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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雅忆六四黑手——包遵信

(2008-06-02 13:07:01) 下一个


陈小雅忆六四黑手——包遵信


送老包的那天,因为张显扬在电话中一再嘱咐,不要过桥,我经过

一番长途跋涉,好容易找到东郊殡仪馆,赶上了仪式的结尾。对此,

我对老包和他的家人深怀歉意!我也希望活着的人,能够迅速地从这

个变故中走出来,这样或许老包会感到更安慰,也走得更安心。


陈小雅:秋雨金风送贵人——忆包遵信先生(修订稿)


二○○七年十月二十五日,晓 波来电告知老包再报病危,正在抢

救中。我本想与他们一起去看看他夫人,议议老包的后事,但碍于

瘫痪15年的母亲多日不愈的褥疮有溃疡恶化的趋势,要考虑是否送

医院;紧接着,原本要成为我养母,并对我有过一段养育之恩的大姨

住院、去世,我竟把看望老包的事情耽搁了下来。二十八日晚,我早

早地入睡,临近清晨,竟做起了一个怪梦:



我梦见自己是骨瘦如柴的大姨,躺在床上,命悬一线,气息奄奄,屋

内的蜡烛被风吹拂,忽明忽暗,鬼火般闪烁着。突然,一个猛烈的击

打声将门窗撞开,一股浩荡的匪气直贯屋宇,旋转盘亘,像是要

寻找什么东西。惊恐的我拖残躯,好容易从床上爬了起来,期到墙边,

欲按铃报警,却与匪气争执做一团。情急之中,我醒了。



此时,天色仍暗,我一打开电脑,便看到老包去世的消息……我想,

凌晨的那个梦,是否老包的魂前来告别了?



连告别方式都如此特殊,真是一个奇特的人!



一、作为矛盾的集合体的老包



从旁观察老包,他仿佛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



九一年五月号《中国之春》上有篇胡楠的文章曾谈到,看上去,

老包很土,因为他既没有出过国,也不懂洋文。个子不高的他,

皮肤黝黑,手里似乎永远拿着一支香烟;文革前的北京大学历史系毕

业,置身京城文化核心圈,却一口乡音不改;说起话来大大咧咧,似

乎总没有气顺的时候。丁学良有篇文章说,他坐着的时候总爱盘着两

条腿,我虽然没见过,但想象那模样,虽不似峨眉山上的美猴王,威

虎山上的座山雕,和水泊梁山的晁天王——晁盖,倒是有几分神

似的。



然而,正是这个土得掉渣的老包,是八十年代中国西化浪潮

的弄潮儿、急先锋。说领军人物可能有点过誉,但具有相当的凝

聚力、号召力,是领导潮流的青年思想界各个山头都能接纳,并有共

事经历,这却是肯定的。丁学良将他形容为一块大糍粑,有没有

那么粘,我没体会,但说有不少人唯他的马首是瞻,倒是贴切的。



一个不懂西文的人,在八十年代的中国能够领导思想界潮流,他凭借

的是什么呢?没有读过他文章,听过他讲演的人以为,老包出名,只

是因为他是个大炮筒子,凭胆子的尺寸比别人大。其实,他在中

国古代思想史方面的造诣是非常雄厚的。一个这样的人提出反传

统,绝不是无所凭据的。按我的记忆,他有两个核心观点:



第一,任何一个优秀的古老文明,如果没有外力的推动,凭借自身的

资源,不可能转出自己原有的轨道,以实现现代化;



第二,正因为全盘西化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主张全盘西化!



