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 《读通鉴论》王夫之
○恭帝
【一】
赫连勃勃征隐士韦祖思而杀之,暴人之恒也。祖思不免于死。凡尸隐士之名
以处乱世而无其实者,幸而不死,殆行险以徼幸之徒与!祖思之杀,以恭惧过甚,
而逢勃勃之怒。恭惧非死道也。故庄周人?世有养虎之说,动色相戒,譬诸游羿
之彀中,诚哉其言乎!而非也。若周之说,亦惧已甚而与死为徒者也。孔子之于
阳货,义不屈而身不危,虽圣人哉,而固无神变不测之用,求诸己而已。君子之
于人也,无所傲,无所徇,风雷之变起于前,而自敦其敬信。敬者自敬也,信者
自信也,勿论其人之暴与否也。贞敬信者,行乎生死之途而自若,恂栗以居心,
而外自和,初无与?也。其于暴人也,远之已夙矣。不可远而居正以自持,姚兴
之与勃勃又奚择焉?
呜呼!即不幸而终不免于死矣,以正死,以谄死,均死,而以正处死者,不
犹愈乎?以正为道,其与死违者,常也;不免者,变也。以惧而谄,谄而死,蹈
乎死之道也;即不死而生理不足以存,幸而免也。刚柔之外有自立之本,而后行
乎进退而不迷。庄周之说,亦舍其自立者以忧天下而徼幸乎免者尔。又恶知祖思
之恭惧,非闻庄周之说,以戒心于羿彀,而增其葸怯哉?
乃若祖思之窃隐士之名而亡实,则于其行见之矣。处夷狄争乱之世,一征于
姚兴,再征于勃勃,随声而至,既至而不受禄,以隐为显名厚实之?,?之徒也。
中夏无主,索虏、羌胡迭为雄长,而桓温、刘裕两入关中,独不可乘其时以南归
邪?如曰温与裕不可托也,则管宁归汉,亦何尝受羁络于曹操乎?如其不能,身
绝天下之交,口绝天下之言,莫为之先容者,兴与勃勃抑岂能有独知之契以相求
于梦遇哉?
【二】
人之不肖,有贤者以相形,见贤而反求之己,改而从之,上也;虽弗能改,
犹知?鬼焉而匿其不善,次也;以其相形,忮忌而思害之,小人之恶甚矣。然其
忮忌之者,犹知彼之为贤,而惭己之不肖,则抑其羞恶之心销沈未尽,横发而狂
者也。若夫与贤者伍,己之不肖无所逃责,而坦然忘愧,视贤者之痛哭流涕以哀
世者,若弗见焉,若弗见焉,进不知改,退不知忌,而后羞恶之心荡然无余,果
禽兽矣,非但违之不远矣。
刘裕篡晋,而徐广流涕,此涕也,岂徐氏之私怨而肃然伤心者乎?通国之变,
盈廷之耻,苟有人之心者,宜于此焉变矣。谢晦者,晋之世臣也,从容谓广曰:
“徐公,得无小过。”广曰:“君为宋佐命,身是晋遗臣,悲欢固不可同。”则
已置晦于人伦之外而绝之矣。晦亦若置广于物理之外而任之,无?鬼也,无忌也。
人自行,禽自飞,兰自芳,莸自臭,同域而不惊,同时而不掩。呜呼!天下若此,
而君子所以救世陷溺之道穷矣。微独晦也,宋君臣皆夷然听广之异己而无忌之者。
嗣是而刘?、萧道成、萧鸾、萧衍,相袭以怙为故常。君臣义绝,廉耻道丧,置
忠孝于不论不议之科,为其所为,而是非相忘于无迹。不知者以为其宽厚,而孰
知其天良灭绝之已极哉!曹操之杀孔北海,司马昭之杀嵇中散,耻心存焉。至于
晋、宋之际,而荡尽已无余,“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陶元亮之悲,岂徒为晋
室之存亡哉?
●卷十五
○宋武帝
【一】
宋得天下与晋奚若?曰:视晋为愈矣,未见其劣也。魏、晋皆不义而得者也,
不义而得之,不义者又起而夺之,情相若、理相报也。虽然,曹氏有国,虽非一
统天下,而亦汔可小康矣。芳与髦,中主也,皆可席业以安。而司马氏生其攘心
以迫夺之,视晋之桓玄内篡、卢循中起、鲜卑羌虏攘臂相加,而安帝以行尸视肉
离天下之心,则固不侔矣。宋乃以功力服人而移其宗社,非司马氏之徒幸人弱而
掇拾之也。论者升晋于正统,黜宋于分争,将无崇势而抑道乎?
固将曰:“晋平吴、蜀一天下矣,而宋不能。”魏、吴皆僭也,而魏篡,则
平吴不可以为晋功;若蜀汉之灭,固殄绝刘氏二十余世之庙食,古今所肃然而伤
心者。混一不再传而已裂,土宇之广,又奚足以雄哉?中原之失,晋失之,非宋
失之也。宋武兴,东灭慕容超,西灭姚泓,拓拔嗣、赫连勃勃敛迹而穴处。自刘
渊称乱以来,祖逖、庾翼、桓温、谢安经营百年而无能及此。后乎此者,二萧、
陈氏无尺土之展,而浸以削亡。然则永嘉以降,仅延中国生人之气者,唯刘氏耳。
举晋人坐失之中原,责宋以不荡平,没其挞伐之功而黜之,亦大不平矣。
君天下者,道也,非势也。如以势而已矣,则东周之季,荆、吴、徐、越割
土称王,遂将黜周以与之一等;而嬴政统一六寓,贤于五帝、三王也远矣。拓拔
氏安得抗宋而与并肩哉?唐臣隋矣,宋臣周矣,其乐推以为正者,一天下尔。以
义则假禅之名,以篡而与刘宋奚择焉?中原丧于司马氏之手,且爱其如线之绪以
存之;徒不念中华冠带之区,而忍割南北为华、夷之界乎?半以委匪类而使为君,
顾抑挞伐有功之主以不与唐、宋等伦哉?汉之后,唐之前,唯宋氏犹可以为中国
主也。
【二】
宋可以有天下者也,而其为神人之所愤怒者,恶莫烈于弑君。篡之相仍,自
曹氏而已然,宋因之耳。弑则自宋倡之。其后相习,而受夺之主必死于兵与??。
夫安帝之无能为也,恭帝则欣欣然授之宋而无异心,宋抑可以安之矣;而决于弑
焉,何其忍也!宋之邪心,固有自以萌而不可戢矣。宋武之篡也,年已耄,不三
载而殂,自顾其子皆庸劣之才,谢晦、傅亮之流,抑诡险而无定情,司马楚之兄
弟方挟拓拔氏以临淮甸,前此者桓玄不忍于安帝,而二刘、何、孟挟之以兴,故
欲为子孙计巩固而弭天下之谋以决出于此。呜呼!躬行弑而欲子孙之得免于弑,
躬行弑而欲其臣之弗弑,其可得乎?徐羡之、傅亮、谢晦之刃,已拟其子之ㄕ而
俟时以逞耳。萧道成继起而殄刘氏之血胤,又何怪乎?
夫人孰有不欲其子孙之安存者也,试之危,乃以安之;忘其亡,乃以存之;
日暮智衰,彷徨顾虑,而生其惨毒,皆柔苒不自振之情为之也,而身已陷乎大恶
以弗赦。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凶。”嗟叹兴而妄虑起,妄虑无
聊而残害生,恶不戢矣。君子之老也,戒之在得;得之勿戒,躬亲大恶,不容于
天地鬼神,可弗畏哉?
【三】
举宗社子孙之大计而与人谋之,必其人之可托,而后可征之色而见之辞,不
然,则祸自此而生。汉高帝疑于所立,乃进而谋者,张良、叔孙通耳。良虽多智,
而心固无私;通虽诡合,而缘饰儒术;且皆从容讽议之臣,未尝握兵而持国柄者
也。外此则萧、曹不得与焉,陈平、周勃但委任于既定之后,先固未尝参议论焉。
晋武所谋者卫?也,是可与谋者,而不听,是以失也。隋高祖之谋于杨素,唐太
宗之托于李绩,皆鸷贼性成,而适足以贼其后裔;然二主之失,未能深知素、绩
之奸耳。若宋武之于谢晦,知其机变而有同异矣;太子不足为君,乃密与晦谋,
而使觇庐陵之能否,是以营阳、庐陵之腰领授之于晦,而唯其生死之,不亦惑乎?
故有天下者,崇儒者以任师保,若无当于缓急,而保宗礻方、燕子孙、杜祸
乱者,必资于此。诗书以调其刚戾之气,名义以防其邪僻之欲,虽有私焉,犹不
忍视君父之血胤如鸡鹜,而唯其?砾。若夫身为人国之世臣,无难取其社稷唯所
推奉而授之。若谢晦者,又居高位、拥兵柄,足以恣其所为;吾即可否不见于辞,
喜怒不形于色,尚恐其窥测浅深而乘隙以逞,况以苞桑之至计进与密谋乎?至慎
者几也,至密者节也;衡鉴定于一心,折衷待之君子。唐德宗谋于李泌,宋英宗
决于韩琦,而祸乱允戢,其明效也。拓拔嗣询崔浩而国本定,亦庶几焉。知谢晦
之险而信之,国不亡,幸也。
○营阳王
【一】
乱臣贼子敢推刃于君父,有欲篡而弑者,有欲有所援立而弑者,有祸将及身
迫而弑者;又其下则女子小人狎侮而激其忿戾,愍不畏死,遂成乎弑者。若夫身
为顾命之大臣,以谋国自任,既无篡夺之势,抑无攀立之主,身极尊荣,君无猜
忌,而背憎翕讠此,晨揣夕谋,相与协比而行弥天之巨恶,此则不可以意测,不
可以情求者矣。而徐羡之、傅亮、谢晦以之。
营阳王狎群小而耽嬉游,诚不可以君天下,然其立逾年耳,淫昵之党未固,
狂荡之恶未宣,武帝托大臣以辅弼之任,夫岂不望其捡柙而规正之?乃范泰谏而
羡之、亮、晦寂无一言。王诚终不可诲矣,顾命大臣苟尽忠夹辅以不底于大恶,
亦未遽有必亡之势也。恶有甫受遗诏以辅之,旋相与密谋而遽欲弑之,抑取无过
之庐陵而先凌蔑之。至于弑逆已成,乃左顾右眄,迎立宜都。处心如此,诚不可
以人理测者。视枭獍之行如儿戏,视先君之子如孤豚,呜呼!至此极矣。是举也,
羡之以位而为之首,而谋之夙、行之坚、挟险恶以干大恶者,实谢晦也。人至于
机变以为心术而不可测矣,亻危而彼焉,亻危而此焉,目数动,心数移,殚其聪
明才力以驰骋于事物之?隙,蹈险以为乐,而游刃于其肯綮;则天理不足顾,人
情不足恤,祸福不足虑,而唯得逞其密谋隐毒之为愉;国有斯人,祸不中于宗社
者鲜矣。
晦之初起,刘穆之之所荐也;其从军征伐,宋武之所与谋也。穆之者,固机
变之魁;而宋武之诛桓玄、灭慕容超、胜卢循、俘姚泓,皆以入险而震人于不觉
者为功;晦且师之,无所用之,则以试之君父而已。当其进言武帝,睥睨太子,
侧目庐陵,贼杀之锋刃已回绕于二王之颈,曰“是可试吾术”,而二王不觉也,
武帝亦不觉也。机变熟而心魂数动,一念猝兴,杀机不遏,如是之よ哉!至于宜
都既立,晦乃问蔡廓曰;“吾其免乎。”则亦自知其徒以膺天诛为万世罪人矣。
然而不悔也,机变之得逞,虽死而固甘之也。故天下之恶,至于机变而止矣。
【二】
知人之难也,非不知而犹姑试之,诎于时而弗能,为变计则乱矣。武帝于谢
晦,知其心挟异同,而犹委以六尺之孤,使二子骈首以受刃,其失较然也。虽然,
帝岂尽惘于品藻哉?使文帝督荆州,以王昙首、王华为参佐,而谓文帝曰;“昙
首沈毅有器度,宰相才也。”其后徐羡之等迎立文帝,众志疑殆,王华决行而大
计定。元嘉之治,几至平康,皆华、昙首所饬正之规模。邂逅片言,生平遂决,
帝之知人亦尚矣哉!而卒以伊、周之任付之晦、亮、羡之者,当是时,华、昙首
之流,年尚少,名位卑,不足以弹压朝右,故且置之上流,而徐收其效。荆州者,
建康之根本也。荆土有人,社稷虽危而不倾矣。乃其盈廷充位,他无可谋,而必
任诸机变异同之人者,其时端直贞亮之士,若徐广、蔡廓、谢瞻者,既不屑为宋
用,其余则庸沓苟容屈于权贵之下风者,不得已而姑授之机变之人,时诎之不知,
变计所从出也。
江东自谢安薨,道子、元显以昏浊乱于内,殷仲堪、王恭以?薄乱于外,ウ
主尸位,寇攘相仍,王谧之流,党同幸免,廉耻隳,志趋下,国之无人久矣。非
天地之不生才也,风俗之陵夷坏之也。苟非机变,则庸沓而已。迨乎机变之术已
穷,庸沓之人已老,然后华、昙首、殷景仁、谢弘微脱颖以见。使宋之初有此数
子者侍于密勿之地,晦等之恶何足以逞,而武帝亦恶役役于此数人而任之乎?
○文帝
【一】
蛮夷之长有知道者,中国之人士?鬼之。故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
之亡。”甚悲夫中国也。宋之篡晋,义熙以后以甲子纪,而不奉宋之元朔,千古
推陶公之高节。而武都王杨盛于晋之亡不改义熙年号。盛,仇池之酋长耳,与元
亮颉颃于华、夷。晋氏衣冠之族,闻栗里之风而不?鬼者,又何以对偏方之渠帅
也?盛临卒谓其世子玄曰:“吾老矣,当终为晋臣,汝善事宋。”子之从违可与
已而为变计哉?盛过矣。虽然,此非可以讠此盛也。盛远在荒裔,虽受晋爵而不
纯乎其为臣,进则不必为晋争存亡,退自有其不可亡之世守,则孤立而撄宋之怒,
力不能敌,且以覆先人之宗社,固不可也。是以告其子以事宋而无贻危亡于后世,
是亦一道也。
若夫戴高天,履厚土,世依日月之光,有君父之深雠,无社稷人民之世守,
洁其身于山之椒、水之涯、耕读以终身,无凶危之见逮,如溧阳史氏者,屡世不
干仕进,而抑可不坠其宗。处此而曰“终吾身而已,子孙固当去事他人以希荣利”,
双收名利以为垄断,岂可援盛以自解哉?民之多辟,不可如何者也;自立辟焉,
以两全于义利,又将谁欺?
【二】
承大难之余,居大位,秉大权,欲抑大奸以靖大乱,论者皆曰:“非权不济,
名不可急正,义不可急伸,志不可急行,姑含忍以听其消而相安于无事,国乃可
靖。故晋弑厉公,迎悼公,公掩荀偃、栾书、士モ之恶而从容驭之,晋乃以宁。”
其说非也。夫不见悼公之掣于群贼,邢邱一会,而天下之政移于大夫,晋乃以终
亡于八卿之裔。无他,名不正,义不伸,志不行,苟免于乱,乱之所以不息也。
叔孙?杀竖牛,而安其宗。汉献帝不能正董卓之罪,待其骄横而始杀之,故李
亻?、郭?得以报雠为名,杀大臣,逼天子,而关东州郡坐视不救,韩馥、袁绍
且以其为贼所立,欲废之而立刘虞。夫唯弑君之罪为神人所不容,而兄弟之痛根
于性而弗容隐,受其援立,与相比?匿,名不正,义不伸,志不行,忘亲贪位,
如是而曰权也,是岂君子之所谓权乎?
文帝初立,百务未举,首复庐陵王之封爵,迎其柩还建康,引见傅亮,号泣
哀恸,问少帝、庐陵薨废本末,悲哭呜咽,亮、晦、羡之自危之心惴惴矣。自危
甚,则将相比以谋全,而虿毒再兴,固非其所惮为者。文帝之处此,将无虑之疏
而发之躁乎?而非然也。明明在上者,天理也;赫赫在下者,人心也。无幸灾徼
利之心,而自行其性之哀戚,视三凶如犬豕,而孰恤其恩怨之私哉?故天下无不
可伸者,义也,义以正名,而志卒以行。彼三凶者,方将挟迎立之恩以制帝,帝
舍其私恩,伸其公怨,夺三凶之所恃,而消沮以退。是以擒羡之、亮如搏鸡豚;
谢晦虽居上流拥徒众,一旦瓦解,自伏其辜。名其为贼以行天讨,凡民有心,无
复为之效死者,党孤而自溃矣。于帝得乘权止乱之道焉,不贪大位,不恤私恩,
不惮凶威,以伸其哀愤,则一夫可雄入于九军,况业已为神人之主而何所惧哉?
惟能居重者之谓权,委而下移,则权坠而衡昂矣,故程子曰:“汉以下无知权者。”
【三】
文帝亲临延贤堂听讼,非君天下之道也,然于其时则宜也。自晋以来,民之
不治也久矣,君非幼冲则昏ウ耳,国事一委之宰辅者几百年。乃其秉政之大臣,
图篡逆者,既以饵天下为心,而成乎纵弛;贤如王导、郗鉴、何充、谢安,亦唯
内戢︹臣,外御狄患,暇则从容谈说,自托风流;而贪鄙如司马道子,又弗论也。
及晋之亡,而法纪隳,风俗坏,于斯极矣。宋武以武功猎大位,豪迈而不悉治理,
固未遑念及于亲民也。刘穆之、傅亮区区机变之小人,视斯民之治乱漠然不与相
关,有司之贪浊瞀乱者,不知其若何也。文帝承其敝而欲理已乱之丝,则更不得
高拱穆清以养尊贵。而况羡之、亮、晦杀君立君,威震朝野,民且不知有天子。
苟不躬亲延访,则虚县于上,废置惟人,亦恶足以制权奸、保大位乎?故急于亲
临以示臣民之有主,抑求己自︹之道也。以是知文帝之志略已深,而正逆臣之诛,
成元嘉之治,皆繇此?焉。
虽然,以是为君人之道则已末矣。国之大政,数端而已;铨选也,赋役也,
刑狱也,乃其绪之委也,则不胜其冗,择得其人而饬之以法,士不废,民不困,
而权亦不移。若必屈天子之尊,撤?纩以下问锥刀子女之淫慝,与民竞智而挠之
者益工,与庶官争权而窃之者益密,明敏之过,终之以忄昏,求以起百年之颓靡,
致旦暮之澄清,不亦难乎!帝之遣使行郡县访求民隐,诏郡县各言利病,斯可谓
得治理矣。亲临听讼,暂尔权宜,非可法者也。王敬弘曰:“臣得讯牍,读之正
自不解。”其辞傲矣,而犹不失相臣之体。相臣执体要,佐天子以用人修法而天
下宁,况天子乎?
【四】
赫连勃勃权谋勇力皆万人敌也,立国于险要之地,大修城池,宜足巩固以居
而末如之何,乃至其子而遂亡。故夷狄恶其起而若未足忧也,不患其盛而若不可
拔也。赫连氏亡而五胡杂糅之中原皆为拓拔氏所有,并刘、石、慕容、苻、姚、
乞伏、赫连、沮渠、冯、高、吕、段、秃发之宇而合于一,固将挟全力以为南国
忧,然而无足忧也。夷裔之未入中国,则忧其相并而合;既入中国,则患其杂冗
而不适所治,不患其合一极盛而以相压也。故宋武之时难矣:奋勇以灭慕容超,
而姚兴又竞;全力以灭姚泓,而赫连、拓拔又乘间以争;欲再举以争关中,而郑
鲜之曰:“江南士庶引领以望返旆。”盖二夷既灭,人心乍弛,不能再振矣。拓
拔氏血战以克统万,穷兵以破蠕蠕,精甲锐师半消折于二虏,是亦勃勃死而昌无
能为之势也。宋能乘之,此其时矣;坐困江东,惮其威而不进,进而不敢与之敌,
盖失此一时,而六代之偷安不足以兴。文帝非英武之君,到彦之之流不足以有为,
惜哉!
【五】
拓拔焘惜财而不轻费,亲戚贵宠未尝横有所及,其赏赐勋绩死事之臣,则无
所吝,用财之道,尽于此矣。有天下而患贫,岂惟其不当患也,抑岂有贫之可患
乎?天之时、地之泽、人之力、以给天下之用者,自沛然而有余。乃患贫而愈窘
于用,则崔浩之言审矣。国之贫,皆贫国之臣使之然也。贫国之臣有二:一则导
君以侈者,其奸易知也;一则诱君于吝者,其奸难测也。诱君以吝者,使其君以
贫告臣民,而使为我吝,君一惑之,则日发不足之欢,言之熟而遂生于心,必不
以帑藏之实使其臣知之。君匿于上,奸人乃匿于下,交相匿而上不敌下之奸,浸
淫日月,出入委沓,且使其君并不知有余不足之实。猝有大兵大役馈饣襄赏赐之
急需,皆见为不足而吝于出纳,而国事不可言矣。
凡为此者,皆君之亲戚贵宠,而君以为真爱我者也。经用吝而其赏赐不吝,
匪直赏赐耳,上下相匿,而大臣不能问,群臣不敢问,奸人且暗窃之以去,而上
下皆罔所闻知。延及于子孙,则上无所匿于下,而专听奸人之匿以罔上,固必曰
吾国贫也。大兵大役之猝至,非吝于用以酿溃乱,则横取之百姓而民怨不恤,曰
吾实贫而不能不取之民也。则不徒亲戚贵宠之窃以厚藏者不可问,其所未窃者,
湮沈填塞于古屋积土之中,至于国亡以资乱民之掠夺,新主之富有,而初不自知。
呜呼!财一滥施于权贵,而事废于国,民怨于下,兵溃于境,国卒以亡,皆导吝
之说为之,亦孰知导吝之情为窃国之秘术哉?庸主惑之,察主尤惑之,丧亡相踵
而不悟,悲夫!
【六】
陶靖节之不仕,不可仕也,不忍仕也。其小试于彭泽,以世家而为仕,道在
仕也。仕而知其终不可而去之,其用意深矣。用意深而终不可形之言,故多诡其
辞焉。不可形之于言而托之诡词者,非畏祸也,晋未亡,刘裕未篡,而先发其未
然之隐,固不可也。万一裕死于三年之前,义符辈不足以篡,一如桓温死而谢安
可保晋以复兴,何事以未成之逆加诸再造晋室之元勋,而为已甚之辞哉?此君子
之厚也。故其归也,但曰“岂能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折腰”。如是而已矣。
虽然,此言出而长无礼者之傲,不揣而乐称之,则斯言过矣。君子之仕也,
非但道之行也,义也;其交上下必遵时王之制者,非但法之守也,礼也。县令之
束带以见督邮,时王之制,郡守之命,居是官者必繇之礼也。知其为督邮而已矣,
岂择人哉?少长也,贤不肖也,皆非所问也。孔子之于阳货,往拜其门,非屈于
货,屈于大夫也;屈于大夫者,屈于礼也。贤人在下位而亢,虽龙犹悔,靖节斯
言,悔道也。庄周曰:“无所逃于天地之?。”君子犹非之。君臣之义,上下之
礼,性也,非但不可逃也,亢而悔,则蔑礼失义而不尽其性,过岂小哉?非有靖
节不能言之隐,而信斯言以长傲,则下可以陵上;下可以陵上,则臣可以侮君,
臣可以侮君,则子可以抗父。言不可不慎,诵古人之言,不可以昧其志而徇其词,
有如是夫!
【七】
扩其情以统初终,而汇观其同异,则听言也,固不难矣。非坚持一背戾之说,
不然之效已著,而迷谬不解者之难辨也。言烦而竞,诡出而相违,莫可端倪,而
唯其意之所营,以恣其辩,惑人甚矣,而尤无难辨也。凡言之惑人也,必有所动
以兴;下者动以利,其次动以情,其次动以气。利者灼见之而辨矣,或倡之,遂
或和之,然皆私利之小人也,于人辨之而已。情之动也无端,偶见为然而然之,
偶见为不然而不然之,因而智计生焉,因而事之机、物之变、古人之言、皆可为
其附会之资,而说益长、情益流,非有所利也,而若沥血以言之,不获已而必强
人以听,此疑于忠而难辨者也。然人之情无恒者也,倏而然之,倏而不然之,则
知其情之妄,而非理之贞也。至于气之动而尤不可御矣,若或鼓之,若或?之,
一人言之而群嚣然以和之,言者不知其所以言,和者愈不知其所以和,百喙争鸣,
若出一口,此庄周所谓“飘风则大和而听其自已”者也。既自已矣,则前后之不
相蒙,还以自攻也而不恤。虽然,亦岂有难辨者哉?观于拓拔氏伐蠕蠕之议,而
鼓以气、荡以情者,直可资旁观者之一哂而已。
当其议伐赫连氏,则曰宜置赫连而伐蠕蠕,崔浩持之,伐赫连而灭其国、俘
其君矣,已而议伐蠕蠕,则又曰蠕蠕不可伐也。何前之伐蠕蠕也易而今难,何前
之克蠕蠕也利而今无利。一言而折之有余,而群喙争鸣不息,有如是夫!人以为
不可伐,则曰可伐,人以为可伐,则曰不可。气之为风也,倏而南,倏而北;气
之为冬夏也,倏而寒,倏而暑;调之为暄清之适者,因乎时而已矣。言之善者,
调其偏而适以其时。崔浩之言,则可谓知时矣,风不可得而飘,寒有衣儒、暑有
Ψ也。拓拔焘之能用崔浩也,而犹疑之情兴气动,难乎其不撼,况智不如寿者乎?
虽然,无难辨也,统其初终,析其同异,以其所然攻其所不然,扩然会通以折中
之,岂难辨哉?岂难辨哉?
【八】
元嘉之北伐也,文帝诛权奸,修内治,息民六年而用之,不可谓无其具;拓
拔氏伐赫连,伐蠕蠕,击高车,兵疲于西北,备弛于东南,不可谓无其时;然而
得地不守,瓦解猬缩,兵歼甲弃,并淮右之地而失之,何也?将非其人也。到彦
之、萧思话大溃于青、徐,邵弘渊、李显忠大溃于符离,一也,皆将非其人,以
卒与敌者也。文帝、孝宗皆图治之英君,大有为于天下者,其命将也,非信左右
佞幸之推引,如燕之任骑劫、赵之任赵葱也;所任之将,亦当时人望所归,小试
有效,非若曹之任公孙︹、蜀汉之任陈祗也;意者当代有将才而莫之能用邪?然
自是以后,未见有人焉,愈于彦之、思话而当时不用者,将天之吝于生材乎?非
也。天生之,人主必有以鼓舞而培养之,当世之士,以人主之意指为趋,而文帝、
孝宗之所信任推崇以风示天下者,皆拘葸巽谨之人,谓可信以无疑,而不知其适
以召败也。道不足以消逆叛之萌,智不足以驭枭雄之士,于是乎摧抑英尤而登进
柔?Й;则天下相戒以果敢机谋,而生人之气为之坐痿;故举世无可用之才,以
保国而不足,况欲与猾虏争生死于中原乎?
