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九
○隋文帝
【一】
圣人之道:有大义,有微言。故有宋诸先生推极于天,而实之以性,覆之心
得,严以躬修,非故取其显者而微之、卑者而高之也。自汉之兴,天子之教,人
士之习,亦既知尊孔子而师六经矣,然薄取其形迹之言,而忘其所本,则虽取法
以为言行,而正以成乎乡原,若苏威、赵普之流是已。
苏威曰:“读孝经一卷,足以立身治世。”赵普曰:“臣以半部论语佐太祖
取天下。”而威之柔以丧节,普之险以ル偷,不自知也,不自?鬼也。以全躯保
妻子之术,为立身扬名之至德;以篡弑夺攘之谋,为内圣外王之大道;窃其形似,
而自以为是,歆其荣宠者,众皆悦也。挟圣言以欺天下而自欺其心,阉然求媚于
乱贼而取容,导其君以欺孤寡、戕骨肉而无忌。呜呼!微有宋诸先生洗心藏密,
即人事以推本于天,反求于性,以正大经、立大本,则圣人之言,无忌惮之小人
窃之以徼幸于富贵利达,岂非圣人之大憾哉?
普之于论语,以夺人为节用,以小惠为爱人,如斯而已,外此无一似也。威
则督民诵五教,而谓先王移风易俗之道,毕于此矣。子曰:“乡原,德之贼也。”
托于道,所以贼德也。正人心,闲先圣之道,根极于性命,而严辨其诚伪,非宋
诸先生之极微言以立大义,论语、孝经为鄙夫之先资而已矣。
【二】
可以行之千年而不易,人也,即天也,天视自我民视者也。民有流俗之淫与
偷而相沿者矣,人也,非天也,其相沿也,不可卒革,然而未有能行之千年而不
易者也。天不可知,知之以理,流俗相沿,必至于乱,拂于理则违于天,必革之
而后安,即数革之,而非以立异也。若夫无必然之理,非治乱之司,人之所习而
安焉,则民视即天视矣,虽圣人弗与易矣。而必为一理以夺之,此汉儒之所以纤
曲涂饰而徒云云也。
改正朔,易服色,汉儒以三代王者承天之精意在此,而岂其然哉?正朔之必
改,非示不相沿之说也。历虽精,而行之数百年则必差。夏、商之季,上敖下荒,
不能?正,差舛已甚,故商、周之兴,惩其差舛而改法,亦犹汉以来至于今,历
凡十余改而始适于时,不容不改者也。若夫服色,则世益降,物益备,期于协民
瞻视,天下安之而止矣。彼三王者,何事汲汲于此,与前王相竞相压于染绘之?
哉?小戴氏之记礼杂矣,未?住⑹椤⑹?⒋呵铩⒁抢瘛⒅芄僦?锝镉诖艘病F?br /> 曰夏尚玄、殷尚白、周尚赤,吾未知其果否也。莫尊于冕服,而周之冕服,上玄
而下?,何以不赤也?牲之必も也,纯而易求耳,非有他也。夫服色者,取象于
天,而天之五色以时变,无非正矣;取法于地,而地之五色以土分,无非正矣。
自非庞奇艳靡足以淫人者,皆人用之不可废,理无定,吾恶从知之?其行之千余
年而不易者,民视之不疑,即可知其为天视矣。
开皇元年,隋主服黄,定黄为上服之尊,建为永制。以义类求之,明而不炫,
韫而不幽,居青赤白黑之?而不过,尊之以为事天临民之服可矣,迄于今莫之能
易,人也,即天也。于是而知汉儒之比拟形似徒为云云者,以理律天,而不知在
天者之即为理;以天制人,而不知人之所固然者即为天。凡此类,易、书、诗、
春秋、周官、仪礼之所不著,孔、孟之所不言,诎之斯允矣。
【三】
今之律,其大略皆隋裴政之所定也。政之泽远矣,千余年?,非无暴君酷吏,
而不能逞其淫虐,法定故也。古肉刑之不复用,汉文之仁也。然汉之刑,多为之
制,故五胡以来,兽之食人也得恣其忿惨。至于拓拔、宇文、高氏之世,定死刑
以五:曰磬、绞、斩、枭、磔,又有门房之诛焉,皆汉法之不定启之也。政为隋
定律,制死刑以二:曰绞、曰斩,改鞭为杖,改杖为笞,非谋反大逆无族刑,垂
至于今,所承用者,皆政之制也。若于绞、斩之外,加以凌迟,则政之所除,女
直、蒙古之所设也。
夫刑极于死而止矣,其不得不有死刑者,以止恶,以惩恶,不得已而用也。
大恶者,不杀而不止,故杀之以绝其恶;大恶者,相袭而无所惩,故杀此以戒其
余;先王之于此也,以生道杀人也,非以恶恶之甚而欲快其怒也。极于死而止矣,
枭之、磔之、に之,于死者又何恤焉,徒以逞其扼腕?龈之忿而怖人已耳。司刑
者快之,其仇雠快之,于死者何加焉,徒使罪人之子孙,或有能知仁孝者,无以
自容于天地之间。一怒之伸,惨至于斯,无裨于风化,而祗令腥闻上彻于天,裴
政之泽斩,而后世之怒淫,不亦よ乎?隋一天下,蠲索虏鲜卑之虐,以启唐二百
余年承平之运,非苟而已也;盖有人焉,足以与于先王之德政,而惜其不能大用
也。
【四】
周制:六卿各司其典,而统于天子,无复制于其上者,然而后世不能矣。周
礼曰:“惟王建国。言国也,非言天下也。诸侯之国,唯命之也,听于宗伯;讨
之也,听于司马;序之也,听于司仪行人。若治教政刑,虽颁典自王,而诸侯自
行于国内,不仰决于六官。如是,则千里之王畿,政亦简矣,其实不逾今一布政
使之所理也。郡县之天下,揽九州于一握,卑冗府史之考课,升斗铢累之金粟,
穷乡下邑之狱讼,东西万里之边防,四渎万川之堙泄,其繁不可胜纪,总听于六
官之长,而分任之于郎署。其或修或废,乃至因缘以雠私者,无与举要以省其成,
则散漫委弛而不可致诘。故六卿之上,必有佐天子以总理之者,而后政以绪而渐
底于成,此秦以下相臣之设不容已也。
乃相臣以一人而代天子,则权下擅而事亦冗,而不给于治;多置相而互相委,
则责不专,而同异竞起以相挠;于是而隋文之立法为得矣。左右仆射皆相也,使
分判六部,以各治三官,夫然,则天子统二仆射,二仆射统六卿,六卿统庶司,
仍周官分建之制,而以两省分宰相之功,殆所谓有条而不紊者乎!繇小而之大,
繇众而之寡,繇繁而之简,揆之法象,亦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八卦,以尽天
下之至赜,而曲成乎者也。法者非必治,治者其人也;然法之不善,虽得其人而
无适守,抑末繇以得理,况乎未得其人邪?以法天纪,以尽人能,以居要而治详,
以统同而辨异,郡县之天下,建国命官,隋其独得矣乎!不可以文帝非圣作之主
而废之也。
【五】
开河以转漕,置仓以递运,二者孰利?事固有因时因地而各宜,不能守一说
以为独得者,然其大概,则亦有一定之得失焉。其迹甚便,其事若简,其效若速,
一登之舟,旋运而至,不更劳焉,此转漕之见为利者也。然而其运之也,必为之
期,而劳甚矣。闸有启闭,以争水之盈虚,一劳也;时有旱涝,以争天之燥湿,
二劳也;水有淤通,以勤人之?治,三劳也;时有冻Ё,以待天之寒温,四劳也;
役水次之夫,夺行旅之舟以济浅,五劳也。而又重以涉险飘沈、重赔补运之害,
特其一委之水,庸人偷以为安,而见为利耳。
夫无渐可循,而致之一涂,以几速效,政之荑稗也。岁月皆吾之岁月,纡徐
之,则千钧之重分为百,而轻甚矣。置仓递运者,通一岁以输一岁之储,合数岁
以终一岁之事,源源相因,不见有转输之富,日计不足,岁计有余,在民者易登
于仓,在仓者不觉而已致于内,无期会促迫之苦,而可养失业之民,广马牛之畜,
虽无近切,而可经久以行远,其视强水之不足,开漕渠以图小利,得失昭然矣。
隋沿河置仓,避其险,取其夷,唐仍之,宋又仍之,至政和而始废,其利之
可久见矣。取简便而劳于漕?免者,胡元之乱政也。况乎大河之狂澜,方忧其?滥,
而更为导以迂曲淫漫,病徐、兖二州之土乎?隋无德而有政,故不能守天下而固
可一天下。以立法而施及唐、宋,盖隋亡而法不亡也,若置仓递运之类是已。
【六】
有名美而非政之善者,义仓是也。隋度支尚书长孙平始请立之,家出粟麦一
石,储之当社,凶年散之,使其行之而善,足以赈之也。抑一乡一社,有君子长
者德望足以服乡人,而行之十姓百家焉可矣。不然,令之严而祗以病民,令之不
严,不三岁而废矣。且即有君子长者主其事,行乎一乡,亦及身而止耳。恶有一
乡之事,数十年之规,而可通之天下,为一代之法也哉?
