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贾梦玮
在现今的南京大学校园里,有好几处名人故居,除了北园的何应钦公馆,南园的孙中山居所和拉贝故居外,还有北园西墙根下的赛珍珠故居,现在是南京大学科技实业集团公司和南京大学产业办公室的办公楼。1998年10月17日,美国前总统乔治·布什访问南京大学并接受南京大学授予的名誉博士学位,次日上午曾专门参观了赛珍珠故居,表达对这位以中国社会为作品主要内容的作家的怀念。他告诉中国朋友,像千千万万美国人一样,他当初对中国的了解,以至后来对中国产生爱慕之情,就是受赛珍珠的影响,这些都是从读她的小说开始的。美国波士顿大学教授杰姆斯·C·汤姆森在《华盛顿邮报》发表文章称:“在她(赛珍珠)40年异乎寻常的多产的作家生涯里,赛珍珠赢得了千百万忠实的美国及外国读者。她向美国提供的中国和中国人民的生动形象,一直延续至今。尽管政治气候在不停的变化,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有了赛珍珠,一代代美国人才带着同情、热爱和尊敬的目光看待中国人。”“赛珍珠对美中两国最大的功绩还是她在美国人民的心目中创造了一个中国人民不可动摇的良好信念。”
赛珍珠生于美国弗吉尼亚州,4岁时被任在华长老会传教士的父母带到了中国清江浦(今江苏淮阴)。1894年随父母移居镇江,后来就在中国接受教育,先后在镇江市私立女子中学(今镇江第三中学)和上海读书,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因崇拜中国清末名妓赛金花,自己取名赛珍珠。17岁时赛珍珠回到美国,进入弗吉尼亚伦道夫-梅肯女子学院学习心理学,毕业后又回到中国,任教于母校——镇江崇实女子学校。1917年春天,与美国农艺师约翰·布克(John Buck)结婚。之后,夫妇俩去安徽宿县工作,后到南京定居,双双在金陵大学(南京大学的前身)任教,大多数时间就住在这座小洋楼里。1922年,赛珍珠在这幢洋楼里开始文学创作,尤其以反映20世纪上半叶中国农村生活的长篇小说闻名于世。1932年获得普利策文学奖,1938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瑞典皇家学院在授予赛珍珠诺贝尔文学奖时,盛赞她通过自己质地精良的文学著作,使西方世界对中国人民有了更多的理解与尊重,这些作品还赋予西方人一种中国精神和弥足珍贵的思想情感,“正是这样的情感,才把人作为人类而在地球上连接在一起。”
现今的南京大学北园的围墙是后砌的,赛珍珠故居正好在西墙根,是北园最偏僻的所在。这座小洋楼座西朝东(暗合了赛珍珠这位西人对东方中国的态度),两层,砖混结构,坡屋顶,屋顶有老虎窗。大门入口处有门廊,有四根西方古典风格的圆柱支撑。正是在这所普通的洋房里,赛珍珠和她的丈夫布克(时任金陵大学农学院教授,赛珍珠任金陵大学外文系教授)带着他们的女儿度过了十多年的时光,也就是在这所房子里,赛珍珠写出了她的处女作《放逐》和后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大地》等众多作品。
在这所房子里,赛珍珠也就是布克夫人一边做着家庭主妇(据说她连缝纫和烹调也常常是亲自动手的),一边写作。1933年11月28日,中国作家兼翻译家章伯雨曾来拜访赛珍珠,后来写成《勃克夫人访问记》,文中较详细地记载了见到赛珍珠以及这所房子的情况。那是一个连绵阴雨后的爽晴天,“在夕阳渲染的整个西天通红的下午,我独个儿携着一封译过她的《青年革命家》的我的介绍信,站在一座因为生了白蚁而在大加修理的,还有两个油漆匠在户外修饰窗棂的精美洋房前。”但当时赛珍珠不在家,她家的女佣说女主人每天上午在楼上写作,什么人也不准上楼,外出办事、访友通常在下午。