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在耳边还响彻着六四天安门的悲歌声中,我匆忙地告别了故土和家园,落脚在北美大地,开始了我的自费留学生活。和所有的留学生一样,留学生活的新鲜,挑战,坚苦和苦中有乐,希望和挫折,都像走马灯一样从我的面前闪过。单身的日子过得紧张而无聊。直到家眷就要到达纽约肯尼迪飞机场時,才发现原来连个自己的窝都没有。窘迫之中把这困难告诉了华人教会的郑大哥夫妻。郑大哥夫妻从台湾来美,是虔诚的基督徒。人极善良和乐意助人。在他们的帮助下,我认识了在北美的第一个房东。有了我在北美的第一个家。并开始了我与这位善良的老人延续至今的友谊。
当郑大哥带我们来到房东 Mr.Raymond Hinton (我称他为瑞)家时,一位中等身材 的白发老人站在門口微笑着向我们打招呼,在他身后战立着一条壮硕的大黑狗。当他听完郑大哥介绍这就是来租房子的中国留学生夫妇时,在了解了我们的情况后。瑞慷慨的表示他十分愿意接纳我们。但他不收房租,只收每个月100美金的水电费。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一时竟愣住了。瑞居住的地区是当地最好的社区之一。该区有许多房子是石头盖的百年老房。在当地租一套一房一廳的公寓在上世纪 九十年代时,至少也要$600-$800不等。可是瑞竟然不收房租.我问道,那他是 否有其他要求,比如要我们剪草﹐清洁房屋和做其他的工作来抵付部分租金。瑞的回答是没有任何附带条件。就这样,带着惊讶和兴奋,我们搬进了瑞的房子。
这幢房子在一个小区的顶端。房子并不算很大,是一个平房加上一个俩层的小楼 (split level ranch house) 的獨立建築. 房子的外墙是用石头砌起来的,后院很 大, 还有一个游泳池。室内上下共有五个房间和三套卫生设备。客厅和饭厅连在一 起使房间显得很宽敞。这样的房子对于在美国看惯大房的人,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但对于十几年前从大陆来的留学生来说,这样的房子已经是很不错了。房子因为是在一个小区的顶端。没有任何的出口。所以没有很多的车辆会进来。这使得房子十分的安静。最令人喜欢的是,房子紧靠着一片小树林,树林里小溪潺潺,野花儿在草丛里,从倒下的树桩里顽强而茂盛的开放着。鸟儿在树上竞相鸣嘀,蜂儿,蝶儿,小松鼠各自在忙着。不时会有兔子,撅着白尾巴从你身边一溜烟儿的跑过。小鹿不时也会来探头探脑。我们后来甚至在小溪边还捉到过小乌龟呢。看着这样的宁静而又生气勃然的环境,我们心里真是乐开了花。
在我们住进去的时候,瑞的妻子已经过世。孩子们都长大成人而离开了家庭。瑞独自一人生活,家里的另一个成员就是大黑狗Barny了。瑞每天开车40多英哩去上班和照料自己的生活。看见我们是两人,他把主臥室让给了我们,所有的家具也都是用瑞的。他自己和Barny住在离书房不远的一间单间里。厨房和冰箱是共用的。就这样,我在北美有了一个可以称为家的地方了。那么,这个家会是怎么样的呢?