行之善,而犹不足以赈荒者,假使社有百家,岁储一石,三年而遇水旱,曾
三百石之足以济百家乎?倘水旱在三年之外,粟且腐坏虫蚀,而不可食也。且储
粟以一石为率,将限之邪?抑贫富之有差邪?有差,而人诡于贫,谁尸其富?家
限之,则岁计不足,而遑计他年?均之为农,而有余以资义仓,其勤者也,及其
受粟而多取之者,其惰者也;非果有君子长者以仁厚化其乡,而惰者亦劝于耕,
以廉于取,则徒取之彼以与此,而谁其甘之?不应,抑将刑罚以督之,井里不宁
而讦讼兴,何义之有?而惰窳不节之罢民,且恃之以益其骄怠。况乎人视为不得
已而束于法以应令,?康?湿腐杂投而速蠹,仅以博好义之虚名,抑何为者邪?
况行之久而长吏玩为故常,不复稽察,里胥之乾没,无与为治,民大病而モ免不
能,抑其必致之势矣。
夫王者之爱养天下,如天而可以止矣,宽其役,薄其赋,不幸而罹乎水旱,
则蠲征以苏之,开粜以济之。而防之平日者,抑商贾,禁赁佣,惩游惰,修陂池,
治堤防,虽有水旱,而民之死者亦仅矣。赋轻役简,务农重谷,而犹有流离道
?堇者,此其人自绝于天,天亦无如之何,而何事损勤苦之民,使不轨之徒悬望
以增其敖慢哉?故文王发政施仁,所先者鳏、寡、孤、独,所发者公家之廪,非
取之于民而以饱不勤不节之惰农也。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捐己以惠民,
且不知养民之大经,况强以义胁民而攘之为己惠乎?夫义仓者,一乡之善士,当
上失其道、横征困民之世,行之十姓百家以苟全一隅者可也。为人上者而行之,
其视梁惠王之尽心奚愈哉?
【七】
立教之道,忠孝至矣,虽有无道之主,未有不以之教其臣子者,而从违异趣,
夫亦反其本而已矣。以言教者,进人子而戒之曰:“尔勿不孝;”进人臣而戒之
曰:“尔勿不忠;”舌敝颖秃,而听之者藐藐,悖逆犹相寻也。弗足怪也,教不
可以言言者也。奖忠孝而进之,抑不忠不孝而绝之,不纳叛人,不恤逆子,不怀
其惠,不歆其利,伸大义以昭示天下之臣子,如是者,殆其好也,非其令也,宜
可以正于家,施于国、推于天下而消其悖逆矣。然而隋文帝于陈郢州之叛而请降,
则拒而弗纳;突厥莫何可汗生擒阿波归命于隋,请其死生,高?曰:“骨肉相残,
教之蠹也,存养之以示宽大,”帝则从之,而禁勿杀;吐谷浑妻子叛其主请降,
帝则曰:“背夫叛父,不可收纳。”夫帝之欲并陈而服二虏,其情也;抑且顾君
臣、父子、夫妇之大伦,捐可乘之利而拒之已峻,以是风示臣子,俾咸顺于君父,
而蠲其乖悖,夫岂不能。然制于悍妻,惑于逆子,使之兄弟相残,终以枭獍之刃
加于其躬,一室之内,戈矛逞而天性蔑,四海之称兵,不旋踵而蜂起,此又何也?
繇此而知忠孝者,非可立以为教而教人者也。以言教者不足道,固已:徒以行事
立标准者,亦迹而已矣。
夫忠孝者,生于人之心者也,唯心可以相感;而身居君父之重,则唯在我之
好恶,为可以起人心之恻隐羞恶,而遏其狂戾之情。文帝以机变篡人之国,所好
者争夺,所恶者驯谨也。制之于外,示彝伦之则;伏之于内,任喜怒之私;其拒
叛臣、绝逆子也,一挟名教以制人者也。幽暖之地,鬼神瞰之,而妻子尤熟尝之。
好恶之私,始于拂性而任情,既且违情而殉物。悍妻逆子,或饵之,或协之,颠
倒于无据之胸,则虽日行饬正人伦之事,而或持之,或诱之,终以怨毒而贼害之。
无他,心之相召,好恶之相激也。呜呼!方欲以纲常施正于裔夷,而溅血之祸起
于骨肉,心之几亦严矣哉!好恶之情亦危矣哉!故藏身之恕,防情之辟,立教之
本,近取之而已。政不足治,刑赏不足劝惩,况欲以空言为求亡子之鼓乎?
【八】
周礼:乡则比、闾、族、党,遂则邻、里、ガ、鄙,各有长司其教令,未详
其使何人为之也。就农民而为之,则比户之中,朴野之氓非所任也,其黠而可为
者,又足为民害者也。且比邻之长虽微,而列于六官之属,则既列于君子而别于
野人矣,舍其耒<耒吕>而即与于班联,不已?乎?意者士之未执贽以见君而小试
之于其乡,凡饮射宾兴所进于君之士,皆此属也,固不耕而有禄食,士也,非民
也。唯然,则可士、可大夫,而登进之途远,则当其居乡而任乡之教,固自爱而
不敢淫?于其乡,庶几不为民病,而教化可资以兴。然周礼但记其职名,而所从
授者无得而考焉,则郡县之天下,其不可附托以立乡官也,利害炳然,岂待再计
而决哉?
成周之治,履中蹈和,以调生民之性情,垂为大经大法以正天下之纲纪者,
固不可以意言求合也;故曰:人也,非政也。但据缺略散见之文,强郡县之天下,
铢累以肖之,王莽之所以乱天下也。而苏威效之,令五百家而置乡正,百家而置
里长,以治其辞讼,是散千万虎狼于天下,以攫贫弱之民也。李德林争之,而威
挟周礼以钳清议之口,民之膏血殚于威占毕之中矣。悲夫!