章伯雨正要离去时,赛珍珠正好回来了,“一个戴着宽边帽子,穿着一件夹大衣的看来不过三十左右的西洋少妇模样的女人慢步地走来……”当章伯雨自我介绍后,赛珍珠“亲切而愉悦地”接待了他,并将他引进会客室,“这间精致的会客室,里边四周围的书架上摆满了很整齐的硬皮书籍,壁上挂着几幅中国画,一个靠在烛台下的桌上排列着一堆大的小的各种颜色的印章,她请我坐下后便在我对面的一张椅上坐下,这里的温暖好似四月天气,是沿着四面墙壁上爬伏着的热水汀发出的暖气。她已脱去大衣和帽子,她更显着不如我想象的那样苍老,虽然她已是过了四十岁的人,但年岁好像并没有折磨了她的使我惊奇的美丽容貌,而且从她幽静的态度和从容的谈吐中增加了我认为她是真实的具有东方女性的性情的心理。”章伯雨的文字虽然现在读起来不怎么顺当,欧化得厉害,但她对赛珍珠和她的住所感觉是相当好的,这仍然可以从他文章的字里行间看出来。
传闻与赛珍珠有恋情的徐志摩也曾到这所房子里拜访她。如果确有此事,那应该是1924年,印度诗人泰戈尔访华,徐志摩为其担任翻译,在南京一次欢迎泰戈尔的宴会上,赛珍珠与徐志摩相识并开始他们的交往,后来徐志摩曾到赛珍珠家中拜访。关于这段交往,据说赛珍珠生前曾透露给她的两位好友莎拉·布顿和诺拉·史迪琳。赛珍珠去世后,她们公布了这段“风流韵事”。莎拉说:“赛珍珠有个中国情人,这就是有中国拜伦之称的徐志摩。”诺拉写的《赛珍珠传》更是将赛珍珠和徐志摩之间的交往大加渲染。事实究竟怎样,当事人生前并未明确说及,其他人也就只好猜想和揣摩了。
在这座房子里,赛珍珠的与布克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两人1934年离婚。1935年赛珍珠回到美国定居,这一次她永远离开了她深爱着的中国,永远离开了这所房子——在这所房子里,赛珍珠酸甜苦辣的滋味算是都尝到了。1937年南京沦陷后,一批富有正义感的国际友人曾在这所房子中居住,如金陵大学的贝茨博士、史密斯博士,基督教青年会的乔治·菲奇,北方长老会的米尔斯牧师等,这几位当时都是南京国际安全委员会的成员。在《拉贝日记》一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不少这几位写的报告和信件上均注有“南京平仓巷3号”的字样,指的就是赛珍珠的这所房子。居住在这里的几位美国人是拉贝最重要的合作者,拉贝称这里是“南京国际安全委员会”的“智囊团”,《拉贝日记》多次提到这个地方,据其记载,1938年1月23日,拉贝曾来这里庆祝南京国际安全委员会总干事菲奇先生的55岁生日,日记里这样道:“我送给菲奇先生的是两只活鸭。但是他们很瘦,可怜的家禽已经很久没有进过食了。”鸭子是南京人主要的肉食,当时南京的普通百姓,“很瘦”的鸭子也是吃不上的。
赛珍珠后来回忆南京的生活仍充满留恋之情:“在这里,我生活的一部分是在金陵大学、东南大学和后来的南京大学教书,教授英国文学……我住在南京的一所旧砖瓦房里,房子四周是我喜欢的大花园。在那里,我种树栽花,我丈夫培植蔬菜。我们在花园里,夏天在这里进餐,朋友们带着孩子同我们一起在这里游憩。”(这里所说的“旧砖瓦房”应该不是现存的这所洋房。1927年3月,国民军入南京,赛珍珠一家为避战火离开南京,一年以后回来,住房被大火烧毁,这被烧毁的房子可能就是“旧砖瓦房”。)一直到死,赛珍珠也无法将中国忘怀,对她来说,中国的许多地方都让她有家的感觉,而在美国她却有种离家的失落感。虽然,在西方人的眼中,赛珍珠是一个令人尊敬的中国文化的深刻同情者和积极译介者,被奉为中国问题的“唯一权威”和“中国人的第一位美国朋友”,但作为一个作家,赛珍珠的双重身份是很尴尬的,身为一个美国人,住在西式的房子里,所写的却大都是中国的人和事,她因此长期被中美两国的文学史排斥在外——何止是排斥,这位要用写作的方式来报答中国的美国女人在中国这里相当长的时间里受到的却是恶毒的待遇。要恶毒地对待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用党派的观点党派的需要去理解和利用一个人。