我的房东 Mr. Raymond Hinton是英裔美国人。他出生在英格兰,在英国长大 和受教育。他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毕业于英格兰西部的University of Bristol 的数学系。刚毕业不久,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炮声就把这位渴望为自己祖国做出 贡献的年轻大学生送上了战场。由于是学数学的。他被英国皇家空军延揽去做军 事通讯方面的工作。整个二战时期,他都在欧洲同法西斯军队作战。在战争后期,他被英军派往美国空军在欧洲的基地与美国空军共同从事通讯工作。在工作中他结交了好几位美国空军的好朋友。这成为他后来移民美国原因之一。
第二次世界大战在反法西斯的同盟国大胜后而结束。欧洲在战争中损失惨重。各国经济到退了很多年。英国也不例外。瑞转业回到家乡。没有多久就遇上了他的妻子。很快他们結了婚并有了大女儿Paula。那时英国和欧洲都在重建。经济的不振和工作机会的缺乏。使瑞的小家庭和大多数人一样在风雨中飘摇。有一次瑞和战时一块儿工作的美国朋友通信,在信中谈到了英国的经济情况。美国的几位朋友一致的鼓励他来美国发展。就这样,瑞留下妻子和女儿在英国,于1952年一个人来到美国新泽西州。很幸运的是,凭着他良好的教育背景(50年代欧美大学毕业生也不是很多的)和在军队里学到的现代通讯方面的技术,瑞很快地在GE公司的电气部门找到了薪酬很好的工程师的工作。记得有一次我们闲聊时,他告诉我。当时一个美国工程师的薪酬比英国两个半工程师的薪酬还高一些。就这样,瑞把妻子和孩子都接到了美国。一家人从此定居在美国。
瑞一个人工作养活一家人。在六十年代时,瑞和在二战时同时工作的老朋友们合作组成了专营信号通讯的公司,曾有一度发展不错。但最后因各种原因没能继续下去。瑞又回到GE。我认识他时,瑞在GE担任高级的技术咨询工作。瑞的妻子一直在家相夫教子。因身体不好,英年早逝。瑞的大女儿Paula在美国长大,是小有名气的儿童心理教育专家。至今还是持英国护照,是一个绿卡族。瑞的大儿子Chris在美国读完大学后,回到英国攻读医学院。毕业后就留在自己的祖国从事医学工作。瑞的三儿子Micheal是化学博士毕业,在化工企业里从技术工作升至经营管理的高级付总裁,有很多时间在南美洲工作。小儿子Alex是弗吉尼亚大学的社会科学博士,但因爱好音乐,后来从事音乐的制作发行工作。
一个人对于家的感觉,首先应该是要感到宾至如归。我晚上要溫習功課﹐房間里的燈長夜不眠。瑞從未提過一個字。記得有一段時間﹐留學生流行看大陸拍攝的電視連續據。如[編輯部的故事]﹐[皇城根]等等。離家太久﹐對中國來得東西我們也渴想良殷。有時竟然通宵達旦地看。盡管我們怕影響瑞的睡眠﹐把電視的音響設得很低﹐但心里總是有點打鼓。可是瑞從來沒有干涉我們在家裡的任何行為。由于瑞没有要求我们做任何的事情来补偿他不收房租。我们心里过意不去,总是主动地做一些诸如吸尘,掸灰的工作力求使室内干净整洁。但是碰上要做中国饭,就犯了难了。欧美人士在饮食上比较简单。瑞每天就是三明治,加牛奶或苹果汁。顶多做个沙拉,或把蔬 菜在水里煮熟加上盐就可以了。或者把sour cream 直接抹在芹菜上 就入口了。我们却偏爱中国食品。还爱煲个汤什么的。但做中国饭菜的直接结果就是,厨房里会漂浮着油烟的味道。而且时间一长,油烟会沾附在厨房的橱柜表面而不易清洗。带这这个问题,我去与瑞磋商。还没有等我信誓旦旦地保证要少做油烟大的菜和一定保持厨房整洁时,瑞早把我的心思看透了。他告诉我,不用太担心。你们爱怎么烧菜还怎么烧。只要定期的搞搞清洁工作,不让油烟沾在橱柜表面就可以了。这又让我吃了一惊,没有想到这老头这么好说话。在美国房东家可以随意地做自己喜欢的中国饭来吃。没有人干涉和说三道四。这不就等于人们常说的人生四大境界里面的两大境界,住美国房子和吃中国菜,我都达到了吗?这能不让人感到宾至如归吗?我们也经常邀请瑞和我们一道吃中国饭,瑞对于中国饭是爱不释手﹐願意嘗試任何口味的東西。他不但吃牛猪鸡肉。就是有时我们烧的淡水鱼,炒的中国特有的疏菜,甚至用猪牛的下水做的菜,他都食之如饴。