夫江东之不振也久矣。谢玄监军事,始收骁健以鼓励之,于是北府之兵破苻
坚而威震淮北;宋武平广固、收雒阳、入长安,而姚兴、拓拔嗣不能与之敌,皆
恃此也。已而宋武老矣,北府之兵,老者退,少者未能兴也。宋武顾诸子无驾御
之才而虑其逼上,故斗王镇恶、沈田子诸人于关中,使自相残刘而不问。文帝入
立,惩营阳之祸,急诛权谋之士,区区一檀道济而剑已拟其项领。上之意指如彼,
下之祸福如此,王昙首诸人雍容谈笑以俟天下之澄清,虽有瑰玮之才,不折节以
趋荏苒者,几何也?乃于其中择一二铮铮者使与猾虏竞,拓拔焘固曰;“龟鳖小
竖,夫何能为。”其堕彼目中久矣。孝宗之任邵、李以抗女直,亦犹是也。岳诛
韩废,天下戒心于有为,风靡而弗能再振矣。身无英武之姿,外有方张之寇,奖
柔顺以挫英奇,虽抱有为之志,四顾无可用之人,前以取败而不自知,及其败也,
抑归咎于天方长乱,而虏势之不可撄也,愈以衰矣!
【九】
ウ而弱者之用兵,其防之也,如张?厨帐以御[B177]蠓,薄?疏?使弗能入
焉,则鼾睡以终夕;若此而不弃师失地以近于亡也,不可得矣。崔浩策宋兵之易
败也,曰:“东西列兵,径二千里,一处不过数千,形分势弱,可席卷而使无立
草之地。”宋终不出其所料,金墉破而到彦之走,滑台败而萧思话走,守者分,
攻者聚,一方溃,而诸方之患在腹心,不可支矣。故以战为守者,善术也;以守
为战者,败道也;无他,将无略而以畏谨为万全之策也。
然则孔子之于战也慎,于行军也惧,又何以称焉?夫列兵千里,尺护而寸防
之,岂其能惧哉?栉比株连以外蔽而安处其中,则心为之适然而忘忧;寇之来也,
于彼乎,于此乎,我皆有以防之,则一处败而声息先闻,固可自全以退,而无忽
出吾后以夹攻之患;于是乎而惧之情永忘,弗惧也,则亦无所慎矣。若夫惧以慎
者,一与一相当,虔矫三军,履死地而生之,曾是瓜分棋布为能慎也与?不战而
慎,未临事而惧先之,不败何待焉?
【一○】
滑台陷,青州没,宋师??,而拓拔氏旋遣使人聘宋以求和亲,逾年而宋报
礼焉,此南北夷夏讲和之始也。宋大败,而刘振之且弃下邳以奔逃,拓拔氏乘之
以卷江、淮也易矣;顾敛兵以退而先使请和,岂其无吞宋之心哉?力疲于蠕蠕,
而固不能也。乃乘宋之惴栗以收宋,知宋之得释重忧,必欣然恐后,此虏之狡也。
夫宋新败之余,弗能急与之争,则姑受其和而缓敌以待时,庸讵非策。且其于拓
拔氏也,既非君父之雠,又无割地称臣之辱,如赵宋然者,则抑非义之所不许。
顾亦思彼之先我以求和者何心乎?和者,利于夷狄而不利于中国,利于屡胜之兵,
而不利于新败之国者也。
夷狄以战而强、以战而亡者也;其能悔祸以息兵,则休息其兵,生聚其民,
蕃育其马,而其骑射技击,则性焉习焉,而不以不用而废。中国则恃和以安而忘
危矣;士争虚名于廷,兵治生计于郊,人心解散,冀长此辑睦而罢兵以偷安,一
旦闻警而魂摇,其败亡必矣。屡胜之余,败之几也,虽屈己以和人,不以为辱而
丧其气,抑以免骄兵之取败也,善居胜者也。若败矣,君方悔前者之妄动以致衄,
而情不竞,惴惴危栗,得和以无虞,而涣然冰释,于是乎戒战之危,而歆和之利,
虽不弭兵,兵必弭矣。边陲戍守之士,皆赘设而聊以逍遥,尚足恃以御非常之变
邪?骄贪无厌之虏,方养全力以乘我,而我幸其驯扰,抱虎而望其息机牙,不亦
愚乎?
刘宋以和而罢兵,赵宋欲罢兵而讲和,赵宋尤惫矣。以和而弭兵者,志不在
弭兵,弭于外未忘于内,故刘宋犹可不亡。以弭兵而和者,唯恐己之不弱也,故
赵宋君臣窜死于海滨而莫能救。且曰:“君无失德,民不知兵。”可胜悼哉!
【一一】
拓拔氏诏举逸民,而所征皆世胄,民望属焉,其时之风尚然也。江左则王、
谢、何、庾之族显,北方则崔、卢、李、郑之姓著,虽天子莫能抑焉,虽夷狄之
主莫能易也。士大夫之流品与帝王之统绪并行,而自为兴废,风尚所沿,其犹三
代之遗乎!
夫以族姓用人者,其途隘;舍此而博求之,其道广;然而古之帝王终不以广
易隘者,人心之所趋,即天叙天秩之所显也。尧求人于侧陋,而舜固虞幕之裔;
文王得贤于屠钓,而太公固四岳之嗣。降及于周衰而游士进,故孔子伤陪臣之僭,
而忧庶人之议。春秋于私嬖骤起之臣,善则书人,恶则书盗;孟子恶处士之横逆,
而均之于洪水猛兽;耕商驵侩胥史之徒起,而为大伦之蟊贼,诚民志之所不顺也。
汉高起自田间,萧、曹拔于掾吏,上意移而下俗乱,故江充、主父偃、息夫
躬、哀章之徒,得以干主行私,乱君臣父子之彝伦而祸人宗社;然而古道之在人
心者,不可泯也。六代南北分,而此意独传,以迄于唐,世胄与寒门犹相持而不
下。及朱温肆清流之毒,五季摧折以无余,宋因陋而不复。然其盛也,吕、范、
韩、陈犹以华胄而登三事、列清要,天下咸想望之;其卓然立大勋明圣学者,类
能不坠家声而为国所恃赖,至于文及甫、程松之为败类者,百不得一也。女直、
蒙古更主中国,而北面事之者,皆猥类无行之鄙夫,无有能如崔浩之不惜怨祸以
护士大夫之品类者,而古道埽地无余。以迄于今,科举孤行,门阀不择,于是而
市井锥刀、公门粪除之子弟,?虫诡遇,且与天子坐论而礼绝百僚。呜呼!君子
之于小人,犹中国之于夷狄,其分也,天也,非人之故别之也,一乱而无不可乱
矣。
六代固尝以夷狄主中国矣,而小人终不杂于君子,彼废而此不废焉。至于两
俱废,而后人道之不灭者无几矣。拔浊流而清之,将谓引小人而纳于君子之途,
道至大也;乃其弊也,夷君子于小人,而道遂丧。道大则荒,故先王畏其荒而不
嫌其隘,譬之治津涂者,无迳隧而任人之行,则蔓草遍于周行,而无所谓津涂矣。
其位,君子也;其职,君子也;其饰文物以希当世者,君子也。而钱刀へ讼之声,
习而闻之;役父谇母之色,狎而安之;则廉耻丧于天下,而人无以异于禽。故曰:
将引小人而纳之君子,实夷君子于小人也。小人杂于君子,而仕与同官,学与同
师,游与同方,婚姻与同种姓,天下无君子,皆小人矣,中国皆夷狄矣,可胜痛
哉!有王者起,无仍朱温恶清流之恶;名世兴,无避崔浩清流品之怨,庶以扶乾
坤于不毁乎!
【一二】
吏民得告守令,拓拔氏之制也。拓拔焘自谓恤弱民而惩贪虐,以伸其气,自
以为快,而无知者亦将快之,要为夷狄?至戾之情,横行不顾,以乱纲纪、坏人
心,柰之何世主不择而效之也!以事言之,能于天子之阙、大吏之廷、告守令者,
必非愚懦可侮、被守令之荼毒而无告者也。奉公有式,守宪有常,守令犹以苛敛
残虐枉抑之而无所忌,此其人见守令而惴栗弗敢逆者,而能叩天子之阙、登大吏
之廷以告守令乎?此诏行,而奸猾胁守令以横行,守令且莫敢谁何,乡闾比族之
弱民登其刀俎者,敢有或为喘息者哉?若夫贪墨之守令,免此亦易尔,宽假奸顽
而与相比,则愚懦者之肉恣食之而固无忧也,其害于拓拔氏之世已著见矣。而君
子所甚恶者尤不在此。逆大伦、裂大分也,奖浇薄而导悖乱也,贱天之所贵、夷
堂廉而天子且不安其位也,此则君子之所甚恶也。
夫人君诚患守令之残民与?则亦思其残民也何所自,而吾欲止其恶也,何以
大正而小不能违。夫流品不清,而纨?、赀郎、胥史、驵侩得以邀墨绶;铨选不
审,而辇金、怀绮、姻亚、请谒得以猎大邑;秉宪不廉,而纠参会察施于如水之
心,荐剡吹嘘集于同昏之党;皆教贪奖酷之所自也。原其所本,则女谒兴,宦寺
张,戚畹专,佞幸进,源浊于上,流污于下,其来久矣。腥闻熏天,始从而怒之,
假手于告讦之民以惩之;必民之是假也,亦恶用天子与大臣哉?夷狄不能禁其部
曲,渐以流毒于郡邑,无已而此法行焉。堂堂代天而理民者,明大伦、持大法,
以激浊扬清而弗伤其忠厚和平之气者,焉用此为?
【一三】
儒者之统,与帝王之统并行于天下,而互为兴替。其合也,天下以道而治,
道以天子而明;及其衰,而帝王之统绝,儒者犹保其道以孤行而无所待,以人存
道,而道可不亡。
魏、晋以降,玄学兴而天下无道,五胡入而天下无君,上无教,下无学,是
二统者皆将斩于天下。乃永嘉之乱,能守先王之训典者,皆全身以去,西依张氏
于河西;若其随琅邪而东迁者,则固多得之于玄虚之徒,灭裂君子之教者也。河
西之儒,虽文行相辅,为天下后世所宗主者亦鲜;而矩?不失,传习不发,自以
为道崇,而不随其国以荣落。故张天锡降于苻秦,而人士未有随张氏而东求荣于
羌、氏者。吕光叛,河西割为数国,秃发、沮渠、乞伏,蠢动喙息之酋长耳,杀
人、生人、荣人、辱人唯其意,而无有敢施残害于诸儒者。且尊之也,非草窃一
隅之夷能尊道也,儒者自立其纲维而莫能乱也。至于沮渠氏灭,河西无孤立之势,
拓拔焘礼聘殷勤,而诸儒始东。阚る、刘?丙、索敞师表人伦,为北方所矜式,
然而势屈时违,祗依之以自修其教,未尝有乘此以求荣于拓拔,取大官、执大政
者。呜呼!亦伟矣哉!江东为衣冠礼乐之区,而雷次宗、何胤出入佛、老以害道,
北方之儒较醇正焉。流风所被,施于上下,拓拔氏乃革面而袭先王之文物;宇文
氏承之,而隋以一天下;苏绰、李谔定隋之治具,关朗、王通开唐之文教,皆自
此?也。一隅耳,而可以存天下之废绪;端居耳,而可以消百战之凶危;贱士耳,
而可以折嗜杀横行之异类。其书虽不传,其行谊虽不著,然其养道以自珍,无所
求于物,物或求之而不屈,则与姚枢、许衡标榜自鬻于蒙古之廷者,相去远矣。
是故儒者之统,孤行而无待者也;天下自无统,而儒者有统。道存乎人,而
人不可以多得,有心者所重悲也。虽然,斯道互天垂地而不可亡者也,勿忧也。
【一四】
营阳弑,庐陵死,而文帝之心戚矣。环任诸弟以方州,而托国政于彭城,非
但以为不拔之基也;顾瞻兄弟,不忍为权臣所屠割,相奖以共理,冀以服天下而
保本支;衰世之君能尔者鲜矣。不然,营阳废而己兴,岂不早忧奸人之援立以加
我者而峻防之乎?然则彭城之伏罪以废弃,彭城之不仁也,于帝何尤焉!
义康之入辞也,唯对之号泣而无一语,义康而有人之心也,其何以自容也!
义康奉顾命之诏,刘湛即昌言幼主之不可御天下。义康而无篡夺之心乎?即不能
执湛以归司寇,自可面折而斥绝之;方且爱湛弥笃,而不自敛约,义康之心,路
人知之矣。或曰:“义康非固有其意,而湛以倾险导之,义康固可原也。”亲则
兄弟,尊则君臣,此立身何等事,而可谢咎于人之诱之也哉!扶令育谏文帝以保
全义康则可矣,欲使召还而授以政,是亦一刘湛也,其见杀亦自取之也。
【一五】
当其重也,则孔子之车,颜渊无椁而不可得也;当其轻也,则天子之尊,四
海之富,如野蔌之在山麓水湄,而人思掇之也。谢灵运、范晔?虫之士耳,俱思
蹶然而兴,有所废立,而因之以自篡,天子若是其轻哉!何?乎??于司马懿也。
王敦、桓温死而不成;桓玄狂逞遂志而终以授首;傅亮、谢晦、徐羡之甫一
试其凶,而身膏?钺;而灵运、晔犹不恤死以思偾兴,唯视天下之果轻于一羽,
而?夫举之无难也。范晔之志趋无常,何尚之先知之,其处心非一日也;灵运犹
倚先人之功业,而晔儒素之子弟耳,一念怏怏,而人主县命于其佩刀之下,险矣
哉!萧道成、萧衍之亻危得也,灵运、晔之亻危失也,一也。大位之轻若此,曹
操所经营百战而不敢捷得者也,故曰司马懿?之也。
位不重,奸不戢,天下之祸乱不已,君臣之分义不立,故易曰:“圣人之大
宝曰位。”思所以服天下之心而早戢其异志,必有道矣。爱名器,慎选举,以重
百官。贾生曰:“陛尊、廉远、堂高。”知言也夫!
【一六】
高允几于知易矣。易曰:“其出入以度入声外内,句使知惧。”故圣人之作
易也,使人度也,使人惧也;使人品也,即使入学也。子曰:“不占而已矣。”
谓不学也。拓拔丕从刘?而欲谋篡,梦登白台,四顾不见人,使董道秀筮之,而
道秀曰:“吉。”此以占为占,而不知以学为占也。允曰:“亢龙有悔,高而无
民,不可以不戒。”此以学为占,而不于得失之外言吉凶也。
天下无所谓吉,得之谓也,无所谓凶,失之谓也,无所谓得失,善不善之谓
也。然而圣人作易以前民用者,两俱仁而有不广,两俱义而有不精,时位变迁而
争之于毫末,思虑穷,而易以何思何虑之妙用,折中以协乎贞,则易之所以神,
而筮之所以不可废也。若夫臣之思,子之孝,义之必为,利之必去,昭然揭日月
于中天,非偶然朽骨枯茎、乘不诚不道者之私以妄动,任术士之妄,谓之吉而遽
信为吉,以祸天下而自戕者,所可窃以亿中也。
然而易亦未尝绝小人而不正告之也,通其义,裁之以理,使小人亦知惧焉。
夫小人之为不善,行且为天下忧,故易不为小人谋,而为天下忧,惩小人之妄而
使之戢,则祸乱不作,故大义所垂以遏小人之恶者,亦昭著而不隐。呜呼!知此
者鲜矣,而高允能知焉,不亦善乎!朱子乃谓易但为筮卜之书,非学者所宜学,
何其言之似王安石,而顾出允下也!
【一七】
历法至何承天而始得天,前此者未逮,后此者为一行、为郭守敬,皆踵之以
兴,而无能废承天之法也。子曰:“行夏之时。”伤周历之疏也。历莫疏于周,
莫乱于秦,惟其简而已矣。春秋所书日食三十六,有未朔、既朔、月晦而食者,
简故疏也。秦以建亥为岁首,置闰于岁终,简故乱也。历无可简者也,法备而后
可合于天。承天之法,以月食之冲,知日之所在;因日躔之异于古,知岁之有差;
以月之迟疾置定朔,以参合于经朔,精密于前人。天之聪明,以渐而著,其于人
也,聪明以时而启,唯密以察者能承之。拘葸之儒,执其习见习闻以闭天之聪明,
而反为之谤毁;嵬琐之士,偶得天明之一端,自诩其神奇,而欲废古人之规矩以
为简捷;皆妄也。
古之所未至,可益也;以益之者改之,可改也。古之所已备者,不可略也;
略之而使亡焉,则道因之而永废矣。废古而亡之,取便于流俗,苟且之术,秦之
所以乱天下者,君子之所恶也。郭守敬废历元,俾算者之简便,徇流俗尔。历元
废,则甲子何所从始,奚以纪年而奚以纪日邪?近乃有欲废气盈朔虚,以中气三
十日有奇纪孟仲季,而废闰并废月者,是天垂三曜而蔑其一也。夫人仰而见月,
以月之改矣,知四时寒暑之且更矣;舍之而以中纪岁,非据历之成书,而人莫能
知时之变迁矣。故古之以朔纪月,而为闰以通之于岁者,所以使人仰观于月而知
时,犹仰观于日而知昼夜,何可废也。备古之所未逮,则自我而始,垂之无穷;
古法废,则自我而且绝;此通蔽之大端,君子之所不敢恃己以逆天人也,岂徒历
法为然哉!
【一八】
王玄谟北伐之必败也,弗待沈庆之以老成宿将见而知之也;今从千余岁以下,
繇其言论风旨而观之,知其未有不败者也。文帝曰:“观玄谟所陈,令人有封狼
居胥意。”坐谈而动远略之雄心,不败何待焉?
兵之所取胜者,谋也、勇也,二者尽之矣。以勇,则锋镝雨集车驰骑骤之下,
一与一相当,而后勇怯见焉。以言说勇者,气之浮也,侈于口而馁于心,见敌而
必奔矣。若谋,则疑可以豫筹者也;而豫筹者,进退之大纲而已。两相敌而两相
谋,扼吭抵虚,声左击右,阳进阴退之术,皎然于心目者,皆不可恃前定以为用。
唯夫呼吸之顷,或敛、或纵、或虚、或实,念有其萌芽,而机操于转眄;非沈潜
审固、凝神聚气以内营,则目荧而心不及动,辨起而智不能决。故善谋者,未有
能言其谋者也。指天画地,度彼参此,规无穷之变于数端,而揣之于未事,则临
机之束手,瞀于死生而噤无一语也,必矣。
玄谟之勇,大声疾呼之勇也;其谋,鸡鸣而寤、画衾扪腹之谋也;是以可于
未事之先,对人主而拄笏掀髯,琅琅惊四筵之众。今亦不知其所陈者何如,一出
诸口,一濡之笔,而数十万人之要领已涂郊原之草矣,况又与江、徐文墨之士相
协而鸣也哉!
薛安都之攻关、陕而胜也,鲁方平谓安都曰:“卿不进,我斩卿,我不进,
卿斩我。”流血凝肘而不退,兵是以胜。武陵王骏之守彭城而固也,张畅谓江夏
王义恭曰:“若欲弃城,下官请以颈血污公马蹄。骏听之,誓与城存亡,城是以
全。繇此观之,拓拔氏岂果有不可当之势哉?勇奋于生死之交,谋决于安危之顷,
武帝之所以灭慕容、俘姚泓,骂姚兴而兴不敢动,夺拓拔嗣之城以济师而嗣不敢
遏,亦此而已矣。皆玄谟所引以自雄者,而心妄度之,目若见之,口遂言之,反
诸中而无一虚静灵通之牖,以受情势之变,而生其心;则事与谋违,仓皇失措,
晋寇以屠江、淮,不待智者而早已灼见之矣。
言兵者必死于兵,听言而用兵者,必丧其国,赵括之所以亡赵,景延广之所
以亡晋,一也。最下而郭京、申甫之妖诞兴焉。有国家者,亟正以刑可也。但废
不用,犹且著为论说以惑后世,而戕民于无已。易曰:“弟子舆尸。”坐而论兵
者之谓也。
【一九】
于崔浩以史被杀,而重有感焉。浩以不周身之智,为索虏用,乃欲伸直笔于
狼子野心之廷,以速其死,其愚固矣。然浩死而后世之史益?,则浩存直笔于天
壤,亦未可没也。直道之行于斯民者,五帝、三王之法也,圣人之教也,礼乐刑
政之兴废,荒隅盗贼之缘起,皆于史乎徵之,即有不典,而固可徵也。若浩者,
仕于魏而为魏史,然能存拓拔氏之所繇来,详著其不可为君师之实,与其乘?以
入中国之祸始,俾后之王者鉴而知惧,以制之于早,后世之士民知?鬼而不屑戴
之为君,则浩之为功于人极者亦伟矣。浩虽杀,魏收继之,李延寿继之,撰述虽
?,而诘汾、力微之?迹犹有传者,皆浩之追叙仅存者也。
前乎此而刘、石、慕容、苻、姚、赫连之所自来佚矣;后乎此而契丹、女直、
蒙古之所自出泯矣。刘、石、慕容、苻、姚、赫连之佚也,无史也;契丹、女直
之泯也,蒙古氏讳其类,脱脱隐之也;然犹千百而存一也。宋濂中华之士,与闻
君子之教,佐兴王以复中华者也,非有崔浩族诛之恐。而修蒙古之史,隐其恶,
扬其美,其兴也,若列之汉、唐、宋开国之君而有余休;其亡也,则若无罪于天
下而不幸以亡也。濂史成,而天下之直道永绝于人心矣。濂其能无?鬼于浩乎?
浩以赤族而不恤,濂以曲徇虞集、危素而为蒙古掩其腥秽,使后王无所惩以厚其
防,后人无所?鬼以洁其身。人之度量相越,有如此哉!后之作者,虽欲正之,
无征而正之,濂之罪,延于终古矣。
【二○】
生人之大节,至于不惮死而可无余憾矣。然士苟不惮死,则于以自靖也,何
不可为,而犹使人有余憾焉,是可惜也。
袁淑死于元凶之难,从容就义以蹈白刃,其视王僧绰与废立之谋,变而受其
吏部尚书,以迹露而被杀者远矣。虽然,元凶劭之与君父有不两立之势也,自其
怨江、徐而造巫蛊已然矣。淑为其左卫率,无能改其凶德,辞宫僚而去之,不可
乎?可弗死也。及其日飨将士,亲行酒以奉之,枭獍之谋决矣,发其不轨而闻之
于帝,不可乎?言以召祸,于此而死焉,可也。伐国不问仁人,其严气有以?之
也。风棱峻削岳立,而为元凶所忌,或殒其身,可也。何至露刃行逆之时,元凶
尚敢就谋成败乎?且其官卫率也,将士之主也,元凶不逞,握符麾众,禽之以献,
不济而死焉,可也。何踌蹰永夜,而被其胁使登车,而泯泯以受刃乎?伤哉!淑
之能以死免于从逆,而荏苒以徒亡也。
子曰:“见义不为,无勇也。”淑之于义曙矣,而勇不足以堪之,将无有掣
其情而使无勇者存邪?勇于定乱,勇于讨贼,难矣;勇于去官,决于一念而唯己
所欲为者也,此之不决,则死有余憾。为君子者,可不决之于早哉!养勇以处不
测之险阻,无他,爵禄不系其心,则思过半矣。
【二一】
晋、宋以降,国法圮、大伦ル、而廉耻丧,非一日矣。周札应王敦,而与卞
壶、桓彝同其赠恤;王谧解天子玺绶以授玄,玄死,反归而任三公,天讨不加,
而荣宠及之。数叛数归,?颜百年而六易其主,无惑也。如是,宜速歼以亡;而
其君犹能传及其世,其士大夫犹能全其族者,何也?盖君臣之道丧,而父子之伦
尚存也。
元凶为逆,孝武起兵以致讨,元凶败矣,萧斌解甲带白幡来降,逆?就江夏
王义恭以降,而但问来无晚乎,固自谓得视王谧,斌犹可立人之朝,?犹可有其
封爵也。于是斩斌于军门,枭?于大航,法乃伸焉,则人知覆载不容之罪无所逃
于上刑。于斯时也,义愤所激,天良警之,人理不绝于天下,恃此也夫!故延及
齐、梁而父子之伦独重。梁武于服除入见者,无哀毁之容,则终身坐废。区区孱
弱之江左,拥衣冠而抗方张之拓拔,存一线人理于所生,而若或佑之;于此可以
知天,可以知不学不虑之性矣。萧正德,萧综捐父事贼,而无有正天诛者,然后
江东瓦解以澌灭。兴亡之故,系于彝伦,岂不重与!
○文帝
【一】
蛮夷之长有知道者,中国之人士?鬼之。故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
之亡。”甚悲夫中国也。宋之篡晋,义熙以后以甲子纪,而不奉宋之元朔,千古
推陶公之高节。而武都王杨盛于晋之亡不改义熙年号。盛,仇池之酋长耳,与元
亮颉颃于华、夷。晋氏衣冠之族,闻栗里之风而不?鬼者,又何以对偏方之渠帅
也?盛临卒谓其世子玄曰:“吾老矣,当终为晋臣,汝善事宋。”子之从违可与
已而为变计哉?盛过矣。虽然,此非可以讠此盛也。盛远在荒裔,虽受晋爵而不
纯乎其为臣,进则不必为晋争存亡,退自有其不可亡之世守,则孤立而撄宋之怒,
力不能敌,且以覆先人之宗社,固不可也。是以告其子以事宋而无贻危亡于后世,
是亦一道也。
若夫戴高天,履厚土,世依日月之光,有君父之深雠,无社稷人民之世守,
洁其身于山之椒、水之涯、耕读以终身,无凶危之见逮,如溧阳史氏者,屡世不
干仕进,而抑可不坠其宗。处此而曰“终吾身而已,子孙固当去事他人以希荣利”,
双收名利以为垄断,岂可援盛以自解哉?民之多辟,不可如何者也;自立辟焉,
以两全于义利,又将谁欺?
【二】
承大难之余,居大位,秉大权,欲抑大奸以靖大乱,论者皆曰:“非权不济,
名不可急正,义不可急伸,志不可急行,姑含忍以听其消而相安于无事,国乃可
靖。故晋弑厉公,迎悼公,公掩荀偃、栾书、士モ之恶而从容驭之,晋乃以宁。”
其说非也。夫不见悼公之掣于群贼,邢邱一会,而天下之政移于大夫,晋乃以终
亡于八卿之裔。无他,名不正,义不伸,志不行,苟免于乱,乱之所以不息也。
叔孙?杀竖牛,而安其宗。汉献帝不能正董卓之罪,待其骄横而始杀之,故李
亻?、郭?得以报雠为名,杀大臣,逼天子,而关东州郡坐视不救,韩馥、袁绍
且以其为贼所立,欲废之而立刘虞。夫唯弑君之罪为神人所不容,而兄弟之痛根
于性而弗容隐,受其援立,与相比?匿,名不正,义不伸,志不行,忘亲贪位,
如是而曰权也,是岂君子之所谓权乎?
