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去日本旅遊,體驗了許多有趣又值得深究的現象:
這些獨特的現象都體現出日本獨特的文化淵源。
日本文化與中國文化最根本的區別有二點,這二點同時又是日本文化和英美文化共有的,它們就是“崇尚honor”和“尊重傳統”這二點。西方之所以興盛,日本之所以能在閉關鎖國千百年後,只花30年就躋身於世界強國之列,就是因為這二點。而中國現在的狀態比清末還糟(見《比較現在和清末的中國》),就是因為中國人從來沒有“honor”這個概念,中共竊國後又擯棄了“尊重傳統”的美德。
中國人不懂“honor”這個概念,中文裡根本沒有這個詞。“honor”最近的翻譯是“榮譽”,但“榮譽”是別人給你的,而“honor”代表的是一種個人堅守的、重於生命的操守,和為這種操守獻身的自豪感。但為方便閱讀,此後就採用“榮譽”的翻譯。
歐美和日本之所以都有同樣的“榮譽至上”的傳統,是因為他們的古、近代都有許多小國,彼此征戰不休。在一個常年戰爭的環境裡,一個族群要想生存下來,必須在戰斗中彼此信任,知道別人會為自己捨命,不擔心臨陣倒戈。這就要求個體一諾千金,承諾重於生命。而一個彼此陽奉陰違、元首簽署的文件轉眼就說是歷史文件的團體,則會被迅速消滅。因為個人的信用決定團體的生死,它自然就成了社會上衡量一個人是否值得尊重的首要準則。古近代的歐洲和日本都是封建領主製,從國王以下各級效忠自己的上級宗主,所以對宗主的效忠就是一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操守。
中國之所以沒有發展出“榮譽至上”的傳統,是因為在近代海軍技術出現前的幾千年裡,中國周圍都沒有威脅,國內各地又語言相似,文字相同,所以在絕大部分時間裡都處於大一統的和平時期。沒有戰爭的壓力,就無法形成一諾千金的傳統。在中國歷史上,提起“一諾千金”,人們只會想起荊軻刺秦王的戰國時期,而那時恰恰就是許多國家彼此征伐不斷的時期。
保守主義的鼻祖、英國人艾德蒙·伯克(Edmund Burke)在他的《關於法國革命的思考》(”Reflections on the Revolution in France”)一文中哀歎騎士精神的消失:
But the age of chivalry is gone. That of sophisters, economists, and calculators has succeeded; and the glory of Europe is extinguished forever. Never, never more, shall we behold that generous loyalty to rank and sex, that proud submission, that dignified obedience, that subordination of the heart, which kept alive, even in servitude itself, the spirit of an exalted freedom.
但騎士精神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詭辯者、牟利者和算計者的時代;歐洲的榮耀永遠熄滅了。我們再也無法看到基於等級和性別的那種慷慨的忠誠,那種驕傲的順從,那種有尊嚴的服從,那種發於內心的服從,這些即使在效忠之中也能保持高尚自由精神的元素,再也見不到了。
伯克所描述的這種以效忠上級為自豪的心態,就是中國人打死也理解不了的一種心態,就是西方和日本雖文化迥異但都能成為強大民族的根本原因。
在中國人看來,做別人的奴才沒有任何可以驕傲的地方,相反,必須極盡卑躬屈膝之能事,誰跪的越賤,誰就受重用。
比如明朝專權的太監王振問工部侍郎(建設部副部長)王祐為什麼沒有鬍鬚,王祐答道:
“老爺沒有鬍鬚,兒子我怎麼敢留呢?”
在今天,王祐先生的徒孫,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李先生說:
“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
換句話說,如果有一天皇上下令他無緣無故自殺,或者屠殺十萬抗議群眾,或者獻上自己的閨女陪他睡覺,李先生必須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去執行。否則,怎麼能叫“絕對忠誠”呢?