在中国国民党那里,赛珍珠没好果子吃。她赞扬过蒋介石,但对国民党政府她也有自己的看法。1938年她在哥本哈根接受记者采访,当有记者问到中国的前途时,“她指出一个强有力的政府是和平的唯一希望,但蒋介石因无视农民而失去了他的机会。”由于她的言论,中国国民党的代表拒绝参加她的诺贝尔授奖仪式。在中国共产党这里,赛珍珠相当长时间里也没有落下好,中国文艺界的极左人士称她为“美国反动文人”和“美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急先锋”,对赛珍珠与中国人民的特殊友谊毫不理会,对她为改变西方人头脑中的关于中国支离破碎的印象而用写作做出的重大贡献,对她在作品中站在中国人民一边抗议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中国,对她在其主编的《亚洲》杂志上刊登斯诺描写中国共产党的革命纪实《西行漫记》等,也是只字未提。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两个月后,赛珍珠也向新闻媒体宣布自己即将访华。但就在1972年5月17日,赛珍珠80岁生日前夕,中国驻加拿大大使馆给她发来了一封简短的信:“亲爱的柏尔·布克夫人:来信收悉。由于你长期以来在著作中丑化、中伤和诽谤中国人民和他们的领袖,我受权通知你,不能接受你的访华要求。”没人知道赛珍珠看到这封信的确切感受。不到十个月,赛珍珠就带着深深的遗憾与世长辞,时任美国总统的尼克松在悼词中称赞她是“一座沟通东西方文明的人桥……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一位敏感而富于同情心的人。”虽然到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后,中国人才逐渐对赛珍珠有了比较公允的评价,但对赛珍珠在中国的遭遇的反思我觉得还远远不够。那个曾经住在这所房子里的美国妇人,不少中国人所津津乐道的不过还是关于她和徐志摩恋情的传闻以及她与林语堂之间的版税争端。
值得欣慰的是,南京大学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与美国霍普金斯大学建起了中国最早的中美文化交流中心,进行着赛珍珠未竟的事业。为纪念她为中美文化交流作出的贡献,南京大学2000年5月正式给赛珍珠故居挂牌,赛珍珠国际基金会主任梅瑞狄斯·理查森女士、赛珍珠母校——美国伦道夫·梅肯女子学院院长夫妇率领的15人师生代表团也出席了揭牌典礼。小铜牌挂在赛珍珠故居大门上方,上面用黑色的字简略写着这样几行:“美国作家赛珍珠(PEARL S.BUCCK 1892-1973)1919年至1934年居住于此,时任金陵大学英语教师,并著有《东风,西风》、《大地》三部曲、《母亲》、传记《异邦客》、《战斗的天使》,译作《四海之内皆兄弟》(《水浒传》),于193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这座房子周围的形势与赛珍珠上个世纪30年代在此居住时的情形相比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想,如果赛珍珠的魂灵能渡过大洋来南京,即使没有这块小铜牌,她也能找来这里——那个穿着夹大衣的布克夫人又站在这门前:这样的画面一晃已经过去了将近70年。
图文选自《往日庭院--南京老公馆》,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贾梦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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