文帝初立,百务未举,首复庐陵王之封爵,迎其柩还建康,引见傅亮,号泣
哀恸,问少帝、庐陵薨废本末,悲哭呜咽,亮、晦、羡之自危之心惴惴矣。自危
甚,则将相比以谋全,而虿毒再兴,固非其所惮为者。文帝之处此,将无虑之疏
而发之躁乎?而非然也。明明在上者,天理也;赫赫在下者,人心也。无幸灾徼
利之心,而自行其性之哀戚,视三凶如犬豕,而孰恤其恩怨之私哉?故天下无不
可伸者,义也,义以正名,而志卒以行。彼三凶者,方将挟迎立之恩以制帝,帝
舍其私恩,伸其公怨,夺三凶之所恃,而消沮以退。是以擒羡之、亮如搏鸡豚;
谢晦虽居上流拥徒众,一旦瓦解,自伏其辜。名其为贼以行天讨,凡民有心,无
复为之效死者,党孤而自溃矣。于帝得乘权止乱之道焉,不贪大位,不恤私恩,
不惮凶威,以伸其哀愤,则一夫可雄入于九军,况业已为神人之主而何所惧哉?
惟能居重者之谓权,委而下移,则权坠而衡昂矣,故程子曰:“汉以下无知权者。”
【三】
文帝亲临延贤堂听讼,非君天下之道也,然于其时则宜也。自晋以来,民之
不治也久矣,君非幼冲则昏ウ耳,国事一委之宰辅者几百年。乃其秉政之大臣,
图篡逆者,既以饵天下为心,而成乎纵弛;贤如王导、郗鉴、何充、谢安,亦唯
内戢︹臣,外御狄患,暇则从容谈说,自托风流;而贪鄙如司马道子,又弗论也。
及晋之亡,而法纪隳,风俗坏,于斯极矣。宋武以武功猎大位,豪迈而不悉治理,
固未遑念及于亲民也。刘穆之、傅亮区区机变之小人,视斯民之治乱漠然不与相
关,有司之贪浊瞀乱者,不知其若何也。文帝承其敝而欲理已乱之丝,则更不得
高拱穆清以养尊贵。而况羡之、亮、晦杀君立君,威震朝野,民且不知有天子。
苟不躬亲延访,则虚县于上,废置惟人,亦恶足以制权奸、保大位乎?故急于亲
临以示臣民之有主,抑求己自︹之道也。以是知文帝之志略已深,而正逆臣之诛,
成元嘉之治,皆繇此?焉。
虽然,以是为君人之道则已末矣。国之大政,数端而已;铨选也,赋役也,
刑狱也,乃其绪之委也,则不胜其冗,择得其人而饬之以法,士不废,民不困,
而权亦不移。若必屈天子之尊,撤?纩以下问锥刀子女之淫慝,与民竞智而挠之
者益工,与庶官争权而窃之者益密,明敏之过,终之以忄昏,求以起百年之颓靡,
致旦暮之澄清,不亦难乎!帝之遣使行郡县访求民隐,诏郡县各言利病,斯可谓
得治理矣。亲临听讼,暂尔权宜,非可法者也。王敬弘曰:“臣得讯牍,读之正
自不解。”其辞傲矣,而犹不失相臣之体。相臣执体要,佐天子以用人修法而天
下宁,况天子乎?
【四】
赫连勃勃权谋勇力皆万人敌也,立国于险要之地,大修城池,宜足巩固以居
而末如之何,乃至其子而遂亡。故夷狄恶其起而若未足忧也,不患其盛而若不可
拔也。赫连氏亡而五胡杂糅之中原皆为拓拔氏所有,并刘、石、慕容、苻、姚、
乞伏、赫连、沮渠、冯、高、吕、段、秃发之宇而合于一,固将挟全力以为南国
忧,然而无足忧也。夷裔之未入中国,则忧其相并而合;既入中国,则患其杂冗
而不适所治,不患其合一极盛而以相压也。故宋武之时难矣:奋勇以灭慕容超,
而姚兴又竞;全力以灭姚泓,而赫连、拓拔又乘间以争;欲再举以争关中,而郑
鲜之曰:“江南士庶引领以望返旆。”盖二夷既灭,人心乍弛,不能再振矣。拓
拔氏血战以克统万,穷兵以破蠕蠕,精甲锐师半消折于二虏,是亦勃勃死而昌无
能为之势也。宋能乘之,此其时矣;坐困江东,惮其威而不进,进而不敢与之敌,
盖失此一时,而六代之偷安不足以兴。文帝非英武之君,到彦之之流不足以有为,
惜哉!
【五】
拓拔焘惜财而不轻费,亲戚贵宠未尝横有所及,其赏赐勋绩死事之臣,则无
所吝,用财之道,尽于此矣。有天下而患贫,岂惟其不当患也,抑岂有贫之可患
乎?天之时、地之泽、人之力、以给天下之用者,自沛然而有余。乃患贫而愈窘
于用,则崔浩之言审矣。国之贫,皆贫国之臣使之然也。贫国之臣有二:一则导
君以侈者,其奸易知也;一则诱君于吝者,其奸难测也。诱君以吝者,使其君以
贫告臣民,而使为我吝,君一惑之,则日发不足之欢,言之熟而遂生于心,必不
以帑藏之实使其臣知之。君匿于上,奸人乃匿于下,交相匿而上不敌下之奸,浸
淫日月,出入委沓,且使其君并不知有余不足之实。猝有大兵大役馈饣襄赏赐之
急需,皆见为不足而吝于出纳,而国事不可言矣。
凡为此者,皆君之亲戚贵宠,而君以为真爱我者也。经用吝而其赏赐不吝,
匪直赏赐耳,上下相匿,而大臣不能问,群臣不敢问,奸人且暗窃之以去,而上
下皆罔所闻知。延及于子孙,则上无所匿于下,而专听奸人之匿以罔上,固必曰
吾国贫也。大兵大役之猝至,非吝于用以酿溃乱,则横取之百姓而民怨不恤,曰
吾实贫而不能不取之民也。则不徒亲戚贵宠之窃以厚藏者不可问,其所未窃者,
湮沈填塞于古屋积土之中,至于国亡以资乱民之掠夺,新主之富有,而初不自知。
呜呼!财一滥施于权贵,而事废于国,民怨于下,兵溃于境,国卒以亡,皆导吝
之说为之,亦孰知导吝之情为窃国之秘术哉?庸主惑之,察主尤惑之,丧亡相踵
而不悟,悲夫!
【六】
陶靖节之不仕,不可仕也,不忍仕也。其小试于彭泽,以世家而为仕,道在
仕也。仕而知其终不可而去之,其用意深矣。用意深而终不可形之言,故多诡其
辞焉。不可形之于言而托之诡词者,非畏祸也,晋未亡,刘裕未篡,而先发其未
然之隐,固不可也。万一裕死于三年之前,义符辈不足以篡,一如桓温死而谢安
可保晋以复兴,何事以未成之逆加诸再造晋室之元勋,而为已甚之辞哉?此君子
之厚也。故其归也,但曰“岂能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折腰”。如是而已矣。
虽然,此言出而长无礼者之傲,不揣而乐称之,则斯言过矣。君子之仕也,
非但道之行也,义也;其交上下必遵时王之制者,非但法之守也,礼也。县令之
束带以见督邮,时王之制,郡守之命,居是官者必繇之礼也。知其为督邮而已矣,
岂择人哉?少长也,贤不肖也,皆非所问也。孔子之于阳货,往拜其门,非屈于
货,屈于大夫也;屈于大夫者,屈于礼也。贤人在下位而亢,虽龙犹悔,靖节斯
言,悔道也。庄周曰:“无所逃于天地之?。”君子犹非之。君臣之义,上下之
礼,性也,非但不可逃也,亢而悔,则蔑礼失义而不尽其性,过岂小哉?非有靖
节不能言之隐,而信斯言以长傲,则下可以陵上;下可以陵上,则臣可以侮君,
臣可以侮君,则子可以抗父。言不可不慎,诵古人之言,不可以昧其志而徇其词,
有如是夫!
【七】
扩其情以统初终,而汇观其同异,则听言也,固不难矣。非坚持一背戾之说,
不然之效已著,而迷谬不解者之难辨也。言烦而竞,诡出而相违,莫可端倪,而
唯其意之所营,以恣其辩,惑人甚矣,而尤无难辨也。凡言之惑人也,必有所动
以兴;下者动以利,其次动以情,其次动以气。利者灼见之而辨矣,或倡之,遂
或和之,然皆私利之小人也,于人辨之而已。情之动也无端,偶见为然而然之,
偶见为不然而不然之,因而智计生焉,因而事之机、物之变、古人之言、皆可为
其附会之资,而说益长、情益流,非有所利也,而若沥血以言之,不获已而必强
人以听,此疑于忠而难辨者也。然人之情无恒者也,倏而然之,倏而不然之,则
知其情之妄,而非理之贞也。至于气之动而尤不可御矣,若或鼓之,若或?之,
一人言之而群嚣然以和之,言者不知其所以言,和者愈不知其所以和,百喙争鸣,
若出一口,此庄周所谓“飘风则大和而听其自已”者也。既自已矣,则前后之不
相蒙,还以自攻也而不恤。虽然,亦岂有难辨者哉?观于拓拔氏伐蠕蠕之议,而
鼓以气、荡以情者,直可资旁观者之一哂而已。
当其议伐赫连氏,则曰宜置赫连而伐蠕蠕,崔浩持之,伐赫连而灭其国、俘
其君矣,已而议伐蠕蠕,则又曰蠕蠕不可伐也。何前之伐蠕蠕也易而今难,何前
之克蠕蠕也利而今无利。一言而折之有余,而群喙争鸣不息,有如是夫!人以为
不可伐,则曰可伐,人以为可伐,则曰不可。气之为风也,倏而南,倏而北;气
之为冬夏也,倏而寒,倏而暑;调之为暄清之适者,因乎时而已矣。言之善者,
调其偏而适以其时。崔浩之言,则可谓知时矣,风不可得而飘,寒有衣儒、暑有
Ψ也。拓拔焘之能用崔浩也,而犹疑之情兴气动,难乎其不撼,况智不如寿者乎?
虽然,无难辨也,统其初终,析其同异,以其所然攻其所不然,扩然会通以折中
之,岂难辨哉?岂难辨哉?
【八】
元嘉之北伐也,文帝诛权奸,修内治,息民六年而用之,不可谓无其具;拓
拔氏伐赫连,伐蠕蠕,击高车,兵疲于西北,备弛于东南,不可谓无其时;然而
得地不守,瓦解猬缩,兵歼甲弃,并淮右之地而失之,何也?将非其人也。到彦
之、萧思话大溃于青、徐,邵弘渊、李显忠大溃于符离,一也,皆将非其人,以
卒与敌者也。文帝、孝宗皆图治之英君,大有为于天下者,其命将也,非信左右
佞幸之推引,如燕之任骑劫、赵之任赵葱也;所任之将,亦当时人望所归,小试
有效,非若曹之任公孙︹、蜀汉之任陈祗也;意者当代有将才而莫之能用邪?然
自是以后,未见有人焉,愈于彦之、思话而当时不用者,将天之吝于生材乎?非
也。天生之,人主必有以鼓舞而培养之,当世之士,以人主之意指为趋,而文帝、
孝宗之所信任推崇以风示天下者,皆拘葸巽谨之人,谓可信以无疑,而不知其适
以召败也。道不足以消逆叛之萌,智不足以驭枭雄之士,于是乎摧抑英尤而登进
柔?Й;则天下相戒以果敢机谋,而生人之气为之坐痿;故举世无可用之才,以
保国而不足,况欲与猾虏争生死于中原乎?
夫江东之不振也久矣。谢玄监军事,始收骁健以鼓励之,于是北府之兵破苻
坚而威震淮北;宋武平广固、收雒阳、入长安,而姚兴、拓拔嗣不能与之敌,皆
恃此也。已而宋武老矣,北府之兵,老者退,少者未能兴也。宋武顾诸子无驾御
之才而虑其逼上,故斗王镇恶、沈田子诸人于关中,使自相残刘而不问。文帝入
立,惩营阳之祸,急诛权谋之士,区区一檀道济而剑已拟其项领。上之意指如彼,
下之祸福如此,王昙首诸人雍容谈笑以俟天下之澄清,虽有瑰玮之才,不折节以
趋荏苒者,几何也?乃于其中择一二铮铮者使与猾虏竞,拓拔焘固曰;“龟鳖小
竖,夫何能为。”其堕彼目中久矣。孝宗之任邵、李以抗女直,亦犹是也。岳诛
韩废,天下戒心于有为,风靡而弗能再振矣。身无英武之姿,外有方张之寇,奖
柔顺以挫英奇,虽抱有为之志,四顾无可用之人,前以取败而不自知,及其败也,
抑归咎于天方长乱,而虏势之不可撄也,愈以衰矣!
【九】
ウ而弱者之用兵,其防之也,如张?厨帐以御[B177]蠓,薄?疏?使弗能入
焉,则鼾睡以终夕;若此而不弃师失地以近于亡也,不可得矣。崔浩策宋兵之易
败也,曰:“东西列兵,径二千里,一处不过数千,形分势弱,可席卷而使无立
草之地。”宋终不出其所料,金墉破而到彦之走,滑台败而萧思话走,守者分,
攻者聚,一方溃,而诸方之患在腹心,不可支矣。故以战为守者,善术也;以守
为战者,败道也;无他,将无略而以畏谨为万全之策也。
然则孔子之于战也慎,于行军也惧,又何以称焉?夫列兵千里,尺护而寸防
之,岂其能惧哉?栉比株连以外蔽而安处其中,则心为之适然而忘忧;寇之来也,
于彼乎,于此乎,我皆有以防之,则一处败而声息先闻,固可自全以退,而无忽
出吾后以夹攻之患;于是乎而惧之情永忘,弗惧也,则亦无所慎矣。若夫惧以慎
者,一与一相当,虔矫三军,履死地而生之,曾是瓜分棋布为能慎也与?不战而
慎,未临事而惧先之,不败何待焉?
【一○】
滑台陷,青州没,宋师??,而拓拔氏旋遣使人聘宋以求和亲,逾年而宋报
礼焉,此南北夷夏讲和之始也。宋大败,而刘振之且弃下邳以奔逃,拓拔氏乘之
以卷江、淮也易矣;顾敛兵以退而先使请和,岂其无吞宋之心哉?力疲于蠕蠕,
而固不能也。乃乘宋之惴栗以收宋,知宋之得释重忧,必欣然恐后,此虏之狡也。
夫宋新败之余,弗能急与之争,则姑受其和而缓敌以待时,庸讵非策。且其于拓
拔氏也,既非君父之雠,又无割地称臣之辱,如赵宋然者,则抑非义之所不许。
顾亦思彼之先我以求和者何心乎?和者,利于夷狄而不利于中国,利于屡胜之兵,
而不利于新败之国者也。
夷狄以战而强、以战而亡者也;其能悔祸以息兵,则休息其兵,生聚其民,
蕃育其马,而其骑射技击,则性焉习焉,而不以不用而废。中国则恃和以安而忘
危矣;士争虚名于廷,兵治生计于郊,人心解散,冀长此辑睦而罢兵以偷安,一
旦闻警而魂摇,其败亡必矣。屡胜之余,败之几也,虽屈己以和人,不以为辱而
丧其气,抑以免骄兵之取败也,善居胜者也。若败矣,君方悔前者之妄动以致衄,
而情不竞,惴惴危栗,得和以无虞,而涣然冰释,于是乎戒战之危,而歆和之利,
虽不弭兵,兵必弭矣。边陲戍守之士,皆赘设而聊以逍遥,尚足恃以御非常之变
邪?骄贪无厌之虏,方养全力以乘我,而我幸其驯扰,抱虎而望其息机牙,不亦
愚乎?
刘宋以和而罢兵,赵宋欲罢兵而讲和,赵宋尤惫矣。以和而弭兵者,志不在
弭兵,弭于外未忘于内,故刘宋犹可不亡。以弭兵而和者,唯恐己之不弱也,故
赵宋君臣窜死于海滨而莫能救。且曰:“君无失德,民不知兵。”可胜悼哉!
【一一】
拓拔氏诏举逸民,而所征皆世胄,民望属焉,其时之风尚然也。江左则王、
谢、何、庾之族显,北方则崔、卢、李、郑之姓著,虽天子莫能抑焉,虽夷狄之
主莫能易也。士大夫之流品与帝王之统绪并行,而自为兴废,风尚所沿,其犹三
代之遗乎!
夫以族姓用人者,其途隘;舍此而博求之,其道广;然而古之帝王终不以广
易隘者,人心之所趋,即天叙天秩之所显也。尧求人于侧陋,而舜固虞幕之裔;
文王得贤于屠钓,而太公固四岳之嗣。降及于周衰而游士进,故孔子伤陪臣之僭,
而忧庶人之议。春秋于私嬖骤起之臣,善则书人,恶则书盗;孟子恶处士之横逆,
而均之于洪水猛兽;耕商驵侩胥史之徒起,而为大伦之蟊贼,诚民志之所不顺也。
汉高起自田间,萧、曹拔于掾吏,上意移而下俗乱,故江充、主父偃、息夫
躬、哀章之徒,得以干主行私,乱君臣父子之彝伦而祸人宗社;然而古道之在人
心者,不可泯也。六代南北分,而此意独传,以迄于唐,世胄与寒门犹相持而不
下。及朱温肆清流之毒,五季摧折以无余,宋因陋而不复。然其盛也,吕、范、
韩、陈犹以华胄而登三事、列清要,天下咸想望之;其卓然立大勋明圣学者,类
能不坠家声而为国所恃赖,至于文及甫、程松之为败类者,百不得一也。女直、
蒙古更主中国,而北面事之者,皆猥类无行之鄙夫,无有能如崔浩之不惜怨祸以
护士大夫之品类者,而古道埽地无余。以迄于今,科举孤行,门阀不择,于是而
市井锥刀、公门粪除之子弟,?虫诡遇,且与天子坐论而礼绝百僚。呜呼!君子
之于小人,犹中国之于夷狄,其分也,天也,非人之故别之也,一乱而无不可乱
矣。
六代固尝以夷狄主中国矣,而小人终不杂于君子,彼废而此不废焉。至于两
俱废,而后人道之不灭者无几矣。拔浊流而清之,将谓引小人而纳于君子之途,
道至大也;乃其弊也,夷君子于小人,而道遂丧。道大则荒,故先王畏其荒而不
嫌其隘,譬之治津涂者,无迳隧而任人之行,则蔓草遍于周行,而无所谓津涂矣。
其位,君子也;其职,君子也;其饰文物以希当世者,君子也。而钱刀へ讼之声,
习而闻之;役父谇母之色,狎而安之;则廉耻丧于天下,而人无以异于禽。故曰:
将引小人而纳之君子,实夷君子于小人也。小人杂于君子,而仕与同官,学与同
师,游与同方,婚姻与同种姓,天下无君子,皆小人矣,中国皆夷狄矣,可胜痛
哉!有王者起,无仍朱温恶清流之恶;名世兴,无避崔浩清流品之怨,庶以扶乾
坤于不毁乎!
【一二】
吏民得告守令,拓拔氏之制也。拓拔焘自谓恤弱民而惩贪虐,以伸其气,自
以为快,而无知者亦将快之,要为夷狄?至戾之情,横行不顾,以乱纲纪、坏人
心,柰之何世主不择而效之也!以事言之,能于天子之阙、大吏之廷、告守令者,
必非愚懦可侮、被守令之荼毒而无告者也。奉公有式,守宪有常,守令犹以苛敛
残虐枉抑之而无所忌,此其人见守令而惴栗弗敢逆者,而能叩天子之阙、登大吏
之廷以告守令乎?此诏行,而奸猾胁守令以横行,守令且莫敢谁何,乡闾比族之
弱民登其刀俎者,敢有或为喘息者哉?若夫贪墨之守令,免此亦易尔,宽假奸顽
而与相比,则愚懦者之肉恣食之而固无忧也,其害于拓拔氏之世已著见矣。而君
子所甚恶者尤不在此。逆大伦、裂大分也,奖浇薄而导悖乱也,贱天之所贵、夷
堂廉而天子且不安其位也,此则君子之所甚恶也。
夫人君诚患守令之残民与?则亦思其残民也何所自,而吾欲止其恶也,何以
大正而小不能违。夫流品不清,而纨?、赀郎、胥史、驵侩得以邀墨绶;铨选不
审,而辇金、怀绮、姻亚、请谒得以猎大邑;秉宪不廉,而纠参会察施于如水之
心,荐剡吹嘘集于同昏之党;皆教贪奖酷之所自也。原其所本,则女谒兴,宦寺
张,戚畹专,佞幸进,源浊于上,流污于下,其来久矣。腥闻熏天,始从而怒之,
假手于告讦之民以惩之;必民之是假也,亦恶用天子与大臣哉?夷狄不能禁其部
曲,渐以流毒于郡邑,无已而此法行焉。堂堂代天而理民者,明大伦、持大法,
以激浊扬清而弗伤其忠厚和平之气者,焉用此为?
【一三】
儒者之统,与帝王之统并行于天下,而互为兴替。其合也,天下以道而治,
道以天子而明;及其衰,而帝王之统绝,儒者犹保其道以孤行而无所待,以人存
道,而道可不亡。
魏、晋以降,玄学兴而天下无道,五胡入而天下无君,上无教,下无学,是
二统者皆将斩于天下。乃永嘉之乱,能守先王之训典者,皆全身以去,西依张氏
于河西;若其随琅邪而东迁者,则固多得之于玄虚之徒,灭裂君子之教者也。河
西之儒,虽文行相辅,为天下后世所宗主者亦鲜;而矩?不失,传习不发,自以
为道崇,而不随其国以荣落。故张天锡降于苻秦,而人士未有随张氏而东求荣于
羌、氏者。吕光叛,河西割为数国,秃发、沮渠、乞伏,蠢动喙息之酋长耳,杀
人、生人、荣人、辱人唯其意,而无有敢施残害于诸儒者。且尊之也,非草窃一
隅之夷能尊道也,儒者自立其纲维而莫能乱也。至于沮渠氏灭,河西无孤立之势,
拓拔焘礼聘殷勤,而诸儒始东。阚る、刘?丙、索敞师表人伦,为北方所矜式,
然而势屈时违,祗依之以自修其教,未尝有乘此以求荣于拓拔,取大官、执大政
者。呜呼!亦伟矣哉!江东为衣冠礼乐之区,而雷次宗、何胤出入佛、老以害道,
北方之儒较醇正焉。流风所被,施于上下,拓拔氏乃革面而袭先王之文物;宇文
氏承之,而隋以一天下;苏绰、李谔定隋之治具,关朗、王通开唐之文教,皆自
此?也。一隅耳,而可以存天下之废绪;端居耳,而可以消百战之凶危;贱士耳,
而可以折嗜杀横行之异类。其书虽不传,其行谊虽不著,然其养道以自珍,无所
求于物,物或求之而不屈,则与姚枢、许衡标榜自鬻于蒙古之廷者,相去远矣。
是故儒者之统,孤行而无待者也;天下自无统,而儒者有统。道存乎人,而
人不可以多得,有心者所重悲也。虽然,斯道互天垂地而不可亡者也,勿忧也。
【一四】
营阳弑,庐陵死,而文帝之心戚矣。环任诸弟以方州,而托国政于彭城,非
但以为不拔之基也;顾瞻兄弟,不忍为权臣所屠割,相奖以共理,冀以服天下而
保本支;衰世之君能尔者鲜矣。不然,营阳废而己兴,岂不早忧奸人之援立以加
我者而峻防之乎?然则彭城之伏罪以废弃,彭城之不仁也,于帝何尤焉!
义康之入辞也,唯对之号泣而无一语,义康而有人之心也,其何以自容也!
义康奉顾命之诏,刘湛即昌言幼主之不可御天下。义康而无篡夺之心乎?即不能
执湛以归司寇,自可面折而斥绝之;方且爱湛弥笃,而不自敛约,义康之心,路
人知之矣。或曰:“义康非固有其意,而湛以倾险导之,义康固可原也。”亲则
兄弟,尊则君臣,此立身何等事,而可谢咎于人之诱之也哉!扶令育谏文帝以保
全义康则可矣,欲使召还而授以政,是亦一刘湛也,其见杀亦自取之也。
【一五】
当其重也,则孔子之车,颜渊无椁而不可得也;当其轻也,则天子之尊,四
海之富,如野蔌之在山麓水湄,而人思掇之也。谢灵运、范晔?虫之士耳,俱思
蹶然而兴,有所废立,而因之以自篡,天子若是其轻哉!何?乎??于司马懿也。
王敦、桓温死而不成;桓玄狂逞遂志而终以授首;傅亮、谢晦、徐羡之甫一
试其凶,而身膏?钺;而灵运、晔犹不恤死以思偾兴,唯视天下之果轻于一羽,
而?夫举之无难也。范晔之志趋无常,何尚之先知之,其处心非一日也;灵运犹
倚先人之功业,而晔儒素之子弟耳,一念怏怏,而人主县命于其佩刀之下,险矣
哉!萧道成、萧衍之亻危得也,灵运、晔之亻危失也,一也。大位之轻若此,曹
操所经营百战而不敢捷得者也,故曰司马懿?之也。
位不重,奸不戢,天下之祸乱不已,君臣之分义不立,故易曰:“圣人之大
宝曰位。”思所以服天下之心而早戢其异志,必有道矣。爱名器,慎选举,以重
百官。贾生曰:“陛尊、廉远、堂高。”知言也夫!
【一六】
高允几于知易矣。易曰:“其出入以度入声外内,句使知惧。”故圣人之作
易也,使人度也,使人惧也;使人品也,即使入学也。子曰:“不占而已矣。”
谓不学也。拓拔丕从刘?而欲谋篡,梦登白台,四顾不见人,使董道秀筮之,而
道秀曰:“吉。”此以占为占,而不知以学为占也。允曰:“亢龙有悔,高而无
民,不可以不戒。”此以学为占,而不于得失之外言吉凶也。
天下无所谓吉,得之谓也,无所谓凶,失之谓也,无所谓得失,善不善之谓
也。然而圣人作易以前民用者,两俱仁而有不广,两俱义而有不精,时位变迁而
争之于毫末,思虑穷,而易以何思何虑之妙用,折中以协乎贞,则易之所以神,
而筮之所以不可废也。若夫臣之思,子之孝,义之必为,利之必去,昭然揭日月
于中天,非偶然朽骨枯茎、乘不诚不道者之私以妄动,任术士之妄,谓之吉而遽
信为吉,以祸天下而自戕者,所可窃以亿中也。
然而易亦未尝绝小人而不正告之也,通其义,裁之以理,使小人亦知惧焉。
夫小人之为不善,行且为天下忧,故易不为小人谋,而为天下忧,惩小人之妄而
使之戢,则祸乱不作,故大义所垂以遏小人之恶者,亦昭著而不隐。呜呼!知此
者鲜矣,而高允能知焉,不亦善乎!朱子乃谓易但为筮卜之书,非学者所宜学,
何其言之似王安石,而顾出允下也!
