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沈老先生,是在近二十年前的浙江美术学院(浙美,即现今的中国美术学院;其时属教育部和文化部共同管理)。塞翁对浙美及其人和事,记忆早已淡薄;但于老先生,虽相识时间不长,却心存歉意难以忘怀。
塞青时代的浙江美术学院(1985 - 1989)
依稀记得那时的浙美校园有三道十楼外加旁门歪道。三道,即正道、左道、和右道。十楼,有青三楼、青二楼、留生楼、老生楼、黄楼、新一楼、新二楼、雕塑平楼、国油版(国画系、油画系、和版画系)红一楼、和红二楼。这十楼之中有四座新楼,留生楼和老生楼各据其所,剩下的则是由读书楼及公同课教学楼所据的新一楼和新二楼。
学院由南山路正门入,便是极短的东西向正道,即
三道之首;道中有花坛,坛中有黄宾虹立像。正道尽头,是一座多层新楼,即为前述四座新楼之一的留生楼。因留生楼和老生楼行政混杂,塞翁在此免其“新”字;而留生楼其时实为院党委、院长办公室、和外办所据,但因其时有不多的外国学生被安置在这同一座楼里,而其它与学生直接有关的院系办公室则分散各处,所以这多层新楼主要还是为留学生所居。盖因这留学生,多以云游神州为实而非在学,塞翁在此亦免其“学”字,故曰留生。而其楼居所,便叫留生楼。留生楼横空于正道尽头,亦将正道挡住并分其成左右两道。故此,便有了浙美三道。稍微一提的是当年塞翁入学之际,这正道的尽头、挡道的留生楼前头,有一安民告示:林琳1同学,毕业创作有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党的教育未能感化,予以开除云云。这林岭及十楼的其它详细,暂且不予表述。只是旁门歪道,是于雕塑系平房背后、油画系红一楼左端,有数间低矮平房构成其间歪道;而一旁门,则由歪道通向潘天寿故居,时为潘公子所栖。雕塑系平房的对面,便是读书楼。读书楼有浙美所藏古董及中外各类图书杂志,塞翁便是在这读书楼里与沈老先生首次相遇。其时好象已是塞翁在三道十楼外加旁门歪道之中所度过的第三个春秋了。
光荣晋升为中国美术学院;只是道上的积雪,还留有塞青时代相同的清纯...
沈老先生有着灰白平头、中等身材、言语和善但看似精干。着其时城镇普通人士常有的灰卡唭布中山装,脚上套着当初亦已过时的帆布胶鞋(上海人叫跑鞋),读书要戴老花镜。塞翁首遇老先生是在读书楼的杂志部。因遍寻不着印象中的,便问讯低头阅读的沈老先生。老先生欣然起身离座,先带着塞翁来到杂志架上帮助
寻找,然后便转到耸立在角落的一个低矮书架前,老先生连声道歉并终于在堆积如山的杂志丛中找到了塞翁要的。原来那杂志早已被更新换代。老先生也是初来刚到,专司搬远图书杂志之职,是个苦力的干话。这帮助寻找图书杂志,原非老先生本职,塞翁事后过意不去,和老先生多聊了几句。因其时读书楼的员工多为妇女及教员家眷,也有少数权贵子女,老先生的到来便使得妇女同志们少了很多皮肉之苦。沈老先生的顶头上司,好象是过去中共新四军里的一个革命版画家之女。其父当时也算是浙美的大拿之一并以其无产阶级革命画家的资历,继续发挥余热在幕后悄悄的向来自于外国资产阶级的艺术收藏家们,倾销他的版画。鞠躬尽瘁倾其所能,就差没把浙美的三道十楼外加旁门歪道以其权势变作私有资产也一并兜售与西半球了。老先生其时话语不多,但身板硬郎迈步挺胸收腹行走如风,颇有军人风范。塞翁随后与老先生便经常于校园三道和读书楼相遇。沈老先生也是客居读书楼,住在底楼宽敞的进口边上走廊的一间办公室
伟大光荣的学院新正门;从来没去瞻仰过,据说内里已全部翻新...