封建之天下分而简,简可治之以密;郡县之天下合而繁,繁必御之以简。春
秋之世,万国并,五霸兴,而夫子许行简者以南面,况合中夏于一王,而欲十姓
百家置听讼之长以?乱之哉?周之衰也,诸侯僭而多其吏,以渔民而自尊,蕞尔
之邹,有司之死者三十三人,未死者不知凡几,皆乡里之猾,上慢而残下者也。
一国之提封,抵今一县耳,卿大夫士之食禄者以百计。今一县而百其吏,禄入已
竭民之产矣。卿一行而五百人从,今丞尉一出而役民者五百,其徭役已竭民之力
矣。仁君廉吏且足以死民于赋役,?暴者又奚若也?况使乡里之豪,测畜藏以侧
目,挟恩怨以逞私,拥子弟姻亚以横行,则孤寒朴拙者之供其刀俎又奚若也?易
曰:“通其变,使民不倦。”君子所师于三代者,道也,非法也。窃其一端之文
具以殃民,是亦不容于尧、舜之世者也。
【九】
声音之动,治乱之征,乐记言之,而万宝常以验隋之必亡。顾其说非可一言
竟也。有声动而导人心之贞淫者,有心动而为乐之正变者,其感应之几,相为循
环,而各有其先后。谓声动而心随之,则正乐急矣;谓心动而乐随之,则乐固不
能自正而待其人矣。倘于无道之世,按韶、夏之音而奏之,遂足以救其亡乎?不
可得也。虽然,未有无道之世,不崇淫声、侈哀响,而能以韶、夏之音为乐者。
于是而知志气之交相动,而天人之互为功矣。且以宝常之言,直斥何妥之乐为亡
国之音,隋文何以不悦,终废宝常,而谓何妥之乐曰“滔滔和雅,与我心会,”
则盛世之音,必不谐于衰世之耳。其谐不谐者,天也,非人也。乃唯帝任诈以取
天下,昵悍妻,狎逆子,任其好恶于非僻,则心流于邪,而耳从心尔。然则治心
而后可以审音,心者其本也,音者其未与!乃何妥衰乱忄舀淫之乐作,遂益以导
炀帝邪淫无厌之心,而终亡其国,则乐之不正,流祸无涯,乐又本而非末矣。
古先王之作乐也,必在盛德大业既成之后,以志之贞者斟酌于声容之雅正,
而不先之于乐,知本也。然必斟酌于声容之雅正,以成一代之乐,传之子孙,而
上无淫慝之君,流之天下,而下无乖戾之俗,则德立功成,而必正乐,亦知本也。
呜呼!自秦废先王之典而乐乱,自契丹、女直、蒙古入中国毁弃法物而乐永亡。
唯声音之自然者,流露于人心、耳、手、口之?,时亦先兆其治乱兴亡之理。于
是乐唯天动以感人,而人不能以乐治心,召和平之气。凡先王所以治,圣人所以
教,俱无可为功于天下,固有心者所留憾于无穷也。天不丧道,又恶知无圣人者
兴,无师而得天之聪明,以复移风易俗之大用乎?
古之教士也以乐,今之教士也以文。文有咏叹淫?以宣道蕴而动物者,乐之
类也。苏洵氏始为虔矫桎梏之文,其子淫荡以和之,而中国遂沦于夷,亦志气相
召之几也。取士者有权,士之以教以学也有经,舍其大经,矜其小辨,激清繁绕
引哀怨以趋偷薄,亦恶知其所底止哉?
【一○】
以德化民至矣哉!化者,天事也,天自有其理气,行乎其不容已,物自顺乎
其则而不知。圣人之德,非以取则于天也,自修其不容已,而人见为德。人亦非
能取则于圣人也,各以其才之大小纯驳,行乎其不容已,而已化矣。故至矣、尚
矣,绝乎人而天矣。谓其以德化者,人推本而为之言也;非圣人以之,如以薪炀
火,以勺?水,执此而取彼之谓也。夫以德而求化民,则不如以政而治民矣。政
者,所以治也。立政之志,本期乎治,以是而治之,持券取偿而得其固然也,则
犹诚也。持德而以之化民,则以化民故而饰德,其德伪矣。挟一言一行之循乎道,
而取偿于民,顽者侮之,黠者亦饰伪以应之,上下相率以伪,君子之所甚贱,乱
败之及,一发而不可收也。
夫为政者,廉以洁己,慈以爱民,尽其在己者而已。至于内行之修,则尤无
与于民,而自行其不容已,夫岂持此为券以取民之偿哉?自汉龚、黄、卓、鲁之
见褒于当代,于是有伪人者,假德教以与民相市,民之伪者应之,遂以自标而物
榜之,曰此德化之效也。东汉之末,矫饰之士不绝于策。至于三国,迄乎梁、陈,
岂无循良之吏,而此风阒然;时君之所不尚,褒宠不及,伪人茶然而返耳。至隋
而苏威剽袭六经之肤说以干文帝,帝利其说以诧治定功成之盛,始奖天下以伪,
而辛公义、刘旷诡激饰诈之为,?然表见以徼荣利。公义则露坐狱中以听讼,讼
者系狱,则宿厅事,不归寝ト;旷则称说义理,晓谕讼者,而不决其是非,遂以
猎无讼之虚名,迁美官而传于史册。呜呼!当是时也,君臣相戕,父子相夷,兄
弟相残,将相相倾,其上若此,则闾巷之民,相?、相仇、相噬、相螫,不知其
何若,而公义与旷取美誉、弋大官而止,后无闻焉。无讼者,孔子之所未遑;德
化者,周公之所不敢居;区区一俗吏,以掉舌于公庭,暴形于寝处,遂胜其任而
愉快乎?何易繇言而重为伪人之欺邪?
夫德者,自得也;政者,自正也。尚政者,不足于德;尚德者,不废其政;
行乎其不容已,而民之化也,俟其诚之至而动也。上下相蒙以伪,奸险戕夺,若
火伏油中,得水而焰不可扑,隋之亡也,非一旦一夕之致也。其所云德化者,一
廉耻荡然之为也。
【一一】
天下分争之余,兵戈乍息,则人民之生必蕃,此天地之生理,屈者极,伸者
必骤,往来之数,不爽之几也。当其未定,人习于乱,而偷以生,以人之不足,
食地之有余,民之不勤于自养也,且习以为常。治其乱定而生齿蕃,后生者且无
以图存,于斯时而为之君者将如之何?蕃庶而无以绥之则乱,然则人民之乍然而
蕃育也,抑有天下者之忧也。虽然,王者又岂能他为之赐哉?抑岂容作聪明、制
法令以为,所哉?唯轻徭薄赋,择良有司以与之休息,渐久而自得其生,以相忘
而辑宁尔。
五代南北之战争,民之存者仅矣。周灭齐而河北定,隋灭陈而天下一,于是
而户口岁增,京辅、三河地少人众。。且无以自给,隋乃遣使均田,以谓各得有
其田以赡生也。唯然,而民困愈亟矣。
人则未有不自谋其生者也,上之谋之,不如其自谋;上为谋之,且弛其自谋
之,而后生计愈蹙。故勿忧人之无以自给也,藉其终不可给,抑必将改图而求所
以生,其依恋先畴而不舍;则固无自毙之理矣。上唯无以夺其治生之力,宽之于
公,而天地之大,山泽之富,有余力以营之,而无不可以养人。今隋之所谓户口
岁增者,岂徒民之自增邪?盖上精察于其数以敛赋役者之增之也。人方骤蕃,地
未尽辟,效职力于为工为贾以易布粟,园林畜牧以广生殖者未遑,而亟登之版籍,
则衣食不充。非民之数盈,地之力歉,而实籍其户口者之无余,而役其户口者不
酌其已盈而减其赋也。乃欲夺人之田以与人,使相倾相怨以成乎大乱哉?故不十
年而盗贼竞起以亡隋。民之不辑也久矣,考其时,北筑长城,东巡泰岳,作仁寿
宫,而丁夫死者万计,别宫十二,相因营造,则其搜剔丁壮以供土木也,不待炀
帝之骄淫,而民已无余地以求生矣。乃姑为均田以塞其モ免之口,故曰唯然而民
困愈亟也。
夫王者之有其土若无其土也,而后疆圉以不荒;有其民若无其民也,而后御
众而不乱;夫岂患京辅、三河地少而人贫哉?邓禹之多男子也,各授以业,而宗
以盛,不夺此子之余以给彼子也。宽之恤之,使自赡之,数十年而生类亦有序,
而不忧人满。汉文、景得此道也,故天下安而汉祚以长。隋之速亡也,不亦宜乎!
