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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梦回

(2005-02-15 15:56:38) 下一个

海上梦回

 

第二章  夏兰和我

 

            夏兰大约可以算作我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了。只是我生性木讷,又加上对於女性不切实际的仰慕,以至敬畏,使我从来不曾往这方面想过。等我终於有一天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往事俱已亦。我只有站在悬崖边的礁石上,孤零零地咀嚼落日的惨淡和海水的咸涩了。那些当然都是后来的事了。

            眼下夏兰还是我的朋友,不是我多情,是她自己写在贺卡里的。我不知道现在元旦的时候,小学生还流不流行互赠贺卡,总之我们那时候是非常时髦的。

贺卡和明信片都是新生事物,别说小朋友,大人都觉得在这种漂亮纸头上写点吉利话,贴上邮票寄出去挺浪漫的。

            元旦前的一个星期,教室里真是贺卡满天飞。我就是在这样一种热烈气氛下收到夏兰的卡片的,混在其他几张大小样式各异的卡里。我异常兴奋,又有点不知所措,我向来习惯于观望而不是参预的。我把收到的卡片摆成一叠,放在桌角,那天正好是星期三,母亲下午很早就来了,她拿过卡片看了看,给了我几块钱。我拿了钱下楼,走到大院门口的地摊上,郑重其事的挑了几张,准备明天回赠同学。

            我还记得挑给夏兰的那一张花样是很朦胧的,印着几页乐谱和一把小提琴。里面写些什么早已忘记了。

            那大约是五年级的事了吧。

            夏兰是我们班长,就住在隔壁的大院里。我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却一直试图保持这一秘密。比如说放学路上如果我发现她走在前面,我就在后面磨蹭,直到看不见她人影,才正经开始走路。如果不幸发现她在后面,我就在拐弯的地方猛跑,把她甩掉。

            我不知道这个秘密维持了多久。

            总之有一次开家长会,老师发现原来我们住的很近,便偶尔会让我们互相带个条子什么的。

            夏兰是标准的好学生,就是那种梳两条小辫,胳膊上挂三条红杠,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的女孩子。我还记得她最出风头的一次是参加全市小学生作文比赛,拿回了一等奖,学校的大喇叭里在那天早操时间不停播送这个好消息,班主任还在小操场上把她高高举起在全校同学的面前,大家使劲儿鼓掌。

            小学毕业我们考进了同一所区重点,仍旧在同一个班,她还是班长,我还是群众。放学回家我们各走各的路,碰见了也假装没看见。偶尔不得不面对现实,就是她或我因病缺课,老师要求帮助带作业。夏兰一向乐于助人,只可惜我身体特好,没给过她什么机会。她也只是偶尔麻烦我。

            我不愿去他家,一方面大约是源于我对他人的麻木不仁,另一方面 也着实是害怕她妈。门铃响后,门打开一条窄缝,一个短发,戴眼镜的中年女人的脸夹在那条窄窄的缝里,从头顶的上方俯视着我。她是个高大的女人,而那时我十分矮小,完全没有发育。我的脸上发烧,不停的用脚尖蹭着地面,完全忘记自 己来干什么了。    

            然后她那薄薄的嘴唇下发出成串的问题,我一个都来不及回答。只听见屋里一个女孩子喊到:“妈妈,你在跟谁说话呢?”,我幡然醒悟,从书包里掏出老师的字条,塞进她垂下的一只手里,转身跑掉了。

            也有夏兰独自在家的时候,门打开的刹那我当然长出一口气,然而立刻又忐忑起来,夏兰问我要不要进屋坐坐,我吞吞吐吐,又悄悄的向屋里张望,夏兰马上大声说,“我妈没回来呢,只有我和我姐在。”我还是不能进屋,却又想不出合适的话告辞,我听到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心想不好,赶紧说,“下次吧。”就匆匆下楼了。那个上楼的人已经打开另一扇公寓的门,进去了。

            接下来我们就上高中了,一切对我来说还是老样子,除了上学放学多转一趟公共汽车而已。毕城的变化大极了,我的三姑姑好几年没来过了,一下火车惊讶的不得了,对着高楼大厦和我不停的唏嘘,“小禹和它们比着长哪。”我的姑姑们都是这样天真而且夸张的。

