6 国王菲利普的战争

        1675到1676年，整个新英格兰地区，包括麻萨诸塞州、康乃狄克州、罗德岛州和缅因州，爆发了一次北美洲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印第安人反对英国人的战争，史称“国王菲利普的战争”。

        梅塔卡姆（METACOM），一个年轻的瓦姆帕诺格（WAMPANOAG）酋长，发起和指挥了这场战争。

        幼年的梅塔卡姆常和白人小孩一起玩耍，因为聪慧而霸气的天性，英国人开玩笑般给了他一个绰号“国王菲利普”。谁都没想到，若干年后，这个“国王” ，真的让很多白人肝胆俱裂，恐怖余生。

        梅塔卡姆的父亲玛萨索特（MASSASOIT），一个仁慈的酋长，正是这位酋长帮助乘著名的“五月花号”于1620年9月逃难来到北美的英国清教徒渡过了他们到达北美后的第一个严酷的冬天，救下了五十二个英国人的性命，但仍有四十七人因冻饿和疾病死去。冬天过后，老酋长无偿给了这些可怜的幸存者们一块土地，派人教他们种植玉米和捕捉小动物。

        印第安人天性善良，帮助这些在英国饱受自己同胞摧残的清教徒们在北美的土地上扎下了根。我想他们当时对老酋长的感激涕零，不会亚于对他们上帝的感激。然而五十年之后，当他们的后代咬牙切齿地肢解救命恩人老酋长的儿子梅塔卡姆的时候，心中的仇恨一定大大超过了当年他们父辈的那份感激，不然的话，作为人类，是无法下手的。

        梅塔卡姆的成长过程，是一个逐渐厌恶这些英国清教徒的过程。他们人越来越多，越来越霸道，越来越贪婪，不断侵食印第安人土地，带来各种各样奇怪的传染病，毫无免疫能力的印第安人大量死亡。

        梅塔卡姆二十四岁时，父亲过世，哥哥继任酋长，被白人传讯，一去不回，据说被人下毒害死。稍后梅塔卡姆被举荐为酋长，亦遭传讯，被迫回答他认为受到侮辱的问题。

        瓦姆帕诺格族武士多剽悍，逞强好斗，常让白人提心吊胆，所以对他们多有提防和歧视。

        梅塔卡姆是一个极具智慧、深谋远虑的人物。他有东方人很典型的性格特征，那就是“坚忍”。他深知“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举事之前，花费四年之久来谋划他的大事业，他的目标是将所有英国人赶出新英格兰地区。他秘密走访周边部落，与他们结盟，很多有世仇的部落在他的推动下冰释前嫌，联合起来。与此同时，他尽量满足白人各种贪婪的要求，故意跟他们签一些让他们沾点儿小便宜的条约，他甚至主动交出一部分枪械……

        我曾见过梅塔卡姆的画像，披粗厚碎辫，颈戴项圈，眉浓，眼大，目光炯炯，鼻阔而挺，下唇稍厚微微上翘，是一个有几分稚气的青年人形像。

        1675年6月，一个突发事件使梅塔卡姆没有完成全部的联盟计划，仓促提前起事。起因是三个印第安人被英国人吊死，罪名为这三个印第安人因怀疑一个已经皈依基督教的印第安人是白人的间谍而谋杀了他。这件事引发了瓦姆帕诺格人积蓄已久的怒火，他们冲进白人牧场，开始宰杀牛群，因为白人放牧时牛群常常啃食和践踏印第安人栽种的玉米。

        一个惊慌失措的白人朝人群开枪，他立刻被打死。接着失控的人群又打死了九个白人，两个白人被打成重伤。

        梅塔卡姆当机立断，命信使飞报各个联盟部落，立即起事。几天之内，整个新英格兰烽烟四起，很多憎恨白人的部落勇士们纷纷投入战斗。

        新英格兰政府立即派出军队镇压，初一交手便吃了大亏，八名英国士兵阵亡，立刻溃退下来。印第安人武士追击他们，沿路焚毁白人定居点的房屋。第二次大规模战斗英国人遭到了更大的打击，在一条小溪旁，英国人遇到伏击，七十一名士兵阵亡，鲜血染红了溪水，这条小溪后来被命名“血溪”，在今天的康乃狄克州地图上，沿着康乃狄克河向北，你能找得到这个带有血腥味的小溪名字。