【一七】
历法至何承天而始得天,前此者未逮,后此者为一行、为郭守敬,皆踵之以
兴,而无能废承天之法也。子曰:“行夏之时。”伤周历之疏也。历莫疏于周,
莫乱于秦,惟其简而已矣。春秋所书日食三十六,有未朔、既朔、月晦而食者,
简故疏也。秦以建亥为岁首,置闰于岁终,简故乱也。历无可简者也,法备而后
可合于天。承天之法,以月食之冲,知日之所在;因日躔之异于古,知岁之有差;
以月之迟疾置定朔,以参合于经朔,精密于前人。天之聪明,以渐而著,其于人
也,聪明以时而启,唯密以察者能承之。拘葸之儒,执其习见习闻以闭天之聪明,
而反为之谤毁;嵬琐之士,偶得天明之一端,自诩其神奇,而欲废古人之规矩以
为简捷;皆妄也。
古之所未至,可益也;以益之者改之,可改也。古之所已备者,不可略也;
略之而使亡焉,则道因之而永废矣。废古而亡之,取便于流俗,苟且之术,秦之
所以乱天下者,君子之所恶也。郭守敬废历元,俾算者之简便,徇流俗尔。历元
废,则甲子何所从始,奚以纪年而奚以纪日邪?近乃有欲废气盈朔虚,以中气三
十日有奇纪孟仲季,而废闰并废月者,是天垂三曜而蔑其一也。夫人仰而见月,
以月之改矣,知四时寒暑之且更矣;舍之而以中纪岁,非据历之成书,而人莫能
知时之变迁矣。故古之以朔纪月,而为闰以通之于岁者,所以使人仰观于月而知
时,犹仰观于日而知昼夜,何可废也。备古之所未逮,则自我而始,垂之无穷;
古法废,则自我而且绝;此通蔽之大端,君子之所不敢恃己以逆天人也,岂徒历
法为然哉!
【一八】
王玄谟北伐之必败也,弗待沈庆之以老成宿将见而知之也;今从千余岁以下,
繇其言论风旨而观之,知其未有不败者也。文帝曰:“观玄谟所陈,令人有封狼
居胥意。”坐谈而动远略之雄心,不败何待焉?
兵之所取胜者,谋也、勇也,二者尽之矣。以勇,则锋镝雨集车驰骑骤之下,
一与一相当,而后勇怯见焉。以言说勇者,气之浮也,侈于口而馁于心,见敌而
必奔矣。若谋,则疑可以豫筹者也;而豫筹者,进退之大纲而已。两相敌而两相
谋,扼吭抵虚,声左击右,阳进阴退之术,皎然于心目者,皆不可恃前定以为用。
唯夫呼吸之顷,或敛、或纵、或虚、或实,念有其萌芽,而机操于转眄;非沈潜
审固、凝神聚气以内营,则目荧而心不及动,辨起而智不能决。故善谋者,未有
能言其谋者也。指天画地,度彼参此,规无穷之变于数端,而揣之于未事,则临
机之束手,瞀于死生而噤无一语也,必矣。
玄谟之勇,大声疾呼之勇也;其谋,鸡鸣而寤、画衾扪腹之谋也;是以可于
未事之先,对人主而拄笏掀髯,琅琅惊四筵之众。今亦不知其所陈者何如,一出
诸口,一濡之笔,而数十万人之要领已涂郊原之草矣,况又与江、徐文墨之士相
协而鸣也哉!
薛安都之攻关、陕而胜也,鲁方平谓安都曰:“卿不进,我斩卿,我不进,
卿斩我。”流血凝肘而不退,兵是以胜。武陵王骏之守彭城而固也,张畅谓江夏
王义恭曰:“若欲弃城,下官请以颈血污公马蹄。骏听之,誓与城存亡,城是以
全。繇此观之,拓拔氏岂果有不可当之势哉?勇奋于生死之交,谋决于安危之顷,
武帝之所以灭慕容、俘姚泓,骂姚兴而兴不敢动,夺拓拔嗣之城以济师而嗣不敢
遏,亦此而已矣。皆玄谟所引以自雄者,而心妄度之,目若见之,口遂言之,反
诸中而无一虚静灵通之牖,以受情势之变,而生其心;则事与谋违,仓皇失措,
晋寇以屠江、淮,不待智者而早已灼见之矣。
言兵者必死于兵,听言而用兵者,必丧其国,赵括之所以亡赵,景延广之所
以亡晋,一也。最下而郭京、申甫之妖诞兴焉。有国家者,亟正以刑可也。但废
不用,犹且著为论说以惑后世,而戕民于无已。易曰:“弟子舆尸。”坐而论兵
者之谓也。
【一九】
于崔浩以史被杀,而重有感焉。浩以不周身之智,为索虏用,乃欲伸直笔于
狼子野心之廷,以速其死,其愚固矣。然浩死而后世之史益?,则浩存直笔于天
壤,亦未可没也。直道之行于斯民者,五帝、三王之法也,圣人之教也,礼乐刑
政之兴废,荒隅盗贼之缘起,皆于史乎徵之,即有不典,而固可徵也。若浩者,
仕于魏而为魏史,然能存拓拔氏之所繇来,详著其不可为君师之实,与其乘?以
入中国之祸始,俾后之王者鉴而知惧,以制之于早,后世之士民知?鬼而不屑戴
之为君,则浩之为功于人极者亦伟矣。浩虽杀,魏收继之,李延寿继之,撰述虽
?,而诘汾、力微之?迹犹有传者,皆浩之追叙仅存者也。
前乎此而刘、石、慕容、苻、姚、赫连之所自来佚矣;后乎此而契丹、女直、
蒙古之所自出泯矣。刘、石、慕容、苻、姚、赫连之佚也,无史也;契丹、女直
之泯也,蒙古氏讳其类,脱脱隐之也;然犹千百而存一也。宋濂中华之士,与闻
君子之教,佐兴王以复中华者也,非有崔浩族诛之恐。而修蒙古之史,隐其恶,
扬其美,其兴也,若列之汉、唐、宋开国之君而有余休;其亡也,则若无罪于天
下而不幸以亡也。濂史成,而天下之直道永绝于人心矣。濂其能无?鬼于浩乎?
浩以赤族而不恤,濂以曲徇虞集、危素而为蒙古掩其腥秽,使后王无所惩以厚其
防,后人无所?鬼以洁其身。人之度量相越,有如此哉!后之作者,虽欲正之,
无征而正之,濂之罪,延于终古矣。
【二○】
生人之大节,至于不惮死而可无余憾矣。然士苟不惮死,则于以自靖也,何
不可为,而犹使人有余憾焉,是可惜也。
袁淑死于元凶之难,从容就义以蹈白刃,其视王僧绰与废立之谋,变而受其
吏部尚书,以迹露而被杀者远矣。虽然,元凶劭之与君父有不两立之势也,自其
怨江、徐而造巫蛊已然矣。淑为其左卫率,无能改其凶德,辞宫僚而去之,不可
乎?可弗死也。及其日飨将士,亲行酒以奉之,枭獍之谋决矣,发其不轨而闻之
于帝,不可乎?言以召祸,于此而死焉,可也。伐国不问仁人,其严气有以?之
也。风棱峻削岳立,而为元凶所忌,或殒其身,可也。何至露刃行逆之时,元凶
尚敢就谋成败乎?且其官卫率也,将士之主也,元凶不逞,握符麾众,禽之以献,
不济而死焉,可也。何踌蹰永夜,而被其胁使登车,而泯泯以受刃乎?伤哉!淑
之能以死免于从逆,而荏苒以徒亡也。
子曰:“见义不为,无勇也。”淑之于义曙矣,而勇不足以堪之,将无有掣
其情而使无勇者存邪?勇于定乱,勇于讨贼,难矣;勇于去官,决于一念而唯己
所欲为者也,此之不决,则死有余憾。为君子者,可不决之于早哉!养勇以处不
测之险阻,无他,爵禄不系其心,则思过半矣。
【二一】
晋、宋以降,国法圮、大伦ル、而廉耻丧,非一日矣。周札应王敦,而与卞
壶、桓彝同其赠恤;王谧解天子玺绶以授玄,玄死,反归而任三公,天讨不加,
而荣宠及之。数叛数归,?颜百年而六易其主,无惑也。如是,宜速歼以亡;而
其君犹能传及其世,其士大夫犹能全其族者,何也?盖君臣之道丧,而父子之伦
尚存也。
元凶为逆,孝武起兵以致讨,元凶败矣,萧斌解甲带白幡来降,逆?就江夏
王义恭以降,而但问来无晚乎,固自谓得视王谧,斌犹可立人之朝,?犹可有其
封爵也。于是斩斌于军门,枭?于大航,法乃伸焉,则人知覆载不容之罪无所逃
于上刑。于斯时也,义愤所激,天良警之,人理不绝于天下,恃此也夫!故延及
齐、梁而父子之伦独重。梁武于服除入见者,无哀毁之容,则终身坐废。区区孱
弱之江左,拥衣冠而抗方张之拓拔,存一线人理于所生,而若或佑之;于此可以
知天,可以知不学不虑之性矣。萧正德,萧综捐父事贼,而无有正天诛者,然后
江东瓦解以澌灭。兴亡之故,系于彝伦,岂不重与!
○孝武帝
【一】
势变情移,而有元妄之灾,恬不知警,违时任意,则祸必及,庸夫之恒态也。
惟然,而巧者测之,急改其常度,以迎当时之意指,乃至残忍?害,为同类所饮
恨而不顾,以是为自全之策;幸而全也,小人之尤也,而究以得全者亦鲜矣。
孝武以藩王起兵,而受臣民之推戴,德望素为诸王所轻,不自安也;于是杀
铄,诛义宣,忍削本支,以快其志。江夏王义恭诱逆劭弃南岸,单骑南奔,上表
劝进,斩逆?,厥功大矣;于是畏祸之及己也,条奏裁损王侯九事,以希合孝武
未言之隐,削剥诸王以消疑忌。夫义恭岂无葛ぱ之恩,利非在己,而灭天性以任
骨肉之怨者,何也?以为先自我发,而人不得挟短长以议己,全躯保禄位之术,
自诧为工矣。
或曰:遇暴人,丁险运,不授异姓以制我之权,而自任之,则祸泯于无形,
亦知时度势者之不废乎!浸不若此,而以笃懿亲、固根本之言投于猜忌之衷,无
救于时,而只以自害,奚可也?曰:君子之处此,固有道矣。物激矣,而持之以
定,禹之所以抑洪水也。势危矣,而居之以安,孔子之所以解匡围也。圣人岂有
以异于人哉?出乎圣,即疾入乎狂。义恭之狂也,无以持物而自奠其居也。君多
忌而寡恩矣,义宣等之不辑,非必妄干天位,而贪权势以启忮人之衅矣。义恭以
有功居百僚之上,诚危矣;而远嫌以消疑忌,固无难也。自谢不敏,翩然而去之,
养疾邱园,杜口朝政,则于以自全焉有余矣。而何事导君以残刻,而己为不仁之
俑哉?
主自疑也,吾自信也,诸王自竞也,吾自静也。或有闻风而相效者,则宗族
以保,而帝亦且消其猜防骨肉之邪心。其不然也,为孝武献残忍之谋者,岂伊无
人,而我处无咎之中,不已裕乎?唯其欲为功以固荣宠也,而违心以行颠倒之政,
引君以益其慝,敛众怨以激其争,而后天理亡,民彝绝,国亦以危矣。身虽苟免,
其喙息亦何异于禽兽哉?其究也,逃孝建、大明之网罗,翱翔百僚之上,而终授
首于子业,狂者之自毙也,未有免者也。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一念之贪,天
理之贼,圣狂之界也。
【二】
拓拔氏将立其子为太子,则杀其母,夷狄残忍以灭大伦,亦至此哉!然其后
卒以未杀之淫妪擅国而召乱以亡,徒以??弋天性而无救于亡,何为者邪?且夫
母后者,岂特不可杀,而亦不必过为防者也。周之过其历也,化始于关雎,琴瑟
钟鼓,唯是乐以友之,而内治修、国政不紊。彼为圣王之化,不可及矣。虽不及
此,取供祭祀奉皇天先祖之伉俪而视之如仇雠,是可忍也,亦孰不可忍也!将必
如浮屠氏之尽弃家室而后可治也邪?
内教之修尚矣,迪之以阴礼,而可使见德;统之以妇职,而可使见功。夫妇
人亦犹是人也,无所见其功德,而后预外事以为荣。故先王勤饬以躬桑渍种之仪,
劝奖以亚献馈笾之礼,有余荣焉。虽乐于自见之哲妇,亦不患其幽?深宫如圈豚
笼鸟之待饲,而其志宁矣。其次,则后族虽贤弗任也,内坚之服勤于宫中者弗庸
也,大臣得箴其举动,嗣子不托以匡扶,制之之道,亦岂无术,而必以为患哉?
不然,人主六御在握,方将举天下之智勇而驭之,取草泽之雄、夷狄之狡而制之,
匹夫亦有一匹偶,而惴惴然唯恐戕我国家也,不亦陋乎!
拓拔氏不足诛者也,有天下者,非猜而钳之,则昵而纵之。道二:仁与不仁
而已,非取法于齐家之圣化,亦惆怅而不得其术也。
【三】
源贺请减过误入死罪者充卒戍边,拓拔?从之,而奖贺曰:“一岁所活不少,”
是也。又曰:“增兵亦多,”则乱政也,拓拔氏自此而衰矣。兵者,宗社生民所
倚以为存亡生死者也。古者寓兵于农,兵亦农也。王者莫重乎农,则莫重乎兵,
于风有东山焉,于雅有?大杜焉,相与劳来而咏歌之,如此乎其贵之也。后世召
募兴,而朴者耕耨以养兵,强者战守以卫农,相为匹而不相下,坐食农人勤获之
粟而不以为厉农,其有功则立朝右,与士伍而不以为辱士,抑如此乎其重之也。
乃使犯??之刑,为生人所不齿者,苟全其命,而以行伍为四裔之徒,则兵之贱
也,曾不得与徒隶等,求其不厌苦而思脱、决裂而自恣、幸败而溃散者,几何也?
兵贱则将亦贱矣,授钺而专征者,一岸狱之长而已,廉耻丧,卤掠行,叛离易于
反掌,辱人贱行者之固然,又何怪焉?
夫兵,惟其精也,不惟其多也。士皆千金之士,将专阃外之尊,为国干城,
一旅而敌百万。鸟合之众,罪人无行,苟免而无惭,虽多何补哉?若以矜全过误
而贷其命,则有流放之辟在焉。贺之说,涂饰以为两得,而不知其馁国之神气以
向于衰也。后世免死充军,改流刑为佥伍,皆祖贺之术,而建之为法;行之未久
而武备堕,盗贼夷狄横行而无与守国,夫亦见拓拔氏之坐制于六镇而以亡也乎!
【四】
自魏、晋以来至于宋大明之世,而后权移于近臣。戴法兴、戴明宝、巢尚之
皆赐爵掌中书事。前此者,权归大臣,天子虽有所宠信而不能伸,孝武以疑忌行
独制,义恭等畏祸以苟全,于是而其法始变。春秋之季,世卿执国,非其族属,
则谓之嬖大夫。以孔子之圣,位至下大夫而止,弗能为卿也。魏、晋以后,流品
重,世族兴,而非门阀以进者,谓之幸臣;即人主之所委任,弗能登之三事也。
乃以其时考之,春秋篡弑相仿,晋、宋权臣继攘,上用一人,而下远之也若将?
己,雠之也若不两立,人君孤立,而兴废死生不能自保。盖嬖幸之名立,以禁锢
天子之左右,流俗之稗政,夺攘之祸媒也。
然而为人主所亲幸者,率多邪佞贪谗,导君于恶,而弄威福以雠奸利,卒不
能收一人之用可恃为股肱者,何也?物之所贵,因而自贵者,道也;物之所贱,
因而自贱者,机也。丰年?贱而多荑稗,陂泽鱼贱而多臭腐,物论之所趋,物情
之所竞,而物理之所繇以良?苦,必然之势也。九品之外无清流,世族之外无造
士,于是而不在此数者,知不足以应当世之宠光,颓然自放而已。其慧者,又将
旁出歧趋以冀非分之福泽。故天子欲拔一士于流品之外,而果无其人。即有明辨
之智,干理之才,喻利焉耳,稔恶焉耳,于是而天下后世益信孤寒特起之士果为
佞幸,适以破国亡家而不可用;亦恶知摧抑而使智于?下者,虽有才智不能自拔
也。
故人主之好尚,不能不随风俗以移,而圣王崛起,移风易俗,抑必甄陶渐渍
之有日,而不可旦夕期其速革。孝武以近臣?大臣而终于乱,非天子不可有特用
之人,其驯致之者,无以豫养之也。
【五】
一动而不可止者,势也。太上以道处势之先,而消其妄,静而自正也。其次
坦然任之,不得已而后应,澄之于既波之后,则亦可以不倾。元凶造逆,天下同
雠,孝武援戈而起,以臣子而恤君父之惨,行戮兄弟而非忍,夫孰谓其非正者。
然而诸王拥方州以自大,义宣反于江州,诞反于广陵,休茂反于襄阳,乘之以动
而不可止,于是而孝武之疑忌深矣。削之制之,不遗余力,而终莫能戢。嗣子虽
不道,而祸速发于同姓之操戈,垂及明帝,杀戮逞而刘宗遂亡。波涛触乎崖石,
逆风而贲?薄,亦至此哉!揆厥所繇,不可谓非孝武之师先之也。
夫孝武之师,动以正也,乃一动而不可止,卒以倡乱者,岂谓其不宜县逆劭
之首于都市哉?度之于先,而与物相安以息争也,固有道矣。义兵之至建业也,
劭将授首,君父之怨释,臣子之职亦庶几尽矣。乃以次,则非长也;以望,则不
足以服人也;于此顿兵于宫阙,正告诸王曰:“吾之决于称兵也,以君父不忍言
之惨,古今不再见之祸也。今元凶已伏诛矣,孤岂忍有利天下之心?以齿以德,
必有所归,社稷不可以无主,吾将与诸王奉之。”使众意他有所属,臣子之道尽,
虽不为天子而志已遂矣。如臣民以功而不我释与?抑引咎含哀,不得已而受命,
推怵惕之忱,厚抚诸父昆弟,以广先君之爱,则天下既服其仁,而抑知大位之不
可以力争也。天下定矣,乃听义恭之谄,元凶未斩,而先即位于新亭。然则起兵
也,非果有割肝裂胆之痛,而幸兄弟之逆以获大宝也。波自我扬,而欲遏之也,
得乎?
既急于自立而莫能待矣,则抑可自信曰:均为臣子,而诸王偃蹇于逆劭之世,
我既诛贼子而得之,人情所归,非我贪也。有谅我者,其知顺逆者也,不足虑也;
其横逆而逞者,狂飙之拂水而已,怀之以恩,而尚不可革,天下臣民,自不迷于
向背,夫孰与我为敌者?坦然无惧于彼,而不轨者之意亦消。即有妄动之狡童,
而义诎援孤,亦不崇朝而沮丧矣。乃孝武忮人也,甫一践阼,而杀其弟铄,视诸
父昆弟若人可为已之为,而削夺禁制以亟掣曳之,夫而后告诸王以不自保之情,
启其觊觎,徒树荆棘于寸心以相捍御,非能御也,教之而已矣。及身三叛,而嗣
子速亡,不亦宜乎!呜呼!以忠孝始,以恧缩终,怀恧缩于心,启戈矛于外,惜
哉!孝武有仁孝之资,而自流于薄恶,天子之位,犹可猎也,孝子之实,不可袭
也,反诸中而不诚,居之不安而卒于乱,乱其可止哉!遏之乃以扬之,得免于及
身之戮,幸矣。
【六】
张岱历事宋之诸王,皆败度之纨?也,岱咸得其欢心,免于咎恶,而自诩曰:
“吾一心可事百君。”夫一心而可事百君,于仕为巧宦,于学为乡原,斯言也,
以惑人心、坏风俗,君子之所深恶也。晋、宋以降,君屡易而臣之居位也自若,
佐命于乱贼而不耻,反归于故主而不怍,皆曰:吾有所以事之者也。廉耻荡而忠
孝亡,其术秘而不敢自暴,岱乃昌言之而以为得计。呜呼!至此极矣!
且夫事君之心,其可一者,忠而已矣;其他固有不容一者也。岱曰:“明ウ
短长,更是才用之多少耳。”才可以随方而诡合,遇明与之明,遇ウ与之ウ。假
令桀为倾宫,将为之饰土木,纣为炮烙,将为之?炉炭乎?故有顺而导之者,有
徐而导之者,有正而折之者,有曲而匡之者,心不容一也。若逆天悖道之君,自
非受托孤之寄,任心膂之重,义不可去,必死以自靖者,则亦引身以退,而必不
可与同昏,恶有百君而皆可事者乎?则恶有一心以事君,而君可百者乎?游其心
以逢君,无所往而不保其禄位,此心也,胡广、孔光、冯道之心也。全躯保荣利,
而乱臣贼子夷狄盗贼亦何不可事哉?心者,人之权衡也,故有可事有不可事,画
然若好色恶臭之不待图惟也。苟其有心而不昧,则宋之诸王无一可事者,而百云
乎哉?女而倚门也,贾而居肆也,皆一于利而无不可之心也。故曰:充岱之说,
廉耻丧,忠孝亡,惑人心,坏风俗,至此极矣。
【七】
郡县之天下有利乎?曰:“有,莫利乎州郡之不得擅兴军也。”郡县之天下
有善乎?曰:“有,莫善于长吏之不敢专杀也。”诸侯之擅兴以相侵伐,三代之
衰也,密、阮、齐、晋,莫制之也;三代之盛,王者禁之,而后不能禁也。若其
专杀人也,则禹、汤、文、武之未能禁也,而郡县之天下得矣。
人而相杀矣,诸侯杀之,大夫杀之,庶人之强豪者杀之,是黾之相吞而鲸鲵
之相吸也。夫禹、汤、文、武岂虑之未周,法之不足以立乎?自邃古以来,各君
其士,各役其民,若今化外土夷之长,名为天子之守臣,而实自据为部落,三王
不能革,以待后王者也。至于战国,流血成渠,亦剥极而复之一机乎!汉承秦以
一天下,而内而司隶,外而刺守,若严延年、陈球之流,亢厉以嗜杀为风采,其
贪残者无论也,犹沿三代之敝而未能革也。宋孝武猜忌以临下,乃定“非临军毋
得专杀、非手诏毋得兴军”之制,法乃永利而极乎善,不可以人废者也。嗣是而
毒刘之祸以减焉。至于唐、宋,非叛贼不敢称兵;有司之酷者,惟以鞭笞杀人,
而不敢用刀锯;然后生人之害息,而立人之道存。不然,金、元之世,中国遗黎,
其能胜千虎万狼之搏噬乎?
○前废帝
沈庆之缚绔以入而收刘斌,斥颜竣而决诛逆劭,何其决也!及子业昏虐,柳
元景首倡废立之谋,而庆之发之,蔡兴宗苦说以举事,沈文秀流涕以固请,而庆
之终执不从,坐待暴君之鸩,又何濡?Й不断以自毙也!呜呼!六代之臣,能自
靖以不得罪于名教者,庆之一人而已。
庆之曰:“但当尽忠奉国,始终以之。”又曰:“非仆所能行,固当抱忠以
没耳。”斯言也,斯心也,抱孤忠以质鬼神而无欺者也。君而不道,天下固将叛
之,要亦无可如何者。比干、箕子,岂不能?纣之首以奉微子哉?而不尔者,天
下之恶无有逾于臣弑其君者。安社稷者,亦以靖乃心耳,如之何其干之!如兴宗
之言,取青溪之铠仗,率攸之辈驱三吴勇士以入,其能容子业使为昌邑王之从容
以去乎?宋之社稷且以之而倾,而庆之已允为戎首矣。惧祸杜门,安居而俟命,
啧啧之言,岂知庆之之心者哉?死生,命也;国之存亡,天也;己与孝武艰难同
起,嗣子败类,而遽以其血染刀剑,天良[C075]々于心,安能与阮佃夫寿寂之同
为逆乎?
呜呼!董卓推陈留之刃,司马懿解曹芳之玺,桓温夺帝弈以与简文,刘裕弑
安帝以立琅邪,皆假伊、霍以为名而成其篡。后此者,道成之弑苍梧,萧衍之戕
东昏,皆已弑而必篡者也。庆之三朝宿将,威望行于南北,扶孝武以诛元凶,位
三公而冠百辟,将吏皆出其门,扑子业之氵存凶,以解朝野之焚溺,此乃乘时以
收人心而猎大位之一机也。向令独夫已殄,众望聿归,且有骑虎不下之势,宋太
祖所谓黄袍加身不繇汝者,刘氏之宗祜,且移于沈而不可辞。庆之虑此,而忍以
其身为莽、操乎?进则帝矣,退则死矣,决之于心,而安于抱忠以死,故曰抱孤
志以质鬼神,六代之臣,庆之一人而已。如曰愚以亡身,则箕子、比干先庆之而
愚矣。
○明帝
【一】
杀机动于内,祸乱极于外。宋之季世,拓拔氏未有南侵之谋也,而淮西、淮
北席卷而收之,薛安都一反而北向,风靡萍散而不可止。谓明帝不从蔡兴宗之言,
以重兵迎薛安都而使疑惧,犹末论也。
帝与子勋争立,而尽杀孝武二十八子,是石虎之所以歼其种类者。宋之不亡,
幸耳;尚能抚有淮甸哉?二十八王,非皆挟争心者也,以子勋故,而迁忿怒以歼
之,骨肉之恩,斩绝不恤。则夫淮、汝州郡应子勋而起者,虽剖心沥血以慰劳之,
固将怀芒刺于寤寐,奚更待重兵之见胁乎?夫子业不道,而孝武恩在人心,人未
忘也。子业死,明帝与子勋两俱有可立之势,而子勋兄弟为尤正。明帝据非所有,
逞?毒以殄懿亲,宁养假子而必绝刘氏之宗。明于义者去之若污,审于害者逃之
若骛,尚孰与守国而不亟?以飞邪?孝武忌同姓亦至矣,子业虐诸父亦酷矣,至
于明帝而抑甚焉。其后高湛、陈?相踵以行其残忍,皆不能再世。小人不知恩义,
而抑不知祸福,将谓鬼神之可欺也,夫鬼神而可欺也哉!
【二】
自宋以来,贞人志士之言绝于天下。夏侯详者,名不显于当时,而能昌言以
救刘π之失,殆跫然空谷之足音矣。殷琰在寿阳,畏明帝之诛己,欲降于拓拔氏。
详曰:“今日之事,本效忠节,何可北面左衽乎?”至哉言乎!司马楚之、王琳
而知此,不为千载之罪人矣。
以宋事言之,子业之弑,宵小挟怨毒而弑之,起明帝于囚系之中而扳之以立,
为贼所立,乘?以窃位,不能正其始矣。子勋虽反,乃以独夫之将覆宗社而起,
未纯乎不正也。孝武以讨贼而为神人主,一子不肖,以次而仍立其子,位固子勋
之位也。应子勋而起者,名亦近正,志亦近义。详曰“本效忠节”,皎皎初心,
岂自诬哉?夫既以名义为初心,则于义也当审。为先君争嗣子之废兴,义也;为
中国争人禽之存去,亦义也;两者以义相衡而并行不悖。如其不可两全矣,则先
君之义犹私也;中国之义,人禽之界,天下古今之公义也。不以私害公,不以小
害大,则耻臣明帝而归拓拔,奚可哉?
呜呼!人莫急于自全其初心,而不可任者一往之意气。欲为君子,势屈而不
遂其志,抑还问吾所自居者何等也。情之所流,气之所激,势之所迫,倒行逆施,
则陷于大恶而不知,而初心违矣。故迫难两全之际,捐小以全大,乃与其初心小
异而不伤于大同。故管仲事雠而夫子许之为仁,以其知小大公私之辨也。使怀子
纠之怨,忿戾以去其故国,北走戎,南走楚,必与桓公为难,而雪其ぉぉ之忿,
则抑匹夫匹妇之不若,禽兽而已矣。君子之称管仲曰“徙义”,徙而不伤君子之
素,则合异于同,而无?鬼于天下。详曰“本效忠节”,大正而固不昧其初也。
【三】
宋以金赎刘昶于拓拔氏,其情慝,其志よ矣。怀不肖之心于隐微,而千里之
外见之,人不可罔也如斯夫!