            生活在B城那样的大都市里,所谓巨大的变化只是相对外来人的,譬如我的三姑姑。我每天乘坐的公车连摇晃的频率都是不便的。周围的人潜意识里都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就象从前的巴黎人,对於外省的人和事是不屑一顾的。以前被城墙禁锢的人们,现在又被高楼大厦禁锢着。华灯下的街道幽暗深远,打工仔的背影晃荡如鬼魅。我陪着欣喜的姑姑四处游览,听她不住的赞叹,然后在昏倦中沉沉睡去。

            高中时代男女生之间交往虽然不多,但比初中要坦然多了。班里每个学期都有一些集体活动,我不积极,但也多数参加。夏兰依然热情而且优秀,但已日趋平凡,这使得我们的友谊能够有所开展,即偶尔讨论一下作业什么的。

            时光以加速度流逝。我和夏兰上了不同的大学。两座校园距离很近,在不严格的意义下,是可以翻墙而入的。门卫检查很严,尤其是我这一边。夏兰拿去了我的校徽,以方便出入。我不知道她总共用过几次。

            暑假里高中同学常常聚会。只要参加,总能碰上夏兰。有时候大家也一起去游泳。后来各自都搬了家,见面便大为减少,不过直接或间接的联系总有一点。

            出国的事情我一直相当缄默,我不想因为这个把自己搞成谈话对象,我太习惯于默默无闻了。

            一切手续都齐全了之后,学期也过去大半了。我对签证并没有什么把握,觉得还是静下心来对付期末考试要紧。

            我终於站在领事馆外面的长队里了。大清早,天气特好,有许多学生模样的年青人。起初能听到三三两两的议论,学校啦,奖学金啦,谈话的声音里都是透着欣喜和紧张的,后来太阳升得高了,队伍却移得缓慢。蝉声成了不变的背景,人们只在倦怠之中机械地挪动而已。

            我见到签证官前后不过五分钟,包括在大厅里面排队等候的时间。大厅里面很嘈杂,五六个官员站在玻璃柜台的后面,象银行的出纳,不过表情比出纳严肃多了。前面有些人似乎是被拒签了,本来麻木的表情忽然有了颜色。正前方的签证官在向我打手势,大厅里过於嘈杂,什么也听不见,我猜是叫我过去,他十分不耐烦的眼光越过那个仍旧伏在窗口,企图和他争辩的老头,注视着我。我走过去,把材料从碗形的凹槽塞进去。他接过材料,非常熟练的从中拣出我的I-20,只看了一眼,便拿过一张纸,划了个圈,连同所有的材料递还给我,并盯着我的眼睛说,“对不起,张先生,我不能同意你去美国,你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支持你自己。”

            那一天提早结束了。

            如此而已。我并没有特别沮丧,乘车穿越城市的时候,竟然有一种无可名状的轻飘。我突然渴望见到一个人,我的目光在颠簸的人流中搜寻,我明知不可寻而寻之,皆因这刹那间飞来的轻。而后,我下了车,徒步回家。梦境便是这般了,我一路揣摩着,因我从来不曾作过梦。

            往后的几日我便猫在家中打游戏,小妹也跟着上了瘾。母亲打电话来问情况,我说都结了,美国不欢迎咱,母亲沉吟片刻,问我还要不要再试一试,我直截了当地说不想试了。母亲也没再说什么,嘱咐我好好照顾自己就挂了电话。

倒是继母份外热情,连着几天好饭好菜,还搬弄了一大堆关于留学艰辛的是非,弄得我竟莫名感动了一阵。

            夏兰打电话来说下个月考托福,完了想约几个同学出去玩玩,问我有没有兴趣。旅游当然是好了,只是钱总是个问题。母亲为了方便我办出国,给了我一张长城卡,我不曾乱花,想必还有不少节余。另外我也需要事先告知父亲,还是不免谈到钱的问题。不知为什么,父亲再婚以后,我很不愿意张口向他要钱,若说母亲另有贴补,我也不想直说,好像目前大家只是心中有数最好。我忽然开始觉得需要自己挣些钱了。

