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Q大校园里的几栋筒子楼坐落于为民湖边,是从前办公楼改建的,里面破破烂烂,外表却十分小资,且俯瞰湖光水色,拥有全校最美的景观。
暮色渐晚,校园里的建筑一栋栋亮起灯来,楼下传来学生们上晚自习的自行车铃声和嬉笑声。
方韵雯默默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天空,她的背影显得瘦削而柔弱。这个姿势,她已经保持了几乎一个下午。
“是不是...先去把洋洋领回来?”孙闻天终于轻声问。
她像是没听见,过一会,摇摇头,“夏老师说了,在她家吃饭,睡觉前去接就可以。”
孙闻天在英国的时候,方韵雯带着洋洋在她自己任教的工程学院宿舍住了两年多,最近才又回到这栋筒子楼。筒子楼楼道那头的夏老师天生热情,妈妈忙的时候,夏家就成了洋洋第二个家。
屋子里家具也好,人也好,一股久别重逢的气息,却都是冷的,陌生里透着熟悉,熟悉里又透着陌生。
方韵雯转过身来,平静地说,“你...从英国带了可以拿去送人的东西回来吗?”
“有。”他点头。
“可以...让我看看吗?”
“当然。”他没想到她终于开口,问的却是这个。
他打开一个皮箱,她默默地翻看着里面的各色小礼品,“我...可以拿几样吗?”
“当然...可以,”她那几个“可以”听在他耳中,有种异样的客气,“你...随便拿。”
她伸手拿了七八件小礼品,又拿起一盒明信片,“这些...我想...给我们办公室的老师们...就是那些...从前你看不惯的男老师们...这些年,他们帮了很多忙,有一次,洋洋得急性肺炎,半夜里发高烧,还是他们帮着送医院的......洋洋现在就能做一百以内的进位加减,也是他们教的......”
那几年,方韵雯常常把洋洋带到办公室去,面对那么个小女娃娃,年轻的男教师们自然而然成了她的奶爸团。刚开始不懂事,大清早买冰棍给她吃,后来就驾轻就熟了。教工程的不乏有创意之辈,一个火柴盒,几根小铅丝,就能做出一辆会走的小车,让洋洋瞪大眼睛高兴半天。洋洋也喜欢他们,“叔叔”长“叔叔”短,难免有个别调皮的叔叔会偷偷问她“是叔叔好,还是爸爸好”,她会政治正确地回答“爸爸好”,那是妈妈关照过的,回答错了,妈妈会生气的。
“要走了,得好好谢谢他们......”她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然后声音更轻,“对了,他们...这几年里...都已经结婚了,连比我小的小曲,也有对象了......还有...学生们...也不叫我绰号了...不过我想,这对你来说,都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吧......”
时隔几年,在新一批学生眼里,她不再是那个“害羞娃娃”,只是一个眉目清秀而略带拘谨憔悴的女老师而已。
那句话让他突然想起,几年前,就是在这里,他对那些和雯雯同办公室的小伙子们火冒三丈,嚷着要找领导为她换办公室,痛恨男生们叫她“害羞娃娃”。冬日里,那场景却热浪般袭来,让他一时透不过气。
“你刚才说...‘要走了’?”他问。
“回上海,”她简洁地说,“闻天,我们...离婚吧。算是...成全你,不,成全你们...那个孩子,我和洋洋...就送他一份...小小的礼物,”她伧然地淡淡一笑,“一个爸爸,好吗?”
“你......”他愣住了,下意识一把抓住她的肩膀,“雯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给你写信,是想...好好商量一下......”
“你放开我!”她的肩膀一抖,小声而坚决地说。
他不得不放手。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一个多月......”他吞吞吐吐地说,“其实...也就...几次......”
“几次?”她像是毫无感情地问。
他迟疑许久,终于说,“三次。”
“三次...三次...”她轻声重复,咬着嘴唇,淡淡地笑了笑,“我记得,怀洋洋的时候,我们都花了几个月......你们...真是有缘......”
“雯雯......”他打断她,“我想,和小陈好好谈谈......”
“谈什么呢?”她问。
他沉默了。是啊,谈什么呢?
“如果...你不对她负责,还想在这儿待下去吗?去别的地方,你以为她家里会放过你吗?”她淡淡地说,“那样的话,你那些远大的志向,不都付诸东流了吗?”
她话音里的讥讽刺痛了他,“你以为我是那样的人吗?!”
她抬起头看看他,眼睛里满是疲惫,“闻天,更重要的是,我们...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了,你不明白吗?我们...再也不可能像从前一样了,”她垂下眼睛,无力地摇着头,“不可能了...真的...再也...不可能了,那样的话,就算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你就一定要离婚吗?!”他忍不住,再一次攥住她的肩膀。
这一次,方韵雯没有挣开,因为实在是精疲力尽了。她只是默默地靠在丈夫肩上,轻轻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别说了!”他重重地说。
但她还是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自己都不记得说了多少遍,也不记得为什么要那么说。
这个时候,房门突然打开,洋洋端着一个大大的瓷碗出现在门口,碗里盛着圆圆的团子。
“爸爸,妈妈,今天夏阿姨家做了汤圆,叫我拿一碗回来给你们吃。”洋洋说。
方韵雯离开的时候,把房间里所有和她和洋洋有关的东西全都带走了。不知怎么的,留下了这本Peter Pan的童话书。
她告诉他是某天的火车,其实,买的却是前一天的票。等他赶到火车站,车,早已开了。
连一个告别都没有,她就这样走出了他的生命。
和陈美虹结婚后,孙闻天送她大哥陈峻海回河南。火车站上,陈峻海问,“你前妻...真的,什么都没拿?”
他点点头。
陈峻海沉默一会儿,“不简单,”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要吗?”
他摇摇头。
是啊,雯雯什么都没拿,只是带走了洋洋和-----那个年少气盛的他。
从此,外语系的孙闻天老师成了出名的好脾气,无论碰到什么事都不温不火,下棋被抽掉一大块依旧微笑着“洪老师,好棋”,惹得棋迷洪七公火冒三丈。
My favorite song from Sir Elton Joh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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