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缺点多多,不光是上课迟到,乱花钱,而且还不安静,喜欢别出心裁,瞎折腾,很多同龄人甚至高年级哥哥姐姐等遇到了我就只能叹倒霉,认了。那时心里哪里有善良仁慈的概念?一念之下,成千上万的小蚂蚁的生灵就被我涂炭般的给涂掉了,现在想来还有点害怕,更多的是后悔,可惜都来不及了。幸亏当时父母不知道自己干了这样缺德的事,否则不被骂个狗血淋头才怪。
大约九岁的时候,忽然迷上了科普书籍,既惊诧于天文学家能够将密密麻麻的星象图分成88个星座,也不情愿相信木星土星由气体构成,却有那么漂漂亮亮的光环。为了买望远镜而学会了要节省开支,慢慢儿体会到了勤俭节约的道理。这喜欢科普读物有双重好处,其一是只动眼不动手,也无须动脑子,勤奋时顺便记住一些东西,懒惰时人家怎么写我就怎么看,反正可以大大咧咧的;其二是借着学科学的招牌在父母面前振振有辞以逃避练书法练钢琴之类的苦差,虽然这点鬼把戏鬼伎俩是和尚脑门上面的虱子明摆著,但是父母是常常柰何我不得,只能苦笑着摇头。
那些遥远的、够不到摸不着的东西只能靠想象和猜测,剩下看得见摸得着的就只有身边常见的花鸟草虫之类。比如说知道树叶要二氧化碳进行光合作用,就选定一片树叶,没事时总要对着它吹气,让它多吸收些二氧化碳,观察它是否比别的树叶更加墨绿更加鲜艳。在没有确定它更加墨绿更加鲜艳前秋天已经到了,我的树叶也变黄了,落了,心里惆怅不已,也有种数月的辛勤劳动付之东流的感觉,甚至怀疑那光合作用是否胡说八道。确实无知者无畏啊。
蚂蚁是一种比较有趣、也可以够得着的小动物,而且很安全,不象野蜂一样能够咬人。在年龄更小的时候,我能够想象出来的最小的东西就是蚂蚁腿上的汗毛。当然蚂蚁腿上的汗毛如果有生命的话,那汗毛大约也有腿,汗毛的腿也许也有汗毛,那样应该更细小,不过那样的可能性实在太小。通常一窝蚂蚁就是一个王国,里面的统治者是高高在上的蚁后,而且一个王国只有一个蚁后,其手下臣民则分工明确,有不劳而获但是短命的雄蚁,有保卫家园的英勇战士,更多的则是任劳任怨的工蚁,采集搬运食物,侍奉蚁后,雄蚁和兵蚁,必要时也紧握双拳保卫家园。那时全家三口挤在三楼一套二室一厅的住房里,周围不容易找到松散的泥土,虽然蚂蚁到处都是,但是从来没有机会挖掘一个蚁窝,何况那时已经隐隐觉得女孩儿家太野了并非什么优点。虽然算是见到了兵蚁是什么样子,但是却没有见过兵蚁布阵打仗对垒,也没有见过蚁后什么模样,心里不免引以为憾。
转眼间暑假到了,小孩子的旅乐季节也到了。那时候父亲的新事业还处于初级阶段,非常忙碌,母亲也要上班,所以那几年我的暑假更多的在乡村的舅妈那儿度过。他们住在一个小乡镇,有一个小表哥和一个小表姐,年龄相当,比我大不了很多。还有一个很大的菜园,酷爱花草树木的舅舅在菜园兼花园里培育了很多花草,也种了吃不完的蔬菜,当然还有许多针尖叶的水杉刺杉,阔叶的梧桐,产量很高的桔子树,只开花不结果的梨树,以及矮矮的金桔树。当然,菜园里有的是蚂蚁,也有捅不得的马蜂窝。出门就是小山丘,再走十里开外就是一座比较高的山,山势陡峭,有和尚结庐于山半腰,很有些烟雾缭绕的景象,据说和尚中有个半仙。湖南的气候很差,冬天寒冷,夏天炎热,雨水不均,乡村的夏天总是凉爽一些,而且那儿也少蚊虫,附近还有水塘,有荷叶,有莲花,有带刺的野菱角,当然比老家好玩得多。而且在这儿干坏事,只要不出格,也不会挨骂。
一日天色阴沉,一副风雨欲来兮的架势。穿过菜园,越过一片小竹林,绕过小水塘,来到一个天然小井旁边。井眼较小,只有半个水桶大,清清的水,象遍山的绿,清凉得象早晨带风儿的梦,真想捧几口喝,但是拿不准井水里是否有细菌小毛毛虫毒药水,终究不敢,摇摇头,叹口气,正要离开,忽然发现一队蚂蚁急速地向山上奔逃,行色匆匆,但是又有条不紊。心想这次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够见到蚁后。蚁窝在树根下,队伍也很长,但是没有发现体型特别大的蚂蚁,于是生气了,在队伍稀疏处用脚踩了踩,果然,附近的蚂蚁到处瞎跑,找不到前进的路线了。