但我們知道,這種“絕對忠誠”李先生做不到,沒人能做到。
所以,從李先生說出那句話的的那一刻起,已經背叛了自己的主子,因為他根本沒打算執行他的誓言。
所以,他一定會見風使舵,一旦計算出主子已經失勢,他跳船的速度會比你眨眼還快。
這種肯定會發生在絕大多數誓言忠誠的中國人身上的背叛,在古近代的日本和英國就很少發生,因為榮譽重於生命。
如果你看過英王查爾斯三世的加冕典禮,你會看見所有那些向他行效忠宣誓的人,從公爵到近衛軍士兵,都非常自豪。當近衛軍士兵在國王走過時昂首敬禮時,他心裡充滿的是尊敬和自豪,沒有一絲猥瑣和逢迎。而國王檢閱的行為就是向這些驕傲的部下致敬。
在加冕典禮上,每個人,包括查爾斯的長子威爾士親王威廉,向查爾斯宣誓效忠的每一句話都以“according to the law(按照法律)”結束。就是說:
“我對你的效忠不是無條件的,不是你讓我殺人放火、獻上妻女我都遵命。相反,我尊你為我的宗主,不是無條件的,而是因為你在行使傳統和法律要求你+行使的國王對國家的神聖職責(維護傳統、保護教會、維護公平原則、壓制邪惡的思想和人)。如果你違反這個職責,我和你的契約就作廢。”
所以,在這個從國王到士兵的等級制度中,每一級的人都在執行一個高尚的、值得自豪的使命,所以每個人都為自己的使命自豪,為了這種榮譽他願意獻出生命。在《烏戰深度解析(41):怎樣建立一隻驍勇的軍隊?》裡我舉了許多近代、現代英美軍人為榮譽獻身的例子。在1265年8月4日的伊夫舍姆戰役中,因推動議會制度而反叛國王亨利三世的西蒙·德·孟福德伯爵陷入驍勇善戰的愛德華王子的重重包圍,士兵傷亡殆盡。孟福德的12名騎士在他周圍圍成一個圓圈,奮力死戰,一個個被砍到,無一人膽怯,直至孟福德力盡被殺。這12人早知這個結果,但無一人貪生逃走。
這就是伯克所說的“驕傲的順從”。貫穿整個社會的主線就是榮譽 — 不論上下級都因為對方行使榮譽的使命而尊敬他,因自己行使榮譽的使命而自豪。
因為指揮了1991年的海灣戰爭名滿天下、被英國女王授與爵位的美軍四星上將霍曼·施瓦茨科普夫本來前途無量,就因為和副總統切尼共乘專機時,被切尼看到他昂首端坐,部下跪在他腳下給他繫鞋帶,他的仕途就戛然而止。因為在切尼眼裡,他羞辱了他的部下,表現出了獨裁者的氣質。
這個例子特別生動地說明,在西方的權力金字塔中,每一級的每個人的個人尊嚴、榮譽都受到尊重。
因為同樣是尚武傳統,日本的榮譽觀念和西方的非常相似 — 金字塔的各級都因為忠於職守而彼此尊敬和自尊,只是神聖職責的定義不同而已。最近播出的《幕府將軍》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了日本文化中這種榮譽觀念。其中最震撼人心的一段就是女主角橘子要帶領宗主虎勇的家人離開石堂的地盤,石堂的武士們堵門不許的那一段。此處是油管上的這一段。橘子只不過是虎勇的一個棋子而已,虎勇此次派她來就是要她死,以她的死來激起其他家族和國母對石堂的反感。然而橘子並不以作為宗主的棄子為恥,她甘心情願地為宗主完成自己的使命。她臉上的那種凜然正氣,那種自豪,讓我把這一段看過無數次,每次都落淚。願慈愛的天父永遠不給我這樣的試煉時刻,但假若我有一天處在這個時刻,我一定會如橘子一樣視死如歸。
這就是伯克所說的“驕傲的順從”。
小粉紅們看到這裡會如何不適、如何嘔吐、如何嘲諷、如何謾罵,我無法想象,我唯一能生動想象的是,當村長或監獄看守走近時,他們點頭哈腰的那份奴才樣兒。
我的西人老闆第一次聽說《幕府將軍》這本書是二十年前。他的鄰居忽然把房子裝飾成書中場景,門口掛起了巨大的“幕府將軍”的旌旗,他好奇打聽,才聽說此書。看本書能把自己的房子給折騰成這樣,足見他的鄰居對此書癡迷的程度。看過電視劇的人都知道劇情非常血腥殘忍,虎勇僅僅為了欺騙石堂,就讓忠心耿耿跟了自己一輩子的老將光鬆剖腹自盡。這種對生命的漠視和高度人文的西方文化格格不入,為什麼這本書和最近的連續劇都能在西方有如此大的共鳴?