我认为,无论从经验上,还是逻辑上,他的这个思想都无懈可击。也

已经为时至今日的历史所证明。正是因为这种理论的通透性,使他在

当时反传统—西化潮流中引人注目。



老包去世后,我重新翻阅了他一九八六年在杭州的一次讲演记录。从

梁启超开始,在思想史界,不少人把明末清初反理学顾炎武、黄宗羲、

王夫之一派人的思潮兴起,视为中国的文艺复兴,认为,如果不

是清朝的异族统治,中国有可能由此转出封建社会的轨道,自行走入

现代。但老包认为,这个潮流不过是儒学异端对主流的反叛。

真正在思想上对于走出传统有意义的,是提倡心性之学的王学,

而不是声讨王学的异端。他认为,这个潮流的出现,实际上是在中国

古代思想史上不断重演的剧目翻新。它不过是用三代——即儒家

学说形成的年代,反对当时代,用汉学否定宋学。说白了,

就是用中国传统文化这个两角兽头上的一只角,去反对另一只角。这

样的反对,自然不可能导致体系的更新。



与此可以形成参照的是,在当时,许多思想解放运动的旗手,实际上

是在用列宁来反对斯大林,然后是用马克思、布哈林、托洛茨基来反

对列宁,用恩格斯来反对马克思;在改革观上,用文革前的模式反对

文革模式,用新民主主义论反对无产阶级专政论。这个过程,一直延

续到李慎之、谢韬……



相形之下,老包是一步到位的。



所以,他的反传统,不是为反而反,而是在论述中国现代化的思

想资源这个角度,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现代西方文明中的民

主、人权、科学、法治等要素,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至少在儒学传统

中,是没有的。八十年代中国的现代化,只能以包含了这些要素的西

方文明为参照系。



换言之,老包从来没有全盘否定过中国的传统文化,只是认为仅仅靠

挖掘传统文化的资源,不可能完成21世纪中国的现代化任务。



在那次讲演中,老包在答听众问时接到一个纸条,问他在中国现代

化当中,马克思主义的地位如何?碍于四项基本原则的樊篱,

老包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要害的问题是马克思主义被中

国化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认为,他的涵义是,一个革命的

学说,在与中国的传统文化结合以后,被改造成了专制的武器。



现在有人寻找中国自由主义的根系,寻找到梁漱溟先生那里。我承认

梁先生的博大精深,尤其是晚年,有许多大彻大悟,但这个马克思

主义中国化的问题,正是他老人家一九四六年到延安,向毛泽东提

出的。见仁见智,大家可以讨论。但我以为,至少在那时,作为杨昌

济的旧友,梁先生是怀着一个帝王师的情结,去做这番献言的。

此后,他对毛的要求,也不过是封建臣子对于明君的要求,因而

也可归入用传统的一角反对另一角的范畴。相比之下,老包虽然至今

没有被封上什么自由主义的头衔,他对此却是洞若观火的。



有人探讨,老包为什么在国外没有影响。这个问题说穿了,就是在西

方汉学家那里不吃香,没有人邀请他出国访问。其实原因也在这里:

海外的汉学家大多数是依靠中国传统文化(包括其异端)安身立命的。

所以,他没有托。



老包不为谋求国际声誉改变自己的学术观点,与他不为改善自身的处

境改变政治立场的人格是一致的。他的观点可以讨论,尤其是他否认

传统文化可以疗救现代化过程中的一些社会弊病的观点,我本人也不

同意。但他的行为有始有终,不说在当代,我以为就是放眼近一百年,

恐怕都是不多见的!



据我观察,老包与同他观点相左的学人,关系依然是很好的,他既是

一个斗士,也是一个很纯粹的学者。很多学界前辈,对他都抱以

相当的敬意。



我说老包身上有匪气,许多朋友会哈哈大笑,这笑声中包含着赞

同,也包含着欣赏。但正是这个匪气十足的人,亲手打造了八十年代

中国思想界、知识界人文气质最浑厚的两块阵地——《中国哲学》

与《读书》杂志。作为思想界、知识界最后的自留地,后者的存

在价值,据说连意识形态主管胡乔木也不敢小觑。它的盛况持续不衰,

它所孵化出来的素质优秀的学者、编者,能够一代又一代地有一种气

质的传承,你不能不说是一个异数,一种奇迹!