何言乎其情慝也?昶之北奔,畏孝武之疑忌而见杀也。明帝既杀孝武之子以
泄其忿?冒,恐人怀孝武之恩而致怨于己,故召回昶,以暴孝武之过,曰“彼欲
灭兄弟而我复之”,托于昶以扬孝武之恶,怀慝而故为之名也。
何言乎其志よ也?休仁者,亦其兄弟,所与争国而有功者也。疑忌既深,休
仁自解扬州牧以免祸,而终不免于鸩;?与休?、休若无毫发之嫌,而先后被杀;
所仅全者,庸劣之休范耳。昶才非休范之匹,而又有拓拔氏之外援,畏其在外,
且挟强敌之势以入,争其养子,姑召之归。使其反邪,鸩杀之祸,必不在休仁兄
弟之后。欲加之罪,而何患无辞乎?故曰其志よ也。
于是而魏人知之矣,昶亦知之矣。亢兄弟之词,而无来归之志,魏以全昶而
昶以自全。灼见其恶而远之唯恐不夙,人其可以罔乎哉?论者乃曰:“赎昶,义
也。”亦尝见明帝灭绝天性之恶已著而不可掩者乎?
【四】
佞佛者,皆非所据而据,心危而附之以安者也。自古帝王至于士庶,其果服
膺于释氏之说而笃信者,鲜矣。其为教也,离人割欲,内灭心而外绝物,而佞佛
者反是,何为其笃信之?篡弑而居天子之尊,夷狄而为中国之主,德薄才菲,自
顾而不知富贵所从来,怀慝负惭,叨窃而觉梦魂之不帖,始或感冥报之我?,继
或冀覆之无忧,于是而佛氏宿命之因缘,忏除之功德,足以慰藉而安之。故夷狄
之君,篡逆之主,屈身降志,糜国殃民,以事土木之偶;而士大夫之徼幸显荣,
乃至庶民之奸富者,亦惑溢分之荣?无所自致,而幸灾眚之不及。其有因而述其
空寂之说者,则以自文其陋而已,非果以般若涅磐为身心之利,而思证入之也。
于是而浮屠之为民害也,不可止矣。
拓拔氏置僧只佛图户,夺国之民,而委赋役于贫弱之农民,其主倡之,州镇
因而效之,偏天下以为民害。读杨?之伽蓝记,穷奢竞靡,而拓拔氏以亡。非所
据而据焉,身必危,浮屠氏其蒺藜矣。然则拓拔焘之诛沙门,又何也?彼乞灵于
仙鬼,事异而情同,皆怀歉于人,而徼福于鬼,夏书所谓巫风也。
【五】
无可信之边将者国必危。掩败以为功,匿寇而不闻,一危也;贪权固位,怀
忧疑以避害,无寇而自张之,以自重于外,二危也;二者均足以危国,而张虚寇
以怙权者尤为烈焉。边将之言曰:无寇,则朝廷轻我。夷狄盗贼之言曰:无我,
则汝之为将也,削夺诛杀随之矣。于是而挑寇也,养寇也,纵寇也,无所不至,
玩弄人君于股掌之上,一恐喝而唯我所欲。呜呼!此固猜疑防制自以为智之主也,
而玩弄之如婴儿,不亦伤乎!
宋明帝欲除萧道成,荀伯玉为之谋,使轻骑挑魏之游兵,而遽以警闻、繇是
而道成终据兖州以立篡弑之基。故掩败以为功,匿警而不闻者,视此而祸犹小也。
择人而任之,既任而信之,坦衷大度以临之,彼敢欺我哉?故莫愚于猜疑防制之
主,而ウ者犹次也。
【六】
赵武灵王授位于子,而自称主父,废长立少,恐其不安于位也。拓拔弘授位
于子,而自称太上皇帝,子幼而恐为人所篡夺也。宗爱弑两君,而?几不立;乙
浑专杀无君,弘几死其手;故弘年甫二十,急欲树宏于大位,以素统臣民,而己
镇抚之。犹恐人心之贰也,故先逊位于子推,使群臣争之,而又阳怒以试之,故
子推之弟子云力争以为子推辞,而陆馥、源贺、高允皆犯颜以谏而不避其怒,其
怒也,乃其所深喜者也。其退居而事佛、老,犹武灵之自将以征伐,皆托也;不
欲明示其授子之意旨,而以此为辞也。此二主者,皆强智有余,事功自喜,岂惮
劳而舍国政者乎?弘好黄、老,而得老氏之术,其欲逊位子推也,老氏欲取固与
之术也;其托于清谧而匿其建立嗣子之旨也,老氏守兑之术也。所欲立者非不正,
而诡道行之,巧笼宗室大臣之心,亦狡矣哉!而抑岂君人之道哉?
虽然,其以传位笼子推而制之,犹贤于宋明帝之贼杀兄弟以安其养子远矣。
黄、老之术,所繇贤于申、韩也。然而疑虑以钳制天下,则一也。故曰黄、老之
流为申、韩,机诈兴而末流极于残忍,故君子重恶之也。夫古之明王,岂不欲安
其冢嗣以奠社稷乎?唯豫教而游之于大学,一时之俊士,皆有恩纪以相结,而择
师保傅以辅之,学以成,德以修,而授益以固,奚事此哉?
或曰:宋高宗之内禅,论者何以无讥也?曰:高宗以孝宗为太祖之裔,疏远
已甚,不得不早正位以防争,而高宗年已及耄也。唯其时、唯其人而已矣。
【七】
有不待劝者,士之学也,农之耕也。劝士以学,士乃习为为人之学;为人而
学,学乃为道术之蠹,世道之患。升俊有常典,养士有常法,人主尊师问道以倡
之,士自劝矣。若旦命而夕饬之,赏法行而教令繁,徒有劝学之名,而士日以偷。
果有志于学者,岂待劝哉?宋立伪学之禁,而士趋朱子之门也如归,禁之不止,
何容劝邪?
虽然,士无志于学,劝之而不学,弗能为益,而犹无伤于士。若农,则无不
志于得粟者矣。其窳者,既劝之而固不加勤;而劝之也,还以伤农。方其恪共于
耕之日,士女营营,匪朝伊夕,从事于陇首,而吏拥车骑喧う于中野以贰其心,
则民伤;于是刻?之吏,搜剔垦莱以增益其赋,苛求余丁以增益其役,而民愈伤。
夫古之省耕者,君与民亲,而天子之圻,诸侯之国,提封既狭,不容委之有司,
且君有公田,自省其获而以余惠民也。后世尽地以与民,而但收其赋税,薄赋则
可弗补助,息讼轻徭则可弗省督,胡为委贪廉不可信之有司以扰妇子于耕饣盍哉?
拓拔氏,夷也,闻中国有圣人之道焉,取其易行者而行之,于是奔走郡县而
名为劝农;又勒取民牛力之有余者,以借惰窳之罢民。其挠乱纷纭,以使民无宁
志也,不知何若,守令乃饰美增赋以邀赏,天下之病,尚忍言哉!蒙古课民种桑,
而桑丝之税加于不宜桑之土,害极于四百余年而不息。读古人书而不知通,旦识
而夕行之,以贼道而害及天下,陋儒之妄,非夷狄之主,其孰听之?
○明帝
【一】
杀机动于内,祸乱极于外。宋之季世,拓拔氏未有南侵之谋也,而淮西、淮
北席卷而收之,薛安都一反而北向,风靡萍散而不可止。谓明帝不从蔡兴宗之言,
以重兵迎薛安都而使疑惧,犹末论也。
帝与子勋争立,而尽杀孝武二十八子,是石虎之所以歼其种类者。宋之不亡,
幸耳;尚能抚有淮甸哉?二十八王,非皆挟争心者也,以子勋故,而迁忿怒以歼
之,骨肉之恩,斩绝不恤。则夫淮、汝州郡应子勋而起者,虽剖心沥血以慰劳之,
固将怀芒刺于寤寐,奚更待重兵之见胁乎?夫子业不道,而孝武恩在人心,人未
忘也。子业死,明帝与子勋两俱有可立之势,而子勋兄弟为尤正。明帝据非所有,
逞?毒以殄懿亲,宁养假子而必绝刘氏之宗。明于义者去之若污,审于害者逃之
若骛,尚孰与守国而不亟?以飞邪?孝武忌同姓亦至矣,子业虐诸父亦酷矣,至
于明帝而抑甚焉。其后高湛、陈?相踵以行其残忍,皆不能再世。小人不知恩义,
而抑不知祸福,将谓鬼神之可欺也,夫鬼神而可欺也哉!
【二】
自宋以来,贞人志士之言绝于天下。夏侯详者,名不显于当时,而能昌言以
救刘π之失,殆跫然空谷之足音矣。殷琰在寿阳,畏明帝之诛己,欲降于拓拔氏。
详曰:“今日之事,本效忠节,何可北面左衽乎?”至哉言乎!司马楚之、王琳
而知此,不为千载之罪人矣。
以宋事言之,子业之弑,宵小挟怨毒而弑之,起明帝于囚系之中而扳之以立,
为贼所立,乘?以窃位,不能正其始矣。子勋虽反,乃以独夫之将覆宗社而起,
未纯乎不正也。孝武以讨贼而为神人主,一子不肖,以次而仍立其子,位固子勋
之位也。应子勋而起者,名亦近正,志亦近义。详曰“本效忠节”,皎皎初心,
岂自诬哉?夫既以名义为初心,则于义也当审。为先君争嗣子之废兴,义也;为
中国争人禽之存去,亦义也;两者以义相衡而并行不悖。如其不可两全矣,则先
君之义犹私也;中国之义,人禽之界,天下古今之公义也。不以私害公,不以小
害大,则耻臣明帝而归拓拔,奚可哉?
呜呼!人莫急于自全其初心,而不可任者一往之意气。欲为君子,势屈而不
遂其志,抑还问吾所自居者何等也。情之所流,气之所激,势之所迫,倒行逆施,
则陷于大恶而不知,而初心违矣。故迫难两全之际,捐小以全大,乃与其初心小
异而不伤于大同。故管仲事雠而夫子许之为仁,以其知小大公私之辨也。使怀子
纠之怨,忿戾以去其故国,北走戎,南走楚,必与桓公为难,而雪其ぉぉ之忿,
则抑匹夫匹妇之不若,禽兽而已矣。君子之称管仲曰“徙义”,徙而不伤君子之
素,则合异于同,而无?鬼于天下。详曰“本效忠节”,大正而固不昧其初也。
【三】
宋以金赎刘昶于拓拔氏,其情慝,其志よ矣。怀不肖之心于隐微,而千里之
外见之,人不可罔也如斯夫!
何言乎其情慝也?昶之北奔,畏孝武之疑忌而见杀也。明帝既杀孝武之子以
泄其忿?冒,恐人怀孝武之恩而致怨于己,故召回昶,以暴孝武之过,曰“彼欲
灭兄弟而我复之”,托于昶以扬孝武之恶,怀慝而故为之名也。
何言乎其志よ也?休仁者,亦其兄弟,所与争国而有功者也。疑忌既深,休
仁自解扬州牧以免祸,而终不免于鸩;?与休?、休若无毫发之嫌,而先后被杀;
所仅全者,庸劣之休范耳。昶才非休范之匹,而又有拓拔氏之外援,畏其在外,
且挟强敌之势以入,争其养子,姑召之归。使其反邪,鸩杀之祸,必不在休仁兄
弟之后。欲加之罪,而何患无辞乎?故曰其志よ也。
于是而魏人知之矣,昶亦知之矣。亢兄弟之词,而无来归之志,魏以全昶而
昶以自全。灼见其恶而远之唯恐不夙,人其可以罔乎哉?论者乃曰:“赎昶,义
也。”亦尝见明帝灭绝天性之恶已著而不可掩者乎?
【四】
佞佛者,皆非所据而据,心危而附之以安者也。自古帝王至于士庶,其果服
膺于释氏之说而笃信者,鲜矣。其为教也,离人割欲,内灭心而外绝物,而佞佛
者反是,何为其笃信之?篡弑而居天子之尊,夷狄而为中国之主,德薄才菲,自
顾而不知富贵所从来,怀慝负惭,叨窃而觉梦魂之不帖,始或感冥报之我?,继
或冀覆之无忧,于是而佛氏宿命之因缘,忏除之功德,足以慰藉而安之。故夷狄
之君,篡逆之主,屈身降志,糜国殃民,以事土木之偶;而士大夫之徼幸显荣,
乃至庶民之奸富者,亦惑溢分之荣?无所自致,而幸灾眚之不及。其有因而述其
空寂之说者,则以自文其陋而已,非果以般若涅磐为身心之利,而思证入之也。
于是而浮屠之为民害也,不可止矣。
拓拔氏置僧只佛图户,夺国之民,而委赋役于贫弱之农民,其主倡之,州镇
因而效之,偏天下以为民害。读杨?之伽蓝记,穷奢竞靡,而拓拔氏以亡。非所
据而据焉,身必危,浮屠氏其蒺藜矣。然则拓拔焘之诛沙门,又何也?彼乞灵于
仙鬼,事异而情同,皆怀歉于人,而徼福于鬼,夏书所谓巫风也。
【五】
无可信之边将者国必危。掩败以为功,匿寇而不闻,一危也;贪权固位,怀
忧疑以避害,无寇而自张之,以自重于外,二危也;二者均足以危国,而张虚寇
以怙权者尤为烈焉。边将之言曰:无寇,则朝廷轻我。夷狄盗贼之言曰:无我,
则汝之为将也,削夺诛杀随之矣。于是而挑寇也,养寇也,纵寇也,无所不至,
玩弄人君于股掌之上,一恐喝而唯我所欲。呜呼!此固猜疑防制自以为智之主也,
而玩弄之如婴儿,不亦伤乎!
宋明帝欲除萧道成,荀伯玉为之谋,使轻骑挑魏之游兵,而遽以警闻、繇是
而道成终据兖州以立篡弑之基。故掩败以为功,匿警而不闻者,视此而祸犹小也。
择人而任之,既任而信之,坦衷大度以临之,彼敢欺我哉?故莫愚于猜疑防制之
主,而ウ者犹次也。
【六】
赵武灵王授位于子,而自称主父,废长立少,恐其不安于位也。拓拔弘授位
于子,而自称太上皇帝,子幼而恐为人所篡夺也。宗爱弑两君,而?几不立;乙
浑专杀无君,弘几死其手;故弘年甫二十,急欲树宏于大位,以素统臣民,而己
镇抚之。犹恐人心之贰也,故先逊位于子推,使群臣争之,而又阳怒以试之,故
子推之弟子云力争以为子推辞,而陆馥、源贺、高允皆犯颜以谏而不避其怒,其
怒也,乃其所深喜者也。其退居而事佛、老,犹武灵之自将以征伐,皆托也;不
欲明示其授子之意旨,而以此为辞也。此二主者,皆强智有余,事功自喜,岂惮
劳而舍国政者乎?弘好黄、老,而得老氏之术,其欲逊位子推也,老氏欲取固与
之术也;其托于清谧而匿其建立嗣子之旨也,老氏守兑之术也。所欲立者非不正,
而诡道行之,巧笼宗室大臣之心,亦狡矣哉!而抑岂君人之道哉?
虽然,其以传位笼子推而制之,犹贤于宋明帝之贼杀兄弟以安其养子远矣。
黄、老之术,所繇贤于申、韩也。然而疑虑以钳制天下,则一也。故曰黄、老之
流为申、韩,机诈兴而末流极于残忍,故君子重恶之也。夫古之明王,岂不欲安
其冢嗣以奠社稷乎?唯豫教而游之于大学,一时之俊士,皆有恩纪以相结,而择
师保傅以辅之,学以成,德以修,而授益以固,奚事此哉?
或曰:宋高宗之内禅,论者何以无讥也?曰:高宗以孝宗为太祖之裔,疏远
已甚,不得不早正位以防争,而高宗年已及耄也。唯其时、唯其人而已矣。
【七】
有不待劝者,士之学也,农之耕也。劝士以学,士乃习为为人之学;为人而
学,学乃为道术之蠹,世道之患。升俊有常典,养士有常法,人主尊师问道以倡
之,士自劝矣。若旦命而夕饬之,赏法行而教令繁,徒有劝学之名,而士日以偷。
果有志于学者,岂待劝哉?宋立伪学之禁,而士趋朱子之门也如归,禁之不止,
何容劝邪?
虽然,士无志于学,劝之而不学,弗能为益,而犹无伤于士。若农,则无不
志于得粟者矣。其窳者,既劝之而固不加勤;而劝之也,还以伤农。方其恪共于
耕之日,士女营营,匪朝伊夕,从事于陇首,而吏拥车骑喧う于中野以贰其心,
则民伤;于是刻?之吏,搜剔垦莱以增益其赋,苛求余丁以增益其役,而民愈伤。
夫古之省耕者,君与民亲,而天子之圻,诸侯之国,提封既狭,不容委之有司,
且君有公田,自省其获而以余惠民也。后世尽地以与民,而但收其赋税,薄赋则
可弗补助,息讼轻徭则可弗省督,胡为委贪廉不可信之有司以扰妇子于耕饣盍哉?
拓拔氏,夷也,闻中国有圣人之道焉,取其易行者而行之,于是奔走郡县而
名为劝农;又勒取民牛力之有余者,以借惰窳之罢民。其挠乱纷纭,以使民无宁
志也,不知何若,守令乃饰美增赋以邀赏,天下之病,尚忍言哉!蒙古课民种桑,
而桑丝之税加于不宜桑之土,害极于四百余年而不息。读古人书而不知通,旦识
而夕行之,以贼道而害及天下,陋儒之妄,非夷狄之主,其孰听之?
○后废帝
【一】
纣之亡也,正名之曰独夫。独夫者,有天下而国必亡,身必戮,大分之尊不
足以居之,先王之泽不足以庇之。况在下位而为独夫,未有能得人之天下者也。
刘休范以庸劣而免于忮主之杀,乃乘君死国乱之际,而求干天位,张敬儿以
一健卒入二万人之中斩其首,无卫之者,此其为独夫也奚疑,而可为天子乎?然
且几陷建业,为天子。甚哉!晋、宋之末天子之易为。而人思为之,其贱曾不如
有道之世一命试为邑宰者,何足谓为大宝哉!草芥而已矣。
天子如草芥,而人思为之,为之不克,而为独夫以死者,休范也;为之克而
终为天子者,萧道成也。以小慧小才言之,则道成之愈于休范也远矣,以君天下
言之,则休范、道成一也,皆独夫也。道成弑君,张敬儿取白帽加其首,曰:
“事须及热。”为道成之腹心者,敬儿之流,一休范之许公与、丁文豪也。褚渊
虽贵,而无称于宋。止此三数人,而掇宋之宗社如一羽,授之道成,而道成居之
以安。呜呼!至于此,而天下犹有贵贱之等差哉?贤不肖尤非所论矣。
曹氏之篡也,威服群雄而有讨董卓之义,有迎驾于蒙尘之功焉。刘宋之篡也,
灭鲜卑,俘羌夷,荡妖贼,夷桓玄,恭帝所被夺而不怨者也。司马氏奸矣,而平
辽东,灭蜀汉,四世而后得之。道成者,?去箧之盗,媚一褚渊而已,裒然正南
面而立,论者以罪褚渊,未尽也。渊一亡赖之鄙夫耳,安能以天下与人哉!微渊
而造成固足以篡,无他,唯天子之如草芥而人可为之者也。前有道成,后有霸先,
五代有石敬瑭、刘知远、郭威,而篡夺亦将息矣。未有天之所子,人之所君,而
人思为之者也。君子于此,远之唯恐不速。陶弘景其知此矣,“唯可自怡悦,不
堪持赠君”,目笑而心怜之已尔。
【二】
夷狄之轻于杀人,其天性然也。有时乎思所以生人,而非果有不忍人之心,
乃以生之之道杀之,遂自信为矜恤。呜呼!民之遇此也,可悲也夫!
拓拔弘重用大刑,多令覆鞫,以自诧其矜恕,而囚系积年,不为决遣,其言
曰:“幽苦则思善,故智者以囹圄为福堂。”哀哉!民之瘠瘐死于监狱者不知凡
几,而犹谓之福堂邪?易曰:“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明慎矣,速断之,
而刑者刑,免者免,各得其所,而无所连逮;即或明慎未至,而枉者固千百而什
一也。何也?择折狱之吏,申画一之法,除条例之繁,严失入之罚,枉者固千百
而什一矣。夫人之情伪,不可掩于初犯之日,证佐未累,其辞尚直,情穷色见,
犹可察也;迨及已久,取案牍而重复理之,移审审于他署,而互相同异,犯者之
辨,且屡屈屡伸而错舛益甚,目眩心疑,愈以乱矣。不留者,取人之初心而验其
诚也;非今岁一官,明岁一吏,颠倒反覆之所能得其情也。徒以饥寒疾疫死之于
丛棘之下,不亦惨乎!如是以为矜恤,亦嗜杀之转念而已矣。
若其罢门房之诛,则得之矣。乃门房之诛所自来,亦有繇也。夷狄而主中国,
王侯将相皆其种类,群起于驰逐之中,亻キ亻キ俟俟以为群友,则一人富贵而合
族骄盈,耕者不耕,猎者不猎,依倚势门,互相煽虐,非被诛者之陷及门房,而
门房之陷人于诛者多矣。安与同其噬搏,危与共其诛夷,亦自取之矣。前之立法
者,深恶夫合族之蜂集,待食于将吏,众为虐而一人独婴其祸,弗与惩之,而门
房之败类横逞益烈也。罢其诛,不禁其朋从之恶,拓拔氏之所以敛怨而终亡也。
○顺帝
国无人焉则必亡,非生才之数于将亡之国独俭也。上多猜,则忠直果断之士
不达;上多猜而忠直果断者诎,则士相习于茸靡,虽有贞志,发焉而不成。宋自
孝武迄于明帝,怀猜忌以待下,四十余载矣,又有二暴君之狠毒以间之,人皆惴
惴焉旦夕之不保,而茸靡图全之习已成。其不肖者,靡而之于恶,以戴叛逆、戕
君父而不愧,则褚渊之流是已。其贤者,虽怀贞而固靡,其败也,则不足立皎皎
之节,即使其成,而抑无以收底定之功,则袁粲、刘秉是已。粲与秉孤立,而思
抗悍鸷多徒之萧道成,不爱死以报刘氏,则固无容深求者。粲闻道成废立之谋,
而不能抗辞以拒之,秉以军旅一委道成,授之以篡逆之柄,且置勿论。徒其决计
以诛道成,幸而克矣,不知二子者,何以处沈攸之,而终延宋祚也?
苍梧之昏虐,安成之巽忄耍,皆道成所不以置诸目中者,所与争天下者,攸
之而已。攸之又岂有刘氏之子孙在其意中乎?攸之之欲为道成也,非一日也。兵
已顺流直下,而道成授首于内,则攸之歌舞而入,挟重兵,居大功,握安成于股
掌,二子欲与异而固不能。委社稷于攸之,掷宗礻方于道成,有以异乎?吾知二
子者,歧路仓皇,欲如今日之捐生以报国,不可得已。此无他,以刚决为嫌,以
深谋为讳,自孝建以来,士大夫酿成雍容观变之习,蔡兴宗已启其源,而流不可
止也。故兴宗之死,无可为宋惜者。兴宗存,则为袁、为刘,否则为谢フ而已。
史称粲简淡平素无经世材,非无材也,狎于全身避咎之术,以逃猜主之鼎镬,气
已茶而不可复张。宋末之人材,大抵然也。故以猜驭下者,其下慑焉而旁流,刚
化为柔,直化为曲,密化为疏,祸伏而不警,祸发而无术,为君子者,无以救其
亡,而小人勿论已。
●卷十六
○齐高帝
(凡篡位者,未即位皆称名,已即位则称帝,史例也。萧齐无功窃位,不足
列于帝王之统系,而以帝称者,以北有拓拔氏之称魏,故主齐以存中国。)
【一】
天下之治,统于天子者也,以天子下统乎天下,则天下乱。故封建之天下,
分其统于国;郡县之天下,分其统于州。(后世曰道、曰路、曰行省、曰布政使
司,皆州之异名也。)州牧刺史统其州者也,州牧刺史统一州而一州乱,故分其
统于郡。(隋、唐曰州,今曰府。)郡守统其郡者也,郡守统一郡而一郡乱,故
分其统于县。上统之则乱,分统之则治者,非但智之不及察,才之不及理也。民
至卑矣,其识知事力情伪至不齐矣。居尊者下与治之,亵而无威,则民益亢而偷;
以威临之,则民忄匡惧而靡所骋。故天子之令行于郡而郡乱,州牧刺史之令行于
县,郡守之令行于民,而民乱。强者玩焉,弱者震掉失守而困以死。唯县令之卑
也而近于民,可以达民之甘苦而悉其情伪。唯郡守近于令,可以察令之贪廉敏拙
而督以成功。唯州牧刺史近于守,可以察守之张弛宽猛而节其行政。故天子之令
不行于郡,州牧刺史之令不行于县,郡守之令不行于民,此之谓一统。上侵焉而
下移,则大乱之道也。而暴君污吏,恒下求以迫应其所欲,于是牧刺不能治守,
守不能治令,令抑不能治民。其尤乱者,天子之令,下与编氓相督责,守令益旷,
奸民益逞,懦民益困,则国必亡。故统者,以绪相因而理之谓也,非越数累而遥
系之也。
江左之有天下,名为天子,而其时之人已曰:适如平世之扬州刺史而已。虽
然,荆、扬、徐、梁四州之土广矣,而又益之以交、广、宁三州之地,视商、周
之天下,版图不隘也。而天子急奔其欲,日遣台使下郡县以征求于民;则天子一
县令,台使一胥隶也。乃既名为天子之使而有淫威,则民之死于督迫者积矣;实
为天子之令而威已?,则民之无惮于上以亢守令者又多矣。齐高立,令群臣言事,
而竟陵王首以为言,知治道矣。
将亡之国,必频遣使以征求于天下。遣御史矣,遣给谏矣,且遣卿贰矣。民
愈怨,事愈废,守令愈偷,未有不亡者也。画尊卑而限之,乃以联四海而一之。
故春秋书武氏子、家父、毛伯之来求,以著天王之不君而自绝其纽也。
【二】
义不可袭者也,君子验之于心,小人验之于天。心所弗信,君子弗为。天所
弗顺,小人无成。徒曰义而遂执言以加人,则义在外也。故辟外义之邪说,而乱
以不生。
齐无寸功于天下,乘昏虐而窃其国、弑其君、尽灭其族,神人之所不容,义
之必讨者也。刘昶以宋室懿亲,拥拓拔氏之众三十万以向寿阳,流涕纵横,偏拜
将士,求泄其大雠,于义无不克者也,而困于垣崇祖之孤军,狼狈而退;再举以
向甬城,周盘龙父子两骑驰骋万众之中,?肉缩旋师。然则智力伸而义诎,将天
之重护萧齐以佑乱贼、挫忠孝哉?盖昶者,非可以义服人者也。其奔也不仁,其
仕于拓拔氏也不正;而其假于报雠以南侵也,又豫为称藩于魏之约,以蔑中夏之
余绪;则其挟︹夷以逞也,乘国之亡而遂其私也。
呜呼!昶诚拊心而自问,果闵宗国之亡、祖考之不血食、合族之歼死邪?否
也?昶方流涕之时,不能自喻,而天下又恶从而喻之?然而天鉴之矣。故愤盈以
出,而疲τ以归,天夺之也。若夫昶之耽荣宠于索虏,则千载以下,可按迹以知
心者也。义不义,决于心而即征于外,验之天而益信,岂可掩哉?