均田令行,狭乡十亩而籍一户,其虐民可知矣,则为均田之说者,王者所必诛而
不赦,明矣。
【一二】
开皇十四年,诏给公卿以下职田。其时天下已定,民各守其先畴,不知何所
得田以给之,史无所考,大抵其为乱政无疑矣。先是官置公廨钱,贷民收息,诚
稗政也,于是苏孝慈请禁止之,给地以营农,意且谓此三代之法,可行无弊者,
而岂其然哉?三代之国,幅员之狭,直今一县耳,仕者不出于百里之中,而卿大
夫之子恒为士,故有世禄者有世田,即其所世营之业也,名为卿大夫,实则今乡
里之豪族而已。世居其土,世勤其畴,世修其陂池,世治其助耕之氓,故官不侵
民,民不欺官,而田亦不至于?莱。郡县之天下,合四海九州之人以错相为吏,
官无定分,职无常守,升降调除,中外南北、月易而岁不同,给以田而使营农,
将人给之乎?贵贱无差,予夺无恒,而且不胜给矣;将因职而给之乎?有此耕而
彼获者矣。而且官不习于田,一授其权于胥隶,胥隶横于阡陌,务渔猎而不恤其
荒瘠,阅数十年而农非其农,田非其田,徒取沃士而灭裂之,不足以养士,而徒
重困乎民也。故职田者,三代以下必不可行之法也。
放公廨钱以收息,所以毁官箴而殃民,在所必禁者,君子与小人义利之疆畛,
不可乱耳。力耕者,亦皇皇求利之事也,故夫子斥樊迟为小人,而孟子以不耕而
食为不素餐之大。有天下者,总制郡县之赋税,领以司农,而给百官之禄入,俾
逸获而不与民争盈缩,所以靖小人而迪君子于正道之不易者也。禄入丰而士大夫
无求于民,犹恐其不廉也,乃导之与衤发衤?之夫争升斗于秉穗乎?苏孝慈者,
知公廨钱之非道,胡不请厚其禄以止其贪,而非三代之时,循三代之迹,以徒乱
天下为邪?隋文帝锱铢之主也,以为是于国无损,而可以益吏,且可窃师古之美
名,遂歆然从之,溺古之士,且以为允。后世有官田,有学田,有藩王勋戚之庄
田,皆沿此以贻害于天下,创制宜民者,尽举以授民而作赋,庶有瘥乎!
【一三】
文帝畜疑御下,芟夷有功于己者不遗余力矣。郑译、卢贲、柳裘或黜或死,
防其以戴己者戴人,固也。其戮力以混一天下者,若史万岁、王世积、虞庆则诬
讦一加,而斧?旋及。至于贺若弼、高?、李德林倚为心膂,不在杨素之下,而
弼下吏几死,?除名,德林终废。徒于杨素投胶漆之分,举天下以托之,何坦然
无疑而尽易其猜防之毒也?乃素卒比附逆广以推刃于帝,夫岂天夺其衷与?不然,
何疑其所可不疑,信其所必不可信,如斯之甚也!
隋之诸臣,唯素之不可托也为最,非但颖、弼、德林之不屑与伍,即以视刘
?、郑译犹有悬绝之分。何也?素者,天下古今之至不仁者也。其用兵也,求人
而杀之以立威,使数百人犯大敌,不胜而俱斩之,自有兵以来,唯尉缭言之,唯
素行之,盖无他智略,唯忍于自杀其人而已矣。其营仁寿宫也,丁夫死者万计,
皆以杀人而速奏其成,旷古以来,唯以杀人为事者更无其匹。呜呼!人之不仁至
于此极,而犹知有君之不可弑乎?犹知子之不可弑父而己弗与其谋乎?文帝之项
领日悬于素之锋刃而不知,岂徒素之狐媚以结独孤后而为之覆翼乎?抑帝惨毒之
性、臭味与谐而相得也!
故曰:君不仁,则不保其国;,臣不仁,则不保其身;不仁者乐与不仁者狎
而信之笃,虽天子不保其四体。素之族至其子而乃赤,犹晚矣。故恻隐之心,存
亡生死之几也。夫人性之弗醇,习之不顺,恻隐之心不足以发。唯好恶之不迷,
不乐与不仁者处而利赖之,恶其可损、祸其可轻乎!
【一四】
太子勇耽声色、狎群小,而逆广立平陈之功,且矫饰恭俭以徼上宠、钓下誉,
声施烂然。文帝废勇而立广,虽偏听悍妻,致他日有独孤误我之叹,然当广恶未
著、勇德有愆之日,参互相观,亦未见废立之非社稷计也,而奚以辨之哉?广之
所以惑独孤者,曰阿{麻女}大孝耳。妇人喜嗫嚅?沫之爱,无足怪者,帝固熟察
人情者,而何亦懵焉?天下有孝于父母而忍贼害其兄弟者乎?勇虽不德,然知广
之陷己,终未尝求广之过暴之父母之前。广则伏地流涕曰:“不知何罪,失爱东
宫。”勇无言,而广亟于谮,勇犹自处于厚,而广之不仁不可掩矣。
故人之甚不仁也易见也,父子兄弟之不若,夫人所无可如何者也。非其懿亲
与其执友,则虽祸且相及,而固不可讦之相告,使触其怒以伤天性之恩:即其懿
亲与其执友不容不告,而必谋其曲全之术:若直讦其阴私以激吾之谴责,则必其
人天性固绝于己,而忿戾以求快其私者也。夫人且然,而况同生兄弟,均为父母
之子,而浸润肤受交致以激吾之怒,尚可信为大孝而可以生死存亡托之者乎?