所以,书写中国当代思想史、文化史,不可能没有老包的地位。他是

中国当代思想解放运动中最重要的思想家和社会活动家。



但是,相比老包在体制内运作的成功,他在民间独立运作方面的失败,

不能不构成另一个显着的矛盾。同是一个人,身上有着同样的优点和

缺点,为什么竟会有如此大的反差?其中有许多我不知道的内情,但

我想,这和民间运作规则的缺如,也和老包本人不羁的性格有关。说

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七十年代末期历史教科书上的一句名言:



这些运动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没有共产党的领导。



二、贵人老包



我与老包相识,大约是在一九八二年秋季的某一天,地点在中关村的

中国科学院宿舍金观涛的家中。交谈的一个主题,是金观涛的新作《中

国社会结构是一个超稳定系统》。像所有初出茅庐的大学生一样,当

时的我很有点自以为是。我对金说:我能读懂你的意思,但不太了解

它的意义。按说,超稳定了,就很难改变了……



我理解金文的用意,是要打破中国历史是在不断进步的概念,尤其是

在政治和社会领域,其真实的演进形态是循环的。它试图将这种停

滞的原因,归结为一个自我满足的系统结构。这既是接近历史真实

的描述,对当代的政治改革也有意义。



但不知为何,老包与我针锋相对地说:我并不懂得它说些什么,但

我知道它有意义。话语的重心,落在不懂和有意义上。



这话让我感到了一种敲打:这样一位前辈都说自己不懂,我真

的懂了么?



紧接着,老包不知道谈到了哪里,又向我横刺一枪:……你譬如说,

她穿这件衣服,肯定是觉得它好看,但我就觉得它不好看……



看着他一脸不屑的样子,心怀愠怒的我不知道这个老头子今天抽的是

哪阵疯,怎么同我干上了?但作为晚辈,我只能一言不发。



事隔多年,他同我谈到《读书》为什么要发甘阳的《论传统》。一席

话让我解开了当年的这个疑结。老包说,我并不完全同意甘阳的观点,

但我知道他这篇文章会轰动,我知道它有意义。



这使我懂得,作为一个优秀的编辑,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他必须是

敏锐的,富有远见和深明大义的。不论是什么人的作品,只要对学科

发展有意义,对问题的研究的有拓展,对时事有推动作用,他都不应

该放过。





(插图一:被老包不喜欢的这身衣服)



一九八四年,老包与金观涛、贾新民创办《走向未来》丛书。老包以

主编的身份亲自担任我与陈越光合写的《摇篮与墓地——严复的思想

和道路》的责编。那是我们的处女作。当时,他曾对我开玩笑说:我

为你们家两代人服务啊!



原来,他在此之前,还担任过我父亲一本哲学著作的责编。家父是王

夫之思想的研究者,在老包看来,王夫之是古代儒学异端的集大成

者。这样,他们就有了一种学术上的相通。即使在六四之后,营垒

不同,他们仍互致问候。



现在回过头看,我们的那本小册子,不过是阐述了一个思想——改良

优于革命;表达了一种忧虑——传统文化对于现代化的阻碍。从其它

各方面看,均幼稚难挡。但正如老包所料,它的确曾在大学生中引起

强烈的反响。书出当时,北大、清华的读者反映,他们就小书提出的

问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吉林大学的一位文学研究生对我说,他和宿

舍的同学,只用一个晚上的就看完了小书,但它却占据了他们整整几

天的时间。后来轰动一时的电视政论片《河觞》,虽然对小书观点表

示了一种矜持,但也明显接受了小书思路,并受其形象思维的影响。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九日,小书在人民大会堂接受共青团中央、全国

总工会、中宣部和国家出版局联合举办的首届全国优秀青年读物

二等奖。在那个冰火两重天的时节,我也由此被某些人视为受自由

化思潮严重影响的人。这顶帽子,直到我成为异议分子才被摘

掉。这与小书责编是包遵信,大概是分不开的。



早在八十年代中期,我就对《走向未来》原编委会名单作出过一个预

言,并对陈越光说过,这个看上去政治、经济、文化无所不包的班子,

从思想分野来说,实际上是由两种人组成,一种人是离经叛道者,一

种是共产党中的好人,因此,这批人将来不可能一起走到底,可能会

分化,甚至成为对立面。但事后的情况证明,这些人的分化——一部

分成为座上客,一部分成为阶下囚——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我没有同老包交流过这方面的问题,但我觉得,以他对思想史的精通,

