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写《美国加州华裔名人列传》(全文陈列)
一、 写书之苦
那时,我来美国才两三年,夜以继日地写《美国加州华裔名人列传》。
女儿遥遥经常凑到书案前问我:爸爸,你现在写到之 “ 几 ” 了?
几个月后,一本十七八万字,搜罗了南加州一百多位华裔名人,装帧精美的新书,已经摆到洛杉矶各大书局的橱子上了。女儿用典型的美国式的口吻问我:“爸爸,书出来的时候,你能给我一本 Free (免费)的吗?”我和妻都乐了,说:“一定,一定。”
我知道,女儿是个很会炫耀自己的人。每每有新玩具到手,一定要在星期一的早上拿到班级里 Show 一下,是美国的教育培养了她爱展示的品质。我想当我那本黑底白字,饰有许多彩色照片,飘着油墨清香的书,在女儿的纤纤小手中握着,呈现在小朋友们的眼前时,一定会有一阵“ Beautful ”的赞叹声响起。
到美国不久,我就在先前工作的《天天日报》开辟 “ 人物专访 ” 、 “ 华裔英杰 ” 专栏。第一篇写的是年轻而富有才气的肖像画家左夫。当我用纯粹文学描写的手法写出左夫画的马佐尼大主教和威尔加州长的两幅肖像画的特色时,我仿佛又回到了青春和才情并茂的大学开创园地的时代,在美国天天写陈词滥调、阿谀奉承的工商新闻时积下来的闷气一扫而光。
我写啊写,慢慢地就有了一些积累。在《侨报》写出跨页两个全版的《当代东方艺术巨匠:丁绍光的中国现代重彩画》之后,我发现自己又走上了像在西藏写书时那样相类似的道路。在反观往日落在夕阳残照下的生活和写作道路时,我得到印证:每到一个新的环境,第一年懵懵懂懂,为生活而奔波,第二年就会想到写书,出书。这样的模式是在潜意识里操练而成的,它凝聚了我人格的所有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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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有无限广阔的出版自由,但是这种自由是要有巨大的物质基础作底衬的:你不是个畅销书作家,你的书的发行量是个未知数,所有的出书费用你得自己垫着。与此相关,你的生活会突然变得紧张万分。你没有写作假期,你白天还要打一份压力巨大、含有很多指标的工。你务必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到钱,写完书,印出来。否则你会因巨大的生活和工作压力而精神崩溃,全军覆没。
我写书写到紧张的时候,一天到晚顾不上和女儿说一句话,最多只能和她 say 一个“ Hello ”。有一天听到女儿和她妈妈的一场对白:“爸爸书里写的都是有名的人,那什么叫有名啊?”
“有名就是 …… ”我听妻在那里给女儿解释什么叫“有名”。遥遥似懂非懂地听着,忽然跑到书架边拿来一本书和她妈妈说:“那这些书都是这样做出来的吗?长大了我也要做书。”
我听了暗自发笑。女儿是个闲不住的人,她在我写《美国加州华裔名人列传》时最关心的两件事就是:第一,爸爸什么时候把书写完,带她出去玩。从圣诞节到元旦,几乎所有的假期和周末,我都猫在家里夜以继日地写作,妻在帮着打印目录,将目录译成英文,写英文介绍,往州政府、市政府送,请州长、市长写序,全家人忙成一团,无暇出去圣诞采购,看元旦车游行。遥遥几乎天天来我桌边的墙壁上查我的写作进度表,神情严肃地问:“爸,你今天写几篇了?”
