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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晴朗的下午,在这沉静的房屋里,大滴大滴的泪从他细长的眼里流进了他的嘴角。为什么老天为他送来了那么好的女人,却又让她那么作践自己?难道老天让他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要他在这苦海里大口大口吞咽这苦泪的吗?此刻他真想逃离那苦海,他宁愿被揪着头发挨打的人是他自己!他想用他的灵魂,他的力量使得那截锯断的树干重新复活,可他居然失败了。
一注鼻血灌进了她的嘴角,继而又从那嘴角砸到了墙上。如果说鲜血能够浇灭他的怒火,倒不如说是理智让他预感到了将来什么才是他的回忆。他不能有那样可怕的回忆!没有人愿意躺在忏悔的沼泽里了却他的一生。
他停止了愤怒,把她抱到气垫床上,用手擦了擦她的鼻血。随后冲到卫生间,拧了一块湿毛巾放在她的鼻子上。
“老景,”她望着他的脸,在心里说,“要是我们能结婚那该多好啊!”
接着,他们彼此拉下了对方的衣服,彼此让自己的嘴填满了对方的亲吻,他们的身体渐渐碰撞起来。他们已经交换过了自己的血液,现在他们彼此交换着眼泪,彼此原谅了。可是谁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又是怎样结束的。直到在黎明的钟声里,在那一线看不到的曙光中,方才感到,火海里的痛苦淬砺,早已成了一种悲怆的缔造。
毫无疑问,她被再次留了下来。只是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有活力了。她觉得她已经死了,至少她的脑子是死的了。
“这很好。”她对自己说,“我成了植物人。”
她靠机器养活自己,反正这机器不会让她的心脏停止跳动。只要心脏仍然为她供血,她就可以继续在这里住下去。
直到四月初的一天,她突然对他说她准备走了。因为她确定有一个生命将要诞生了。多么神奇的生命!它是爱所组建起的基因和符号,为她带来了韧力,带来了勇气,带来了号角。这是A大调里最嘹亮的天音,是可以让她一夜之间成为强者的天音!人到这世上不就是来跟命搏斗的吗?她要自食其力地活着,为这尚未成形的生命活着。
“把那五万块钱给我吧!”她摊着一只手对他说,“我想过了,复活节就走。不过,我有个条件,我不想以小高的名义开餐馆,要是你信得过我,你就别管这件事了。”
五万块钱对她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她几次问自己,我是在做着一次命运的交换吗?既然知道自己有了足够留下的赌本,仍旧毅然离去,她要的就不是什么命运的交换,这种交换人一生中不知可以有多少回,她要的是付出,为了爱的付出。哪怕这付出只有针尖那么大,也足够叫她活上一辈子了。
明白了这点后,她的心亮堂了。尽管她和高文芳之间的恨意到死都不能缓解,可她们俩的床笫厮杀却不能不结束了。不同的是,这些时日里,她也是杀得惊心动魄,鲜血淋漓,是杀出了几个回合方见分晓的,所以,如果从长远利益看,她不想放弃这笔钱。
钱被包在她的蓝花巾里,兰芳一睡着他就替她送来了。事实上,他并不是马上把钱塞进她手里的,没那么干脆。心里的疼痛使那蓝花巾在他手里攥了好一会儿,方才到了那粗陋的掌心里。多么温暖的手啊!尽管它在激烈地颤抖。还有那蓝花巾刚才还在他手里攥着的,此刻在她手里,上面留着他为她存下的温暖。他不停地亲吻她。然而,她睁大了双眼,把头斜在一边。她的身体变得如此贫瘠荒凉,如此干涩无力。她把他推开了。
他断定自己将会成为一叶孤舟,永远漂浮在苦海上了。于是,他苦笑着说,“也好,我不配。”
这一夜,欢乐的小溪干枯了,成了一把粉末。人类不知用了多少诗歌去赞美的爱情,意志让它变成了火烧般的毁灭。但是,只要他所倾注的爱是用生命之线去衡量的,那么,他的智慧就会像大海那样取之不尽。因为一个由不断求导所建立起的微分式头脑,一个拿法律和道德自动叠造出的躯体,他对人类所给予的变化率,就不应当是单纯的爱,应该还有些别的!譬如识辨,譬如抗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