【三】
魏、晋以降,臣节隳,士行丧,拥新君以戕旧君,旦比肩而夕北面,居之不
疑,而天下亦相与安之也久矣。独至于褚渊而人皆贱之,弟?祝其早死,刘祥斥
其障面,沈文季责其不忠;且其子贲以封爵为大辱,而屏居不仕。华歆、王祥、
殷仲文、王弘、傅亮之流,均为党逆,渊独不齿,何也?此天理之权衡发见于人
心者,铢两之差不昧也。
党篡逆而叨佐命之赏者多矣。有志同谋合而悦以服焉者,有私恩固结而不解
者,有不用于时而奋起以取高位者;其下则全躯保禄位被胁而诡随者。凡此,以
君子之道责之,则无可容,以小人之情度之,则犹相谅,而渊皆不然。渊者,联
姻宋室,明帝任之为冢宰者也。其时,齐高一巴陵王休若之偏裨耳,渊不藉之以
贵,抑未尝与协谋而相得,恩所不加,志所不合,势不相须,权不相下。乃其决
于党逆而终始成乎篡弑者,无他,己则不孝,脱衰干进,而忌袁粲之终丧,欲夺
粲以陷之死;宋不亡,齐不篡,则粲不死,遂以君授人而使加以刃,遂倾其祚,
皆快意为之而不恤;于是永为禽兽,不足比数于人伦。故闺门之内,弟愿其死,
子畏其污;子弟不愿以为父兄,而后虽流风颓靡之世,亦不足以容。不然,何独
于渊而苛责之邪?
褚贲之辞父爵,疑非人子之道矣;而屏居墓下,终身不仕,则先自靖而不伤
父子相隐之恩;无他,忘利禄而后可曲全于人伦之变也。以名位权势而系其心者,
于君亲何有哉?张居正以冲主为辞,杨嗣昌以灭贼自诧,幸而先填沟壑,不及见
国之亡尔,不然,其为褚渊必也。绝其本根,见弃于天,人之贱之也夙矣。不待
恶已著见而后不容于天下也。
○武帝
【一】
范缜作神灭论以辟浮屠,竟陵王子良饵之以中书郎,使废其论,缜不屑卖论
以取官,可谓伟矣。虽然,其立言之不审,求以规正子良而折浮屠之邪妄,难矣。
子良,翩翩之纨?耳,俯而自视,非其祖父乘时而窃天位,则参佐之才而已;
而爵王侯、位三公,惊喜而不知所从来,虽欲不疑为夙世之福出而不可得,而缜
恶能以寥阔之论破之?夫缜“树花齐发”之论,卑陋已甚,而不自知其卑陋也。
子良乘篡逆之余润而位王侯,见为茵褥而实粪溷;缜修文行而为士流,茵褥之资
也,而自以为粪溷。以富贵贫贱而判清浊,则已与子良惊宠辱而失据者,同其情
矣,而恶足以破之?夫以福报诱崇奉学佛之徒,黠者且轻之矣;谓形灭而神不灭,
学佛之徒,慧者亦谓为常见而非之矣。无见于道,而但执其绪论以折之,此以无
制之孤军撩蜂屯之寇盗,未有不衄者也。
子良奚以知神之不灭哉?谓之不灭,遂有说焉以成乎其不灭。缜又奚以知神
之必灭哉?谓之灭,遂有说焉以成乎其灭。非有得于性命之原而体人道之极,知
则果知,行则果行,揭日月而无隐者,讵足以及此?浮游之论,一彼一此,与于
不仁之甚,而君子之道乃以充塞于天下。后之儒者之于浮屠也,或惑之,或辟之,
两皆无据,而辟之者化为惑也不鲜。韩愈氏不能保其正,岂缜之所克任哉?夫其
辨焉而不胜,争焉而反屈者,固有其本矣。范缜以贫贱为粪溷,韩愈以送穷为悲
叹,小人喻利之心,不足以喻义,而恶能立义?浮屠之慧者,且目笑而贱之。允
矣,无制之孤军必为寇盗禽也。
【二】
官无常禄,赃则坐死,日杀人而贪弥甚;有常禄矣,赃乃坐死,可无辞于枉
矣,乃抑日杀人而贪尤弥甚。老氏曰:“民不畏死,柰何以死威之!”诚哉是言
也。拓拔氏之未班禄也,枉法十疋、义赃二十疋、坐死;其既班禄也,义赃一疋、
枉法无多少、皆死;徒为残虐之令而已。
夫吏岂能无义赃一疋者乎?非于陵仲子之徒,大贤以下,未有免焉者也。人
皆游于羿之彀中,则将诡遁于法,而上下相蒙以幸免。其不免者,则无交于权贵
者也,有忤于上官者也,绳奸胥之过、拂猾民之欲者也。狎奸胥,纵奸民,媚上
官,事权贵,则枉法千疋而免矣。反是,不患其无义赃一疋之可搜摘者也。于是
乎日杀人而贪弥甚。不知治道,而刻?以任法,其弊必若此而不爽。故拓拔令群
臣自审不胜贪心者辞位,而慕容契曰:“小人之心无常,帝王之法有常。以无常
之心,奉有常之法,非所克堪,乞从退黜。”盖以言乎常法之设,徒使人人自危,
而人人可以兔脱,其意深矣!宏不悟焉,死者积而贪不惩。岂但下之流风不可止
哉?以杀之者导之也。
【三】
拓拔氏之禁谶纬凡再矣,至太和九年诏焚之,留者以大辟论。盖邪说乘一时
之淫气,?滥既极,必且消亡,此其时也。于是并委巷卜筮非经典所载而禁之,
卓哉!为此议者,其以迪民于正而使审于吉凶也。礼于卜筮者问之曰:“义与?
志与?义则可问,志则否。”又曰:“假于时日卜筮以疑众,杀。”盖卜筮者,
君子之事,非小人之事,委巷之所不得与也。君子之于卜筮,两疑于义而未决于
所信,问焉而以履信;事逆于志,己逆于物,未能顺也,问焉而以思顺。得信而
履,思效于顺,则自天佑之,吉无不利。若此者,岂委巷小人所知,亦岂委巷小
人所务知者哉?其当严刑以禁之也,非但奸宄之妄兴以消其萌也,即生人之日用,
亦不可以此乱之也。
死生,人道之大者也。仰而父母,俯而妻子,病而不忍其死,则调持之已耳。
乃从而卜筮之,其凶也,将遂置之而废药食邪?其吉也,将遂慰焉而疏侍省邪?
委巷之人,以此而妨孝慈以致之死,追悔弗及矣。婚姻,人道之大者也。族类必
辨,年齿必当,才质必堪,审酌之已耳。乃从而卜筮之,其吉也,虽匪类而与合
邪?其凶也,虽佳偶而与离邪?委巷之人,其以此乱配偶而或致狱讼,追悔弗及
矣。抑如寇至而避之,不容已者也。避之必以其时,而不可待;避之必于其地,
而不可迷;深思而谋之,有识者虽不免焉,鲜矣。乃从而卜筮之,其吉也,时地
两失,必趋于陷阱邪?其凶也,时地两得,必背其坦途邪?委巷之人,以此而蹈
凶危,追悔弗及矣。繇此言之,委巷之有卜筮,岂但纳天下于邪乎!抑且陷民于
凶危咎悔之涂。而愚民无识,方且走之如骛。王者安全天下而迪之以贞,故王制
以为非杀莫能禁也。
且委巷卜筮之术背于经典者,于古不知何若,而以今例之,则先天序位也,
世应游魂也,窃卦气于陈抟也,师纳甲于魏伯阳也,参六神生克神煞于星家之琐
说与巫觋之妖术也。自焦、京以来,其诬久矣。沿流不止,为君子儒者,不能自
拔流俗之中以守先王之道,亦且信其妄而?齐之羲、文、周、孔之?、芜其微言,
叛其大义,徒以惑民而导之于险阻。呜呼!拓拔氏夷也,而知禁之;为君子儒者,
文之以淫辞,而尊之为天人之至教,不谓之异端也,奚可哉?程子鄙康节之术而
不屑学,康节之术,委巷之师也。
【四】
拓拔氏太和九年,从李冲之请,五家立邻长,五邻立里长,五里立党长,此
里长之名所自?也。冲盖师周礼之遗制而设焉。乃以周制考之,王畿为方千里,
为田九万万亩,以古亩百步今亩二百四十步约之,为田三万七千万有奇,以今起
科之中制准之,为粮大约二百二十万石,视今吴县、长洲二邑之赋而不足,则其
为地也狭,为民也寡矣。周之侯国千八百,视今州县之数而尤俭也。以甚狭之地,
任甚寡之民,区别而屑分之也易。且诸侯制赋治民之法,固有不用周制者,如齐
之轨里,楚之牧隰,不能强天下以同也。以治众大之法治寡小,则疏而不理;以
治寡小之法治众大,则渎而不行。故周礼之制,行之一邑而效,行之天下而未必
效者多矣。
三长之立,李冲非求以靖民,以?民之隐冒尔。拓拔氏之初制,三五十家而
制一宗主,始为一户,略矣,于是而多隐冒。冲立繁密之法,使民无所藏隐,是
数罟以尽鱼之术,商鞅之所以︹秦而涂炭其民者也。且夫一切之法不可齐天下,
虽圣人复起,不能易吾说也。地有肥瘠,民有淳顽,而为之长者亦异矣。民疲而
瘠,则五家之累?于一家;民悍而顽,则是五家而置一豺虎以临之也。且所责于
三长者,独以课?赋役与?抑以兼司其讼狱禁制也?兼司禁制,则弱肉强食,相
迫而无穷;独任赋役,则李代桃僵,交倾而不给。黠者因公私敛,拙者奔走不遑,
民之困于斯极矣。非商鞅其孰忍为此哉?
夫民无长,则不可也,隐冒无稽,而非违莫诘也。乃法不可不简,而任之也
不可不轻,此王道之所以易易也。然则三五十家而立宗主,未尝不为已密,而五
家栉比以立长,其祸岂有涯乎?民不可无长,而置长也有道;酌古今之变,参事
会之宜,简其数而网不密,递相代而互相制,则疲羸者不困,而强豪者不横。若
李冲之法,免其赋役,三载无过,则升为党长,复其三夫,吾知奸民之恣肆无已
矣。
要而论之,天下之大,田赋之多,人民之众,固不可以一切之法治之也。有
王者起,酌腹里边方、山泽肥瘠、民人众寡、风俗淳顽,因其故俗之便,使民自
陈之,邑之贤士大夫酌之,良有司裁之,公卿决之,天子制之,可以行之数百年
而不敝。而不可合南北、齐山泽、均刚柔、一利钝,一概强天下以同而自谓均平。
盖一切之法者,大利于此,则大害于彼者也。如之何其可行也!
【五】
齐以民?谷帛至贱,而官出钱籴买之,亦权宜之法,可以救偏者也。民之所
为务本业以生,积勤苦以获,为生理之必需,佐天子以守邦者,莫大乎谷帛。农
夫终岁以耕,红女终宵而纺,偏四海,历万年,唯此之是营也。然而婚葬之用,
医药之需,盐茗之资,亲故乡邻之相为?寿酢,多有非谷帛之可孤行,必需金钱
以济者。乃握粟抱布,罄经年之精髓适市,而奸商杂技挥斥之如土芥;故菽粟如
水火,而天下之不仁益甚。孟子之言,目击齐、梁之饿莩充途、仇杀相仍者言也,
非通论也。
乃当其贵,不能使贱,上禁之弗贵,而积粟者闭籴,则愈腾其贵;当其贱,
不能使贵,上禁之勿贱,而怀金者不雠,则愈益其贱;故上之禁之,不如其勿禁
也。无已,贱则官籴买之,而贵官粜卖之,此“常平”之法也。而犹未尽也。官
籴官买,何必凶年而粜卖乎?以饷兵而供国用,蠲民本色之征,而折金钱以抵谷
帛之赋,则富室自开廪发笥以敛金钱,而价自平矣。故曰:权宜之法,可以救偏
者也。
乃若王者之节宣也有道,则亦何至谷帛之视土芥哉!金钱不敛于上而散布民
?,技巧不淫于市而游民急须衣食,年虽丰,桑蚕虽盛,金钱贱而自为流通,亦
何待官之耀买,而后使农夫红女之不困邪?故粟生金死而后民兴于仁。菽粟如水
火,何如金钱之如瓦砾哉!
【六】
拓拔宏诏群臣言事,李彪所言,几于治道,君子所必取焉。其善之尤者,曰:
“父兄系狱,子弟无惨容,子弟被刑,父兄无?鬼色,宴安自若,衣冠不变,骨
肉之恩,岂当如此?父兄有罪,宜令子弟肉袒诣阙请罪;子弟有坐,宜令父兄露
板引咎,乞解所司。”以扶人伦于已坠,动天性于已亡,不已至乎!夫父兄之引
咎,子弟之请罪,文也;若其孝慈恻怛之存亡,未可知也。役于其文,亦恶足贵
乎?而非然也。天下骛于文,则反之于质以去其伪;天下丧其质,则导之于文以
动其心。故质以节文,为欲为君子者言也;文以存质,所以闵质之亡而使质可立
也。
天下之无道也,质固浇矣,而犹有存焉者,动止色笑之?,对人而生其?鬼
怍。不知道者曰:“忠孝慈友之浅深厚薄,称其质而出之,而何以文为?”则坦
然行于忻戚之便安,而后其质永丧而无余。今且使父兄被罪者肉袒于阙,子弟坐
刑者退省于官,则虽不肖者,亦愿其父兄子弟之免,而己可以即安。此情一动,
而天性之孝慈,相引而出,小人之恶敛,而君子之志舒,此非救衰薄、挽残忍之
上术与?
近世有南昌熊文举者,为吏部郎,其父受赇于家,贻书文举,为人求官,逻
者得之,其父逮问遣戍,而文举以不与知モ免,氵位事如故,渐以迁官,未三年
而天下遂沦。悲哉!三纲绝,人道蔑,岂徒一家之有余殃哉!
【七】
正统之论,始于五德。五德者,邹衍之邪说,以惑天下,而诬古帝王以征之,
秦、汉因而袭之,大抵皆方士之言,非君子之所齿也。汉以下,其说虽未之能绝,
而争辨五德者鲜;唯正统则聚讼而不息。拓拔宏欲自跻于帝王之列,而高闾欲承
苻秦之火德,李彪欲承晋之水德;勿论刘、石、慕容、苻氏不可以德言,司马氏
狐媚以篡,而何德之称焉?夏尚玄,殷尚白,周尚赤,见于礼文者较然。如衍之
说,玄为水,白为金,赤为火,于相生相胜,岂有常法哉?天下之势,一离一合,
一治一乱而已。离而合之,合者不继离也;乱而治之,治者不继乱也。明于治乱
合离之各有时,则奚有于五德之相禅,而取必于一统之相承哉!
夫上世不可考矣。三代而下,吾知秦、隋之乱,汉、唐之治而已;吾知六代、
五季之离,唐、宋之合而已。治乱合离者,天也;合而治之者,人也。舍人而窥
天,舍君天下之道而论一姓之兴亡,于是而有正闺之辨,但以混一者为主。故宋
濂作史,以元为正,而乱大防,皆可托也。夫汉亡于献帝,唐亡于哀帝,明矣。
延旁出之孤绪,以蜀汉系汉,黜魏、吴而使晋承之,犹之可也。然晋之篡立,又
奚愈于魏、吴,而可继汉邪?萧?召夷以灭宗国,窃据弹丸,而欲存之为梁统;
萧衍之逆,且无以愈于陈霸先,而况于??李存勖朱邪之部落,李?不知谁氏之
子,必欲伸其冒姓之妄于诸国之上,以嗣唐统而授之宋,则刘渊可以继汉,韩山
童可以继宋乎?(近世有李?者云然。)一合而一离,一治而一乱,于此可以知
天道焉,于此可以知人治焉。过此而曰五德,曰正统,へ讼于廷,舞文以相炫,
亦奚用此哓哓者为!
【八】
篡逆之臣不足诛,君子所恶者,进逆臣而授以篡弑之资者也。夫唯曹操、刘
裕,自以其能迫夺其君,操不待荀?之予以柄,而刘穆之、傅亮因裕以取富贵,
非裕所藉以兴也。司马懿之逆,刘放、孙资进而授之也,放、资之罪无所逭矣;
然放、资固天下之险人也,亦无足诛也。萧道成之逆谁授之?刘秉也。萧鸾之逆
谁授之?萧子良也。夫秉之忠,子良之贤,其于放、资,薰莸迥别矣;而优柔
忄匡怯,修礼让之虚文以成实祸,于是而后为君子之所甚恶,以二子者可以当君
子之恶者也。金日?之让霍光也,曰:“臣胡人,且使匈奴轻汉。”自揣审,知
光深,而为国亦至矣。然终日?之世,霍光不敢受封,上官桀不敢肆志,则日?
固毅然以社稷为己任,而特避其名耳。秉以宋之宗室,子良以齐之懿亲,受托孤
之重,分位可以制百官,品望可以服天下,忠忱可以告君父;而迂回退异,知奸
贼之叵测,而宾宾然修礼让之文,宗社之任在躬,忄詹忘而不恤。岂徒其果断之
不足哉?盖亦忠诚之未笃也。是以君子恶之也。
易曰:“谦,德之柄也。”君子以谦为柄,而销天下之竞,岂失其柄以为谦,
而召奸究以得志乎?秉终受刃,而子良郁郁以亡,亦自悔之弗及矣。更称“子良
仁厚,不乐世务,故以辅政推鸾”。诚不乐世务也,山之椒,水之湄,独寐寤歌,
胡为乎立百僚之上而不早退也?
○郁林王
【一】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尚书删自仲尼,且不可尽信,况后世之史
哉?郁林王昭业之不足为君,固已。然曰:“世祖积钱及金帛不可胜计,未期岁
而用尽”,则诬矣。夷考期岁之中,未尝有倾宫璇室裂绘凿莲之事也,徒以掷涂
赌跳之戏,遂荡无穷之帑乎?隋炀之侈极矣,用之十三年而未竭,郁林居位几何
时,而遽空其国邪?当其初立,王融先有废立之谋矣;萧鸾排抑子良,挟权辅政,
即有篡夺之心矣。引萧衍同谋,而征随王子隆,于是而其谋益亟,郁林坐卧于刀
锯之上,而愚不知耳。鸾已弑主自立,王晏、徐孝嗣文致郁林之恶,以掩鸾滔天
之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乎?
史于宋主子业及昱,皆备纪其恶,穷极??,不可以人理求者,而言之已确,
岂尽然哉?乱臣贼子弑君而篡其国,讵可曰君有小过而我固不容,则极乎丑诋而
犹若不足,固其所矣。夫宋孝武之惩于逆劭也,明帝之必欲立昱而固其位也,齐
武之明而俭也,夫岂不知子孙之不肖而思有以正之乎?大臣挟人人可为主之心,
不以戴贼为耻,谁与进豫教之道于先,献箴规之言于后者。待其不道,暴其恶以
弑之已耳。此三数君者,亦尝逆师保之训,杀忠谋之臣否邪?此可以知在廷之心
矣。人道绝,廉耻丧,公然讦数其君之恶,而加以已甚之辞,曰:此其宜乎弑而
宜乎篡者也。恶足信哉!
【二】
人而不仁,言动皆非人之所测;天下而不仁,向背皆任其意之所安。不仁者,
非但残忍忮害之谓也。残忍忮害者,抑必先蒙昧其心,漠然于身,漠然于天下,
而后敢动于恶而无忌。虽然,犹或有时焉,遇大不忍之事,若鬼神临之,而恻恻
以不宁,则人亡其仁,而仁未遽去其心也。唯夫为善不力,为恶不力,漠然于身,
漠然于天下,优游淌氵养而夷然自适者,则果不仁也,如死者之形存而哀乐不足
以感矣。此其为术,老聃、杨朱、庄周倡之,而魏、晋以来,王衍、谢鲲之徒,
鼓其狂澜,以荡忠孝之心,弃善恶之辨,谓名义皆前识也,谓是非一天籁也,于
我何与焉?漠然于身而丧我,漠然于天下而丧耦,其说行,而天下遂成一刀刺不
伤、火焚不?之习气,君可弑,国可亡,民可涂炭,解散披离,悠然自得,尽天
下以不仁,祸均于洪水猛兽而抑甚焉。
萧鸾之弑郁林也,谢瀹与客围棋,局竟,遂卧而不问;虞?闻变,但曰“王、
徐缚?废天子,天下岂有此理邪?”江?则托疾吐哕而去;谢フ出为吴兴守,致
酒数斛与其弟,曰:“可力饮此,勿豫人事。”此数事者,当时传之以为高。而
立人之朝,食人之禄,国亡君弑,若视黄雀之啄螳螂,付之目笑,非至不仁者,
其能若此乎?故刻薄残忍者,清之不戢,祸及君亲,而清宵一念,犹有?鬼悔之
萌。唯若瀹、?、?、フ之流,恬然自适,生机斩而痛痒不知,仁乃永不生于其
心,而后人理尽绝。士大夫倡之,天下效之,以成乎不仁之天下。追原祸始,唯
聃、朱、庄、列“守雌”“缘督”之教是信,以为仁之贼也。君子恶而等之洪水,
恶此而已。
○明帝
【一】
人才之靡也,至齐、梁而已极。非尽靡也,尸大官、执大政者,靡于上焉耳。
明帝之凶悖,高、武之子孙,杀戮殚尽而后止,而大臣谈笑于酒弈之?自若也。
乃晋安王子懋之死,其防ト陆超之、董僧慧先与子懋谋举兵者,独能不昧其初心:
僧慧则请大敛子懋而就死,业已无杀之者,而视子懋幼子讯父之书,一恸而卒;
超之或劝其逃,而曰“吾若逃亡,非唯孤晋安之恩,亦恐田横之客笑人”,端坐
以待囚,而为门生所杀,头陨而身不僵。夫二子者,非但其慷慨以捐生也,审于
义以迟回,濒死而不易其度,使当托孤寄命之任,其不谓之社稷之臣与?乃皆出
自寒门,身为武吏,其视王、谢、徐、江、世胄华门清流文苑之选,世且以为泾、
渭之殊,而以较彼之转而忘君、安心助逆者,果谁清而谁浊也;故曰:尸大官、
执大政者靡于上,而下未尽然也。
永嘉之后,风俗替矣。而晋初东渡,有若郄鉴、卞壶、桓彝之流,秉正而著
立朝之节;纪瞻、祖逖、陶侃、温峤,忘身以弘济其艰危。乃及谢傅薨,王国宝
用事以后,在大位者,若有衣钵以相传,擅大位以为私门传家之物,君屡易,社
屡屋,而磐石之家自若;于是以苟保官位为令图,而视改姓易服为浮云之聚散。
唯是寒门武吏,无世业之可凭依,得以孤致其恻隐羞恶之天良。繇此言之,爵禄
者,天子齐一人心、移易风俗之大权在焉,不可与下以固然,而使据之以为己重,
其亦明矣。世业者,天子之守也,非下之所得怙也。闾井之子弟,受一顷田于祖
父,而即以赋税怨县官,亦何以异于此哉?拓拔宏曰:“君子之门,无当世之用,
要自德行纯笃。”纯笃云者,岂不恤名义,长保其富贵之家世而已乎?
【二】
拓拔宏之伪也,儒者之耻也。夫宏之伪,欺人而遂以自欺久矣。欲迁雒阳,
而以伐齐为辞,当时亦孰不知其伪者,特未形之言,勿敢与争而已。出其府藏金
帛衣器以赐群臣,下逮于民,行无故之赏,以饵民而要誉,得之者固不以为德也,
皆欺人而适以自欺也,犹未极形其伪也。至于天不雨而三日不食,将谁欺,欺天
乎?人未有三日而可不食者,况其在豢养之子乎!高处深宫,其食也,孰知之?
其不食也,孰信之?大官不进,品物不具,宦官宫妾之侧孰禁之?果不食也欤哉!
而告人曰:“不食数日,犹无所感。”将谁欺,欺天乎?
宏之习于伪也如此,固将曰圣王之所以圣,吾知之矣,五帝可六,三王可四
也。自冯后死,宏始亲政,以后五年之?,作明堂,正祀典,定祧庙,祀圜丘迎
春东郊,定次五德,朝日养老,修舜、禹、周、孔之祀,耕藉田,行三载考绩之
典,禁胡服胡语,亲祠阙里,求遗书,立国子大学四门小学,定族姓,宴国老庶
老,听群臣终三年之丧,小儒争艳称之以为荣。凡此者,典谟之所不道,孔、孟
之所不言,立学终丧之外,皆汉儒依托附会、逐末舍本、杂谶纬巫觋之言,涂饰
耳目,是为拓拔宏所行之王道而已。尉元为三老,游明根为五更,岂不辱名教而
羞当世之士哉?故曰儒者之耻也。
德立而后道随之,道立而后政随之。诚者德之本,欺者诚之反也。汉儒附经
典以刻画为文章,皆不诚之政也。而曰帝之所以帝,王之所以王,在是而已。乃
毕行之以欺天下后世者唯宏尔。后之论者犹艳称之,以为斯道之荣,若汉、唐、
宋之贤主俱所无逮者。不恤一日之劳,不吝金钱之费,而已为后世所欣慕,则儒
者将以其道博宠光而侈门庭乎?故曰儒者之耻也。
虽然,抑岂足为君子儒之耻哉?君子儒之以道佐人主也,本之以德,立之以
诚,视宏之所为,沐猴之冠,优俳之戏而已矣。备纪宏之伪政于史策,所以示无
本而效汉儒附托之文具,则亦索虏欺人之术也,可以鉴矣。
【三】
王敬则之子幼隆,以谢?其姊?胥也,告以反谋,而?发之,敬则败死,?
迁吏部,则夫妇之恩绝;其后始安王遥光要与同反,复以告左兴盛,为遥光所杀,
则保身之计亦迷;故论者以咎?之倾险。虽然,使?从幼隆而秘其谋,从遥光而
受卫尉卿之命以为内应,于义既已不可,而事败骈诛,又何足以为全身之智乎?
呜呼!士之处乱世遇乱人也难矣。若?者,非有位望之隆足为重轻,干略之长可
谋成败者也,徒以词翰之美见推流辈而已而不轨以徼幸者,必引与偕而不相释,
夫?亦岂幸有此哉?无端苦以相加,而进有叛主之逆,退有负亲戚卖友朋之憾,
“握粟出卜,自何能谷”。?之诗曰:“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诚哉其可
悲乎!