我拍拍她的屁股说:“去,去,去,今天写一篇。”遥遥像个工头似地说:“一篇太少了,写四篇差不多。”有一个周日,我从早上开始写,一直写到深夜三四点钟,确实写过四、五篇的。第二天肯定在那里 “ 自我表扬 ” ,就被女儿听了去。
遥遥最关心的第二件事是,她能帮我什么忙。那时,房子很小,我在客厅兼书房里写作,妻在卧室兼电脑室里设计目录和版权页,遥遥就在两个房间内穿梭往来,拿着她妈妈设计好的东西跑过来给我看。我在纸上划出修改意见,她又拿回去。最后她传达给我听的话是:“妈妈说烦了,烦了,不改了,我也要睡觉去了。”
三更半夜,我把睡得喷香的女儿从睡得很沉的妻的怀中拉出,抱到她自己的小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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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出书之难
刚开始募集出版费用的时候,我心中没有一点底,更没有颜面去做,连个书影子都没有就让人出资的事,谁知道你是不是江湖骗子——今天拿到钱,明天就开个车到外州去了呢?
但是我觉得万事开头难,总要启齿说说看。我挑了两个较为熟悉,平日帮他们写过专访的朋友,打电话过去小心地问:“我要是出 …… 这么一本书,书出之后,你们能不能买几本?”对方爽爽快快地答应了下来。当时哪怕是最小最小的承诺,对我的精神都是巨大的支持。与其说是询问别人,倒不如说是逼视我自己:看自己有无信心和能力在美国办成这么一件事。
真正向我伸出援手,第一个支付打字费的是好几项美国专利的发明人王戈先生。那天我写到深夜,他拉我到总统广场二楼吃夜宵,毫不迟疑地掏出一笔钱放在我手上,叮咛我明天就去付打字费,直让我感动好几天——现在收了人家绿绒绒的美元,心里就不轻松了,我反复叮嘱自己:这可是真的了,千万别出事,千万要写出来。
第一个向印刷厂支垫印刷费用的是完美旅游社的老板袁志伟先生。我在美国社会接触的第一人就是他,他教给我许多在美国求生的道理。他为人豪爽,有股子热情,就是脾气急一点。他能慷慨解囊,给我不少的鼓舞。
早春的夜晚,寒气袭人。有一列出了故障的运货火车卧在 Las Tunas 大道以南的铁轨上。我送书回来,开车走四、五条南北方向的街道,都被这辆火车挡住,回不了家。那一天我大约给二十多位《美国加州华裔名人列传》中写到的人物送书,几乎横跨整个南加州。回家吃饭,已是晚上九点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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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几个下着小雨的夜晚,我带着女儿遥遥,开车在阿罕布拉市、蒙市、圣盖博市一些被浓密的树木簇拥的住宅间穿梭往来。每到一处,下车,遥遥一定要说:“爸,让我也拿五本书。”我就让她怀里揣五本书,紧紧地跟在我后面。我自己则像送比萨饼外卖的侍者那样,用手托一个纸盒中的书,挨家挨户地敲门。刚刚印出、火烫滚热的书,被我写到的人多是功成名就的老板,只有我是打工的。
美国什么事都要自己动手做,还要动员你的妻子和女儿。最后一个晚上,我们全家还到大华超市讨纸盒,在家里大包小包地把书装好,第二天送邮局寄到更遥远的南加州各地。
完全是一场自编自导自演的话剧。原初的一个处于萌芽状态的创意,把它落到实处,采访、募款、打字、校对、排版、摄影、申请书号和版权,找出版公司出版,请州长市长写序,封面设计,印刷,一环紧扣一环,又几乎是同步进行的,像陶轮般地旋转,不容你有一时片刻的喘息。到最后,还要送书。最后的最后,还要在大大小小的报纸、电台、电视台发新闻稿。
我最忘不了那一晚。我饥肠辘辘,驾车向钻石岗那位朋友的公司驶去。距离印刷开印只有一周时间了,还有十几篇人物专访没写出,紧张万分。
BP 机像蟋蟀一样地叫起来。这是我妻在 call 我。六十号高速公路电光雷火,无数的车辆飞驰而过。我很不熟练地打开汽车电话,一只手把着方向盘,一只手去触摸号码回电话。妻说:“你现在在哪里?”
