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佳从火车站出来，经过一条长长的地道。左边转过来，右边转过去，钻出地道终於
到了地面。小佳的眼睛因为不适应强烈的阳光而有点刺痛。

正是上海七月里最闷热的天气。地面上蒸腾起混着灰尘的污浊的热气。表情各异的
人们从身边匆匆擦肩而过，没有人打量小佳一眼。这是一个对外地人见怪不怪的城
市。

小佳拖着自己简单的行李，上了公共汽车。

小佳记得去外婆家的路。出发前特意记牢的，起点站上车，一路坐到底，倒数第2站下，好在中间不用换车。车窗外有人叫卖棒冰。小佳坐在靠窗的位子，双肩包抱在怀里，放在膝头。小佳又累又渴，很想买根 棒冰来吃。可是妈妈总是讲的小姑娘不作兴在马路上吃东西。“这里是上海”，小佳想“不要让人家当成乡下人。”她用舌头舔舔嘴唇，把下巴抵在怀里抱的包上。

周姆妈正在厨房里吱拉吱拉地煎一条带鱼，没有听见敲门声。小佳在门上敲到第五
下，才见门打开来。头发花白的一个矮胖的老太太站在半开的纱门边，一只手拎了
个锅铲。

“小佳啊，到了哎，到了啊。” 周姆妈慌乱的招呼外孙女，把小佳领进了家。

周家姆妈对小佳的到来，是又喜欢又惶乱。外孙女眼看长这么大了。当初在上海生
的，自己一手从小毛头带到五岁才送回她父母那里。多少伶俐多少讨喜的小囡啊。
一晃眼十几年没见了。见到怎么不喜欢，怎么不开心呢？可是老头子蹬脚走脱了，
自己靠小儿子媳妇生活，凭空在这房子里多出一个人来，要吃要住，又是这么大个
姑娘。这夏天，本来已经热得吃勿消了，添一个人，儿子媳妇就是不讲什么，鼻子
眼睛一定是不好看的。

傍晚的时候，范彩虹两只手一边拎了一大包东西回来。因为手里不便，只好用脚开的
门，反过身又用同一只脚把门关关好。别看她人胖得圆出来，身手却是很灵便的。
从前她一直在厂里做车工的，年轻时候也是个灵巧人。范彩虹低头用一只脚蹭著另
一只脚，吃力地把鞋子踢下来。

小佳迎上来，一边接她手里的马甲袋，一边低低的叫了声舅妈。范彩虹头也没抬，
应了一声哎，看到红花布连衣裙的裙角，就知道是外甥女小佳到了。

小佳叫过舅妈，看舅妈冷冷的样子，就不知招呼怎么接下去。舅妈一张团团的脸上，
一双眼睛看上去相当的厉害。 范彩虹看看小姑娘，衣服是乡气，人倒是生得 白净
端正。范彩虹也不出声，径自走到厨房里去帮忙张罗晚饭了。

小舅和表弟小虎从外面游泳回来，晚饭的时候，大家坐了一桌。小虎把小佳上上下
下的打量，舅舅让小虎叫小佳“阿姐”。小虎撇撇嘴，“伊是啥宁阿姐，我那能不
认得伊？” 小舅骂了句“小赤佬”请小虎的脑袋上吃了一记栗凿。

小虎扒了两口饭就丢了碗，抱牢一只装带鱼的菜碗挟中段猛吃了几块，就跳下桌打
电子游戏去了。范彩虹意思意思的唠叨了儿子几句，也就让他去了。桌上大家问了
问小佳来时乘车可顺利之类的套话，也就没什么话说。气氛略略有些尴尬，好在饭
很快吃完了。小佳赶紧跟外婆去灶间洗碗。外婆说骸靶〖眩?愠肆思敢固斓幕鸪担?br /> 累了，去汰汰困了吧？”小佳没吱声，笑笑，手底下接走了外婆拿着的盆子。
周姆妈心里轻轻的一揪，眼圈湿了。这个小姑娘，活脱脱象小妹小时候，也是不声
不响的，却贴心乖巧。周姆妈伸手去小佳头上摸了一下，一回手在自己眼角勾去一
滴老泪。

晚上小佳睡在外婆的脚跟头。小佳人躺在床上，却好像仍在火车上，床铺在身子底
下一晃一晃“格搭格搭，空隆空隆。。。”好像这个火车老也开不到站。这样晃著晃
著，终於睡著了。一个平常的夏天的晚上，小佳在上海度过的第一夜。

后面房间里，范彩虹和周磊夫妇俩躺在床上，也并没有立时睡著。结婚时候打的家
具，有点年头了，人稍微动一动，棕绷床就轧吱轧吱乱响。周磊瞪著天花板上嗡嗡
转动的吊扇，有点晕乎乎的。天气太热，夫妻俩许久没有亲热了。周磊小心地侧过
身，把手搭在老婆肥腻的肚皮上。范彩虹一巴掌打在周磊伸过来的手上，‘叭”的
清脆的一声。范彩虹把那手从肚皮上扒拉下去，低声骂道“又发啥神经，人来疯是
伐？外头有小姑娘，你不要乱动，当心听到了面子上难看伐？”压低了嗓子，语气
却丝毫不见温柔，否则隐约听见倒让人以为是情人枕上的耳语。

周磊悻悻地收回手，把身体挪到靠床外边，离开范彩虹的身体远一点。

“好了，好了，不弄就不弄，闲话不要讲了。那就早点困了算了，明天早上还要上班。”

范彩虹却有话要讲，正开了个头呢。
--“唉，小姑娘这一来，要长久住下去哇？还是那能打算？我跟你讲，小房间是要
留给小虎结婚用的，别人要来占牢，想也不想！”
--“唉呀，我怎么知道，姆妈又没有讲。不过不要紧，小姑娘也不小了，18，9岁了，
过不了几年总归要嫁出去的，终归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小虎还小来来，到时候总
归有办法的。”
“你这种人，只会在房间里讲讲这种空话。相信你，我日子也不要过了。你有办法，
有办法你搞套房子来，我马上嘴巴闭牢屁都不会放一只。哼！”

黑暗里，范彩虹朝周磊的方向翻了个有声有色的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