勇于见废之日,再拜泣下,舞蹈而出,终不讼广之见诬而レ其隐慝,然则使
勇嗣立,隋尚可以不亡,藉令不然,亦何至逞枭獍之凶如广之酷邪?故勇与广贤
不肖未易辨也,而广诉勇,勇不诉广,其仁心之仅存与其澌灭,则灼然易知也。
天下未有忍夺其兄之孝子,古今无有赞毁我子弟,劝令杀戮屏弃,而为可托之人。
两言而决之有余矣。
【一五】
传曰:“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所谓德之共者,谓其敛耳目口体
之淫纵,以范其心于正也,非谓吝于财而积之为利也。所谓恶之大者,谓其荡心
志以外荧,导天下于淫曼也,非谓不留有余以自贫也。俭于德曰俭,俭于财曰吝,
俭吝二者迹同而实异,不可不察也。吝于财而文之曰俭,是谓贪人。谚曰:“大
俭之后,必生奢男,”贪吝之报也。若果节耳目、定心志、以恭敬自持,勿敢放
逸,则言有物、行有恒,即不能必子之贤,亦何至疾相反而激以成侈哉?隋文帝
之俭,非俭也,吝也,不共其德而徒厚其财也。富有四海,求盈不厌,侈其多藏,
重毒天下,为恶之大而已矣。
奚以明其然邪?仁寿宫成,赏封德彝而擢为内史,耳目之欲,力制而不能制
也;盗边粮者升以上皆斩,积聚之贪,夸富强而唯恐不丰也。宋武藏农服以示子
孙,齐高欲黄金与土同价,皆此而已矣。是下邑穷乡铢积丝累以豪于闾井者之情,
而奚足为俭哉?视金粟也愈重,则积金粟也愈丰;取之于人也愈工,而愈不忧其
匮;而后不肖之子孙无求弗获,而以为天下之可以遂吾志欲者,莫财若也。太子
勇之饰物玩、耽声色。逆广之离宫别馆,涂金堆碧,龙舟锦缆,翦采铺池,裂绘
衣树,皆取之有余,而仓粟陈红,以资李密之狼戾,一皆文帝心计之所聚,而以
丰盈自侈者也。只速其亡,又何怪乎?
若夫贤者之俭,岂其然哉?视金玉若尘土,锦绮若草芥,耳目不淫,心志不
惑,澹然与之相忘,所以金粟给小人之欲,君臣父子相竞于义以贱利,其必不以
为诲奢之媒审矣。夫唯大吝之后,乃生奢男,岂俭之谓贱。
【一六】
文帝之察也,肘腋有杨素之奸而信,之笃,宫闱有逆广之凶而爱之专,卒以
杀身而亡国。无他,以涂饰虚伪笼天下,情以移志以迁,而好恶皆失其本心,乐
与伪人相取,狎焉而不自知也。
王伽者,天下古今之伪人也,罢遣防送之卒,纵流囚李参等七十余人,与约
期至京,而曰:“如致前却,当为汝受死,”参等皆如期而至。夫参等身蹈重法,
固桀敖不轨之徒也,伽何恃而以死尝试其诚伪?前乎此者,未闻伽有盛德至行足
以孚豚鱼也,一旦而以父母之身与罪人市,岂其愚至此哉?且李参等已至京而待
配于有司矣,孰使帝闻之而惊喜?则伽与参等探知帝之好虚伪以饰太平,而相约
以成,诡异之行,标榜自?于帝之左右,俾得上闻。帝果为之下诏曰。“官尽如
王伽,刑措其何远哉!”伽乃擢为雍令矣,参等乃予宴而赦矣。帝已为伽持券而
取偿,而帝不知也;非不知也,知之而固喜其饰平康以昭吾治功之盛,而欺天下
也。是其为情,与王劭上灵感志而焚香歌诵以宣示之无以异。唯然,故杨素伪忠,
而帝且曰吾有忠臣;逆广伪孝,而帝且曰吾有孝子;情与之相得,心与之相习,
不复知此外之有心理。亦将曰:文王之孝亦广,周公之忠亦素而已矣;孔子之绥
来动和,亦伽而已矣。古今恶有圣贤哉?饰以为之而即可传之万世,则怀奸畜逆
者,方伏刃以拟其项领,固迷而不觉。始以欺人,终于自罔,身弑国亡,若蹈火
之必灼,狎水之必溺也,岂有爽哉?
夫圣人者,同于人者也;为创见之事,举世惊之,必有伪焉,秉正者所弗惑
也。若伽者,固不容于尧、舜之世,唯不容焉,斯以为尧、舜之智与!
○炀帝
凡六代不肖之主,皆仍其帝称,篇内独称炀帝曰逆广,以其与刘劭同其覆载不容之罪,且时无夷狄割据,不必伸广以明正统。
【一】
牛弘问刘炫以周礼士多府史少而事治,后世令史多而事不济,炫答以古之文
案简而今繁,事烦政弊,为其所繇。此得其一于末,而失其一于本也。文繁而覆
治重叠,追证荒远,于是乎吏求免纤芥之失,而朦胧游移,上下相蔽,不可致诘,
此治道之所以敝,教令之所以不行,民人之所以重困,奸顽之所以不戢者,而非
府史之劳也。苟求无摘而粗修文具,一老吏任之而有余矣。乃府史之所以冗多而
不理者,权移贿行而役重,民之贪顽求利与窜名避役者,竞趋于府史胥役之一途,
则固有目不识文案、身不亲长官者篡入其中,而未尝分理事之劳,事恶得而理也?
周礼之所以可为万世法者,其所任于府者谨其盖藏,所任于史者供其篆写,
而法纪典籍一委之士,士多而府史固可少也。士既以学为业,以仕为道,则苟分
任于六官之属者,皆习于吏事而娴于典故,政令虽繁,无难给也。周之所以久安
长治,而政不稗、官不疵、民不病者,皆繇于此。士则既知学矣,学则与闻乎道
矣,进而为命士,进而为大夫,皆其所固能致者,则名节重而官坊立,虽有不肖,
能丧其廉隅而不能忘情于进取,则吏道不?,而冒法以雠奸者,十不得一。
且夫国家之政,虽填委充积,其实数大端而已:铨选者,治乱之司也;兵戎
者,存亡之纽也;钱谷者,国计之本也;赋役者,生民之命也;礼制者,人神之
纪也;刑名者,威福之权也。大者举其要,小者综其详,而莫不系于宗社生民纲
纪风俗之大。其纤微曲折,皆淳浇仁暴之机也。而以委之刀笔之猥流,谋尽于私,
而智穷于大,则便给于一时,而遗祸于久远,虽有直刚明皙之大臣,未能胜也。
如唐滑涣一堂后小吏耳,郑余庆一斥其奸,而旋即罢相,其可畏而不可挽也如此。
乃举国家之事,不属之名义自持之清流,而委之鄙贱乾没之宵小,岂非千金之堤
溃于?岂壤哉?参佐清谈而浊流操柄,愈免小失而愈酿大忧,然后知周礼之法,
卓然非后世所及。炫,儒者也,何不曙于先王立教之本而长言之,以垂为永鉴?
区区以文之繁简为言,九州混一之世,文法何易言简也!
【二】
人以才自旌,以智先人,功亦立,名亦著,所行亦不大远于正,而及其成局
已终,岁时已过,则猥末??,名节不立,抑不保其身,则汉朱俊、皇甫嵩,隋
之高颖、贺若弼是已。呜呼!士苟无卓然自立之志以辅其气,而禄位子孙交集而
萦之,则虽以俊与嵩秉正以匡乱者,尚困于董卓而不能立义以捐生,况颖与弼乎?