海仙达岗一带黑森林的寒气直逼我打开的车窗。妻告诉我,桌上有一大堆传真件、校对稿,要你处置。三位打字员的电脑制式不一样,亟需统一。威尔逊州长给书写的前言,现在我就开车去取。你要吃饭你要喝汤锅里全煮着,用微波炉再热一个菜也可以 …… 还有,遥遥要跟你说一句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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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心理体验
洛杉矶淅淅沥沥下了不少雨。九岁的女儿打着大人用的黑雨伞,和邻居那个名叫海海的小朋友,吱吱喳喳地穿过窗前被雨水浇得透凉透凉的芭蕉和棕榈树,上学去了。
我写《美国加州华裔名人列传》那段最富色彩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依旧过着沉闷、单调的报社打工生活。
只是,有一种名曰 “ 名人效应 ” 的心理体验,却在我心灵屏幕上一再闪现,如浅夜的飞萤,拂也拂不去。
我发现我写华裔名人列传的深层动机包括潜意识中存在的英雄和图腾崇拜心理。这种心理不仅是外射的:崇拜有史以来的衮衮诸公、英雄豪杰,也是内射的 ── 自我崇拜,崇拜自己心中那种豪迈和卓越之气。
记得只有十、四五岁的时候,我就在几千上万人的聚会上作过学习家乡一个名叫李建青的救火小英雄的演讲。巡回演讲了半个月后,丽水地区开了一辆吉普车接我到那里演讲。在当时很少看到车的故乡小县城,我的座车缓缓驶过狭窄的店面屋檐相吻的街道,很多人站在那里看我,认识我的同学和亲戚大声呼唤我的名字 …… 一种少年得志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
此后一直扮演一种 “ 英雄 ” 或 “ 名人 ” 的角色。十八岁那年,大陆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已近尾声,我当时高中刚毕业,非要带几个同学下乡插队落户当农民不可。才当几个月,就成了 “ 知青典型 ” ,在《浙江日报》发了整版的文章,在省人民大会堂发言,末了赢得与会者长时间的掌声,闪光灯闪得眼睛睁都睁不开,好不荣耀!回到家后,到处有人笑脸相迎,指指点点:他就是大名鼎鼎的 ……
就这样一直出名,出名,到美国却沦为一文不名的打工仔,好不寂寥,好不穷愁。心中长年累积的 “ 名人意识 ” 总会寻找一个突破口:在给他人写名人列传时得以渲泄。
好在美国的环境是鼓励出名和个人奋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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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自己青少年时代做过 “ 名人 ” ,多少知道一点名人心理,以后又在读研究生时深入钻研过卡耐基、马斯洛、阿德勒的杰出人才心理学,所以在美国和名人们周旋起来也就比较容易。
为了体验白手起家的双 E 电子警报警铃公司老板汪任的业余生活,我和女儿登上他的私人飞机,越过碧波万顷的太平洋,降临风光秀丽的卡特琳岛。
为了了解排名全美第八十位的 AEM 公司总裁张海明的奋斗史,我几次开车到圣地亚哥,参观他的公司和他那与麦当劳老板相毗邻的百万豪宅。
那时,我虽觉自己家贫如洗,仅是一个卑微的打工仔,但心胸、境界并不会和他们相去甚远。言谈之间,尚能投缘,而最最主要的,是我能和他们一起分析在美国成功的必备的心理素质及其环境条件。
那一天从黄陈月如位于 SAN WARINO 古色古香、我见所未见的华宅出来,沿着五号高速公路往北开,接着要去采访台湾电子公司的王式云。
阳光灿烂地撒在路面,冬日的风猛烈地吹刮着我的太阳穴,我被黄陈月如事业的空前成功激动着,突然想到要换一换我那本书的题目: “ 梦想与光荣 ” ,对,换成这个题目行不行?王式云的公司被《洛杉矶商业杂志》评选为洛杉矶成功最快的私营公司的第二十七名。最令人感叹的是,他并不是白手起家的,头期投资就有一百万美元,今天所达到的目标是三、四年以前就计划好的。这改写了华人原始、混沌、感情用事的血泪创业史。
