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德壮将手里的药酒狠狠掼在地上。“什么屌鸡巴玩意儿”,德壮一面用粗黑的手背擦着鼻子里流出的热血,一面左右摇晃着肩膀骂骂咧咧地嚷着。地上除了破碎的黑坛子片,散落着几块略带青蓝的虎骨,一条无名指大小的整参,十几片边缘带着毛毛的鹿茸,浓烈的酒香迅速在木笼房子里弥散开来。
“你他妈真是二逼不是二逼,一刀两口儿,这样的酒以后你上哪儿去找?”
“武胜怎么就看上你这么个缺货了。”
“这么好的酒,尝都没尝就他妈让你小子糟蹋了。”
昏黄的灯影下,烟雾缭绕,呛人的莫合烟味儿加上毡鞋垫、乌拉草特有的烈味儿让小屋内充满了粗犷的男人味道;炕上的,地下的,站着的,坐着的,七八个粗壮汉子你一言我一语数落起叫德壮的小伙子来。
“老子就是摔了,他妈的,怎么着,你们还能把老子蛋子儿挤出来当泡踩!" 德壮边逞强,边用脚狠狠地踢了一下卧在旁边的虎子。虎子被踢忽的一下站起来,低声嗷嗷了两下,走到老邢身边重新卧了下去。德壮脸上从嘴角到面颊的长疤红亮起来,两只耳朵也不由自主地前一下后一下开始抽动。
“嚷个鸡巴毛嚷,你他妈跟谁称老子,要是挤,还等你到现在。”坐在炕沿边上的老邢见状,赶紧起身一把推开德壮,一边说着一边蹲在地上把几样干货捡拾到手里,窗台上拿过一个碗放到里面,唯恐德壮彪劲儿上来再把这几样宝贝糟蹋了。
德壮十九了,没爹没妈,是武胜认的干儿子,出生的时候有些特别,可能脑袋被挤了一下,干事总是二二乎乎,不计后果,人送大号“二逼小子”。说起来也只有德壮有胆量偷出武胜的宝贝酒来。武胜是个豪爽汉子,什么好东西,有人看上了抬手就可以让人拿走。嘴上常说的一句话:“东西不去不来,有人帮你轮换,两得其便的事。” 只是这泡着东北三宝的酒,武胜看得比命还重,任谁也是要不出来的。且不说禁猎老虎的大令在此,就是真的可以猎虎,转遍岭南岭北几百个山头,虎毛也没得一根。自打林区的小火车通了,这里的狼群就疯了似的蔓延,唯一让狼畏惧的老虎据说都跑到大江的北面出国去了西伯利亚。泡在这酒里的骨头是货真价实的真虎骨,泡一瓶少几块,绝对没有地方再去弄了,更何况这里面还有一段很深的故事。如此被武胜宝贝的酒,定有神奇的地方;一口酒喝下去,再冷的天,不穿厚衣服在外面冻一宿,什么事也不会有,稍一活动还会冒汗;喝过之后,人眼珠子发亮,没有月亮的夜里看东西一清二楚,不困不乏出奇的精神。武胜是专在夜间候捕大家伙的猎人,这酒就是武胜的命。
武胜越是把这宝贝酒捂得严实,惦记这酒的人就越多,酒里的三件宝贝确实也是地地道道的好东西;真正的老虎骨头,绝壁上的野山参,春茬带血的鹿茸,配上酒窖直接出锅的原浆酒,泥封一存,至少十几个年头。二货德壮经不住人们的劝诱吹捧,趁武胜外出套狼的时机,启开武胜的地窨子拿了一坛出来。在众人期待的眼光里,德壮咧着嘴角,扬着眉毛,牛哄哄地打开坛盖仰脖灌了一大口,还没容放稳酒坛鼻子里的血就下来了。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德壮一把抓起酒坛摔了个粉粉碎。人要是真二,想让他有次一都难。
转运站一旁靠山,一边近水,早先是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屯子,随着林区的建设,专线铁路的开通,大批的转业官兵,其它老林场调来的工人,左近的散户和成群的盲流,将小小的屯子汇集成近千人的大镇。林区内,最方便的材料是木头,百十户人家,散散落落半山而居,除了场部的大礼堂红砖灰瓦,其余的都是清一色的木笼房。大到上千平米的仓库,小到单居独户的矮屋,水桶粗细的红松,四面一笼,糊上几把泥,屋顶蓬上尺来厚的茅草就是人们遮风挡雨,躲避寒暑的居所。正值隆冬,松黑雪白,家家户户烟囱里冒着青烟,外面寒风刺骨,屋内春意盎然。冬季的林场之夜,漆黑寥寂,寒冷冻僵了一切,没有月色,没有星光,浓重的乌云倒扣住远近的山山水水,墨色中只有几处微弱的灯光。