家对一个人的感觉还在于,在这个屋檐下,你被平等地对待。从东方文化的背景中来西方文化的背景中,我深深地感觉到。由于在世界近代的历史上,以基督教,天主教为背景的西方社会,在经济和政治制度上,在文化和教育上,都取得了比其他文化为背景的社会和国家更大的成就。以至于言必称希腊,诗必言莎翁,咖啡远比茶香。不仅是中国和许多东方国家的通病。在欧美也成为社会的某种约定俗成,不重视,不懂或无视其他文明的存在和历史。我在美国就碰到许多受过良好教育的美国人,对中国的概念和知识还停留在满清末年或民国初期。这里大部份是无知和宣传的问题。也有些是出于别有用心。然而,瑞在这些问题上,表现出来的却是一种雍容和大度。他对中国并不十分了解,但他绝不会先入为主的问你,你们中国人还裹小脚吗?你们有电视吗?你们都吃狗肉吗?他会问你们国家的电视系统是什么?是PAL的,还是SCAN的。他会耐心地听你告诉他,你们国家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他不会去评判是你们的习俗好,还是英国或美国的习俗好。因为他认为世界各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地理位置,都有自己的文化,生产方式和社会习俗发展的历史。共存共荣才是世界发展的方向。我们也曾谈到一些在欧美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中国政治制度﹐文化革命﹐计划生育等話題。瑞從來不用在歐美社會流行的觀點來匡定我們的討論。而是耐心地聽我的講述。有些時候也许我的理由并没有真正的说服他。但瑞会很认真地告诉我,‘是的,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从不同的角度看,会有不同的结论。不同的看法是可以讨论的’。从这种类似的谈话中,我切身地體會到老人身上那种在民主社会里普遍存在的民主素养。在这样的氛围中,我们的交流越来越多,感情也越来越好。这时发生了一件让我难以忘怀的事。有一个初夏周末的早晨,老人告诉我今天家里会有一个大的party.Michael和他太太的许多好朋友都会来。我们也被邀请参加。我们高兴地接受了邀请,帮助瑞把游泳池清理干净,把桌椅沿着游泳池铺设开来。把饮料和snack放置好。没有多久,客人们就陆陆续续到了。不难看出,来的人都是清一色的白人男女,都是受过良好教育,并在很好的公司行号里就职的白领精英们。他们的话题是政治,体育,旅游和风险投资等等。我那时到美国时间还不算长,很多话题还是第一次听到,故此大部份时间是在听,并且也插不上嘴。也许由于我不时帮瑞和Michael从屋里往外拿东西,某些Michael的白领朋友们认为我是被雇佣来为party服务的。有人开始开玩笑,并问一些不太友好的问题。更有两位女士,因为天气还不是太热,游泳池的水还很冷,用煤气预热需要时间而不满来指责我为何不提前预热池水。在那种气氛下,我采取了回避。没有告诉瑞和Michael就离开了现场。当晚上我回到家中,瑞没有睡。一直在客厅里等着我。一见到我。瑞就告诉我。他对白天的事儿非常抱歉。Michael和他太太也非常抱歉。希望我能谅解。事后,瑞的大女儿Paula告诉我。当我不辞而别后,瑞知道了原因。瑞当着众人的面告诉Michael,”He is the part of the family”. Michael 也为他朋友们的行为而内疚。就這样简单的一句话,让我看到了老人像金子一样的心。他把我们当着自己的孩子来看待。短短的相聚,已使我们相知而成为家人。
