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那年方锦昌到北京接洽一项旧数控机床进口到中国的贸易，因为这种旧机械设备的进口要批文，所以他通过洛杉矶一位大陆来的寓公杨池江从中撮合联系认识了中国华盛进出口总公司的老总文瑞刚。这个私营股份制的华盛公司虽然在北京大大小小的进出口公司里没有中粮，五矿，中化这类大型国有进出口企业的名气大，但是它却往往能做成许多那些大公司做不成甚至不敢想的买卖，因为它的董事长兼总裁文瑞刚是一位在北京根基很深的人物，这一点他和那些所谓路子非常野的江湖名人完全不同。

文瑞刚从小就生长，游戏，穿梭在北京各种各样的，神秘的，有士兵把门却从来不挂牌子的大院或大院里的小院，他的性格偏于内向却富于娱人的特质，这使他天生有一种无需张扬的社交场所的魅力，家庭的背景和生活的历练让他既能游刃有余在国内外达官显贵们的高档会所，也能和街头的胡同儿串子相谈甚欢，他的朋友五湖四海，就像水浒里的一百单八条好汉，他能在不经意间不动声色地敲定别人看来难于上青天或吓得尿裤子的事情。北京的高级干部子女多如牛毛，但像文瑞刚这样既有能量又极有分寸感的人并不多，他的官商二场生存智慧告诉他，完全违法的事绝不能做，但必要的擦边球还是要打的，否则就会落得个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朋的结果，飞扬跋扈，无恶不作的高干子弟固然下场多半不好，但那些过于拘谨，整天想着维护自己干部家庭声誉的主儿也常常落得个门前冷落鞍马稀，甚至被人遗忘的境地，文瑞刚清楚地知道走中间路线是人生得意的不二法门。

文瑞刚家的老爷子文国政是开国上将刘亚楼在四野的老部下，本来授中将没有问题，但老人家淡泊名利，主动放弃了垂手可得的军衔，脱了军装到外贸部当了个副部长。杨池江是文国政在外贸部的秘书，他是从美国归国的华侨，在海外亲戚血脉关系很广，加上英文又好，所以在外贸部当部长秘书也是人尽其才。文国政在文革中被造反派从领导岗位上赶下了台，好在他是老红军，倒是没受什么罪，就在家闲呆着了。可杨池江却倒了大霉了，他成了美帝国主义和蒋匪帮派回来的特务，更糟糕的是红卫兵在他家搜出来一部无线电台，那是他在美国业余玩儿通讯的物件，这时候成了他里通外国，阴谋颠覆我社会主义红色江山的铁证，他被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发到青海劳改去了。

1972年外贸部工作已逐渐恢复正常，文国政也回去做了革委会副主任，他四处打听杨池江的下落，终于在青海格尔木找到了那个半死不活的中年男人。文国政四处奔走，总算把杨池江的案子给翻了，还把他弄回了北京，本来还想让他做秘书，但是当时外贸部的革委会主任硬是说杨池江成份不好，不让进部里。无奈，文国政帮他找了个中央编译局的闲差，负责《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语录》和其他党的文献资料的英文版的翻译校订和编纂工作，其实对于杨池江来说那倒是个好的不能再好的工作了，那里没有太多的行政杂务，没有做秘书常有的政治压力，他可以有充分的时间读那些在外面根本看不到的原版外语书籍和期刊报纸，而且他还恢复并保持了自己的英语水平，对于在劳改农场的炼狱里死里逃生的杨池江来说，还有什么更大的奢求呢？ 

“四人帮”倒台后，杨池江和在美国的亲人们恢复了联系，不久中美正式建交。就在美国第一任驻华大使伦纳德·伍德科克（Leonard Woodcock）就任后不久的1979年初夏，杨池江携全家又一次飞到了美国，不过这一次，他没打算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