从五号高速公路回程南下,我啃着硬饼干,喝一点 7UP ,穿过洛杉矶市中心林立的摩天大厦,来到拐腿的 “ 玩具大王 ” 胡泽群的 MEGATOYS 公司。胡身残志不残,为洛杉矶创造了数以千计的就业机会,使全市中心区新增一个十亿元的玩具工业。我跟胡在一堆色彩斑斓的玩具中谈到子夜时分,几乎成了莫逆之交。
那些天我一直处在名人辐射的灼人强光及其心底唤起的超越自卑、追求卓越的 “ 名人效应 ” 中,情绪亢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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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明了道理
采访了熊猫快餐集团企业的程正昌、亚洲商联的石俊峰及其所属的 XO 俱乐部(这个俱乐部的成员都是 LA 的大老板,这个组织有点像美国赫赫有名的“百人会”)的许多成员,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晕眩感。
闭上眼睛,强光灼人的天幕上就会出现无数个红口白牙的洞穴,每张嘴巴都在唾沫横飞地说着自己飞黄腾达的历史。
我经常产生一种头脑发胀的 “ 反胃 ” 感,硬着头皮,耐着性子,把采访做完。晚上还要重复看一遍白天采访的内容,做好行文提纲,铺写出来 ── 这一天三次对一个高能量的 “ 名人 ” 的咀嚼,这三个月内完成一百来人的采访及文稿的写作、修改任务,使我的精神疲惫到已近崩溃的边缘。
这时候,女儿遥遥在家里学中文学到大陆小学语文课本第四册的《一粒种子》,其中说到那粒种子睡在泥土里,醒过来 “ 就把身子挺一挺 ” ,这句话在课文中多次出现。我一边念,一边做一个扩胸运动。她觉得这样子好滑稽,好可笑,就时不时地跑到我的桌前来,要我 “ 就把身子挺一挺 ” 。这算是我写书其间唯一的插科打诨的歇息了,竟把神经松弛了下来。
还有使我的心身得以调适的,是一些偶尔来串门(美国很少有人串门)的朋友的调侃。他们看到我写得不亦乐乎,就取笑我说:“还以为你写什么呢?原来是写这些人!来美国的华人谁没有三头六臂的,在国内都是精英。没什么了不起的,你用不着这样认真。”
听着这种论调,我突然想启用一个非常合适的词汇,叫做 “ 英雄解构主义 ” 。是的,这是个英雄及其英雄崇拜日渐式微转而由凡人主宰的时代。我不必被大小英雄和名人折磨得诚惶诚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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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我写《美国加州华裔名人列传》就贯穿了某种 “ 平民 ” 而非 “ 贵族 ” 意识,追求时效性和永恒性的相对统一,尝试春秋笔法。
俄国小说家契诃夫是说过 “ 大狗 ” 、 “ 小狗 ” 都可以叫一叫的。在我涉猎的人物中,并不都是名气冲虹霓、财富遍云泽的大亨,有些出身卑微的小人物却以自己的不懈奋斗,达到了傲人的成就,或许他们正踏出人生最重要的一步,尽管尚未步入中产阶级或上流社会的行列。
这是个信息爆炸、瞬息万变的时代,每个人或许只能在他的领域独领风骚一、二载。我和他们都不应苛求永远。我只需用“拍立得”照相机摄下他们瞬间的倩影,我要在给美食家们提供细咀慢嚼的美味佳肴的同时,再给一些麦当劳式的快餐。
我还企图运用司马迁的春秋笔法,写一些名人的瑕疵和正统文化道德之外的名人。我原以为在美国这样自由开放的社会很容易做到这一点,其实却屡见其难。我的人物列传经常充满了歌功颂德和阿谀奉承的梦呓般的言语,这一点时时令我诧异不已。
我终于明了人生而自由却决不会真正自由的道理,即使我身在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