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十二月中旬我过生日那一天,研究所买了香槟,蛋糕,和各种冷餐,替我庆祝,不要我花一分钱。同事们还额外凑钱送了我不少礼品,和一张精美的生日卡。卡片上凡参与送礼的都签了名,牵头第一人就是我前文所说的我的旧房东奥纳。
然而那天奥纳人没有来。研究所的主任悄悄告诉我,奥纳病了,就住在我们大学医院里,前天入院的,胃癌。我的心一沉。宴会结束后马上和我太太一起到病房去看他。快过圣诞了,医院里病人很少,显得异常的安静。宽大的可容四人的病房就他一人侧身躺着。柔和的床头灯幽静地照着他。我们叫了他一声,他转过身,见是我们,立刻就笑着打招呼,挣扎着坐起来。他先祝我生日快乐,接着就说肿瘤不要紧,下星期开刀割了就好了,还开玩笑地说这世上没有胃的人多着呢。我们顺着他的话,说一些良好的祝愿,但心里一直有隐忧。九月初,我们曾去他家,发现奥纳那时明显的消瘦。他笑着说医生给他服降血脂的药,将体内的脂肪都赶跑了。但我太太却说,奥纳这么瘦,有点不对劲。现在看来,这消瘦怕是由癌症引起的吧。
过了三天,我们再到医院去看他,我太太还特地烧了他爱吃的鸡粥带去。发现他更见衰弱无力,胃口也不好。在旁边的他夫人艾丽特劝他多吃点,他摇头说吃不下。问到手术,艾丽特说医生还没有决定,会不会要过了圣诞再开刀呢?正这时,躺在床上的奥纳突然指着他脚跟说那儿有只猫。大家都说没有,还拍打被子给他看,他仍说有。我的心开始收紧,我知道肿瘤怕已转移到他脑子里了。
圣诞前我们儿子从斯德哥尔摩回来过节,听说奥纳生病,圣诞一早就去看他。奥纳喜欢我儿子,儿子刚来瑞典时才十二岁,奥纳帮他联系学校。后来儿子学开车,奥纳陪他练;儿子大学毕业要实习,奥纳帮他联系地方。俩人平时碰到一起,能侃好半天。那天我们去时,奥纳全家都在。奥纳那天似乎好了点,话也多了些。艾丽特说医生查下来发现他缺钾,给他补了钾,人就好了不少。我们都高兴。谈到手术,日期还是没有定。大家都说,总是因为圣诞节,缺医生护士,过了节就好了。
一晃过了元旦,元月二日晚上我们正在说明天该再去看看奥纳了,突然接到奥纳女婿的电话,说奥纳昨晚上去世了。我们全家大吃一惊,都呆了,接着就悲痛不已。直懊悔这两天忙于过节,没再去看他一回。想到他夫人,我们马上定了鲜花,送给艾丽特。卡上写着,在这悲痛的时候,我们和你们在一起。
很快到了安葬的时候。这是我第一次参加一个外国人的葬礼。艾丽特还在报上登了葬礼的通知,通知上说,奥纳是一个随和乐观的人,他希望你们来时不要穿太沉重的黑礼服,让他走得轻松些吧。那天我穿了套灰色的西装,打了黑领带,开车到墓地。正是冬天,朔风吹着光秃秃的树干,发出嘘嘘的尖叫。墓地后面有一个教堂,在那儿我们和艾丽特以及他们的子女儿孙相拥。奥纳的灵柩停在教堂里,四面是大家送的鲜花和花篮。我几乎不能相信,两周前还说这世上没有胃的人多着呢的奥纳,此刻已和我们隔世,躺在这小小的棺木之中了。我不敢看灵柩,看了就心疼,而我太太,和艾丽特抱在一起,泪流满面。
葬礼快开始了,来人分左右两侧入座。左侧是朋友,右侧是亲人。艾丽特把我们拉到右侧,和他们坐在一起。仪式开始时,教堂里放起了音乐,一个男歌手用略带沙哑的苍凉的喉咙唱道“你们能听到我吗?我和你们在一起!”这唱词反反复复唱了好几遍,在教堂上空回旋不绝,那么凄凉又那么有力,那么绝望又那么热烈。我听着听着,真分不清这究竟是人世的音乐,还是天国的歌声。我只觉得唱这歌的人就是奥纳,就是已经离我们而去而又依依不舍的奥纳。他在呼喊,他不愿走啊。想到这,一股热泪终于夺眶而出,我任他流,流到衣服上,流到地上......
葬礼过后不久,小城的公墓里就多了一块青灰色的花岗岩墓石,上面刻着奥纳的全名和生年卒月。墓石旁有两个防风的灯架,前面有一个小花台。现在每年十一月 瑞典的“清明”节,我们都到他墓地祭扫,点两支蜡烛,放一盆鲜花。在这说着不同语言有着不同风俗的国家,有这么一个坟莹,牵动着我们的情感,虽然叫人难过,但也给人温暖,使我感到身在他乡,不那么孤独了。至少我们有一个亲人,叫奥纳,睡在那烛光盈盈鲜花作伴的土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