            我跟夏兰说想想再给她打电话。

            焐了几天也没想好怎么说。晚饭的时候,父亲忽然开口问我想不想出去走走,我简直有点惶恐,万万不能料到寡言迂腐的父亲原来竟也如此先知先觉的。我没回答,直觉他还会有下文。果然,是二姑从老家来信了。村里开始退坟还田,祖父祖母的坟需要重新立碑,不然原来的坟头一旦平掉,便再也找不着了。父亲是家中唯一的儿子,此事非他回去办理不可。

            我从没有见过二姑,因为她当年跟随下放的男友一同去了乡下,并且再也没有回城。父亲和其它亲友常常感叹二姑的命运,我想她当年一定是一个痴情而美丽的女子。尽管不免落入俗套,我还是禁不住这样想。

            南去的火车傍晚才出发。我们提前半个小时便上车了,尽管是卧铺车厢,人们仍旧汗流浃背,小电扇在头顶上“ZZZ----”作响,除了恼人,没什么效果。耳边充满各种声音,我坐在窗边,观看月台,仿佛戏台。忽然想起一首歌,叫做“车站”,苏芮唱的,可是又想不真切,於是一切的感官越发迟钝起来。我是太久没有坐过火车了。

            火车开动起来,空气立刻清凉下来,喇叭里播放着“祝你一路平安”,我在轻轻的颠簸中居然有一种飘飞的错觉。城市离我远去了,夕阳之中无限广阔的平原象一个老人的睡眠,绵长却又不停的被打断。火车把一个又一个小站甩在身后,光线逐渐暗淡下来,风也强烈起来。我和对面的年轻人合力把车窗放下来。

            车上开始供应最后一顿盒饭。父亲胃口单调,对於外面的饮食常常不能适应。他拿出康师傅方便面和尚且温热的茶叶蛋,放在小餐桌上,并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我。对面的年青人在衬衫和裤子口袋里不停地摸索着,很快脸上露出焦虑的神情。我已经看到车厢入口处不锈钢的餐车了,一顶蘑菇形的雪白帽子在惨淡的灯光下起伏,叫买叫卖的吆喝声都份外夸张。旅行的人们通常都是有好心情的,尤其又是卧铺车厢。怎样的烦恼都抛在身后了,并且被钢铁的轮子碾的粉碎。

            年青人的脸已经开始涨红了,就在他又一次将手伸进裤兜之前,他的动作显然有一点因为用力过猛而扭曲了,恰恰是这一扭曲拯救了他,他的头碰到了右侧的壁板上,那里正挂着他的西服外套。他显然是因为想起了什么而份外激动,几乎要跳起来去取那件衣服,但立刻就发现是多此一举。他带着必胜的心情的将手伸进西服内侧,掏出了一只黑色钱包,欣喜之余,还是忍不住嘟哝了一句脏话。

            盒饭的香味儿早已飘过来了。看来三年的食堂生活仍旧没能改变我对大锅饭的偏爱。

            年轻人晚饭之后心情非常好,从座位底下掏出一兜新鲜好看的苹果,非要我们一同品尝不可,另外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不知什么时候也坐在我们对面,推让苹果之后大家少许熟悉起来,简单自我介绍了一番,便聊了起来。

            我从小餐桌上随手拿起一份小报阅读起来,还挺有趣。灯光有些昏暗,参加谈话的人也多起来,我冲他们点点头,便爬上中铺,坐在那里灯光很好。

报纸翻面的时候,看见父亲微秃的后脑勺,忽然发现父亲竟是如此随和,如此喜欢与人为伴的。

            .........

