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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建文

(2022-08-24 13:36:05) 下一个

八月周日的下午,室外阴雨。我在沙发上读着一本书,妻子坐在她的电脑前边上网边看着一部中文电视剧。一段越剧忽然从电视剧里传了过来。那熟悉的绍兴口音、婉转缠绵的唱腔,那久违了的江南丝竹,,,我的心为之一颤,鼻子竟酸了起来。

好久没听越剧了,这浓浓浙江风味的柔美声乐,把我的心一下带到杭州,带回大学四年的青春岁月中。

尽管也在浙江,我童年和少年的生活中并没有多少机会接触越剧。那时候,周围广播电台里播放的就是几部样板戏。每天耳濡目染,以至于我现在大概还能背唱整本《红灯记》《沙家浜》。即便后来地方戏剧又得以流行起来,在我衢州老家的农村真正流行的地方戏是婺剧。频繁接近、聆听并学唱越剧,是在我十六岁到杭州读大学之后的事情。

我个人经历的这个变化,到底是因为文革结束后文艺限制被解放了,让沉寂了十几年的越剧在浙江又得以普遍流行了起来,还是只因为我从婺剧的浙西南来到了真正越剧文化中心的杭州?我不得而知,也懒得深究了。事情的过程就是,我来到了杭州,住进了有好几个越剧迷同学的大学宿舍里。他们让我接近并聆听了越剧。其中对我影响最多的,就是章建文同学。

建文是杭州临安人,中等身材,眉清目秀,清瘦文静,干净整洁。几十年过去了,每次想起来,印象中的他都是一头整齐的短发,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风纪扣也经常扣得整整齐齐。建文从里到外是那么干净整齐,我从来不记得他有过邋遢的样子,也从来没听他嘴里冒出过一句脏话。

建文,真是越剧的建文。他是男的,身材容貌却有王文娟般的娟美秀气,而他常曲不离口的也总是徐玉兰王文娟的贾宝玉和林妹妹。

记忆里我有好几个同班同学都喜欢唱越剧,其中唱得最好的当属来自嵊州的任同学、来自嘉兴的钟同学、和来自临安的章建文。任同学老家是越剧发源地,根正自然苗红,家乡正宗,他唱越剧也是最正宗的。这是他们几个越剧迷一起又唱又乐相互吹捧的时候经常要说的,我也就信了。但任同学在隔壁宿舍,能让我耳濡目染的机会就没有同宿舍的钟同学和建文给我的多。钟同学喜欢唱贾宝玉,把徐玉兰的字正腔圆抑扬顿挫一波三折都学得很好,曾耐心地反复地纠正过我,宝玉那句“抚一抚七尺棺”用绍兴话唱出来就成“无一无七差光”。至今我还是用钟同学教我的绍兴发音来唱的。建文则是王文娟和徐玉兰他都唱的,唱贾宝玉他有徐玉兰的那种潇洒大方,唱林黛玉他又有王文娟的那种忧愁肠断,,大概我现在能唱出来的大部分红楼梦唱段都是从他那里学的。

我说建文喜欢唱越剧到了曲不离口,事实就是这样的。他不仅时不时来一整段《葬花》《焚稿》或《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而且触景生情的时候他也脱口而出一句越剧。有一次和建文饭后在校园里散步,身边飘过去一个美妙的女同学,建文竟低声地唱出一句宝哥哥见到林妹妹时的心里话:“啊呀!耗(好)一锅(个)美妙的妹妹啊。”最后的“啊”字悠扬起伏。那是他发自心底的赞美,绝无半点流气。

78级的大学生们年龄差别都很大,我们班也是。建文比我大好几岁,考上大学之前已经在临安锁厂上班,是属于班里年长而且有社会工作经历的那个圈子。我在班里则是属于少不懂事的那些。本来,这一长一少两个圈子的同学在很多兴趣话题上是谈不到一块去的,年长的同学大概觉得和我们这些身体还没完全发育成熟的小孩没有共同语言。这是我对很多兄长同学的感觉。但建文是少数几个没有给我“代沟”感觉而我也会主动找他倾诉心事的兄长之一。关于他的工作简历,他告诉我说,下面的这一问一答,用临安话说起来可以完全一样的发音:“你在SUO(啥)厂上班?”“我在SUO(锁)厂上班!”