        这两场战斗击垮了傲慢的英国人的自信，一时谣言四起，有人说这是上帝发动的战争，是为了惩罚那些不守教规、为非作歹的清教徒们。为了向上帝谢罪，英国人挑出一些清教徒给绞死了。这些被绞死的清教徒，都是信奉了基督的印第安人。

        人类历史上的民族征服战争中，有些民族面对强大的敌人，明知对抗是死路一条，却拼死抵抗到最后一人，这些刚烈的民族大概知道投降后沦落为二等民族，虽得生，却是任人蹂躏，生不如死。

        一般来说，宗教信仰极强的民族往往抵抗最顽强，这常常让对手心存畏惧或暗生敬意。相反，对于逆来顺受的民族，征服者就很藐视他们。

        最近看了一个影片，讲的是伊拉克人与美国占领军对抗的故事。美国人的军事科技可以说是无可匹敌的，那些“恐怖分子”们聚集开会的地方，远在美国本土的情报局官员们坐在办公室里翘着二郎腿喝着咖啡就可以通过卫星监视系统看得清清楚楚，可以数得出人头甚至看得清面孔。FBI将准确的地理方位告知给驻伊拉克美军，几分钟后，性能先进的阿帕奇直升飞机就猛扑过去，导弹呼啸着，把这些“恐怖分子”炸得血肉横飞。

        我感叹的是，这些伊拉克人毫不畏惧，他们竟然用七八十年代的冲锋枪和手持火箭筒顽强对抗带有精确制导导弹的美军直升机。

        这些“恐怖分子”当然被很快就被干掉了。但这些人表现出来的精神，他们临死前高喊“安拉”的从容神态，这一切让我相信，持有先进武器的美国人不太可能征服得了这些“恐怖分子”。早早晚晚，美国大兵要滚出这个国家。也许有聪明人会说，这岂不是太蠢了么？实力悬殊如此之大，明明不可能打得过么，不要硬充英雄好汉了吧！

        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我们中国人常说。是的，我们总是试图留得“青山在”，同时眼睁睁地把“柴” 也留给入侵者烧了。

        中国民间有句口头禅“好死不如赖活着”，这话日常说说无妨，但对于一个民族，果真如此，则是莫大的悲哀。

        中国人的文化底蕴太深，统治者刻意制造的人文环境又迫使一些国人修炼得如鹅卵石般圆滑，内阴柔有余而外阳刚不足。圆石好看，仅供赏玩，燧石有角，却是利器。

        中国的思想鼻祖老聃，曾用牙齿和舌头作比喻以诲后人。他说舌柔齿刚，牙齿尽管可以随意咬痛甚至咬破舌头，但齿由於刚硬而早落，舌由於柔弱而后存。这话颇有些谁能忍谁就能笑到最后的得意洋洋的意思，被视为高深的智慧受到推崇。殊不知，当一个人牙齿落光的时候，忍了一辈子的舌头，其实也来日无多了，整个人都即将要衰老死去，舌头究竟又能笑得了多久？

        我发现，文化愈是悠久、历史愈是辉煌的民族，愈有此“忍弱”性，埃及、印度以及早亡的巴比伦莫不如此。屡经外族蹂躏，即便侥幸得以忍存，却最终难以强大，更何况，这种局面如不改观，早晚必难逃一死。

        话说回来，一个民族，在外族的统治下，即便由於柔顺驯服而得以一代一代苟且偷生，那么，这个被奴役的民族，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冬天来临，印第安人渐渐陷入困境。由於战争，印第安人无法再耕种和狩猎，给养慢慢减少。英国人趁机反攻，一个风雪交加的寒夜，英国军队攻下了一个位于大沼泽地区的印第安人营地，杀死六百多名印第安人。

        以后的战斗，印第安人连遭失利，在漫长而饥饿的严冬，印第安联盟瓦解了，一些部落投降，一些部落与英国人签定和平协议，一些部落的幸存者逃往他乡，也有勇士宁死不屈，战斗至死。