夫?直未闻君子之教、立身于寡过之地而已,非怀情叵测、陷人以自陷之佥
人也,而卒以不令而死。夫君子之处此,则有道矣:可弗仕,勿仕也;仕可退,
无待而退也;无可退焉,静而若愚,简而若荡;既已为文人矣,山川云物之外,
言不及于当世,交不狎于乱人,则庄周所谓才不才之?者近之。而益之以修洁,
持之以端严。乱人曰:此沈酣词艺而木强不知道者,未足与谋也。则虽怀慝而欲
相告,至其前而默然已退。荣不得而加,辱不得而至,福不得而及,祸不得而延,
庶其免夫!?之不能及此也,名败而身随之,宜矣。虽然,又岂若范晔、王融、
祖?与魏收之狂悖猥鄙乎?谚曰:“文人无行。”未概可以加?也。
○东昏侯
【一】
扬雄曰:“鸿飞冥冥,弋者何篡焉?”雄未能践其言也,若其言,则固可深
长思也。冥冥者时也,飞者道也;鸿以飞为道,不待冥始飞也,而所以处冥者得
矣。弋者之不篡,非有篡之之心,限于冥而罢其机牙也。苟有可篡,则于冥而篡
之也滋甚。唯使弋者忘其篡之情,而后鸿以安于云逵,其以销弋者之情已久矣。
王敬则反,欲劫何胤为尚书令,敬则长史王弄璋曰:“何令高蹈,必不从;
不从,便应杀之;举大事,先杀名贤,必不济。敬则乃止。夫胤何以得此于弄璋
乎?至何点而尤危矣,崔慧景反,逼点召之,点弗能脱,唯日与谈佛义,不及军
事。慧景败,东昏侯欲杀点,萧畅曰:点若不诱贼共讲,未易可量。”东昏乃止。
点又何以得此于畅邪?点与胤之时冥矣,上有乱君,下有乱臣,而二子若罔知也,
守其机飞之恒而已。二子者,学于浮屠氏者也,而守其恒以自安于道,且若此矣,
况君子之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者乎!飞绝于地,而非有择地。故二子迫处于
吴、越之间,而不必浮海滨而居荒峤。飞无求于人而人自仰之。故畅、弄璋不必
与相知,而曲为之护。乱君乱臣,弋之不可,而弋之之志自消。二子岂以飞为避
弋之术哉?自翔于云路,而弋固莫能篡也。
故飞者,非怙之以不可篡也;冥者,非可乘以飞之机也。天下无道,吾有其
道,道其所道,而兴天下无兴。然而道之不可废也,不息于冥,亦不待冥而始决
也。持己自正,修其业而人心自顺,生死祸福,俟之天,听之世,己何知焉?是
故扬雄氏之言。可深长思也,而非固为暗晦以图全之陋术也,愈于庄生曳途之说
远矣。
【二】
齐之逆,非曹、马、刘氏之比也;东昏之虐,非苍梧、郁林之比也;故萧衍
虽篡,而罪轻于道成。乃自宋以来,天下之灭裂甚矣,一帝殂,一嗣立,则必有
权臣不旋踵而思废之。伺其失德,则暴扬之,以为夺之之名。当?之席未?Й,
今将之械已成。谢晦一启戎心,而接迹以兴者不绝,至于东昏立,而无人不思攘
臂以仍矣。江┙也,刘暄也,萧遥光也,徐孝嗣也,沈文季也,陈显达也,崔慧
景也,张欣泰也,死而不惩,后起而益烈,汲汲焉唯手刃其君以为得志尔。身为
大臣,不定策于顾命之日,不进谏于失德之始,翘首以待其颠覆,起而杀之。呜
呼!君臣道亡,恬不知恤,相习以成风尚,至此极矣!
拓拔氏闻风而起,元禧无故而乘其主之出猎,遂欲举兵以内乱。自有天地以
来,人道之逆,未有甚于此时者也。能挽其狂波而扶名义于已坠者,顾不伟与!
于是而萧懿独秉耿耿之忠,白刃临头而不易其节,弟衍说之而不听,张弘策说之
而不听,徐曜甫说之而不听,祸将及矣,曜甫知之,劝其奔襄阳,而奋然曰:
“自古皆有死,岂有叛走尚书令邪?”可不谓皎皎炎炎,天日在心,而山岳孤立
者乎!沈庆之不忍废子业而死,犹有低回之心焉,懿则引领受刃,以全大臣之节,
尤为烈矣。一人风之,而天下之心亦动。故目是以后,自非决志篡夺,不敢视嗣
君如圈豚、旋拥立而旋执杀之,懿之为功于名教大矣哉!炀之者谢晦,扑之者懿
也。晦罪滔天,而懿之功又岂可泯乎?
【三】
孟昶与刘裕同起,卢循寇逼而昶惧以死;萧颖胄与萧衍同起,萧?贵兵逼江
陵而颖胄惧以死;庸人轻动而丧其神守,裕与衍固不以其存亡为轻重也。乃昶、
颖胄之无定情固矣,假令不死,而裕、衍之势成,昶、颖胄其能终匡晋、齐乎?
抑知己之非裕、衍之敌而不争乎?昶且为刘毅,颖胄且为沈攸之也无疑;则其死
也,又裕、衍之幸也。昶死而刘毅无援,颖胄死而衍安坐以有国;天下稍宁,免
于兵争者五十余年,则颖胄之死,非徒衍之幸,抑天下之幸也。
颖胄之立南康王也,非衍志也,颖胄挟以制衍也。故于诸篡主,唯衍差为近
正者有二:颖胄忄匡怯,欲请救于魏,其时元英方欲乘乱以袭襄阳,幸其主不从
耳,而请援以挑之,是授国于索虏也。衍毅然曰:“丈夫举事,欲清天步,岂容
北面请救戎狄?”则其视刘文静之引突厥以贻后患者为正矣。颖胄之立南康也,
果不忘萧鸾之血祀乎?抑道成立顺帝、萧鸾立海陵之故智耳。已正君臣之分,而
又夺而弑之,则君臣之道,遂沦丧而无余。衍之东下也,东昏已死于张稷之手,
衍乃整勒部曲以入建康,自以宣德太后令承制受百僚之敬,而非受命于南康。南
康王至姑熟,而衍已自立,未尝一日立于南康之廷。非己立之,未尝臣之,则视
唐之奉代王而逼之禅也,又有?矣。故曰视诸篡者为近正也。藉令颖胄不死,必
阳奉南康以与衍争,而规灭衍以自篡;不胜,则北引索虏以残中国仅存之统,王
琳之祸,颖胄先之矣。故颖胄之死,非徒衍之幸,抑天下之幸也。
乃若衍之恶不可掩者,则弑和帝是已。衍固欲置之南海,而沈约以危词动之,
然衍以是恶约,夺其权而加以恶谥,则衍且有自艾之心矣。若颖胄之茸顽,而欲
师道成、鸾之故辙,死而其慝隐耳,衍之所不屑也。
●卷十七
○梁武帝
【一】
齐、梁之际,天下始有志节之士。马仙?卑之不降也,何胤、何点之召而不
赴也,颜见远之死也,梁武能容之,而诸君子者,森森自立于人伦,晋、宋以来
顽懦之风,渐衰止矣,非待梁武之奖劝之也。夫齐之得国也,不义之尤者,东昏
之淫虐亦殊绝,而非他亡国之主所齿,齐亦何能得此于天下士哉?
风教之兴废,天下有道,则上司之;天下无道,则下存之;下亟去之而不存,
而后风教永亡于天下。大臣者,风教之去留所托也。晋、宋以降,为大臣者,怙
其世族之荣,以瓦全为善术,而视天位之去来,如浮云之过目。故晋之王谧,宋
之褚渊,齐之王晏、徐孝嗣,皆世臣而托国者也,乃取人之天下以与人,恬不知
耻,而希佐命之功。风教所移,递相师效,以为固然,而矜其通识。故以陶潜之
高尚,而王弘不知自愧,强与纳交,己不?鬼而天下孰与?鬼之?则非凛秋霜、
悬白日以为心,亦且徜徉而有余地。至于东昏之世,尸大位、秉大政、传此鬻君
贩国之衣钵者,如江┙、刘暄、沈文季、徐孝嗣之流,皆已死矣。东昏所任茹法
珍、梅虫儿诸宵小,又皆为人贱恶而不足以惑人。其与梁武谋篡者,则沈约、范
云,于齐无肺附之寄,而发迹于梁以乍起者也。于是而授受之际,所号为荐绅之
领袖者,皆不与焉。则世局一迁,而夫人不昧之天良,乃以无所传染而孤露。梁
氏享国五十年,天下且小康焉。旧习祓除已尽,而贤不肖皆得自如其志意,不相
谋也,不相溷也。就无道之世而言之,亦霪雨之旬,乍为开霁,虽不保于崇朝之
后,而草木亦蓁蓁以向荣矣。
“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故党锢兴而汉社移,白马沈而唐宗斩;世臣之重
系安危也,继治之世然也。宿草不除,新荑不发,故宋、齐鬻君贩国之老奸绝,
而齐有自靖之臣;世臣不足倚而亟用其新也,继乱之世然也。若夫豪杰之士,岂
有位大权尊、名高族盛者在其目中哉?“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陶令之风,不
能以感当时,而可以兴后世,则又不可以世论者也。
【二】
谢フ与何点、何胤同征不赴,而フ忽自至,角巾白舆,拜谒以受司徒之命,
人知丑之,亦知フ之不终其节者,何以冒天下后世之讥而不恤邪?フ于时老矣,
且受三事之命,终不省录职事。当无所希冀之暮年,而未尝贪权利以自裕,フ何
味于名实哉?盖有迫之者也。孰迫之?子弟之迫之也。盖谢氏于此,历三姓而皆
为望族,?死而势衰,フ终隐而其族之气焰熄矣。当郁林且弑之日,フ戒弟瀹以
勿与,齐明篡而不与推戴之功,子弟方且怪焉。迫东昏虐杀而幸保其宗,フ可以
先见服其子弟。及梁篡而フ犹远引,子弟又不能弗怪也。已而梁位定,梁政行,
粲然可观,则子弟观望之心释,而竞进之志不可遏。フ不出而见绝于当世,则闺
门之内,相迫以不容,フ于此亦无可如何,而忍耻包羞,不惮以老牛为牺,而全
其舐犊之恩也,是可悲也。
至尊者君,而或能抗之矣;至亲者父,而或且违之矣;琐琐禽犊,败人之名
节,垂老而丧其本心,亦可畏也夫!悠悠天下,孰有如王思远之于兄晏,劝其自
裁而免于逆死者乎?“母也天只,不谅人只”,父母之不谅,可形之歌叹,而子
弟之相煎,其威更逾于天。白首扶筇,唯其所遣,至此哉!陶令之子,不爱纸笔,
幸也,而何叹焉?
【三】
晋武任贾充而乱其国,宋武任谢晦、傅亮而翦其子,故梁废王亮为庶人,用
徐勉、周舍而抑沈约,诚有鉴于彼也。充、晦、亮,魏、晋之世臣也,何怨于故
君,而望风献款,屋其社,馁其鬼,歼其血胤,不问而可为寒心。晋、宋之主,
举国而听之,何其愚邪?
或曰:人为我犯难以图,我因以得天下,既得而忘之,疑于寡恩。晋、宋之
主所以沾沾而不忍,亦过之失于厚者也。汉高之斩丁公,则过之失于薄者也。失
之厚而祸非所谋,亦奚必不可哉?
曰:此不可以小人怀惠之私为君子之厚也。乱人不死,天下不宁,怙恶相比,
怀其私恩,则祸乱弗惩;岂区区较量于厚薄者乎?晋惠公杀里克,传春秋者,谓
里克非惠公之所得杀,非也。乱臣贼子,天下无能正其罚,而假手于所援立之君,
天道也,非人之所可用其厚薄之私者也。梁武之于此,天牖之,弗容自昧矣。沈
约之于齐,仕未显也,故其罪轻于王亮,亮,大臣也,约虽抑而不废,亮永废而
不庸,天理之差也。张稷逃于刑而死于叛民,恶尤烈于亮与约也。天之所罚,梁
不逆焉,故得免于贾充、谢晦之祸。若不能免?鬼于己,因以恕人,相劝以恶,
而祸乃不讫。以之为厚,自贼而贼世,庸有救乎?
【四】
缇萦、吉?之事,人皆可为也,而无有再上汉阙之书、挝梁门之鼓者,旷千
余年。坐刑之子女,亦无敢闻风而效之,何也?不敢也。不敢者,非畏也,父刑
即不可免,弗听而已矣,未有反加之刑者,亦未有许之请代而杀之者,本无足畏,
故知不畏也。不畏而不敢者,何也?诚也。平居无孺慕不舍之爱,父已陷乎罪,
抑无惊哀交迫之实。当其挝鼓上书之日,而无决于必死之心,青天临之,皎日照
之,万耳万目交注射之,鬼神若在其上而鉴观之,而敢饰说以欺天、欺鬼、欺人、
欺己、以欺天子与法吏也,孰敢也?缇萦、吉?之敢焉者,诚也;天下后世之不
敢效者,亦诚也。诚者,天之道也,人之心也。天之道,其敢欺也乎哉!于是而
知不敢之心大矣。
天有所不敢,故冬不雷而夏不雪;地有所不敢,故山不流而水不止;圣人有
所不敢,故禹、汤不以天下与人,孔子述而不作。人皆有不敢之心,行于恻隐羞
恶辞让是非之中,君子以立诚而居敬。昧其所不敢,而效人之为以欺天下,则违
天而人理绝。王莽自以为周公,曹丕自以为舜、禹,敢也;扬雄以法言拟论语,
王通以元经拟春秋,敢也。闻古有之,不揣而仿之,愚夫愚妇所不自欺之心,僻
而辨、伪而坚者,无所惮而为之,皆自绝于天者也。然则有效缇萦、吉?之为者,
明主执而诛之可也。
【五】
惟以势利为心,则无所不至,故鄙夫而与事君,上以危国而下以亡身也,必
矣。赵修得幸于元恪,甄琛、王显谄附之,高肇忌修,将发其奸,琛、显惧而背
修附肇,助肇攻修,密加重刑,杀修以灭口,险而很也如是,亦可畏哉!虽然,
无足怪也,鄙夫之情所必至也。小人之与鄙夫,气相翕而忘其相害,机相制而不
畏其相倾,非异也;所异者,君子不审,见其反面相攻,而信以为悔过自新,抚
而收之,则愚矣。过有可悔,有不可悔。沈溺佞幸膻秽之中,与相胶漆,过之不
可悔者也,而何为听之?
易曰:“君子豹变。”言豹文蔚纡勿切而不章,虽能变物,而小人之所革者,
徒面而已,中固未革,莫之变也。蔡京不旬日而尽改新法,司马公何为而信之哉?
工于面者忍于心,疾叛其所与交狎者,致之死亡而心不为之怵,斯人也,虽在胁
从罔治之科,而防之也必严。故圣人之待人恕矣,而斥言其不可与事君,绝之唯
恐其不至也。开以悔过之科,则鄙夫之悔也,捷于桴鼓,一无所不至之情耳。君
子而为其所罔哉!
【六】
三代之教,一出于天子所立之学宫,而下无私学。然其盛也,天子体道之精,
备道之广,自推其意以为教,而师儒皆喻于道,未尝画近小之规,限天下之聪明,
以自画于章程之内。其道略见于大学,若是乎其渊深弘博,而不以登天为疑也!
且自天子之子以降无异学,公卿大夫士之子弟,自以族望而登于仕,非以他日受
禄,歆之以利而使学,故学者亦无苟且徇时,求合于章程以徼名利,则学虽统于
上,而优游自得者,无一切之法以行劝惩,亦犹夫人之自为学焉而已也。乃流及
于三季之末,文具存而精意日以泯忘,国家之教典,抑且为有志之士所鄙,而私
学兴、庠序圮矣。非但其法之弛也,法存而以法限之,记问之科条愈密而愈偷也。
以三代之圣王不能持之于五世之后,而况后之有天下者,道不本诸躬,教不尽其
才,欲以齐天下之英才而羁络之,不亦难乎!
乃或为之说曰:“先王以学域天下之耳目心思而使不过,然则非以明民而以
愚民,学其桎梏乎?”后世之学,其始也为桎梏,而其后愈为君子所不忍言,故
自周衰而教移于下。夫孔子岂为下而倍,尸天子之道统乎?教亡于天下,圣人之
所重忧,不容不身任之,亦行天子之事,作春秋而任知罪之意也。教移于下,至
秦而忌之,禁天下以学,而速丧道以自亡。然则后之有天下者,既度德、量力、
因时,而知不足以化成天下,则弘奖在下之师儒,使伸其教,虽未足以几敬敷五
教、典胄教乐之盛,而道得以不丧于世。梁武帝既置五经博士于国学,且诏州立
学矣,而不敢自信为能培养天下之俊士,一出于乡国之教也,又选学士往云门山
就何胤受业,知教之下移而不锢之于上,亦贤矣哉!
三代以还,道莫明于宋,而溯其所始,则孙明复、胡安定实开其先,至于程、
朱而大著,朱子固尝推孙、胡之功矣。夫宋于国学郡县之学,未尝不详设而加厉
也,而教之所自兴,必于孙、胡;道之所自明,必于程、朱;何也?国家以学校
为取舍人才之径,士挟利达之心,桎梏于章程,以应上之求,则立志已荒而居业
必陋。天子虽欲游学者之志于昭旷之原而莫繇,固不如下之为教为学也,无进退
荣辱之相禁制,能使志清而气亦昌也。韩?胄、张居正亟起而??塞之,呜呼!
罪浮于桀、纣矣。
或曰:“教出于下,无国家之法以纠正之,则且流于异端而为人心之害。”
是固然也,即如何胤者,儒而诡于浮屠氏者也。然所恶于异端者,为知有学而择
术不审者言耳。若夫坏人心、乱风俗、酿盗贼篡弑危亡之祸者,莫烈于俗儒。俗
儒者,以干禄之鄙夫为师者也,教以利,学以利,利乃沁入于人心,而不知何者
之为君父,固异端之所不屑者也。即如何胤者,以浮屠乱道矣,然王敬则欲召与
同反而不敢召,武帝征与谋篡而终不就,大节固不逾矣。若彼守国家教术之章程,
桎梏于仕进之捷径者,则从乱臣贼子而得显荣,亦曰:“吾之所学求利达者本无
择也,诵诗读书以徼当世之知而已矣。”则其清浊之相去,不已天地悬隔哉!故
孟子之论杨、墨曰:“归斯受之。”归而可受者,所学非、而为己之初心可使正
也。俗儒奉章程以希利达,师鄙夫而学鄙夫,非放豚也,乃柙虎也,驱之而已矣,
又何受焉?教移于下而异端兴,然逃而归焉可俟也,非后世学宫之教,柙虎而傅
之翼者比也。上无礼,下无学,而后贼民兴,学之统在下久矣。
【七】
弛盐禁以任民之采,徒利一方之豪民,而不知广国储以宽农,其为稗政也无
疑。甄琛,奸人也,元恪信之,罢盐禁,而元勰邢峦之言不用。夫琛之欺主而恪
听其欺,固以琛为利民之大惠,而捐己以从之也。人君之大患,莫甚于有惠民之
心,而小人资之以行其奸私。夫琛之言此,非自欲乾没,则受富商豪民之赂而为
之言尔。于国损,于民病,奚恤哉?
呜呼!民之殄瘁也,生于窃据之世,为之主者,惠民之心,其发也鲜矣。幸
而一发焉,天牖之也。天牖之,小人蔽之,蔽焉而尼之不行,虽有其心,如无有
也,犹可言也。蔽焉而借之以雠其奸私,则惠民之心于以贼民也,无可控告也。
上固曰:“吾以利民也,其以我为非者,必不知恩者也,必挠上而使不得有为者
也,必怀私以牟利者也。”而小人之藏慝,终不觉其为邪。哀此下民,其尚孰与
控告哉?不信仁贤,而邪佞充位,仁而只以戕,义而只以贼,毒流天下,而自信
为无过。于是而民之死积,而国之危亡日迫而不知。太平之歌颂盈于耳,而鸿鹰
之哀鸣偏于郊。其亡也,不足恤也。民亦何不幸而生斯世也!
【八】
将不和,则师必覆,将岂易言和者哉?武人之才不竞,则不足以争胜,有功
而骄,其气锐也;无功而忮,其耻激也;智者轻勇者而以为爪牙,勇者藐智者而
讥其啸诺,气使之然也。??然易与,而于物无争,抑不足称武人之用矣。韩信
任为大将,而羞伍樊哙;关羽自命亲臣,而致忿黄忠;不和也而导之以和,非君
与当国大臣善为调驭,安能平其方刚之气乎?汉高能将将矣,而不能戢韩信之骄,
无以得信之情也。武侯、费诗能消关羽之戾,能得羽之情也。
曹景宗,骁将也,韦?执白角如意、乘板舆以麾军,夫二将之不相若,固宜
其相轻矣。武帝豫敕景宗曰:“韦?,卿之乡望,宜善敬之。”得将将之术矣。
敕?以容景宗易,敕景宗以下?难。然而非然也,?能知景宗之鸷,而景宗不能
知?之弘,景宗之气敛,而何患?之不善处景宗邪?且其诏之曰:韦?,卿之乡
望”,动之以情,折之以礼,而未尝有所抑扬焉。?以景宗之下己,而让使先己
告捷,景宗乃以?之不伐,而变卢雉以自抑。如其不然,?愈下而景宗愈亢,?
抑岂能终为人屈乎?武帝曰:“二将和,师必济。”自信其御之之道得也。钟离
之胜,功侔淝水,岂徒二将之能哉。
【九】
梁制:尚书令史,并以才地兼美之士为之,善政也,而亦不可继也。何也?
掾史之任,凡簿书期要,豪毛委琐,一或差讹,积之久则脱漏大。而下行于州郡
吏民者争讼不已,其事亵矣。故修志行者,不屑问焉。刑名钱谷工役物料之纷乱,
无赏罚以督其后,则不肖者纵以行私,贤者抑忽而废事,若必?以赏罚,则以细
故而伤清流之品行,人士终厌弃而不肯为;其屑为之者,必其冒昧而不惜廉隅者
也。则其势抑必于令史之下,别委簿书之职于胥役,而令史但统其纲。是以今之
部郎,仍置吏书以司案籍,则令史虚悬而权仍下替。盖自有职官以来,皆苦胥吏
之奸诡,而终莫之能禁。夫官则有去来矣,而吏不易,以乍此乍彼之儒生,仰行
止于习熟之奸吏,虽智者不能胜也。于是而吏亦有三载考成、别迁曹署之例,然
而无补也。官者,唯朝廷所命,不私相授受者也;吏虽易,而私相授受者无从禁
止。且其繁细之章程,必熟尝而始悉,故其练达者,欲弗久留其司而不得;易之,
而欲禁其授受也,抑必不能;则其玩长上以病国殃民,如尸?尤之在腹,杀之攻
之,而相续者不息。此有职官以来不可革之害,又将奚以治之邪?
夫奸吏亦有畏焉,诃责非所畏也,清察非所畏也,诛杀犹非所畏也,而莫畏
于法之简。法简而民之遵之者易见,其违之者亦易见,上之察之也亦易矣。即有
疏漏,可容侵罔者,亦纤微耳,不足为国民之大害也。唯制法者,以其偶至之聪
明,察丝忽之利病,而求其允协,则吏益争以繁密诘曲?其慎而雠其奸。虽有明
察之上官,且为所惑蔽,而昏窳者勿论矣。夫法者,本简者也,一部之大纲,数
事而已矣;一事之大纲,数条而已矣。析大纲以为细碎之科条,连章屡牍,援彼
证此,眩于目而荧于心,则吏之依附以藏慝者,万端诡出而不可致诘。惟简也,
划然立不可乱之法于此,则奸与无奸,如白黑之粲然。民易守也,官易察也,无
所用其授受之密传;而远郊农圃之子,苟知书数,皆可抱案以事官。士人旦弦诵
而暮簿领,自可授以新而习如其故,虽?有疏脱,而受其愚蔽,不亦鲜乎!则梁
以士流充令史之选,治其末而不理其本,乍一清明而后必淆乱,故曰不可继也。
语曰:“有治人,无治法。”人不可必得者也,人乃以开治,而法则以制乱,安
能于令史之中求治人乎?简为法而无启以乱源,人可为令史也,奚必士哉?
【一○】
圣王之教,绝续之际大矣哉!醇疵之小大,姑勿苛求焉,存同异于两间,而
使人犹知有则,功不可没已。其疵也,后之人必有正之者矣。故君子弗患乎人之
议己,而患其无可议也。周公而后,至汉曹褒始有礼书;又阅四姓,至齐伏曼容
始请修之;梁武帝乃敕何佟之、伏?桓终其事,天监十一年而五礼成。其后嗣之
者。唯唐开元也。宋于儒者之道,上追东鲁,而典礼之修,下无以继梁、唐,是
可惜也。朱子有志而未逮焉,盖力求大醇而畏小疵,慎而葸,道乃息于天下矣。
夫以彝伦攸ル之张孚敬而小有?定,抑可矫历代之邪诬而反之于正。若惧其未尽
物理而贻后人之挞发,则又何所俟而始可惬其心乎?有其作之,不患其无继之者。
秦灭先王之典,汉承之而多固陋之仪,然叔孙通之苟简,人见而知之,固不足以
惑天下于无穷也。若叔孙通不存其仿佛,则永坠矣。曹褒之作,亦犹是也,要其
不醇,亦岂能为道病哉?至于梁而人知其谬,伏曼容诸儒弗难革也。如封禅之说
成于方士,而诸儒如许懋者,正名其为纬书之邪妄,辨金泥玉简之诬,辟郑玄升
中之误。繇此推之,梁之五礼,其贤于汉也多矣。然非有汉之疵,则亦无据以成
梁之醇。故患其绝也,非患其疵也,疵可正而绝则不复兴也。
夫礼之为教,至矣大矣,天地之所自位也,鬼神之所自绥也,仁义之以为体,
孝弟之以为用者也;五伦之所经纬,人禽之所分辨,治乱之所司,贤不肖之所裁
者也,舍此而道无所丽矣。故夷狄蔑之,盗贼恶之,佛、老弃之,其绝可惧也。
有能为功于此者,褒其功、略其疵可也。伏曼容诸子之功伟矣,梁武帝不听尚书
庶务权舆欲罢修明之议,固君子之所重嘉,而嗣者其谁邪?
【一一】
与人同逆而旋背之,小人之恒也。利其同逆而亲任之,比于匪人,必受其伤,
则晋于贾充、宋于谢晦是已。已谋逆而人成之,因杀其人以掩己之恶,其恶愈大,
杨广杀张衡,朱温杀氏叔琮,而死亡旋踵,天理之不可诬也。使司马昭杀贾充以
谢天下,天下其可谢,而天其弗亟绝之邪?己谋逆而人成之,事成而恶其人,心
之不昧者也。存人心于百一者,恶其人则抑且自恶,坐恶其影,梦恶其魂,乃于
同逆者含恶怒之情,而抑有所禁而不能发,心难自诬,无可如何而听其自毙,则
梁武之于沈约、张稷是已。
沈约非齐之大臣,梁武辟之,始与国政,恶固轻于贾充、谢晦矣。然和帝方
嗣位于上流,梁武犹有所疑,而约遽劝之以速夺其位;梁武欲置和帝于南海,而
约劝梁以决于弑;盖帝犹有惮于大逆之情,而约决任天下之恶以成之,是有人心
所必愤者也。若张稷者,自以己私与王珍国推刃其君,固梁武之所幸,而实非为
梁武而弑,若赵穿之于赵盾,贾充之于司马昭也。故此二逆者,梁武深恶之,而
果其所宜恶者也。
虽然,梁武抑岂能伸罪以致讨于约与稷哉?徒恶之而已。恶之深,因以自恶
也;于恶之深,知其自恶也。置稷于青、冀,而弗任约以秉均,抑安能违其不可
尽泯之秉彝乎?不杀稷而稷失志以死于叛民,不杀约而约丧魄以死于断舌之梦。
帝语及稷而怒形于色,约死而加以恶谥。推斯情也,帝之自疚自赧于独知之隐,
虽履天子之贵,若无尺地可以自容也可知矣。然而终不能杀稷与约者,则以视杨
广、朱温为差矣,己有慝而不能伸讨于人矣。己有慝而杀助逆之人,然后人理永
绝于心。均之为恶,而未可以一概论,察其心斯得之矣。
【一二】
壅水以灌人之国邑,未闻其能胜者也,幸而自败,不幸而即以自亡,自亡者
智伯,败者梁武也。智伯曰:吾今而知水之可以亡人之国。”前乎智伯者,未之
有也,而赵卒不亡,智自亡耳。后乎智伯者,梁人十余万漂入于海,而寿阳如故;
宋太祖引汾水以灌太原,而刘氏终未有损。天下后世至不仁者,或以此谋献之嗜
杀之君,其亦知所鉴乎!
