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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二首: "牧童杏花" 和 "北极南溟" ---- 兼怀小友ZH

我的一个小朋友ZH前不久去世了, 享年三十二岁。 他死于癌症, 从诊断到去世两个月, 没有留下儿女。 ZH从北方农村一路考出来, 博士毕业还不到三年。 他父亲在一个亲戚的陪同下来美, 前几天老人家带了他的骨灰回国了。 一次我听到他父亲与亲戚用方言说话, 他父亲几次说: "我死了, 谁可给我烧香家?" 人生有一些伤痛是永远无法紓解的, 我想, 丧明之痛应该是其中之一吧!

由现实里的死亡, 而想到文化里, 历史里的死亡。 劝慰遭遇丧子之痛而哭瞎了眼的师兄弟子夏时, 曾子是这样策略地开口的: "女何无罪与？女何无罪与？......丧尔子，丧尔明，尔罪也." 子夏居然也就听进去了。

又想到老蒋的侍从医生熊丸写的老蒋去世时的一些情况。 据熊回忆, 老蒋去世前几天, 命人给他读一首有关清明的唐诗, 熊是这样写的: "..... 蒋先生过世的前几天，兴致还很高的时候，常找一位四川护士罗小姐替他读唐诗。他一直很喜欢唐诗，但就在那几天，先生突然要罗小姐为他读“清明”诗，罗小姐翻了翻书，发现题为“清明”的唐诗有两首，一首是“清明时节雨纷纷”，另外一首则是古诗。先生就是要罗小姐替他读这首“清明”古诗，而且还连读了好几遍。我当时记得很清楚，现在虽不大记得，不过我记得它最后几句的意思是：“任何事都不必看得那么多，最后还不都是一堆荒土。"

熊丸不记得那首唐诗, 我却记得。 那首诗是宋之问的 <途中寒食>, 共八句:

马上逢寒食，途中属暮春。
可怜江浦望，不见洛桥人。
北极怀明主，南溟作逐臣。
故园肠断处，日夜柳条新。

熊丸医生的人文修养不错, 宋之问的 <途中寒食> 殷殷劝人不必将功名利禄看得太重, 整个调子跟旧约 <圣经> 所罗门的 "传道书" 一致。

唐诗里两首有关 "清明" 的诗流传最广: 一首是宋之问的 <途中寒食>; 另一首流传更广, 是杜牧的 <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这两首诗调子虽不同, 境界都很好, 而且都浅白好读, 便于流传。

我个人对这两首诗的认识, 在过去的几十年间, 经历了一些转变。我在这里粗略地谈谈, 与有同好的朋友分享。

小时候记性好, 喜欢背颂。我运气也不坏, 总能循序渐进地找到相应层次的人指导。 这样一个选题一个选题地背过来, 渐渐地也形成了自己的一点判断能力和个人倾向。我比较喜欢有关 "清明" 的诗词, 觉得一边背颂一边在春日的田野上撒欢儿很过瘾。这个阶段, 我更喜欢 "牧童杏花", 原因可能是对牧童的认同感强一些, 也可能因为 <寒食> 诗中 "江浦，洛桥, 北极，南溟" 这些意象对年青人来说有一点生僻。

然后上了大学读文学, 诗酒风流, 还是喜欢 "牧童杏花" 多一点。有一次趁清明到另一个城市会一位很漂亮的文友, 特意带了杏花村的 "竹叶青"。那天下着小雨, 我们在一个人不多的街道上的一家小馆吃饭, 我笑吟吟地将出"竹叶青", 我们聊了很久, 花了很长时间彼此给对方背诗以显示自己博学多才。 背了哪些诗, 我现在已经全忘了, 记得的是我们默契地彼此都没有背 "牧童杏花"。还有一首诗应时应情应景, 我觉得十分相宜, 当时很想背, 却因脸皮薄犹豫再三没有背给漂亮女孩听, 所以至今记得。 多年后有一次见到这位文友, 说起这首诗, 我们都愉快地笑了, 可能因之还多吃了一点菜:

芳草绿野恣行事，春入遥山碧四周。
兴逐乱红穿柳巷，固因流水坐苔矶。
莫辞盏酒十分劝，只恐风花一片红。
况是清明好天气，不妨游衍莫忘归。

我这位漂亮的文友现在仍然很漂亮, 而且添了风韵, 作电视主持, 作制作人, ...... 围着她转的各色男人仍然很多, 只是她不大写东西了。

再后来, 圈子大了, 清明节仍然踏青什么的, 却不再 "背" 诗, "朗" 诗了(我们一般管高声唱出别人的诗作叫"背"; 高声唱出自己的诗作叫"朗"), 偶尔有人在清明这样的场合"背", "朗", 我们就笑他。

近几年, "马上" "途中" 比较多,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 也属正常。问题是, "马上" "途中"一多, "马上" "途中"这种情感范式渐渐地就沉淀进入了自己的心灵深处, 成为我精神景观的一部分。在这样的精神和情感背景下, 慢慢地觉得 "北极南溟" 对我的吸引力赶上并超过了 "牧童杏花"。


ZH小友, 你我现在人天相隔, 是真正的"北极南溟", 请你在你的世界里稍做停留, 让我有机会拿我的 "牧童杏花" 奉上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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