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杨(一)
我曾在冷库里干过一段时间的搬运工。冷库不大,我,小杨,崔师傅,三个人。我和小杨上早班,早上6点到下午两点。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聊的也比较多。我大他7岁,他把我叫赵哥。
我们干活的这家“单位”其实是一家私人经营的批发公司,冷库就用来冷藏海鲜和一些冷冻食品。我们老板,李育,1978年生人,河南人,是个女孩儿。不知道是家里有钱还是怎么回事儿,反正年级轻轻已经做老板了。
大概是做了两个月后的一天,吃中饭的时候,小杨突然对我说:
“赵哥,李育得癌症了,你知不知道?”
我一惊。
“昨天刚查出来的,你不知道。”
“真的假的?”我问。
“这还敢骗你?人不骂死我。唉。好好的人。”
我没说话。
“还记得上星期我跟你说我房东的事吧?”
“。。。”
“我不跟你说我房东。。。”
“唉,对。“我突然回过味儿来,“你不说你房东刚查出是直肠癌,操。。我一辈子没碰上几个呢,怎么跟你。。“
小杨一笑:“你也发现了吧。我也在琢磨呢。我上学的时候,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南京人。人张的1米8几。有一年暑假过后开学,他突然不来了,打电话过去,他爸爸接的,说是得了淋巴癌,过了一年半,人就死了。“
听着小杨说话。想着自己不多不少,也是一米8的个儿,也是南京人。越想越觉着瘆的慌。
然而小杨的发言还没有结束:
“我小时候到我们村后面的山上偷枣子吃,结果被人发现了,上来就踹了我几脚。那人的样子我现在还能记得。后来,过了三个月,这人也死了,喉癌。"
说完,小杨站起来,收拾好饭盒,准备上厕所。快到门口的时候,他慢慢地转过身来,嘿嘿一笑:
“你也来踹我一脚?”
关于小杨的后记。
最后写点什么。是关于《小杨》的。有些补充的话要说。
小杨是我的朋友,确有其人,至今我们还会时不时地联系一下。在虚伪的前提下,客套一下;在客套的前提之下,热络一下。顺便说一下,关于小杨的这一篇,没有任何艺术加工的成分。这一切,都源于拧干了水分的生活。
但我下面要讲的还不是这些。2005年2月份我回国。我的老朋友赋渔向我索稿,我在海外晃荡多年也没写什么,就拿这个充数。没想到赋渔看到这篇《小杨》拍手叫好。那种过分的溢美之情,把我吓了一跳。当时在我家里,我母亲也站在一旁不解地看着。
赋渔说:“哎呀,真好。我为什么说这个好呢?你听我讲,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课间操时间,全校同学集合在操场上作操,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我后面的两个同学就打打闹闹,被体育老师远远看到了,当即喝止,然后他从主席台上跑过来,一把揪住我,说:‘你想干什么?’我说不是我。他说:‘看着就是你,你给我过来。’当场就把我拎到主席台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我心里这个气呀但就是发不出来。我就那么站着,站到下操了我还是那么站着。我就是想不通,一直站到下午放学,谁叫我,我也不理。直到最后被一个老师劝下来。我非常恨这个体育老师,从此就恨上了。结果一年后,这老师得了癌症死了。直肠癌。“
“还有另一件事,我小时候在农村,要下地干活。我呢,11,2岁的孩子,贪玩儿,不好好干活,结果爬到旁边的一棵树上。让隔壁的邻居看到了。我爸爸呢,是个非常好面子的人,脾气也非常暴躁。而这个邻居说话又非常损,就讲我怎么怎么。我爸听了来火,就追着我打,这一顿暴打,我在床上躺了三天。我就恨这个邻居,非常恨。可恨了半年后,这邻居好好一个人,也得癌症死了。把我吓了一跳,从此再也不敢那么恨人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赋渔扭头转向我妈:“胖子这篇好就好在,他写出了一种感觉,可能人心里都感觉到这么一点,但没办法表达出来。胖子表达出来了。”
后来这一篇《小杨》蒙赋渔的厚爱,等在3月某日的《南京日报〉上。迷信印刷媒体的读者朋友可以去查一查当月的《南京日报》。
但关于这片《小杨》的故事还没有结束。由于我和文字工作失散多年,做为一个职业的体力劳动者行走多年。这篇“在报上发表“的文字就显得弥足珍贵。尤其是对正为我的职业发愁的老父老母带来极大慰籍。(在此之前,他们认为我整个人,“已经毁了”)
报纸发行当天,他们在争执了到底是买五份还是十份之后,最后审慎地选择了7份《南京日报》。
事情还没有完。当月我母亲去上海,也带了一份这样的报纸,给我的同样热爱“舞文弄墨”的堂姐。结果,小杨的故事再次“遭遇激情“。我堂姐在看完小杨之后,十分不以为然地说道:“这样的文章,那些癌症病患看后会怎么想,他们的家属看后会怎么想?”
