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孙闻天收到了来自上海的一封信,薄薄的,只有一张纸,上面写着:
爸爸,
我很你。我很你一被子。
方越洋 四岁
几行字,他翻来复起看了好几遍,是洋洋的字迹。
雯雯那么了解他,自然知道怎样最能伤他的心。
他木木地把那张纸卷成一团,又展开,再卷成一团,再展开。那翻过来卷过去不断折叠的,仿佛就是他的心。
那天,刚好一位老师要调走,大家凑在一起吃晚饭。他酒量不好,却喝了不少,醉醺醺地回到家,倒在沙发上,一阵翻江倒海,吐得满地都是。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床上,陈美虹默默地拿着拖把在清扫地上的秽物,脸色苍白,拄着拖把,自己也不停地干呕着。
他立刻挣扎着站起来,“小美,你不要......”
陈美虹没说话,只是摇摇手。
“我来吧。”他要接过拖把,她却不让,沉默地把地上打扫得干干净净。
陈美虹怀孕不太顺利,反应一直很重,到了后期,水肿脚抽筋都特别厉害,临产时又碰到难产,阵痛了二十多个小时,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嗓子完全喊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洋洋出生的时候,前后只花了半个小时,孙闻天第一次体会到,女人生孩子竟然可以是这样一种残酷的折磨。
他终于得到医生的批准去看看她。小美嗓子里发不出声音,伸手想抓住他,手指却无力地垂在床沿。他只好用力地握住她的手,要她一定坚持下去。
小美示意有话对他说,他低下头,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她的脸白得像纸,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害怕。”
“不怕。”他又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要是......开刀......医生问你...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你会怎么说?”她问。她一双失神的眼睛像白纸上的两个窟窿。
“我当然会说保大人!”他的心猛然一抽,“小美你别胡思乱想!”
“真的吗?”她又问。
“真的!”他又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我有点怕...”她说,“这是...报应......”
“你胡说什么?”他立刻紧皱起眉头,“不可能的!不许胡说八道!!!”他的声音变得严厉。
那一刻,孙闻天骤然意识到,当时陈峻海在河南,陈峻川在北京开会,小美身边,只有他一个人。
无论她的两个哥哥多么深谋远虑或咄咄逼人,他们能全天候照顾的,无非也只是自己的妻儿。此刻的小美,其实是形单影只地面对上天的摧残。
小美爱他,也嫁给了他,而内心里,却并不完全信任他。
一个她爱但并不完全信任的男人,在关键时刻却可能掌控她的生命。
他沉默一会儿,再次低下头,凑到她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小美,你放心,这辈子,有我在,你一定会好好的。”
陈美虹用惊恐的眼睛看着他,他丝毫不回避她的目光。她看了很久,终于平静下来,虚弱地淡淡微笑一下,“谢谢你。”
那天深夜,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儿子出生了。后来陈美虹让他起名字,他微笑着说“你起吧”,于是,她为孩子起名“孙远鸿”,“鸿”谐“虹”字的音,“远鸿”有“志向远大”的意思。
孙闻天暗暗吃了一惊。他从没跟陈美虹自己从前为女儿起名“孙越洋”,也是“志向远大”的意思。从这点说,自己和陈美虹真可谓心有灵犀。
儿子出生后,孙闻天专门请了一个多月的假,在家照顾陈美虹和孩子。这是他在系里乃至学校里模范丈夫名声的开头。
春去秋来,儿子慢慢长大,工作越来越忙,忙得他几乎没时间去思考。那几年是他事业的迅速上升期;凭着看似没脾气的心平气和,孙闻天很快在系里扎稳脚跟,三年后,成为了系里也是学校里最年轻的副教授,六年后,变成英文教研组组长。历来,英文组组长便是未来系主任的人选。
在这个过程中,陈美虹帮了他不少忙,常常是,某位刁钻古怪的老教授,他还在琢磨着怎么与之攀上关系,陈美虹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开始叫教授的太太“干妈”了。毕竟,生活不是只有狄更斯萨克雷和简奥斯丁。
当校园里香樟树的叶子被不同季节的风吹落时,他会想起雯雯。他辗转听说雯雯后来没去美国,而是在上海一家中学教书,带着洋洋。
1990年,为民湖边那几栋筒子楼拆掉了。定向爆破的那一天,他专门跟人换了课去看。
当那栋爬满青藤,外表特别漂亮,里面却乱七八糟的小楼轰然倒塌时,他突然想:住在那儿的时候,他觉得那破房子这不好那不好,总是抱怨,雯雯却仿佛挺满意的。他说她两耳不闻窗外事,脱离实际,缺乏长远志向,她总是淡然一笑,什么也不说。
而到现在,多年以后,他终于明白那是为什么。
原因,其实太简单了。
她既然都已经为他放弃了上海,还会在乎什么呢?
实在-----太简单了。
那个瞬间,他心里的一个角落随着楼房也轰然倒塌。山崩地裂的声音,只有他一个人听得见。
那个角落,叫做回忆。
他最后一次认真地想她 ----- 雯雯,如果下辈子还能再见,我会一直守着你。
但同时他又想,下辈子,她再见到他,只怕会立刻叫他一声“乡下人”然后请他滚。
从此,他再也不想她。
不敢想。
1992年,孙闻天当上了外语系主任,也是学校院系领导里最年轻的,在他之前,占着这个头衔的,是管理学院院长林大峰。
对于孙闻天来说,林大峰就是个三无产品 --- 无聊,无赖,无厘头。他在很长时间里很困惑,这样的人,是怎么,到底是怎么当上管院院长的。后来渐渐发现,林大峰对别人正常得很,他的“三无”,只针对自己。
每次两人单独照面,林大峰院长几乎必然处于以下四种状态之一:
一,忘了吃药。
二,药没吃够。
三,药吃多了。
四,吃错了药。
仔细想想,也是,一个自己叫“林大峰”而给儿子起名“林少峰”的,须得要何等的想象力贫乏且自我感觉良好外加一点儿希特勒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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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洋的家史终于写得差不多了,这一段其实本来没想写这么长的,因为这毕竟是一篇以校园为背景的言情小说,可能我这个人有时写起来比较任性吧......感谢大家对方越洋这个人物的厚爱,我也挺喜欢她,所以不由自主篇幅就给得比较多。从这里应该会转回比较轻快的节奏。Thanks for bearing with me!
下面这首“再相遇也许来生”是周治平的歌里我很喜欢的一首,虽然比较冷门,很感谢某位高人把它放上了Youtube。说起来那真是一位高人,用一张图无比精确地刻画出一个无比惨绝的境界,那就是 --- “知道吗,没了你,哥,就只剩一个蛋了!”(这境界,我这辈子恐怕还真感受不到...也许“甄嬛传”六十多集里的温太医能体会一二?)还有,那个蛋,到底是怎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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