当其盛也,智足以见事几,才足以济险阻,年力方强,物望方起,又遇可与有为
之主,推奖以尽其用,则亿而中、为而成,心无顾恤而目空天下,可为也,则为
也,于是而功名赫然表见于当世;曾不知其时迁世易,智尽才枯,而富贵已盈,
子孙相累,暗为销谢,ぃ然一翁妪之姝暖,则诛夷已及,既不能奋起以蹈仁,复
不能引身而避祸,昔之所为英豪自命者安往哉?此志士之所深悲,而君子则早知
其衰气先乘,莫能自胜也。
杨广之弑君父,杀兄弟,骄淫无度,其不可辅而不相容,途之人知之矣。?
之料敌也,目悬于千里而心喻若咫尺,弼轻杨素、韩擒虎而自诩以大将,夫岂不
能知此,而遂无以处此者?乃不能知也,不能处也。嚅嗫于李懿、何稠佼幸之侧,
以讦广之失,其所指摘而重叹之者,又非广之大恶必致败亡者也;征散乐而已,
厚遇启民可汗而已。舍其大,讦其小,进不能抒其忠愤,退不能守以缄默,骈首
以就狂夫之刃。悲哉,曾?与弼之铮铮,而仅与王胄、薛道衡雕虫之腐士同膏?
?乎?其愚不可警,其懦不可扶,还令?与弼自问于十年之前而岂屑尔哉?高堂
曲榭,金玉纨绮,老妻弱子,系累相婴,销耗其丈夫之气,则虽有爱世之心,徒
喁喁啧啧于匪人之侧,祸之已及,则?死屠门,如在胎之羔犊矣。故曰:“血气
既衰,戒之在得。”血气之刚,足以犯难而立功者,岂足恃哉?俊与嵩扶义以行,
且不能保于既衰之后,况二子之区区者乎?衰矣而不替其盈,唯方刚而豫谨其度,
制其心于田庐妻子之中,身轻而志不靡,则迨其老也,伏枥不忘千里之心,以?
?垂光于白日,而亦奚至此哉!君子者,非以英豪自见者也,然于道义名节之中
自居于大矣。年弥逝而气弥昌,非?与弼之所与也,然观于?与弼而益知所戒已。
【三】
高丽,弱国也,隋文攻之而不克,逆广复攻之而大败,其后唐太宗征之而丧
师。广虽不道,来护儿、宇文述虽非制胜之将,而北摧突厥、吐谷浑之强,南渡
海俘杀流求,则空国大举以加高丽,亦有摧枯拉朽之势焉;况唐太宗以英武之姿,
席全盛之天下,节制兴兵以加蕞尔之小邦;然而终不可胜者,非隋、唐之不克,
而丽人之守固也。隋方灭陈,高丽闻之而惧,九年而隋文始伐之,二十二年而广
复伐之,则前此者,皆固结人心,择将练兵、积刍粮、修械具之日也,故不可克。
何以知其然邪?陈非高丽之与国,恃之以相援而固圉者;乃闻陈亡而惧,惧于九
年之前。机发于九年之后,效著于二十三年之余,而施及于五十余年之久,其君
臣之惧以终始,则能抗︹大以保邦也,不亦宜乎?
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孰系之?能惧之心系之也。夫既有其国,
即有其民,山川城郭米粟甲兵皆可给也。尊俎之谋臣,折冲之勇士,役息以求,
激奖以进,抑不患其无才,不知惧者莫与系之耳。蜀汉亡。而孙皓不惧;高纬亡,
而叔宝不惧;孟昶亡,而李煜不惧,迨及兵之已加,则惴惴然而莫知所应,旁皇
四顾,无所谓苞桑矣。朽索枯椿,虽系之,其将何济焉?虽然,惧者,自惧也,
非惧人也。智者警于心以自强,愚者夺其魄以自乱,突厥之震忄?,而降服争媚
以交攻,抑不如其无惧也。谯周畏魏而挠姜维之守,蜀汉以亡,亦惧者也;宋高
畏女直而忍称臣之辱,大雠不雪,亦惧者也;惧而忘其苞桑,与不惧者均,闻丽
人之已事,尚知丑夫,
【四】
秦与隋虐民已亟,怨深盗起,天下鼎沸而以亡国,同也。然而有异焉者,胡
亥高居逸乐于咸阳,销兵孤处,而陈胜、吴广起于江、淮,关中悬远,弗能急为
控制,迨其开关出击,而六国之兵已集,势不便也。隋方有事于高丽,九军之众
一百一十三万人连营渐进,首尾千余里,会于涿郡,而王薄拥众于长山,刘霸道
集党于平原,张金称、高士达、窦建德群起于漳南、清河之?,去涿数百里耳,
平芜相属,曾无险隘之隔;此诸豪者,不顾百万之师逼临眉睫,而纠乌合之众,
?立于其旌麾相耀、金鼓相闻之地,则为寇于秦也易,而于隋也难。夫岂隋末诸
豪之勇绝伦而智不测乎?迨观其后,亦如斯而已,而隋卒无如之何,听其自起自
灭、旋灭旋起、以自毙于江都。且逆广非胡亥匹也,少长兵?,小有才而战屡克,
使与群雄角逐于中原,未必其劣于群雄也,则隋末之起兵者尤难也。然而群雄之
得逞志以无难者,无他,上察察以自聋,下师师以自容,所急在远而舍其近,睨
盗贼为疥癣,而自倚其︹,若是者,乘其所忽而回翔其?,进可以徼功,退固有
余地以自藏,而又何惴焉?
虎之猛也,而制于?胃;即且之毒也,而困于蜗;其所轻也。故杨玄感、李
密以公侯之裔,世领枢机,门生将吏半于朝右,金钱衣币富将敌国,而兵起两月,
旋就诛夷,唯隋之忌之也夙而防之也深,一闻其反,全力以争生死,而山东诸寇
起自草莱,不在独夫心目之中,夫且曰“以玄感之势倾天下而可如韩卢之搏兔,
此区区者其如予何哉!”故群雄败可以自存,而连兵不解,卒无如之何也。高?、
贺若弼而既诛夷矣,正逆广骄语太平、鞭笞六寓之日也,群雄不于此而兴,尚奚
待哉?于是而王薄等之起兵二年矣,仅有一张须ヌ者与战而胜,逆广君臣直视不
足畏而姑听之。然则诸起兵者,无汉高、项羽耳,藉有之,岂待唐公徐起太原,
而后商辛自殪于牧野哉?