改换的宿舍里。办公室朝北,窗外有高大的宽叶树木,夏天很是凉爽。由于夏日炎炎,塞翁周末常去少有人来往的读书楼凉快。一日巧遇老先生,于是被邀入室喝家乡带来的青茶一杯,话语渐多并于天高海阔,闲扯一气。言谈之际,老先生思路清晰,有时陈述虽略有踌躇,但总让人觉得是经过深思熟虑又斩钉截铁的。那茶,塞翁至今依然记得是如此的沁人心脾,回味无穷。
...尤如四川大地主刘文彩家的新客堂。
点击此处,见更多的刘家新大院。
老先生应该是手头颇紧,却也返乡归校给塞翁捎来味醇清冽的绍兴老酒,实在缘于闲扯之际有关鲁迅先生的多乎哉不多也。终于,老先生言明曾是国民党上海某区党部书记的身份,浙江绍兴人,前些年刚解除劳改。老先生重获“自由”并经多方周折,找到其时于中共文化部任职的老朋友,于是乎,便有了这个在读书楼里苦力的干话借以聊补无米之炊。老先生谈起这段经历,非常直率和爽朗并特别说明那位老友当时的中共地下人员的身份和其时其人的豪爽仗义。塞翁闻之,的确,老先生言谈举止,虽然有几十年中共的劳改磨难,却依然透露着过去时代打到列强的有志革命青年豪气。塞翁吃惊之余,暗自称奇也颇为感叹;国共两党之争,生灵涂炭,老先生本可为国家民族效劳的大好时光被强制地荒芜在劳改营中,历经沧桑。沈老先生的苦难不过是沧海一粟,多少有为青年于国共两党权力斗争之际,抛头颅,洒热血。更可惜的是中共早期有为青年立志要打倒的个人私有制,却又在现时被自己的同志转换成官僚私有制。理想主义的奋斗变成了以暴力流血而进行的一场财产和社会地位的轮换;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手足情深又相煎却何以为是?唏嘘!
可能是传统的败者为寇,沈老先生丝毫没有那种的怨声载道或愤怒声讨,完全是一副重新做人的精神面貌。不明究理,大家都会认为这老头性格开郎,欢乐人生。难以想象几十年的劳改生涯,竟依然象年青人似的谈笑风生。塞翁也直到现在才能真正领悟老人时有的踌躇言语及其内心的凄苦和无奈。大半人生于凄恻之中,塞翁当时却少有心思去体察,而如今忆及,却只是更多的无奈和自责。
沈老先生看似平静的晚年,也时有波澜。记得其时有姓齐的台湾流行歌手,为歌颂失恋而声嘶力竭。塞翁对这类是少有的漠然,认为无病呻吟。老先生却数次与我表达理解之情;尤其断言姓齐的如无现实中的类似痛苦,绝不会如此声嘶力竭感人肺腑。老先生的悲天悯人,是否童心幼稚?或许同样的理由,才是导致其本人于不同时代的凄恻人生却依然精神抖擞?终于,老先生委托我回上海之际,为其拜访过去在上海相识的一位女士。于是塞翁在某个夏日忙完计划中的,乘着沉沉暮霭,摸黑爬上外滩北京东路后面弄堂里狭窄的楼梯,来到有着冥冥昏黄灯光的门前,站在一位略为发胖的中年妇人面前。那妇人此刻正陷坐于深色圆桌旁的一把藤椅里,桌上有一套非常精制小巧的西洋白色茶具:内中最大的是一个茶壶,其次便是茶杯茶几,另有两个同样小巧且扁平、撅嘴、广口无盖的陶瓷物件及茶几上一把小银勺。妇人扭头,也未起身,待塞翁冒昧打搅陈述如此等等,便收回略为迷茫的眼神转而又投射在精制的茶具上。见妇人昏黄灯光下略显苍白的手指,捏起那个撅嘴广口无盖的陶瓷物件往茶杯里倾倒,流出来的是亮晶晶的堨色砂糖。轻轻放下,又捏起另一个同样的,淌出来的却是细细的白色牛乳。旋即,从茶几的右边,拾起那把银勺,徐缓的在茶中沿杯口直径线上下摇了摇,拿出,放下。抬起眼皮轻声软语:侬要打听的格位女士,是我大阿姐。伊老早就到加拿大去了。妇人言毕,端起小巧的茶杯,呷了一口便不再言语。颇为讲究的英伦茶道 (Tea Etiquette) ,塞翁以前读过,心想:仅一位独处淑女,没有绅士,这英伦午茶 (High Tea) 的 promoting conversation,也只能是妇人独自的相思吧;相思且沉迷于冥冥之中而今风光不再的曾几何时,那昔日实实在在的淑女绅士和英伦午茶。
