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敌人”内部探虚实
与“小三儿”正面交锋
飞行十几个小时,娟子基本没睡。朋友到机场接她一起去了酒店,娟子把德国老公放在那儿休息,就拉着朋友直奔“绿洲”。
北京天气闷热,娟子完全不在乎。这才是夏天嘛!妈妈比几个月前老了很多,来不及染色的头顶更显得头发稀疏。娟子把给妈妈的礼物和妈妈特别嘱咐给邻居的东西从箱子里拿出来,就带着还没有吃早餐的朋友一起到楼下餐厅。
“我们那邻居可好啦!”妈妈觉得世界上的人都好,只有娟子爸一个坏人。可娟子从德国给父母每人买一个自来水过滤壶,娟子妈转手就把给爸爸那个给了邻居,让她心里很不舒服。看在妈妈老说邻居的和她女儿常常关照她,娟子也没说啥,而给邻居不断买过滤芯也就成了雷打不动的硬任务。
好好的花园小区,又被乡村化了很多,早餐吃得一点美感也没有,油条豆浆再香也被油腻的桌面、地板和工作人员的冷漠大打折扣。
妈妈也换好衣服跟下来,话题自然很快就说到了娟子爸。重复了无数遍的手术室门前闹剧又被丝毫不差地描述了一番,娟子和她朋友都对那小三儿的言行深表气愤。不过娟子那朋友说了句实在话:
“阿姨啊,分居这么多年,叔叔也不能没有人照顾啊!”这个连娟子妹妹兰子——虽然一直都站在老太太一边——也说过,分居这么多年,你们俩谁又外遇我们都不奇怪,也不会怪你们。每次娟子妈都断然回答:我没有!这似乎是娟子老妈这位当年的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一辈子最光荣最理直气壮的事儿。
回到楼上,娟子妈还沉浸在愤怒和委屈之中不能自拔,不过也没有忘记客气留她们吃饭。娟子心里惦记着老爸又不敢太表现出来,终于鼓足勇气说:
“我爸一直说要跟我谈,让我到敌人内部去探听一下,看看他要说什么。”娟子想起之前跟妹妹的一通电话,兰子从美国打电话来教娟子该怎么跟老爸谈。娟子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就是老爸为老不尊,非要跟那个小三儿结婚。娟子说,那我就说我不同意!兰子居然说:“哎呦,你这么说太有失你在国外住那么多年的水准了!”
我去!娟子说,这是什么混账话?!
“那你回去跟他们谈吧!”
“你是老大,爸说要跟老大谈。”
“我怎么没觉出来我是老大啊?!”娟子说的是真话,她在家里很久没被当过老大了,只记得小时候被说“你是老大,得让着妹妹”的时候。自从兰子开公司做生意,家里一直谁有钱谁是老大。现在乱麻一团需要有人出头了,娟子又成老大了?
老爸还一直住在娟子小时候住的部队大院筒子楼里,曾经有过分房搬家的机会,妈妈以邻居不好等古怪的理由拒绝了。老爸当兵出身,住哪儿都无所谓,他倒乐得不离开这个皇宫后面市中心的好地方。当年娟子虽然抗议还离家出走过,最终谁都扭不过娟子妈。而今老太太自己却住不惯这里了,说楼太高,爬不动楼梯了,特别受不了的是公共卫生间。
娟子的朋友陪她一起在暑天闷热里爬了五层(老楼房层高,五层相当于新楼的七层)黑乎乎的楼梯,娟子像一下子回到了旧社会。里面像是一个世纪都没刷过了,幽暗的楼道里还是堆满了破烂儿。因为大部分人都已搬家离开,只有少数父辈去世子女没有自己住房还耗在这儿。娟子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娟子爸爸算不算个“钉子户”呢?不过 听说最近又有消息要给房子了,而且不是这样的军产,而是可以用低价买到的商品房,这事儿娟子妈妈和妹妹悄悄谈论盼望了好几年,用兰子的话说,这也可以算作老爸给这个家最后的一点儿贡献了。
敲门,没人应。用力砸,还是每人搭理。娟子之前没有打招呼,算是突然袭击吗?娟子拨通了电话,爸爸接的。他在电话里大声喊着:
“等着,你可以坐电梯上来!我有钥匙。”
这个楼原本是有电梯的,但是年久失修,人们也习惯爬楼了。自从楼上有公司租了办公,才修好了电梯,而娟子爸是楼里“钉子户”中唯一得到钥匙的人,他常常得意地炫耀他的公关本领。
门开了,是个年轻女人,应该就是老妈提到的那个“小三儿”。经过黑乎乎的门厅,房间里似乎正在午餐。伙食不错,吃的火锅。老爸见到娟子,立刻红了眼睛,哽咽着指着墙上的日历说:
“你不是11号就回来了吗?怎么13号才来看我啊?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娟子解释了好几遍:我12号上的飞机,今天早上朋友刚把我从机场接回来。老爸还是好几次问娟子为什么11号就回来今天才来看他。娟子也忍不住掉下眼泪,几个月不见,他已经糊涂成这样了?