他不会没有这种预见,但这恐怕就是老包的风格:只问耕耘,不求收

获。



三、君子之交



老包在八九民运中的表现,使他的影响超越知识界,进入政治界。但

回溯这个过程,肯定与他在八十年代末期各项文化事业中所遇困难有

关。在多次搭台,然而最终不能在自己的台上唱戏,而是被挤到台下

之后,他似乎变得聪明起来——从此只唱戏、不再搭台,而且是

巡回演出。而各青年山头也就乐得把他作为自己的领衔人物。官

方把老包说成是八九民运的黑手,这有违事实。我认为,他在89年

的言论和行为,只对他个人的理想、信念负责。



对于他在八九民运中的活动,他已有自己的回忆录《未完成的涅盘》,

我认为是具有信史价值的。我在《八九民运史》中,也作过详细的交

代。



我与老包的交往不多,但有几个历史细节,还是值得一说的。



第一件事:一九八九年五月上旬的一天,老包打电话给我,说有人鼓

动他出面,组织知识界联合会。他希望听听我的意见。电话当前,我

来不及细想,草草说了三条:



一、您估计您的声望,是否能够整合知识界?

二、师出有名,成立这样一个组织,近期目标是否明确,远期目标又

是什么?

三、如何维持下去?



事后想来,这种直言可能伤害老包的自尊心,但我认为,既然你

信任我,在这样重大问题面前,我不能不替你考虑。老包当时很爽快

地表示: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会考虑。



这件事情,当时似乎已经按下不表。但在五月二十日戒严以后又被重

新提出,而且,这一次老包真的上阵了。正如严家其所说,这个首

都知识界联合会虽由他们二人领衔,但并不是他们策划成立的。此

事与5月上旬提到的那件事的关系如何,是否旧事重提?老包没

说,我也没有问。



第二件事:戒严以后,老包有一段就住在社科院政治学所编辑部里,

但那并不是因为我的关系。那时,我和平常一样,只是按照每周两次

的正常返所日回单位。透过玻璃墙格,我发现办公室旁的储藏室里多

了一张钢丝床,还有一点简单的生活用品,但不知道那是谁的,也没

有问过任何人。直到六××四前夕,社科院进驻部队,单位的办公室

主任张志荣悄悄对我说,希望老包能自己走人,我才知道那是老包的

东西。但我也没有向老包传这个话,因为这不关我的事情。我只是对

我认为知情的、当时的《政治学研究》编辑部副主任、与老包在《读

书》杂志有共事经历,同为《走向未来》、《文化哲学》丛书编委的王

焱说了。以后,老包便不知所终。



第三件事:大约是一九九二年夏,我见到了刚刚出狱不久的老包。老

包曾向我征询今后发展路向的意见。我希望他能够调整心态,面对现

实,开始正常有规律的生活,而放弃流离颠沛的生活。当时,与四人

帮问题有牵连的人已经出狱,许多已经可以接受采访,有的还能以笔

名撰文。我预料六四这批人的解禁,需要的时间不会比之更长。为此,

我向他传达了学术界一些朋友的期望——重拾自己的专业,回归学者

群体,从长计议。但我也说出了我的忧虑:社会对你的要求,已经由

你在89年的角色奠定,如果作这种重新选择,是否会使往日的努力

统统白费,而使历史失去一种积累?



在两种意见面前,老包表现出了徘徊。但他考虑的不是社会对他的要

求,而是如果自己想回到学者轨道,官方也未必给机会。



事后的情况表明,官方的确没有给这批人机会。而老包后来的人生轨

迹表明,他依然血性未改,选择了坚持和顽抗。



在二○○四年老包第一次病危时,我回忆到这个过程曾痛心不已!我

知道,在坚持面前,老包收获了他的尊严和人格,但他

肯定为此牺牲了自己的健康。作为一个外人,我可能会说,你不朽

去吧,历史和人民的精神生活需要你的牺牲;但作为他的朋友,总还

是希望他活着、健康,乃至于是幸福的。



不论老包是否把我的意见看得重要,当时,面对被数架机器操控,被

许多渠道五花大绑,胸衣开裂、满脸胡子拉碴、眼睛半睁半闭,

只有壮烈二字可以形容的老包,我悔恨不已,痛哭流涕!