塞翁道谢并寻问是否有大阿姐在加拿大的通讯资料,妇人略微踌躇,终于还是成全了所求。塞翁踏上归途,留有妇人依然沉迷在殖民时代治下的遗风和往昔的辉煌。 只是这外来习俗和殖民遗风又为现时的新贵们所津津乐道而乐此不疲并有过之而无不及。妇人的英伦茶道,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如此,便了结沈老先生所托。记得我把女士的加拿大地址交于老先生,只是一声平静淡然得不太自然:多谢,我知道了。
如此地辗转于浙美的三道十楼外加旁门歪道,便又过了一年。当获悉老先生被浙美辞退行将返乡之际,塞翁亦向老先生告别赴美。塞翁将自己的自行车、小型收录机、和一双球鞋留给了老先生。吃惊的是沈老先生竟开口要塞翁留下一件青蓝色灯芯绒西装便服。塞翁一瞬间只是认为不适合老人,二来也是喜欢它的裁剪合体和做工考究。老先生是如此深思熟虑的“ 旧社会 ”过来之人,极重礼仪,开口请留西装便服,这已全然是不能而为了。可后来那西装便服一直在美国的家中挂着,再也没有穿过。看着它,忆及往事,便时有难言之隐。最后,与其它一些穿不下的衣裤,一并打包送去了救济中心。塞翁至今每每忆及此事,倍感沉重。老先生返乡之后的生话定是另一种的令人感伤和叹息;或许,老先生将塞翁视作知己而直言不讳?希望是这样的 …
沈老先生被浙美辞退,亦或与塞翁间接有关。很多时候和老先生在读书楼或杂志部多扯几句,革命版画家之女总是于无声处闪现,并总感到有那双看不透读不懂的眼神扫视。那眼神象黑暗中夜鹰的窥探,却又非如夜鹰的那般单纯。老先生闻塞翁欲负笈西洋,亦曾为之热情天真地向接待照顾过的外国资产阶级收藏家寻求帮助。显然,这些个收藏家都是版画家之女派之老先生苦力的干活而结识;没有物质交换,资产阶级自然不会给予此类帮助的。到也罢,这资产阶级却又报告版画家之女,以至于老先生受到了版画家之女的告诫:请不要多管别人的这类闲事。老先生为人是谨慎的,却也奈不住对塞翁转述了领导如此的谆谆教诲。沈老先生没有认为那是在管别人的闲事,只是遵循 “ 旧社会 ” 传下的助人为乐的理念而已。此后,那眼神便又多了一层塞翁永远看不透读不懂的含糊不清的意味。只可惜来了美国以后,塞翁才从黑人兄弟那里学了一手对付并一了百了那种眼神的法宝: Can I help you, Lady? 更可惜的是天涯海角,老先生今夕安在?
沈老先生就此于塞翁一别,渺无音讯。其实塞翁是可以做些事情去告慰老人家的,只是没有;借口自然多是冠冕堂皇很有道理的。最初的时候,塞父越洋电话也曾说过有收到老先生邮寄到上海家中的浙江茶;之后又有老先生要塞父代以谋职的请求。只可惜塞翁也是因为老先生的浙江茶,才想起应该为老人家做些什么,却要塞父全权办理;十几年过去了,并就此再也没有问及过沈老先生,也没有来自于沈老先生的任何信息。至今,一切都已是太晚!
昔日的国民党党棍沈老先生,由一个有志报国的青年并承蒙中共三十多年与世隔绝的再教育,到晚年心怀 “ 旧社会 ” 的与人为善和新社会的为人民服务,眼见的却是满目人情淡薄世态炎凉和江河日下。塞翁痛定思痛,也只能谨以这手破文烂字,聊以慰藉这世上的一切善良心灵以求得良心上的些许安慰。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注:
1 .林琳,上海人,1985于浙美油画系毕业之际遭学院开除。九十年代初在纽约曼哈顿又遭黑人开枪杀害;时值塞翁北上纽约会友的前夜。友不在住处,于街旁话匣子电告浙美油画系另一学长,原是众人相聚商议后事。塞翁得之噩耗,扼腕叹息。
也谢贝卡的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