至不仁而敛天下之怨,非所据而踞天位之尊,起而扑之,勿以前起者之败亡,
疑其︹不可拔也。杨玄感死,而隋旋以亡,大有为者,知此而已。
【五】
圣人之大宝曰位,非但承天以理民之谓也,天下之民,非恃此而无以生,圣
人之所甚贵者,民之生也,故曰大宝也。秦之乱,天下蜂起,三国之乱,群雄相
角,而杀戮之惨不剧,掠夺之害不滋,唯王莽之世,隋氏之亡,民自相杀而不已。
王莽之末,赤眉、尤来、铜马诸贼遍于东方,延于西陇,北极赵、魏,南迤江、
淮,而无有觊觎天步僭名号以自雄者,赤眉将败,乃拥刘盆子以盗名,而盆子不
自以为君,贼众亦不以盆子为君也。大业之乱,自王薄、张金称,起于淄、济,
窦建德、刘元进、朱燮、管崇、杜伏威、刘苗王、王德仁、孟让、王须拔、魏刀
儿、李子通、翟让,攘臂相仍,凡六年矣,无有以帝王自号者。其尤妖狂者,则
有知世郎、历山飞、漫天王、迦楼罗王之号,非徒无定天下之心,而抑无草窃割
据之志,非徒不为四海所推奉,而抑不欲为其类之雄长,于是而淫掠屠割,举山
东、河北、淮左、关右之民,互相吞?,而愿弱者缩伏以枕藉,流血于郊原,其
惨也,较王莽之末而加甚焉。至大业十二年,而后林士弘始称帝于江南,窦建德、
李密踵之,自命为王公,署官镣,置守令,虽胥盗也。民且依之以延喘息。而将
采既刘,萌蘖稍息,唐又起而收之,人始知得主之为安,则而天下以渐而定矣。
夫盗也,而称帝王,悖乱之尤,名实之舛甚矣,然而虚拥其名,尚不如其无
名也。既曰帝矣,曰王矣,为之副者,曰将相矣,曰牧守矣,即残忍颠越,鄙秽
足乎讪笑,然且曰此吾民也,固不如公然以蛇豕自居、唯其突而唯其螫也。故位
也者,名也,虽圣人有元后父母之实,而天下之尊之以位者,亦名而已。君天下
而天下保之,君天下而思保其天下,盗窃者闻风而强效焉,则名位之以敛束暴人
之虔刘,而翕合离散之余民者,又岂不重哉?宝也者,保也,人之所自保也。天
下有道,保以其德;天下无道,保以其名;故陈胜起而六王立,汉室沦而孙、曹
僭,祸且为之衰减。人不可一日而无君,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伪者愈于
无,况崛起于厌乱之余以又安四海者哉!
【六】
忌天下之︹,而奖之以弱,则以自弱而丧其天下,赵宋是已。然弱者,暴之
反也,故外侮不可御,而内不失民也。忌天下之贤,而驱之不肖,于是而毒流天
下,则身戮国亡,不能一朝居矣。逆广之杀高?、贺若弼也,畏其贤也;薛道衡、
王胄、祖君彦一词章吟咏之长耳,且或死或废,而无以自容,非以天子而求胜于
一夫也,谓贤者之可轧己以夺己,而不肖者人望所不归,无如己何也。故虞世基、
宇文述、裴矩、高德儒之猥贱,则委之腹心而不疑;乃至王世充之凶顽,亦任之
以土地甲兵之重;无他,以其耽淫嗜利为物之所甚贱,而无与戴之者也。唐高祖
以才望见忌,几于见杀,乃纵酒纳贿,托于?行,则重任之使守太原,以为崛起
之资。夫人君即昧于贤不肖之分,为小人之所挠乱,抑必伪为节制之容,饰以贞
廉之迹,而后可以欺昏昏者以雠其奸;未有以纵洒纳贿而推诚委之者,此岂徒逆
广之迷乱哉?自隋文以来,欲销天下之才智,毁天下之廉隅,利百姓之怨大臣以
偷固其位者,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呜呼!为人君者,唯恐人之修洁自好,竭才以用,择其不肖而后任之,则生
民之荼毒,尚忍言乎?以宇文化及之愚劣,可推刃以相向,夫岂待贤于己者而后
可以亡己哉?只以贼天下,使父子离而为途殍。故天下之恶,莫有甚于恶天下之
贤而喜其不肖者也。天子以之不保天下,士庶人以之不保其身,斩宗灭祀、鬼祸
不解者,皆此念为之也,可不畏哉!
【七】
语曰:“明君贵五?和贱珠玉”五?之所以书者,不可不务白也,迷其所以
贵,而挟之以为贵,则违天殃人而祸必及身。所以贵者何也?待之以生也。匹夫
匹妇以之生,而天子以生天下之人,故贵;若其不以生天下之人而奚贵焉?则不
可以约为藏,藏则易以腐败而不可久,不能如以玉之韫千金于一椟,数百年而缄
之如新也。故聚之则不如珠玉远矣,散之用以生天下而贵莫甚焉。传曰:“财聚
则民散,财散则民聚。”谓五谷也。若夫钱布金银之聚散,犹非民之甚急者也。
聚钱布金银于上者,其民贫,其国危,聚五谷于上者,其民死。其国速亡。天之
生之也。不择地则散,而敛之以聚,是违天也;人之需之也,不终日以俟,而积
之以久,是殃民也;故天下之恶,至于聚谷以居利而极矣·为国计者曰:“九年
耕,必有三年之蓄。”此谓诸侯有百里之封,当水旱而告籴于邻国,一或不应,
而民以馁死,故导民以盖藏,使各处有余以待匮也。四海一王,舟车衔尾以相济,
而敛民之粟,积之窖?,郁为麴尘,化为蛾?岂,使三旬九食者茹草木而咽糠秕,
睨高廪大庾以馁死,非至不仁,其忍为此哉?
隋之毒民亟矣,而其殃民以取灭亡者,仅以两都六军宫官匠胥之仰给,为数
十年之计,置雒口、兴雒、回雒、黎阳、永丰诸仓,敛天下之口食,贮之无用之
地,于是粟穷于比屋,一遇凶年,则流亡殍死,而盗以之亟起,虽死而不恤,旋
扑旋兴,不亡隋而不止。其究也,所敛而积者,只为李密聚众、唐公得民之资,
不亦愚乎?隋之富,汉、唐之盛未之逮也,逆广北出塞以骄突厥,东渡海以征高
丽,离宫遍于天下,锦绮珠玉狼戾充盈,给其穷奢,尚有赢余以供李密、唐公之
?散,皆文帝周于攘聚之所积也。粟者财之本也,粟聚则财无不聚,召奢诲淫,
皆此粟为之也。贵五谷者,如是以为贵,则何如无贵之为愈哉?
天子有四海之赋,可不忧六军之匮;庶人有百亩之田,可不忧八口之饥。靳
枵腹者之饔飧,夺勤耕者之生计,居贱籴贵,徒以长子弟之骄奢,召怨家之盼望,
何如珠玉者,非人之所待以生,而思夺之者之鲜也。上好之,下必甚焉,粟朽于
仓,人?堇于道,豪民逞,贫民毙,争夺兴,盗贼起,有国破国,有家亡家,愚
忄昏不知,犹托之曰莫贵于五谷,悲夫!
【八】
隋之得天下也逆,而杨广之逆弥甚,李氏虽为之臣,然其先世与杨氏并肩于
宇文之廷,迫于势而臣隋,非其所乐推之主也,则递相为王,惩其不道而代兴,
亦奚不可?且唐公幸全于猜忌而出守太原以避祸,未尝身执朝权,狐媚以欺孤寡,
如司马之于魏、萧氏之于宋也。奉词伐罪,诛独夫以正大位,天下孰得而议其不
臣?然其始起,犹托备突厥以募兵,诬王威、高君雅以反而杀之,不能揭日月而
行吊伐,何也?自曹氏篡汉以来,天下不知篡之为非,而以有所授受为得,上习
为之,下习闻之,若非托伊、霍之权,不足以兴兵,非窃舜、禹之名,不足以据
位,故以唐高父子伐暴君、平寇乱之本怀,而不能舍此以拔起。呜呼!机发于人
而风成于世,气之动志,一动而不可止也如此夫!