不过,言归正传的时候,他却一点儿也不糊涂。
“闺女啊,你这次回来,我只求你为我做两件事儿:第一,把我的钱要回来。”
他说的钱是娟子妹妹八年前公司周转不灵的时候跟他借的,当时兰子急着用钱,答应了很高的利息。这事儿当初兰子跟娟子说过,还说,爸妈的钱你不借我不借就都被别人借走了。当时兰子还神秘地对娟子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清自己去”,有人给我算过命,说妈长寿,爸可能就在这一两年了。娟子心里想,那钱就不用还了呗,小算盘打得真精啊!
但是娟子知道,一切都在上帝手里,人算不如天算。
果然,娟子老爸越活越长,居然活过了八十还棒棒的!
兰子三年前把国内的房产全部卖掉,公司也关了,在加拿大买了别墅和宝马,移民了。老爸说,你没有了公司,不付利息了,就把我那三十万本金还给我吧。谁知兰子却说,我这些年给你的利息早就把你的本金给足了。老爸不干了,所以每年兰子回国,俩人就开始上演杨白劳与黄世仁之间的斗争。
老妈当然是一贯站在兰子一边儿,说娟子爸:你被山西人骗走四十万去投资都不去要,跟自己闺女倒这样不依不饶。娟子爸说,我这是留着看病、办后事、买墓地的钱!当初说好是借,我还留着欠条呢。如果当初我不帮她,公司就不行了。我在关键时候救了她,说借钱都是轻的,我那应该算投资!
兰子实在无计可施,使出杀手锏:你要是能拿得出欠条我就还给你!
谁成想啊,天天记日记的老爸,欠条一张张整齐地摆在兰子面前。据说兰子当场就哭晕过去了:“老爸你怎么这么心细啊!这么多年还留着呢!”结果,老妈从中作证,几张欠条加起来(除了一张模糊不清的,老妈一直咬定是娟子爸悄悄改了),兰子几年里一共借过老爸三十万。兰子清醒过来,对老爸说:
“行,我还给你,不过我带你去日本旅游,扣两万;带你去欧洲我姐那儿,扣两万……”
七扣八扣,还剩下二十五万七了。兰子全部转到了娟子老妈的账户上,“黄世仁”虽然没有看到钱,但是看到账户上的数字就放心了,居然就信了娟子妈,还写了收到兰子还的钱,特别是当娟子妈说可以让在银行工作的邻居帮他作理财,有高额的利息……
“这次住院你妈把我的心伤透了,她彻底暴露了!”原来最让老爸伤心的就是娟子妈说的话。
“我打电话告诉她我得了癌症要住院手术,人都说闻癌色变,她居然问我让她什么时候来。我说你随便,她说她星期一早上我去医院的时候来,我说行。不一会儿又打电话来说,看在跟我六十多年的份上,再过来陪我睡一个晚上。她就知道这是最后一个晚上了?她就盼着我下不了手术台!”说着,老爸眼泪又湿了眼眶。加上刚才一进门,老爸这是今生第二次在娟子面前掉泪。
“后来我被推进去做手术,出来一看,医院把我病床换到一天一万块钱的病房去了,那个钱公费医疗不报销啊!叫家属,你妈已经回家睡觉去了。多亏了这位社区志愿者小李同志。”那个一直坐在旁边想插不上嘴的年轻女人又一次试图开腔,被娟子爸严词制止:我们家的事儿你说什么呀!