共鳴的就是伯克所說的忠心順服中的榮譽。
在中國,一個下級在上級面前沒有任何尊嚴,必須卑躬屈膝,所以每個人要麼不擇手段往上爬,要麼自暴自棄。但你爬上去後又會面對更上一級的蔑視,所以你還要繼續不擇手段地往上爬。
無法從政的就通過賺錢來找被尊重的感覺。你賺了一百萬,終於可以在同鄉、同學們面前趾高氣揚了,卻發現人家千萬富翁開的保時捷你根本買不起。於是你繼續拼命。等你終於買得起保時捷了,上了人家的豪華私人遊艇,卻被所有人蔑視。等你終於買了私人遊艇,卻發覺人家還是瞧不起你,因為人家都在納斯達克上市了。
這就導致中國人的心很浮躁,不論是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還是自暴自棄,都極少會在一個崗位上十年如一日地精益求精。
所以中國企業裡老字號極少,第一家店剛賺錢了,就急火火地貸款做連鎖,百十家連鎖剛開張還沒站穩,就去搞上市,然後就資金鏈斷裂,就消失了。
而寥寥可數的幾家祖宗給我們做好的老字號,也因為我們的急功近利而臭名遠揚甚至關張,比如狗不理包子。
而在西方,尤其是日本,不論你是一部車最重要的引擎,還是引擎上的一顆螺絲,你的的貢獻都得到尊重,你都以自己的貢獻為自豪。所以不論在什麼位子上,日本人都可以一干一輩子,兢兢業業地精益求精。如果一個社會各個環節、每一顆螺絲釘都這樣精益求精,這個社會怎能不強大?抗日戰爭中關於日軍官兵的訓練有素和專業精神的故事數不勝數,比如盧溝橋事變前日軍軍官去宛平城內的國軍指揮部交涉,一入城門就下馬步行,旁人不解其因。開戰後,城外日軍的第一炮就命中了國軍指揮部。
因為各行各業不論崗位高低都精益求精,一個社會中所有的事情就都做得漂亮,用著舒服,這樣的社會就不會整天喊著要變革,就會守舊,就會尊重傳統。這就使得日本社會對外人來說像一個奇怪的組合:一方面,到處都是別的國家早就淘汰的技術和器物,比如公共汽車上的投幣機、絕大多數商鋪只收現金,但另一方面,日本又有那麼多引領時代的發明,比如混合動力汽車、液晶顯示器、新幹線、隨身聽、遊戲機、二維碼、噴水廁所坐墊。
因為每個人不論地位如何都受到尊重,日本人就沒有那麼強的炫富的慾望,所以日本大街上的豪車極少,而且有很多極小的汽車,在中國和西方肯定會被嘲笑,但日本人就不以為恥。
因為尚武精神的產物 — 一諾千金和榮譽至上,在日本搞實業和經商就不會有欺詐、貪污、失信、失職來搞垮你的產業,讓你知難而退。每個人都全力以赴、兢兢業業。所以,雖然日本經歷了千百年閉關鎖國、和清朝一樣落後,但一旦明治維新,30年後就成為世界強國。
現代的西方因為尊重個人價值和民粹主義,對個人的慾望過於縱容,除少數精英階層外,多數人口已經偏離了丘吉爾時代的自律、服從、尊重、奉獻的榮譽操守。相比之下,日本文化中這種風氣就保存得很好,每個人都對安心於自己在社會中的位置,尊敬上下左右所有的人。所以日本的警察極少,我只在大阪火車站見過一次。
這種文化經過千百年發揚,難免產生一些流於形式的東西,比如我聽說舊時去日本人家裡吃飯,客人吃完一碗飯後,主人會熱情要求再盛一碗,如果客人不再三謝絕,立即答應,事後會被主人說沒教養。但日本社會裡尊敬、虔敬文化的核心不是虛偽的形式,而是真正的尊敬和虔敬。
所以,一旦出現巨大的動亂,比如全面核戰、大號彗星撞擊地球,政府管理能力崩塌,不僅中國,就連西法社會(比中國好得多)都陷入弱肉強食的叢林狀態,日本社會仍然會井然有序。因為,不像在中國和西方,維護社會秩序是警察的事,在日本,每個人都是這個建立在自律和尊敬傳統之上的社會秩序的維護者。
不論和平時代拼經濟,還是戰爭年代拼命,榮譽至上的國家一定穩贏。
中国历史上春秋战国时代也有过。历朝历代的改朝换代大屠杀,不怕死的基因都快死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