四、老包与《八九民运史》



对于自己的新生,老包不是没有过考虑。他曾对我提出过合作的

设想。说自己因身份不便,已经无法公开活动,但他可以给我出主意,

联系人,由我出面采访。他还拟定了一些选题,我记得其中第一个,

就是他曾任职其中的民间文化团体——鲁军的中国文化书院。



出于过份独立的心性,我对这个建议未置可否。那时,他已经写出《未

完成的涅盘》,我看了之后,倒是建议他写《八九民运史》。我认为他

有良好的专业素养,而且人脉广泛,在运动中又处于一个了解各方面

情况的位置。我对他说,您是写这本书的最佳人选。



听了我的建议,老包沉吟良久,最后说,他没有这个考虑。



我当即表示,如果你不写,我就会写。老包回答说:你写。我决不

嫉才!



就这样,书写《八九民运史》的工作,只在老包一人知情的情况下进

行起来。对别人,我只说我开始写小说了。事后,老包看了《史》的

征求意见稿,赞扬了它的序言写得好。并就三线计划的问

题,与我交换了信息和意见。这一点,我已在《佛之血——八九、六

四研究文集》中有所交代。



对于那些当时仍深陷囹圄的人,老包是同情的;对于他们的家属,老

包也基本上有求必应。但是,老包在做这些的同时,所含蓄表达的一

个思想,迄今似乎并未引起注意,那就是,不仅要爱自己的爱人,还

要爱别人,爱人民。



我领会,这是对一个在野政治家提出的仁的期望。



五、援手蒙面人政治改革计划



大约是在二○○○年十二月,老包给我打电话,说有一件事想和我商

量,问我是否有时间。第二天见面后,他一改往日粗疏大拉,发号施

令的口气,严肃而又娓婉地对我说,今天我找你,是想请你参加一件

事,但在你同意之前,必须先答应我两个条件:第一,不问这是谁的

活儿;第二,不对任何人说,不论你参加与否。



我答应了以后,老包告诉我,有人想搞一个政治改革设计。他想让我

承担社会监督这方面的设计。我说,第一,我不为当权者谋;第

二,如果是与某某某有关的,不管任何事,你都不要找我。老包保证

说,与某某某绝无关系。但是否与官方有关,老包没有直接回答,他

希望我相信他的人格,相信他的经验。



我表示,政治改革是我的毕生追求,社会监督是我的本行,只要能让

我直书,我可以承担。但这类设计已经太多了,我不希望在故纸堆里

再增加一张废纸。老包又做工作,说他也是这样想,既然要我们

做,就要直书。但骨头是直的,话却可以委婉地说。我们是为历史、

为社会谋,不是为哪个人谋,我们只对良心负责。但结果是否能如愿?

他不能打包票,他会和有关人士努力争取和协调,但妥协也是题中应

有之义……



以老包长辈的身份,如此苦口婆心,我已经无话可说,就把此事接了

过来。



我同意后,老包又进一步地谈了应该写那几方面,有些问题如何措辞。

譬如,人大的问题,就以用改进一类的说法。



对于此事,不知道是因为没有抱太大希望,还是出于保密的需要,我

没有留下关于它的准确时间记录,现在只能根据第一份提纲存盘的时

间二○○○年十二月六日推断以后的进程。大约一周后,老包再

次来访,我给他看了自己绘制的社会监督体系立体图,还有一份

手写的提纲。他当场认可,还嘱我成稿时,将示意图附上。(提纲附

后)