        梅塔卡姆带领他的武士们向西转移，进入伊若阔伊斯（IROQUOIS）联盟地盘，这已经不属於英国人统治区域，梅塔卡姆准备在此汇集人马，积蓄力量，严冬过后再寻找机会。

        这时，印第安人部落之间不团结的弊病又一次致命地表现出来，伊若阔伊斯族首领率武士将梅塔卡姆驱赶出他们的领地，梅塔卡姆只得返回新英格兰地区。

        在冰天雪地的丛林中与英国人周旋的梅塔卡姆逐渐陷入绝境。最后，梅塔卡姆被一个身边叛节的印第安人从背后开枪射伤，英国人活捉了他。梅塔卡姆被肢解数块，丢在野地里任野兽吞食，头颅被带回请功。

        梅塔卡姆之死让我想起东北抗日名将赵尚志。日本人曾说“小小满洲国，大大赵尚志”。他亦是被叛徒从背后开枪射伤后遭日军捕获，头被锯下，身体被肢解后丢入松花江喂鱼。

        电影《赵尚志》，有一个镜头令我无法忘怀，叛徒开枪后惊慌逃窜，赵尚志捂住伤口，扭过头，喃喃自语道：“又是同胞”。当时不明白这个“又”字，后读《杨靖宇将军传》，恍然。在赵尚志之前，与他齐名的东北抗日名将杨靖宇亦是被身边叛徒出卖遭到日军杀害的。

        电影《赵尚志》的开头也震撼人心，数千名日本士兵在操场上跪下，排列出“赵尚志”三个大字，以示对这位英雄的敬佩。一个让凶悍的敌人也跪下的民族英雄，却活生生让自己人从背后下毒手害掉，这是一种让人近乎绝望的悲哀。 

        前不久国内上演的大片《东京审判》，有一句有意无意的台词，让人玩味。两个绝望的日本人喝醉了，在大街上冲着中国政府派驻国际法庭的大法官像狼一样嚎叫：“支那人，滚出日本。我们是被美国人打败的，你们无权审判我们！我们只接受美国人的审判！”

        我们当年曾被小小岛国上的日本人横扫了大半个锦绣河山，如今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们依然接受日本政府恩惠般的无息或低息贷款，这种状态下，中日之间有些风吹草动和利益冲突，我们仅凭上街游行和喊几句抵制日货的口号(而实际上是不抵制的。在北美，华人一般首选日本家庭用车)，怕是无法赢得对手甚至包括自己人的敬重。

        你不可以要求别人敬重你，但你可以用行动让别人敬重你。这个道理如此简单，简单得很多一脑子文化的人无法理解。

        更有一个现象，是与我们大中华光明磊落的文化背道而驰的，我们一方面接受日本贷款，一方面官方也好、民间也罢，有意无意传播散布民族仇恨情绪。这种心态，非常丑陋。

        如果是男人，如果有骨气，就把对手赏赐给你的恩惠摔回他的脸上去，直视着他的眼睛，告诉他，我会强大起来，我会打倒你！

        对於坚韧的对手，要想打败他，只有比他更坚韧，除此别无捷径可走。狭隘的中国式的小聪明，日常生活中或许在别人的白眼下可以耍一耍，打些擦边球，沾些小便宜，但与强敌对抗时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最终会遭人耻笑并自取其辱、自吞其果。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我们也不相信小聪明，我们只相信踏踏实实的实力。

        战争结束后，大批战败的印第安人被卖到欧洲做奴隶。梅塔卡姆年轻的妻子和一个九岁的儿子，以三十先令的价格被卖到中美洲加勒比海百慕大一个岛上沦为家奴。

        梅塔卡姆起事前对人说：“失去家园，我不苟且偷生。”

        他做到了，他失去了他的家园，他失去了他的亲人，他失去了他的人民，他最后失去了他自己，但所有知道他故事的人，都清醒地意识到，他没有失去一切。他至少替他的民族赢得了尊严。

        尊严是什么？人之本！民族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