瑞有着英国人的喜欢摆弄花园(Gardening)的好习惯。房子週圍绿茸茸的草坪總是修剪得整整齐齐,庭院里四季花木被打点得有条有理。玫瑰,芍药和其他叫不出名字的花草随着不同的季节开放。瑞在花园里安装了喂鸟的小木头盒子(birdfeeder),吸引了披着各种不同羽毛的鸟儿来拜访花园。给谧静的花园带来了许多的生气。瑞不但把自家的花园打理的漂漂亮亮。还经常主动地帮邻居们整理花木。住在对面的开服装店的一对老夫妻的花园就留下过瑞辛勤劳动的影子。以至于老夫妻的女儿回来看父母。还登门像瑞表示感谢。说到我们这个家,还有一个家庭成员是不能不提到的。那就是大黑狗Barny。Barny出生四天後就被瑞的妻子抱回了家。在我们搬进去时,Barny已是13岁的年纪了。Barny的好脾气在社区里是出了名的。每次瑞带Barny出去散步,邻居的孩子和大人们都会过来友好地招呼Barny,Barny也总是耐心地接受这类的爱抚。Barny和瑞的关系不只是宠物和主人,他们是朋友,是可以相互倾诉的知己。瑞无微不至地照顾年老的Barny。Barny也对瑞念念不舍。每天晚上,Barny会走进瑞的卧室,静静地睡在瑞的床前。瑞会不时地把Barny放卧在客厅的沙发上,细心地为Barny清洗發炎的耳朵。这时瑞会用只有他和Barny听得懂的语言,与Barny娓娓地交谈。有一次,瑞回英国休假,让我们每天给Barny喂食和带它散步。有那么一两次,我们因晚上睡得太晚,早上没能及时起床给Barny喂早饭。Barny气得在客厅里大叫。我们被惊醒了,再赶快去喂它。现在想想,心里还是挺内疚的。
在瑞帮助下,我了解了许多英国英语在发音,单词和语法上与美国英语的不同之处。我学会了填写第一张报税单,也喜爱上了ABC电视台每天傍晚的 game show Jeopardy。每当我碰到有不解的问题的时候,我第一个咨询的人就是瑞。有一个秋天,瑞在佛罗里达的好朋友Judith来访。晚饭过后,我们在客厅里围坐着玩牌。瑞和Judith教我们如何玩二十一点。Judith做了醇香的红茶,瑞端出冰冻的啤酒。我贡献了香烟。从开始谈打牌,聊到中国的文革(Judith在中国文革时访问过中国),从欧洲的风景和习俗,聊到在佛罗里达海边捕鱼。天上地下,东方西方。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的融洽。潺潺的话语就像深秋晚间掠过的凉风,吹抚着人的心胸。让人心懭神怡。學習的艱苦﹐思鄉的情思﹐都在這北美的家中被淡化了。
后来,我因为工作去了外州。就离开了我在北美的第一个家和这位善良的老房东。但我一直和瑞保持着忘年交的友谊。没有多久,瑞也退休了。卖掉了房子搬进了老年公寓。现在瑞已经八十多岁了。但他仍然保持着健康的身体和良好的生活习惯。每周他都去健身房锻炼两三次。剩下的时间他依然花在小花园里的花草和蔬菜上。每年他照例会赴英国或欧洲旅行一次。或探亲访友,或凭吊遗迹。每年的圣诞节前,我都会收到他夹在圣诞卡里的年终综述。在里面我可以读到這一年他去了哪里,见到了哪些几十年未曾谋面的老友或同学,观赏了哪些有意思的风景和地方。也可以读到他下一年的计划是什么。我知道同样的東西,他也寄给他的四个子女和朋友。在我踏上北美的异国他乡的土地时,许多像瑞一样的善良的人们用他(她)们的行为給了我心靈上的教育和啟迪。也讓我認識到人類的友谊是跨越种族和国界的,真正的友谊是长青不谢,馨香无涯。在與瑞相識多年的時候寫下這點文字。我衷心地希望我善良的老房東 Mr.Raymond Hinton 健康长寿。
但是,地名都是有约定俗成的:
北美------加拿大
美国------美国
墨西哥-----不是北美的某个地方
大家都这么说,没什么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