自成汤以征诛有天下,而垂其绪于汉之灭秦;自曹丕伪受禅以篡天下,而垂
及于宋之夺周。成汤秉大正而惧后世之口实,以其动之相仍不已也,而汉果起匹
夫而为天子。若夫曹丕之篡,则王莽先之矣,莽速败而机动不止者六百余年,天
下之势,一离一合,则三国之割裂始之,亦垂及于五代之瓜分而后止。金元之入
窃也,沙陀及捩臬鸡先之也,不一再传之割据耳,乃亘五百余年而不息,愈趋愈
下,又恶知其所终哉?夫乘唐高之势,秉唐高之义,以行伐暴救民之事,唐高父
子固有其心矣,而终莫能更弦改辙也,数未极也。非圣人之兴,则俟之天运之复,
王莽、沙陀之区区者,乃以移数百年之气运而流不可止。自非圣人崛起,以至仁
大义立千年之人极,何足以制其狂流哉?
【九】
唐起兵而用突厥,故其后世师之,用回纥以诛安、史,用沙陀以破黄巢,而
石敬瑭资契丹以篡夺,割燕、云,输岁币,亟病中国而自绝其胤;乃至宋人资女
直以灭辽,资蒙古以灭金,卒尽沦中原于夷狄,祸相蔓延不可复止。夫唐高祖则
已早知之矣,既已知之,而不能不用突厥者,防突厥为刘武周用以袭己于项背,
可与刘文静言者也;假突厥之名以恐喝河东、关中,而遥以震惊李密,则未可与
刘文静言者也。乃所资于突厥者数百人,而曰“无所用多”,则已灼见非我族类
者之不可使入躏中国以戕民而毁中外之防,故康鞘利仅以五百人至,而高祖喜,
其破长安,下河东,上陇以击薛仁杲,出关以平王世充,皆不用也,则高祖岂疏
于谋而不忧后患者?然而机一发而不可止,则大有为于天下者,一动一静之际,
不容不谨,有如是哉,
勿恃势之盈而可不畏也,勿恃谋已密而可不虞也,勿恃用之者浅而祸不足以
深也。矢之发也,脱于彀者毫末,而相去以寻丈;三峡之漩,投以勺米而不息,
则大舟沈焉;事会之变,不可知而不可狎,固若此也。能用突厥者高祖耳,不能
用者相习而用之,无其慎重而贪其成功,又恶容辞千古祸媒之罪乎?若夫唐之用
突厥而终未尝用者,则固难一二与庸人言也。
【一○】
言生乎心者也,成乎言而还生其心。繇心而生言,心之不贞,发于言而渐泄
矣,其害浅;繇言而成事,繇事而心益以移,则言为贞邪之始几,而必成乎事,
必荡其心,其害深;故曰“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卒然言之,以为可为而为之,
未有不害于政者也。故君子之正天下,恒使之有所敬忌而不敢言。小人之无忌惮
也,卒然言之,而祸不可戢也。
李密之与唐公,皆隋氏之世臣也,逆广虽不道,俱尝北面事之,未尝如嵇绍
之于晋,有父母之雠也。逆广不可以君天下,密欲夺之,唐公欲夺之,一也。唐
公起,明知掩耳盗铃之不足以欺天下,而必令曰:“犯七庙及代王宗室者,夷三
族。”密则任祖君彦怨怼之私,昌言之曰:“殪商辛于牧野,执子婴于咸阳。”
于是而唐公得挟义以折之曰:“所不忍言,未敢闻命。”呜呼!密与唐之兴丧,
自此决矣。夫唐岂不以逆广为纣,而睨代王侑为怀玺面缚之子婴乎?然令其遽出
诸口而有所不能也。其不能者何也?不敢与不忍也。非畏逆广与微弱之代王也,
自畏其心之鬼神也。故人至于言之不怍,而后人无可如何矣;人无可如何,而鬼
神之弗赦必矣。
故圣人欲正人心,而亟正者人之言。心含之,口不能言之,则害止于心;心
含之,口遂言之,则害著于外;心未必信之,口遽言之,则还以增益其未至之恶,
而心与事猖狂而无所讫止。言之有怍,而心有所忌,事有所止,则事虽不顺,鬼
神且谅其不敢不忍之犹存,而尚或佑之。心叛于理,言叛于心,同言则言,以摇
动天下于蔑彝伦、逞志欲之大恶。然后恶满于天下,而天之之殛之也不爽。故唐
之报密则折之也,非果有不忘隋之忱悃也,挈不敢不忍以告天下,而还自警其心,
卒以保全杨氏之族而宾之。其享有天下,而李密授首于函谷,言不可逞,天不可
欺,不亦信夫!
【一一】
徐洪客者,不知其为何许人,即其言而察之,大要一险陂无忌之游士,史称
莫知所之,盖亦自此而死耳,非能蠖屈鸿飞于图功徼利之世者也。其上书李密曰:
“米尽人散。”以后事验之,人服其明矣,乃曰:“直向江都,执取独夫。”密
为隋氏世臣,假令趋江都执杨广,又将何以处之哉?项羽,楚之世族,秦其雠也,
而杀子婴、掘骊山之墓,则天下叛之。杨广俨然君天下者十三载,密以亲臣子弟
侍于仗下,一旦屠割之如鸡豚,以密之很,于是乎固有踌躇而不敢遽者。故殪商
辛、执子婴,乃祖君彦忿怼之谰言,非密之所能任也。天下之大难,以身犯之者
死;业已为人君,而斩刘之者凶;业已为人臣,而直前执杀其君者,必歼其类。
夫密亦知捣江都杀杨广徒受天下之指数而非可得志也。洪客险陂而不恤名义之小
人,恶足以知此乎?
或曰:杨广之逆,均于刘劭,非但纣匹也,执杀之也何伤?曰:密之起也,
乘其乱而思夺之乎?抑愤其覆载不客之罪,为文帝讨贼子如沈庆之之援戈而起乎?
此密所不能自诬其心而可假以为名者也。
或曰:慕容超、姚泓亦尝君其国矣,宋武直前破其国而俘斩之都市,又何也?
曰:宋武未尝臣彼,而鲜卑与羌不可以君道予之者也。徐魏公之纵妥忄?,拘此
义而不知通,而岂以例隋氏哉?悬纣首于太白,未知其果否也?即有之,而三代
诸侯之于天子,不纯乎臣,非后世之比也。君彦忿戾以言之,洪客遂欲猖狂而决
行之,自绝于天,窜死草间而无以表见,宜矣。或乃跻之鲁仲连之高谊,不已过
与!
【一二】
择君而后仕,仕而君不可事则去之,君子之守固然也。失身于不道之君而不
能去,则抑无可避之名义矣,徒人费、石之纷如、贾举、州绰之不得为死义,以
其从君于邪也;苟不从君于邪,则其死也,不可更责以失身。故宋殇、宋闵皆失
德之君,而无伤乎孔父、仇牧之义。当凶逆滔天、君父横尸之日,而尚可引咎归
君,以自贷其死乎?
杨广之不道而见弑于宇文化及,许善心、张琮抗贼以死,当斯时也,虽欲不
死而不得也。麦孟才、沈光讨贼而见擒,麾下千人无一降者;李袭志保始安,闻
弑哭临,坚守而不降于萧铣,岂隋氏之能得人心?而顿异于宋、齐以来王谧、褚
渊恬不知?鬼之习者,何也?十三载居位之天子,人虽不道,名义攸存,四海一
王,人无贰心,苟知自念,不忍目击此流血宫庭之大变也。唐高祖闻变而痛哭,
岂杨广之泽足以感之?而又岂高祖之伪哀以欺世乎?臣主之义,生于人心,于此
见矣。故庄周曰:“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君子恶其贼人性之义,有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