            在夜间,睡眠中交织了车轮与铁轨撞击的 隆隆声,还有经过桥梁时的轰鸣与空洞的回响。朦胧中不真切的音响与模糊的意识营造了一种十分奇特的意境,对於我这个从不做梦的人来说,便恍若梦境了,奇妙的是我还有残存的意识可以指挥,我的感觉像一团浓厚的空气,在黑暗却可见的布景下飘飞。那些纤细的,多年来被灰尘掩埋,或者被有意无意疏忽的感受都悄悄涌上来,伤感,欣喜,愉悦,失望,连同产生这些感觉的场景,人物,全都在飘飞,我看不清,却明明知道;想伸手触摸,却动弹不得。

           

            火车准点到达徐州车站。我们在微曦的晨光中走下月台,破败以及年久失修正如我想象中的一样。这里才是我真正的故乡,也是楚霸王和铁道游击队的故乡呵。我记忆中的故乡是一副画,高门深巷,青石板路,油纸伞,祖母是端坐在堂屋正中的民国仕女,年深日久已退色失真的厉害了。

            担任市外贸局长的堂叔开车来接我们下乡。

            田野,村庄,石子路,炊烟,狗吠,空气中充满了泥土的气味。

            我的姑妈已经是一个苍老的妇人。四个儿子有三个在附近的矿上做工,剩下一个躺在床上,几个星期以前从煤矿抬回来的。我们并不知道这个消息。姑妈领我们进屋的时候,眼睛里透着哀伤,却没有泪水。一个年轻的女子带一个小孩本来在床边,看见我们这许多人便出去了。那是他的媳妇和小孩。

            我没有想到田园牧歌是这样脆弱不堪一击的。

            唯一残存的动人之处就是我15岁的表妹了,一个苗条健壮的乡下女孩子,像路边的白杨树,风一吹就哗哗的作响。她证实了我关于姑妈年轻时的幻想。

迁坟的仪式隆重而繁琐,有乐队,还搭起灵棚,各房亲族都来拜祭,连一向 不爱出门的大姑也回来了一晚。我见到了大约所有父亲家的亲戚。

            众人在灵棚里对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假意哀号,我忍不住的想笑,但气氛抑人,我竟也笑不出来。表妹救了我,领我去湖上划船。这一带有大运河经过,又是洪泽湖的泄洪区,古来便是泛滥的地方,打鱼行船也不是新鲜事了。现在为利于排洪,低洼处全部淹没成人工湖,从姑妈家向东不到一里便是水库大堤。

表妹解开岸边的缆绳,我们的船便悠悠地向湖心驶去了。

            “三姥爷就住在湖心的岛上,”表妹指着远处越来越大的黑点,“那是我们从前的庄子。”她手中的长篙快活的上下蹦跳着, 船儿劈开水草,飞速驶去。

            那天晚上我们就住在三姥爷(应当是我的三爷爷)的三间草屋里了。堂哥带来新捕的红龙虾,还有几样招待客人剩下的小菜,一瓶烧酒,岛上没有电,我们点煤油灯,对月小酌,三姥爷每晚必饮,又每饮必醉的,醺醺然的回船休息了。(那条船才是他真正的家)

            我们在月下胡乱说一会话。堂哥不久就要到运河上去学习开机动船了,赚了钱便回来成亲,表妹也要去南京投奔姑妈打工,我呢,先混到毕业再说吧,我这个令人羡慕的城里人加大学生是最没目标的。表妹看着我笑,说等打工挣了钱便去毕城玩,要我保证别到时装做不认识。我说,怎么会呢,我的床都腾给你睡呢。说完又觉得不对,我一向不是这样乱说话的人呀,好在没有人往耳朵里去。一定是喝多了,看月亮也模糊起来。

            堂哥一早还要起来收鱼。我们便早早睡下了。夜里可以听到很多声音,小风从墙上的窗孔钻进来,闷热一扫而空。我感觉躺在摇篮里,湖水托着我,一个半梦半醒的婴儿。隔壁传来表妹的笑声,不知作了什么样的好梦。

            以后的几天我们常常溜到湖上去玩。表妹知道很多河岔,可以采到种种水生的野果,我们弄了一大包枸棘子,还煮新鲜的菱角吃,这个B城是没有的。

也曾早起跟表哥一起收鱼,就是头天插下网子,一早拔起,有鱼就倒进船,没有就插回去。这个守株待兔的法子虽不长远,却着实有趣。我几乎想留在这个远离尘市的小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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