我记忆中的建文,不仅是越剧的建文,还是江南才子的建文。他琴棋书画样样都好。除了唱越剧,他常拿出一支用手帕包着的口琴来吹,完后又把口琴仔细包好。他的绘画作品得过学校奖。有次我也凑热闹和他一起参加绘画比赛。我的素描作品自然是不够好,建文画的拉提琴的女青年也落榜了。知情人告知,评委认为他画的人体不符合正常比例——他把女青年的腿画得太长了。“那是艺术夸张,他们懂不懂啊?!”建文事后对我淡淡一笑说。如果说建文的绘画水平不得不由这些“评委”来指手画脚,而他的钢笔字写得好那是没说的。当时我们系有个青年老师获得一个出国进修的机会,他要带着礼物来我们宿舍,郑重地请建文同学帮忙——替他抄写出国进修的申请表。你别感觉困惑。为什么要请人抄写申请表?因为我们那年代别说没电脑,打字机也不常用,写信和填表基本都是手写的。而且我们大多相信,申请表的字写得漂亮不漂亮,是会影响申请结果的。建文的一手好字是在校内闻名的。

建文总是文质彬彬。我不记得建文发过火骂过人,他是属于典型的温良恭俭让的传统“好人”。他不左不右,避免极端,很少有提高嗓门呵斥别人的情景,更别说什么粗俗脏话。那时候大家都评论毛泽东,负面的多于正面的。建文自然也加入评论,但他不认为老毛有我们(主要是我)说的那么不好。比如我说老毛的诗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是在夸耀他自己。建文就不以为然,不满我对老毛评论太过极端。

他对我最不耐烦近乎要发火的一次,是一个夏日的夜晚,大家刚刚熄灯睡觉不久,他突然在黑暗中惊叫了起来,说有人在拉他的手,让我赶快开灯(宿舍电灯的开关拉线在我床边)。我那时大概不太相信他会处于某种紧急危险状态之中,一边动作慢吞吞一边还笑话他着魔了。他急了,“快开灯!啊呀,你快点!”他叫道。大家都醒了,灯也开了。只听他在自己的蚊帐中一声叹气:“我压着自己的手,压麻了。”现在想起来还好笑。

毕业前,建文在临安谈了个女朋友,他满心欢喜地把照片给我看。一个长相甜美的姑娘。看得出,建文心里也很甜美。依据建文的性格,我相信这姑娘是亲友介绍给他的。很难想象建文会主动去追求一个女孩并敢于表白,哪怕他心里真的喜欢。除非对方主动,建文是那种绝对不会冒险冒犯女生的人。这是我对他的印象。

毕业后建文回了临安,后又来信告诉我他调到了浙江林学院,做学校宣传部的工作。写写画画,那正是他的专长。我为他高兴。

我到广州读研究生的那年,钟同学来信告之建文得了白血病,住进了杭州的医院。在杭州的同学们都去看望他,说建文很坦然很乐观。但还没等我有机会再回杭州看他,建文就走了。

时间好快,转眼就几十年了。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最后来到加拿大。无论到哪里,我都会经常地想起建文,尤其是听到越剧的时候。去年王文娟去世的那几天,我心里就一直在想念建文。他是一个那么美好的、越剧般的、江南俊才青年。

上个月在挪威自驾旅游,从挪威南开车到北,又开回挪威南部。一路欣赏着挪威的美好山水之余,连续几个小时的开车有时也让我感觉无聊。下意识地,我一边开车一边把舌头在口里撩拨,卷起一点口水,徐徐地在舌面上吹到舌尖。张开口,伸展舌头,把那点口水小心地再吹一下,好运的时候一个小小的水泡就从舌尖飘了起来,在面前飞升,飘落,破灭。忽然想起,这也是当年我从建文那里学得的独门绝技,无聊的时候玩,我一直玩到今天。

(黄未原,2022-08-24,于渥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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