心里一阵抱歉,但是却又不能告诉这些小生命怎么走。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发现一个巨大的蚂蚁,大腹便便的,在队伍中奔跑,比别的蚂蚁快得多。心想这一定是蚁后,如果有个照相机该多好。忽然,这个庞然大物抖动几下翅膀(这才看清它原来还有翅膀),好像要起飞了(记忆中好像没有飞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蚂蚁能飞的,大吃一惊,以为遇到了鬼怪,吓得转身落荒而逃,差点没有叫出声来。
毕竟小孩子胆小,回到家后心里还是扑通扑通地直跳,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心里越想越生气,一个好机会竟然给一只大蚂蚁吓得落荒而逃,真是没有出息。于是脑袋里产生了一个卑鄙的邪恶念头,决定第二天报复蚂蚁。当天向舅妈要了个大纸箱,撕成两半;又收集了一些剩饭剩菜,要了些红药水,以防万一给蚂蚁咬了消毒(心里是有些畏惧蚁后和兵蚁,据说都有毒),又要了些二锅头白酒 (因为没有酒精)以及卫生球(柰,有强烈气味,通常放在衣服里防蛀虫)。舅舅舅妈见我行为反常,虽然估计不会干好事,但却是问不出什么名堂来,因为我不肯说。通常我如果做好人好事的话,要么自己主动说出来,要么故意留下线索让别人知道是我做的,然后等待别人的赞美,那时我就顺势谦虚装害羞一把,其实内心深处高兴极了。舅舅一介儒生,瘦高瘦高的,多才多艺,在反右中给弄得家破人亡,最是懂得生命的珍贵,加上他善良的天性,如果知道我要对蚂蚁不怀好意,肯定会说住我。他虽然不骂人,但是自有其不可侵犯的威严。
第二天吃罢早饭,脱掉凉鞋,换上球鞋,拿起昨天准备的作案行头,又加上一个小铁锹,直奔昨天出事的地点。舅妈心里嘀咕,嘱咐了小表哥一声,大约是要他监督我不干坏事。不过舅妈却找错了对象,我的那双带轮子的旱冰鞋就足以将表哥收拾得服服贴贴,否则,我戴个乾坤圈,裹条混天绫,拿根棍子当火尖枪,脚踩旱冰鞋当风火轮扮哪咤,他就只有翻白眼流口水的份。结果是表哥变成了我的帮凶。先在两个相距较远的地方各摆放好大纸板,将饭菜倒在纸板上,引诱蚂蚁出来搬运食物,然后就讨论下面怎么做。果然,十多分钟后两只纸板上都是黑压压的的蚂蚁,为许多从天而降的食物欢欣鼓舞,根本意识不到冥冥定数背后有只黑手在操纵其命运。我嘱咐表哥将纸箱最外面涂上半圈白酒或者卫生球粉末,然后小心翼翼但是飞快地将两纸板放在一起。科普书上不是说一个蚁穴就是一个王国吗?看看来自于两个不同王国的蚂蚁打战应该比较有意思。涂上白酒或者卫生球粉末的用意在于防止贪生怕死之辈临阵脱逃。果然,蚂蚁们短兵相接了,也不知它们怎么区分敌我,开始还能看到单打独斗,有的蚂蚁腿被打断了,还是不肯下火线,一蹶一拐地依然奋不顾身杀敌。不一会儿,两边的蚂蚁一拥而上,开始群殴,堆成一团,战斗空前惨烈,哪里分得清敌我?竟然没有临阵脱逃的,那白酒卫生球完全是多虑。表哥看得张大了嘴,一脸惊诧,我则是心惊胆战,后悔不迭,冷汗涔涔而下,拉着表哥的手逃回了家。
当晚做了很多恶梦,催命的蚂蚁将我咬得遍体鳞伤。后来这件惨剧一直深深地印在我心里,挥撒不去,忘却不掉。蚂蚁们当然不会知道它们数千数万条无辜的生命毁于我一念之差。它们是否也有思想,找不出这无妄之灾的因果的话,就象人类一样将一切灾祸归结于冥冥定数呢?我不知道。我愧疚地看着舅舅舅妈,又害怕表哥口无遮拦乱说。
一场大雨。几天后又来到那清清的水井旁边。井水依旧清澈,南风依旧吹拂,旭日依旧东升,只有蚂蚁的尸体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一个崭新的故事,还没有开头。只有我知道第一个故事结束了,第二个故事是第一个故事的轮回,只是多了我的一层忏悔。至于自己是否也如一只小蚂蚁,那就懒得去想了。就像那群屈死的小蚂蚁,生前欢乐的,愁苦的,都在我谈笑间灰飞湮灭,原本也没有多少分别。
(2004-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