我母亲听后,多少有些悻悻然。
以上为对《小杨》这篇文字的补记。祝广大癌症患者早日康复。
小杨(二)
小杨是南开大学毕业的,78年生人,很为自己的学校自豪:“我们烟台那块儿,要上就要上南开。”再一问学什么的?气就有些短了:“历史”。说自己专业的时候小杨甚至有些不好意思:“我本来报的是法律的,也不知道怎么让他们调成了历史。”
学历史的小杨,到澳洲来改学的专业是:“物流”。终于和经济搭上了边,倒也符合商业时代的口味。现在小杨和我两个在冷库里搭档,正好从事的也是物流工作。
冷库里零下18度,我们哥俩一人一件棉袄。偶尔也会发疯,俩人脱个赤膊,在里面膘着,看谁耐冻。“这属于因为劳动本身极度的乏味单调所引起的间歇性的疯狂。“有一次,我俩的这种变态行为被”博士后“小崔看到了,他给总结了一下,”当这种间歇性的疯狂,发展到一定程度,你俩的问题就严重了。我给你们说呵,当你俩都扛不住的时候,就很有可能通过相互搂抱来取暖。据国际上有关资料显示,在冷库工之间发生同性恋的比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一点四四,你俩可得注意啦。“
话说两个寡男,在这么个小冰屋里最爱做的是讨论国家大事。小杨的基本观点是:“非我族类,虽远必诛!”简言之,两个字:爱国。而我呢,也爱国,但问题比较大了。2004年7月我入籍澳大利亚,所以在爱国的问题上就比较难缠,依小杨的分类,基本属于汉奸。“等打起仗来,首先要屠杀的就是你们这类狗汉奸。你说你好好的中国人不做,非要到这么个戳儿小国来当3等公民,我真想不通。你不说你爱国吗?”小杨说完,很不齿的切了一声。“中国人和澳大利亚开战的几率很大呀,台海这么紧张,你们这些殖民主义者又这么猖狂,到时候你说你可怎么办?你的枪口对面就是生养你的父母,就是生养你的土地!”小杨对前景的描述着实令人紧张,但眼下也不能躲不能闪,“到时候努力做澳奸,给共军送情报.”我支吾着。
在没有小杨的日子里我会想念小杨;在有小杨的日子里,我又很自卑。这就是俺俩人呆在一起时的基本面。
说来也有趣,小杨那么爱国的人,在大学却选修了日本语。大家都知道在爱国者的词典里,爱国和日本是多么的势不两立。“你还别日瓜我学日语。这日语有用呐,”小杨说,“今天早上我不起晚了么。走到一个路口见着红灯没车,就往前闯。结果可把人丢大了。走到半道上一个拌蒜栽下去了。刚好面一个西人老太太在那等红灯,看着我。把我臊得。但咱不能给中国人丢人呐,一个挺子起来。这一顿日语很说,生怕那老太太听不见,最后我拍着胸脯就朝老太太走过去了:“I’m japanese,I'm japane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