“小李同志每天给我送饭,已经好几年了。”娟子心里开始紧张,终于到了关键的话题。不过,除了在老爸掉泪的时候娟子也忍不住泪眼婆娑甚至抽泣,其它时间,娟子都尽量保持镇静,静静地倾听。
“我生病的时候,小李同志早晨四点钟就去医院给我挂号,她就住医院附近。这次住院手术也多亏了她,出院以后也是细心照料我的日常饮食、营养搭配,每天开着电动车带我去打针……”
娟子客气对那个女人说:“谢谢,多亏你了”。
娟子之前听妈妈在电话里提起过这里女人,说是上次被捉“现行”其实就是给娟子爸送饭。娟子妈老说那女的根本不会做饭,做的饭可难吃了:鸡腿那么粗,来历可疑;鱼腮都不抠出去……
娟子打量那“小三儿”一眼,那女人留着片汤短发,长相清秀,说话口齿有点不清楚。据说是独身一人带着个傻儿子,曾经因为看病跟娟子爸借过几万块钱,无力偿还就更加努力照顾老头儿。
“今年3月28日,你妈打来电话,”不愧是天天写日记,什么事儿都记得清清楚楚,说:“我看那个小李不错,就让她照顾你吧,以后我也找个这样的人伺候我。咱们就这么过下去吧。可是,这次我手术住院,她突然对小李同志发威,让李刚打了人家。”
“我就是帮你爸做饭的社区志愿者……”那女人还想说下去,又被娟子爸制止。她很体贴地给娟子爸披上一件衬衫,说空调太凉了,直着吹不好。娟子老爸赶快自己披上,挡住那小李同志伸过来的热情的双手。
“最令我伤心的是,在医院里需要交钱的时候。第一次虽说你妈还算痛快地帮娟子交了钱,但是还发生了不愉快——让她外甥打了社区志愿者;第二次,不交钱医院就要停药了,打电话给你妈,她却说她刚到家,累了,来不了,还问我自己的钱呢。我的钱都在她那儿啊!所以这次你一定帮我把我那个钱要回来。办好了这件事儿,就是你对父亲最大的孝顺!这回她彻底地伤了我的心,我再也不想见到她了!我把家门锁都换了。”说着,又潸然泪下。
“我们家弟兄好几个呢,要说打架我也能找着好几个人呢。”那“小三儿”来了劲儿。
“人家小李看我的面子,就算了。”
“是你父亲劝我,我一想就算了吧。”
“你不要说话,我家的事儿还是让我来说。”娟子爸又一次制止那个“小三儿”。
“那第二件事儿呢?”第一件事儿娟子自问真的不敢保证能办到。
“第二件事儿,”老爸又指着日历说,“你11号回来,怎么今天才来看我啊?娟子以为你不来了。”说着眼圈儿又红了。娟子们又赶快劝解他。
“我是想,我一个人住着,哪天死在屋里都没有人知道。现在这个志愿者每天早上来晚上走,你还得去嘱咐邻居那个二宝,一天看不见我出门,就赶紧敲门,有意外情况赶快打电话110。”
“打120,110是匪警。”那个女人插嘴道。
“打120,让他们把我拉到八宝山。”娟子爸越说越伤心,“然后通知你回来,你见不到爸爸的尸体不能让他们火化。”听到这里,娟子眼泪哗哗地流下来,连娟子朋友都忍不住落泪,真是太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