再黑的夜对武胜来讲也不算什么,多年的狩猎经验使武胜可以听风辨向,凭迹寻踪,无论多狡猾的动物只要被武胜盯上了,是绝对逃不掉的。可今天的事实在蹊跷,明明在这里下的夹子,傍边树上砍了记号,十几斤重的铁夹子,拇指粗的链子,再加上五六尺长的柞木杠子偏偏不见了踪影。仓库老王养了十几条狗看家护院,却又想着吃狗肉,听说狗去了尾巴可以长得更肥,一下把十几条狗的尾巴全剁了。前些日子来了一只独狼,可能饿狠了找不到吃的,居然闯进老王的院里咬死了三条狗,拖走了一只。狗没了尾巴威风不起来,十几条狗竟像是十几只羊。武胜听说了,憋着狠劲要会会这只狼,连着转了几天找到这个下夹子的地方是绝对错不了的。武胜从怀里掏出鹿皮酒囊灌了一口定定神,蹲下身子仔细辨别着雪上的踪迹。一场落雪早已把可见的印痕遮盖得严严实实,武胜左看右看,一道微微延伸的浅痕让武胜看出了倪端。“好狡猾的老狼,居然可以咬着拖杠顺起来走。”武胜直起腰身露出了微笑,黝黑的脸上一排如雪的白牙放着青光。武胜不慌不忙抽出猎刀砍了一根手腕粗细的树条,削尖了一头握在手里掂了掂,将紧扣的水獭帽耳解开翻了上去。一声呼啸迈开长腿,大步流星顺着浅痕找了下去。约莫走了半里多地,洁净的雪面上斑斑驳驳有些黑点。武胜抓起来放在鼻子下闻一闻,有股淡淡的血腥味。武胜知道是夹子上的铁齿伤了狼腿,心里不由得对这只狼生出了敬意,急赶的腿步缓了下来。
武胜一边思忱一边走,又走了半多里路,黑暗中一对绿森森的眼睛惊醒了武胜。惺惺相惜,对这样一头倔强的独狼武胜已经放弃了猎杀的念头,只是想着如何帮这头狼解脱腿上的夹子。静持中传来独狼喉咙里发出的低吼声,狼在挑战了。身带重夹跑这么远的路,独狼威风不倒,要决一死战。黑暗中看不清狼的身形,但武胜凭经验知道这是一只身形高大,两耳高耸,脖颈粗壮的公狼。武胜向前迈了两步,对面传来哗哗的铁链声,似乎独狼也向前走了几步。武胜用木棍在地上墩了两墩,学着狼的声音低吼了两下。对面的绿光闪了几下没有声音,似乎也在思考着什么。两厢静持一动不动,除了风声听不到任何声音。武胜狩猎多年从没放走过任何猎物,这次想放却不知如何为狼解脱。寒冷的僵持中,对面的绿光一点点暗淡下去,武胜知道在这样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至死不屈的独狼让武胜的心颤抖了,武胜长叹一声,撒手扔掉手里的木棍转过身去,才欲迈腿,后面传来一阵咯吱吱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的清脆。武胜停住了脚步,知道是狼在啃咬自己被夹住的腿,一声声的咬骨声撕裂着武胜的心。武胜站定了一动不动,等待着独狼一口咬住自己的腿。一报还一报,是自己先伤了狼。不知又过了多久,后面没了声音,武胜慢慢转过身去,绿光不见了。武胜慢慢走到狼站的地方,一脚踢在铁夹子上,蹲下身来用手一摸,半条狼腿还有余温,夹住的地方只剩光光的白骨。望着独狼遁去的黑暗处,武胜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两行热泪哗哗地淌了下来。武胜哭的是狼,也是哭的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