此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由于写得兴奋,我也就没有管它的下场。

一口气写下一万多字。写好后放在那里,等待老包现身。不知道过了

多久,老包第三次来访,并取走了文章。



这事的结局究竟如何,我并不知知道。很久以后,看到香港《开放》

杂志披露,江泽民曾委托某某起草政治改革方案,但结果令老江很不

高兴。我不知道这与我参与的是不是同一件事。如若是同一件事,结

果应是必然的。——不论你如何婉转,这分明是在于虎谋皮。



我对之十分淡然,以后再见到老包,知道他的为难,我也从未提起。

但老包似隐隐地怀有歉意。



宅心仁厚的老包



一九八六年九月,老包曾和一群朋友创办了文化哲学丛书,邀请

我列名编委,并介绍我认识了一批新朋友,将我从人生的谷底拯救出

来,这是老包于我私人有恩的第二件事。老包的宅心仁厚,也由此可

见一斑。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我的处境开始操心起来。有一次见面,

竟说到,如果不嫌弃,他可以试着为我谋一个为私人医院看大门的工

作。但此事并无下文。



以后,我和王鹏令谈恋爱,找老包咨询,老包说了他许多好话:



其一,六四开枪的那天黄昏,他回家取东西,碰见家住附近的鹏令在

散步,王对他说,在这种时候,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千万对我说。

他还把自己的住址和电话告诉了老包。可见他是一个仗义的人。



其二,老包说他生平见过两个最狂的人,一个是丁学良,另一个

就是王鹏令。他说,人要有资本,才狂得起来呀!他认为二人是有资

本的。



其三,他是社科院哲学所的学术委员,这个职务说明,他的人际关系

至少不坏。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很难相处,有些人学问好,但生活在

一起却不一定好……



老包能考虑得这么具体,真真令我感激涕淋。这也说明,他是一个粗

中有细的人。我能在单身十余年后,以如此高龄远嫁荷兰,虽然是自

己 高烧九十度所致,但与老包和胡鉴美两位长辈的保媒,应

是分不开的。



老包为人厚道,表现在他从未与我谈过别人的是是非非。关于他的不

顺,我都是从其它朋友那里得知的。但是,贾新民的自杀事件,却几

乎令他有点沉不住气。



老包和贾新民同是《走向未来》丛书的发起人和主要负责人,但都因

不明原因离开了自己心血灌注的事业。对于老贾的突然自杀身亡,老

包和我,都是极其意外的。



二○○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我收到徐晓打来的电话,说老贾死了,

死于意外,不知道是否应该通知某某某。我感到十分震惊,于是给老

包打电话,问他知不知道详情。老包问我是不是搞错了?一个多月前,

他还和老贾见过面。当时,老贾完成了他的课题——中国科学院科技

发展计划的一套丛书,还请老包吃饭,以示庆祝。席间,他们还聊到,

老贾与现任科学院副院长挺哥儿们,当时流行的科技创新的口号,

还是出自老贾的创意。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就走了呢?



更奇怪的是,老贾死了,我们这些老朋友,怎么都不知道呢?



第二天,老包打来电话,把他所了解到的情况,进行了详细的述说:

老贾死于十二月十二日,是从他所住的中国科学院中关村宿舍楼的十

六层高楼上坠楼身亡。后事早已处理完毕,没有留下任何遗书。



在以后的三年中,我们各自都从自己的熟人那里听到一些老贾自杀前

的情况,各种当事人和间接知情者的说法均不一致,有些事情的追溯,

令人困惑、痛苦,令人感叹人生的无常,乃至于荒诞!



对此,老包有一点不依不饶。我虽然觉得事情蹊跷,有探索的欲望,

但我却不堪面对当事人们的痛苦。所以,我最后对老包说了一句话:

老贾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如果追究下去,势必对活着的人

造成压力。以死人压活人,算了吧!相信当事人会更加痛苦,吸取教

训,不再重犯就行了。



此后,我将这次侦探的情结转移到研究毛泽东的公私案件方面,老包

也再未提到过这件事。他的内心怎么想,我不知道,但他终究也是爱

护活着的人的。我希望,活着的人,也能体会老包的这份仁心。


(插图2:陈小雅与包遵信夫人,在老包追悼会上)


送老包的那天,因为张显扬在电话中一再嘱咐,不要过桥,我经过

一番长途跋涉,好容易找到东郊殡仪馆,赶上了仪式的结尾。对此,

我对老包和他的家人深怀歉意!我也希望活着的人,能够迅速地从这

个变故中走出来,这样或许老包会感到更安慰,也走得更安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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