人有相杀之具,而天不废之;天有杀物之用,人不得而用之。虎豹犀象,天
之所产,于人为害者也,纣用之,王莽用之,而皆以速亡。彼其以势用而不可以
情使,能激之以势,而不能感其情以为我用,一发而不听人之收,自且无如之何,
而可使如我之志以效功乎?水无择湮,兽无择噬,以其无择也,故禹与周公抑之
驱之,为功烈矣。从而狎之,因而自毙,恶孰甚焉?且夫人之相杀,一与一相当
而已,曲直因乎理,︹弱因乎势,杀戮虽多,固一与一相当也。阻滔天之浸,不
择顺逆,而逞其欲以使歼焉,方谓我能杀彼而彼不能加我也,然而还自杀矣。志
よ而行逆,岂有生理哉?
或曰:“以水灌城而城不坏,退水而城必圮,后世必有行是谋者,引师退水
以进攻,彼城圮而我无漂溺之忧。”乃军行泥淖之中,樵苏无备,以攻必死之敌,
城虽圮,终不能入,而先为敌禽矣。残忍之谋,愈变而愈左,勿惑其说,尚自免
于败亡乎!
【一三】
债帅横于边而军心离,赇吏横于边而民心离,外有寇则速叛,外无寇则必反。
边任之重,中主具臣必轻之。袁翻、李崇忧六镇之反,请重将领守令之选,匪特
验于拓拔氏,亦万世之永鉴已。
均是将领也,而在边之将,贪残驽?者,甚于腹里;均是守令也,而在边之
守令,污墨冒昧者,甚于内地。夫将领或挟虏寇以恣其所为,犹有辞也。守令之
理民也无以异,而贪虐甚焉,无他,才望有余之士,据善地以易奏成劳,则清华
之擢,必其所捷得,而在边者途穷望尽,姑偷利以俟归休也。于是而边方郡邑永
为下劣之选,才望之士且耻为之,亦恶望其有可任之人乎?且也大帅近而或挫于
武人矣,监军出而或辱于中涓矣,刍粮┖而或疲于支给矣,重臣临而或瘁于将迎
矣。非夫途穷望尽不获已而姑受一命者,固不屑为也。人士之习见既然,司铨者
遂因之以为除授之高下,于是沿边之守令,莫非士流不齿之材,其气ぃ,其情偷,
苟且狼戾,至于人之所不忍为而为之不耻。及边民之憔悴极、反叛起,然后思矫
其弊,重选人才以收拾之,祸已发而非旦夕可挽矣。
唯开国之始,无长虑以持其终,愈流愈下而极重难回也,故袁翻、李崇危言
之而不能动当事之心。至于破六韩拔陵、胡琛、莫折大提称戈竞起,而后追用崇
言,改镇为州,徒以残危之地,强才臣而致之死地,何嗟及矣!大河以北,人狎
于羯胡;五岭以南,民习于寇攘;无人以治之,而中华愈蹙。但此荆、扬、徐、
豫之上,蚁封其垤,雀安于堂,不亦悲乎!
【一四】
武帝之始,崇学校,定雅乐,斥封禅,修五礼,六经之教,蔚然兴焉,虽疵
而未醇,华而未实,固东汉以下未有之盛也。天监十六年,乃罢宗庙牲牢,荐以
疏果,沈溺于浮屠氏之教,以迄于亡而不悟。盖其时帝已将老矣,畴昔之所希冀
而图谋者皆已遂矣,更无余愿,而但思以自处。帝固起自儒生,与闻名义,非曹
孟德、司马仲达之以雄豪自命者也;尤非刘裕、萧道成之发迹兵间,茫然于名教
者也。既尝求之于圣人之教,而思有以异于彼。乃圣人之教,非不奖人以悔过自
新之路;而于乱臣贼子,则虽有丰功伟绩,终不能盖其大恶,登进于君子之途。
帝于是彷徨疚?鬼,知古今无可自容之余地,而心滋戚矣。浮屠民以空为道者也,
有心亡罪灭之说焉,有事事无碍之教焉。五无间者,其所谓大恶也,而或归诸宿
业之相报,或许其忏悔之皆除,但与皈依,则覆载不容之大逆,一念而随皆消陨。
帝于是欣然而得其愿,曰唯浮屠之许我以善而我可善于其中也,断内而已,绝肉
而已,捐金粟以营塔庙而已,夫我皆优为之,越三界,出九地,?然于善恶之外,
弑君篡国,沤起幻灭,而何伤哉?则终身沈迷而不反,夫谁使之反邪?不然,佞
佛者皆愚惑失志之人,而帝固非其伦也。
呜呼!浮屠之乱天下而偏四海垂千年,趋之如狂者,唯其纳天下之垢?而速
予之以圣也。苟非无疚于屋漏者,谁能受君子之典型而不舍以就彼哉?淫坊酒肆,
佛皆在焉,恶已贯盈,一念消之而无余?鬼,儒之?者,窃附之以奔走天下,曰
无善无恶良知也。善恶本皆无,而耽酒渔色、罔利逐名者,皆逍遥淌氵养,自命
为圣人之徒,亦此物此志焉耳。
【一五】
元魏神龟二年,其吏部尚书崔亮始立停年格以铨除,盖即今之所谓资也。当
时讥其不问贤愚而选举多失。夫其时淫后乱于宫闱,强臣恣于政府,贿赂章,廉
耻丧,吏道杂而奸邪逞,用人之失,岂亮立法之不善专尸其咎哉?停年之格,虽
曰不拣,然必历年无过而后可以年计,亦未为大失也。国家有用人之典,有察吏
之典,不可兼任于一人明矣。吏部司进者也,防其陵躐而已。竞躁者不先,濡滞
者不后,铨选之公,能守此足矣。以冢宰一人而欲知四海之贤不肖,虽周公之圣
弗能也。将以貌、言、书、判而高下之乎?貌、言、书、判末矣。将以毁誉而进
退之乎?毁誉不可任者也。以一人之耳目,受天下之贤愚,错乱遗忘,明者弗免,
偶然一誉,偶然一毁,谨识之而他又荧之,将何据哉?唯夫挟私罔利者,则以不
测之恩威雠其贪伪,而藉口拔尤,侈非常之藻鉴,公而慎者弗敢也。故吏部唯操
成法以奖恬抑躁,而不任喜怒以专己行私,则公道行而士气静,守此焉足矣。若
夫大贤至不肖之举不崇朝、惩弗姑待,自有执宪之司,征事采言,以申激扬之典,
固非吏部之所能兼也。考无过以积年,升除惟其成法;察贤奸而荐劾,清议自有
特操;并行不悖,而吏道自清。停年之格,何损于治理,而必欲以非常之典待寻
常守职之士乎?
或曰:周官黜陟,专任冢宰,非与?曰:此泥古而不审以其时者也。周之冢
宰,所治者王畿千里,俭于今之一省会也,其政绩易考,其品行易知,岂所论于
郡县之天下,一吏部而进退九州盈万之官乎?停年以除吏,非一除而不可复退也,
有纠察者随其后也。责吏部者,以公而已矣,明非所可责也。
【一六】
莫折念生反于秦州,元志亟攻之,李苗上书请勒大将坚壁勿战,谓“贼猖狂
非有素蓄,势在疾攻,迟之则人情离沮”。此万世之长策也。
天下方宁而寇忽起,勿论其为夷狄、为盗贼,皆一时亻票悍之气,[B139]不
畏死者也。譬如勇戾之夫,忿起而求人与斗,行数里而不见与者,则气衰而思遁
矣。故乍起之兵,所畏者莫甚于旷日而不见敌。其资粮几何也?其器仗几何也?
其所得而掳掠者几何也?称兵已久,而不能杀吾一卒,则所以摇惑人心而人从之
者又几何也?乃当事者轻与急争也,其不肖之情有二:一则畏怯,而居中持议者,
唯恐其深人,则必从臾人以前御而冀缓其忧;一则乘时徼利,而拥兵柄者欲诧其
勇,轻用人以试,而幸其有功。且不但此也,司农惮于支给,郡邑苦于输将,顽
民吝其刍粟,不恤国之安危,唯思速竟其事,于是而寇之志得矣。冒突以一逞,
乘败而进,兵其兵也,食其食也,地其地也,气益锐,人益附,遂成乎不可扑灭
之势。然后骄懦之帅,反之以不战,坐视其日强,而国因以亡。
呜呼!以天下敌一隅,以百年之积、四海之挽敌野掠,坐以困之,未有不日
消月萎而成擒者,六镇岂能如魏何哉!魏自亡耳。强弱众寡虚实之数较然也,强
可以压弱,众可以制寡,实可以困虚,而亟起以授之掠夺,惴惴然惊,悻悻然起,
败军杀将,破国亡君,愚者之情形,古今如一,悲夫!
【一七】
人士之大祸三,皆自取之也。博士以神仟欺嬴政而谤之;元魏之臣阿淫虐之
女主而又背之;唐臣不恤社稷,阴阳其意于汴、晋,恶朱全忠而又迎之;故坑于
咸阳,歼于河阴,沈于白马,皆自取之也。
君子有必去以全身,非但全其生之谓也,全其不辱之身也。拓拔氏以伪饰之
诗书礼乐诱天下之士而翕然从之,且不徒当世之士为所欺也,千载而下,论史者
犹称道之而弗绝。然有信道之君子,知德而不可以伪欺,则抑岂可欺邪?而鄙夫
无识,席晏安,规荣利,滔滔不反,至于一淫妪杀子弑君,而屏息其廷,怀禄不
舍。则相率以冥行,蹈凶危而不惜,其习已浸淫胶固而不解,欲弗群趋于死地,
其可得乎?
河阴之血已涂郊原,可为寒心甚矣。尔朱荣奉子攸入雒,而山伟孑然一人趋
跄而拜赦,吾不知伟之不怖而欣然以来者何心也?盖不忍捐其散骑常侍而已。则
二千余人宾宾秩秩奉法驾以迎子攸于河阴者,皆山伟也。廉耻丧而祸福迷,二千
余人,岂有一人焉,戴发含齿血在皮中者乎?如其道,则日游于兵刃之下而有余
裕;丧其耻,则相忘于处堂之嬉,白刃已加其ㄕ而赴之如归。挟诗书礼乐之迹而
怙之,闻声望影而就之,道之贼也,德之弃也。蛾?岂之智,死之徒也,自取之
也。
【一八】
奸雄之相制也,互乘其机而以相害,然而有近正者焉;亦非徒托于名以相矫
而居胜也,仪度其心,固有正者存焉,见为可据而挟之以为得也。乃其机则险矣,
险则虽有正焉而固奸雄之为也,特其祸天下者则差焉耳。
尔朱荣挟兵肆虐,狂暴而不足以有为,高欢、贺拔岳皆事之,而欢与岳之意
中固无荣也。荣拘子攸于幕下,高欢遽劝荣称帝,欢岂欲荣之晏居天位,而己徼
佐命之功以分宠禄乎?荣称帝而速其亡,欢之幸也。乃荣恍惚不自支而悔曰:
“唯当以死谢朝廷。”贺拔岳劝荣杀欢,岳岂果欲荣之忠魏以保荣之身名乎?知
欢之纳荣于死地而己藉以兴,欢兴而己且为欢下,杀欢而荣在岳之股掌也。欢之
权力不如荣,岳之诈力不如欢,荣败而欢可逞,欢死而岳可雄,相忌相乘以相制,
亦险矣哉!此机一动而彼机应之,丛毒矢利刃于一堂,目瞬心生,针锋相射。庄
生曰:“其发也如机括。”此之谓也。
然而岳之言为近正矣,为魏谋,为荣谋,执大义以诛欢,则他日之叛尔朱兆、
陷雒阳、走元修之祸亦息。岳即为欢,固不如欢之狡悍以虔刘天下于无穷也。何
也?岳之心犹有正焉者存也。
【一九】
张骏伤中原之不复,而曰:“先老消谢,后生不识,慕恋之心,日远日忘。”
呜呼!岂徒士民之生长于夷狄之世者不知有中国之君哉?江左君臣自忘之,自习
而自安之,固不知中原为谁氏之土,而画河山以不相及之量矣!拓拔氏封刘昶为
宋王、萧赞为齐王,以为宋、齐之主,使自争也,梁亦以元颢为魏王而使之争。
拓拔氏遣将出兵,助刘昶、萧宝寅以南侵,梁亦使陈庆之奉元颢而北伐。相袭也,
相报也,以雒阳为拓拔氏固有之雒阳,唯其子孙应受之,而我不能有也。呜呼!
梁之丧心失志一至此哉!
六镇乱,冀、并、雍皆为贼薮,胡后弑主,尔朱荣沈其幼君,分崩离析,可
乘而取也,梁之时也。下广陵,克涡阳,郢、青、南荆南向而归己,元悦、元?、
羊侃相率而来奔,梁之势也。时可乘,势可振,即未能尽复中原,而雒阳为中国
之故都,桓温、刘裕两经收复,曾莫之念,而委诸元颢,听其自王,授高欢以纳
叛之词,忘晋室沦没之恨,恬然为之,漫不知耻。浸令颢之终有中原也,非梁假
之羽翼以授之神州也哉?雒阳已拔,子攸已走,马佛念劝庆之杀颢以据雒,而庆
之犹不能从,则其髡发以逃,固丧心失志者之所必致也。君忘其为中国之君,臣
忘其为中国之臣,割弃山河,恬奉非类,又何怪乎士民之视衣冠之主如寇贼,而
戴殊族为君父乎?至于此,而江左之不足自立决矣。幸宇文、高氏之互相吞?而
不暇南图也,不然,岂待隋之横江以济而始亡邪?
【二○】
宗国危而逡巡畏死以坠其忠孝,是懦夫也。而更有甚焉者,よ不惩而乘之以
徼非望,如蛾之自赴于火,相逐而唯恐后也。夫人不知义矣,或知害矣;心不能
知,目能见矣;目荧于黑白,耳能闻矣;目见之,耳闻之,然且不知害焉,贪夫
之闵不畏死,其将如之何哉!
尔朱荣之暴横,不择而狂噬,有目皆见,有耳皆闻也。立元子攸以为君,而
挟之犯阙。以荣之势如彼,而子攸其能自许为荣之君乎?孑然一身,孤危无辅,
而尔朱天光一往告,子攸遽欣然潜渡,谓荣之且以己为君也,荣已目笑之矣。然
犹曰荣恶未著而不察也。荣伏诛,而尔朱兆修怨于其主,兆之凶横又倍于荣矣。
子攸废死,元晔以疏远之族,又欣然附兆以立,立未数月,兆又废之,而元恭以
阳?幸免之身,褰裳而就之恐后。高欢之狡,又倍于荣与兆者也。欢起兵,而元
朗以一郡守急起而为欢之君,立之数月,元修已闻斛斯椿“变态百端,何可保也”
之语,曾不惧而又起而夺朗之位也。五年之中,子攸也、晔也、恭也、朗也、修
也,或死、或幽、或废,接迹相仍,而前者覆,后者急趋焉。元颢且倚梁七千之
孤旅,相谋相猜之陈庆之,高拱雒阳,为两月之天子,卒以奔窜而死。元氏之欲
为天子,自信其能为天子,信人之以己为天子者何其多也?
呜呼!欲为天子者多,而民必死;欲为将相大臣者多,而君必危;欲为士大
夫者多,而国必乱。其乱也,始于欲为士大夫者之多也。士大夫不厌其欲,而求
为将相大臣矣;爵禄贱,廉耻隳,其苟可为天子者,皆欲为天子矣。是以先王慎
之于士大夫之途,而定民之志,所以戢躐等猖狂之心而全其躯命,义之尽,仁之
至也。
【二一】
国无与立,则祸乱之至,无之焉而可,虽有智者,不能为之谋也。元修畏高
欢之逼,将奔长安就宇文泰以图存,裴侠曰:“虽欲投之,恐无异避汤入火。”
王思政再问之,而侠亦无术以处,虽知之,又何裨焉?高欢者,尔朱荣之部曲也;
宇文泰,葛荣之部曲也。拓拔氏有中原数世矣,而其挟持天下者,唯秀容之裔夷,
六镇之残胡,此外更无一人焉,而其主舍此而更将何依?尔朱荣河阴之杀,魏之
人殚矣。虽然,彼骈死于河阴者,皆依违于淫后女主之侧,趋赴逆臣戎马之?,
膻以迷心,柔若无骨,上不知有君国,内不惜其身名者也。即令幸免而瓦全,亦
恶有一人焉可倚为社稷之卫哉?
夫拓拔氏之无人也,非但胡后之虐,郑俨、徐纥之奸,耗士气于淫昏也,其
繇来渐矣。自迁雒以来,涂饰虚伪,始于儒,滥于释,皆所谓沐猴而冠者也。糜
天下于无实之文,自诧升平之象,强宗大族,以侈相尚,而上莫之惩,于是而精
悍之气销矣,朴固之风斩矣。内无可用之禁兵,外无可依之州镇,部落心离,浮
华气长;一旦群雄揭竿而起,出入于无人之境,唯其所欲为,拓拔氏何复有尺土
一民哉?此亦一寇雠也,彼亦一寇雠也,舍此而又奚之也!
诗书礼乐之化,所以造士而养其忠孝,为国之桢干者也。拓拔氏自以为能用
此矣,乃不数十年之?,而君浮寄于无人之国,明堂辟雍,养老兴学,所为德成
人、造小子者安在哉?沐猴之冠,冠敝而猴故猴矣,且并失其为猴矣,不亦可为
大笑者乎!高欢、宇文泰适还其为猴,而跳梁莫制,冠者欲复入于猴群,而必为
其所侮,不足哀而抑可为之哀也!
故鬻诗书礼乐于非类之廷者,其国之妖也。其迹似,其理逆,其文诡,其说
淫,相帅以嬉,不亡也奚待?虞集、危素?益蒙古之亡,而为儒者之耻,姚枢、
许衡实先之矣。虽然,又恶足为儒者之耻哉?君子之道,六经、语、孟之所详,
初不在文具之浮荣、谈说之琐辩也。
【二二】
元修依宇文泰而居关中,元善见依高欢而居邺,将以何者为正乎?曰:君子
所辨为正不正者,其义大以精,而奚暇为修与善见辨定分邪?拓拔氏以夷而据中
原,等窃也,不足辨,一也。修之在关中,宇文泰之赘疣也;善见之在邺,高欢
之赘疣也;不足辨,二也。乃即置此而尤有大不足辨者焉,就拓拔氏之绪而言之,
亦必其可为君者而后可嗣其世,非但其才之有为与否也。修之淫乱,不齿于人类,
善见孱弱,而其父?以躁薄为高欢所鄙,等不可以为君。而尤非此之谓也,修之
立,岂其分之所当立者?即令当立,而岂如光武之起南阳,晋元帝、宋高宗之特
为臣民所推戴者哉?魏有君矣,修徼宠于高欢,乘时以窃位,晔也、恭也、朗也,
皆修所尝奉以为君者,而皆弑之,修亦元氏之贼而已矣。修入关中,未死也,未
废也,元?固修之臣,介高欢之怒而亟欲自立其子,君存而自立,其为篡贼也无
辞,是善见又修之贼也。两俱为贼,而君子屑为之辨哉?
凡乱臣之欲攘夺人国也,其君以正而承大统,则抑不敢蔑天理以妄干之;其
蔑理以妄干者,则速以自灭,王莽、朱Г是已。刘?乘君弑而受命于贼,萧鸾与
萧衍比而弑其君,皆贼也,而后贼乘之以进。繇此言之,则汉献帝之所以终见胁
于权臣者,董卓弑其君兄而己受之,则亦贼之徒也;故袁绍、韩馥欲不以为君,
而曹操姑挟以为自篡之资。“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承平无事之日,天子不能
行之于匹夫,而况权奸之在肘腋乎?己为贼,而欲弭人之弗贼也不能。贼者,互
相利而互相害者也。修之于泰,善见之于欢,且不足辨其孰君而孰臣,况修与善
见而屑为之轩轾哉?假修以正而绌善见者,隋人得国于宇文,宇文得国于修,因
推以为统,而君子奚择焉?
【二三】
梁武之始立也,惩齐政之鄙固,而崇虚文以靡天下之士,尚宽弛以佚天下之
民,垂四十年,而国政日以偷废。于时拓拔衰乱,高欢、宇文泰方争?于其穴,
梁多收其不守之土、不服之人,高欢西掣而请和,盖中原大有可图之机矣。帝知
其可图,亟思起而有事,而吏治荒,军政圮,举目无可共理之人才,乃拣何敬容、
朱异簿领之才而授之以国。敬容、异之不可大受,固也;然舍之而又将谁托也?
徐勉、周舍称贤矣,以实求之,一觞一咏,自谓无损于物,而不知其损之已深者
也。敬容勤于吏事,而“持荷作柱持荷作镜”之诮,已繁兴于下。自非贪权嗜利
之小人如异者,谁甘犯当世之非笑而仆仆以为国效功。大弛之余,一张而百害交
生,则勉与舍养痈不治,而敬容、异亟用刀针以伤其腠理,交相杀人,而用刀针
者徒尸其咎也。
史称晋、宋以来,宰相皆以文义自逸,岂其然哉?王导、谢安勿论已,王华、
王昙首、谢弘微,夫岂无文义者,而政理清严,一时称治,虔矫苛细之小人,又
何足以乘墉而攻之?有解散纪纲以矜相度者,而后刻?者以兴,老、庄之弊,激
为申、韩;庸沓之伤,反为躁竞;势也。一柔一刚,不适有恒,而小狐济矣。思
患而豫防之,岂患至而急反之哉?
【二四】
梁分诸州为五品,以大小为牧守高下之差,而定升降之等,立此法者朱异也。
然唐制:州县有畿、赤、望、紧、雄、上、中、下之别,垂及于今,亦有腹、边、
冲、疲、繁、简、调除之法,皆祖此焉。夫异之为此,未可以其人而尽非之也。
古者诸侯之国,以提封之大小,差五等之尊卑;以疆域之远近,定五服之内外;
固不名之为诸侯而一之矣。州郡亦犹是也,政有劳逸,民有淳浇,赋役有多寡,
防御有缓急,而人才有长短,恶容不为之等邪?顾其为法,为治之求得其理也,
非为人之求遂其欲而设也。大非以宠,小非以辱也。腹里之安,虽大而非安危之
寄;边方之要,虽小而固非菲薄所堪。大而繁者以任才臣,而非以裕清流而使富;
小而简者以养贞士,而非以窘?议者而使偷。而不然者,人竞于饶,而疲者以居
孤陋无援之士,则穷乡下邑,守令挟日暮途远之心,倒行逆施,民重困而盗以兴,
职此繇矣。
朱异之法,以异国降人边陲之地为下州,则乱政也。以安富遂巧宦之欲,而
使顽懦之夫困边民、开边衅,日蹙国而国因以危。后世北鄙南荒,寇乱不息,莫
不自守吏召之,非分品之制不善,而所以分之者逆其理也。边之重于腹也,瘠之
重于饶也,拔边瘠之任置之腹饶之上,以劝能吏,以贱贪风,是在善通其法而已
矣。
【二五】
武帝以玄谈相尚,陶弘景作诗以致讥,何敬容对客而兴叹,论者皆谓其不能
谏止而托之空言。非可以责二子也。弘景身处事外,可微言而不可切谏,固已。
彼其沈溺已深,敬容虽在位,其能以口舌争乎?至谓二子舍浮屠而攻老、庄,则
尤非也。自晋以来,支、许、生、肇之徒,皆以庄生之说缘饰浮屠,则老、庄、
浮屠说合于一久矣。尝览昭明太子二谛义,皆以王弼、何晏之风旨诠浮屠之说。
空玄之说息,则浮屠不足以兴,陶、何之论,拔本之言也。夫浮屠之祸人国,岂
徒糜金钱、营塔庙、纵游惰、逃赋役已乎,其坏人心、隳治理者,正在疑庄疑释、
虚诞无实之淫辞也。
盖尝论之,古今之大害有三:老、庄也,浮屠也,申、韩也。三者之致祸异,
而相沿以生者,其归必合于一。不相济则祸犹浅,而相沿则祸必烈。庄生之教,
得其?滥者,则荡而丧志,何晏、王衍之所以败也;节取其大略而不淫,以息苛
烦之天下,则王道虽不足以兴,而犹足以小康,则文、景是已。若张道陵、寇兼
之、叶法善、林灵素、陶仲文之流,则巫也。巫而托于老、庄,非老、庄也。浮
屠之修塔庙以事胡鬼,设斋供以饲髡徒,鸣钟吹螺,焚香呗咒,亦巫风尔;非其
创以诬民,充塞仁义者也。浮屠之始入中国,用诳愚氓者,亦此而已矣。故浅尝
其说而为害亦小,石虎之事图澄,姚兴之奉摩什,以及武帝之糜财力于同泰,皆
此而已。害未及于人心,而未大伤于国脉,亦奚足为深患乎?其大者求深于其说,
而西夷之愚鄙,猥而不逮。自晋以后,清谈之士,始附会之以老、庄之微词,而
陵蔑忠孝、解散廉隅之说,始?喜然而与君子之道相抗。唐、宋以还,李翱、张
九成之徒,更诬圣人性天之旨,使窜入以相乱。夫其为言,以父母之爱为贪痴之
本障,则既全乎枭獍之逆,而小儒狂惑,不知恶也,乐举吾道以殉之。于是而以
无善无恶、销人伦、灭天理者,谓之良知;于是而以事事无碍之邪行,恣其奔欲
无度者为率性,而双空人法之圣证;于是而以廉耻为桎梏,以君父为萍梗,无所
不为为游戏,可夷狄,可盗贼,随类现身为方便。无一而不本于庄生之绪论,无
一而不印以浮屠之宗旨。萧氏父子所以相戕相噬而亡其家国者,后世儒者,沿染
千年,以芟夷人伦而召匪类。呜呼!烈矣!是正弘景、敬容之所长太息者,岂但
饰金碧以营塔庙,恣坐食以侈罢民,为国民之蝥?矣哉?
夫二氏固与申、韩为对垒矣,而人之有心,犹水之易波,激而岂有定哉?心
一失其大中至正之则,则此倡而彼随,疾相报而以相济。佛、老之于申、韩,犹
鼙鼓之相应也,应之以申、韩,而与治道弥相近矣。汉之所谓酷吏,后世之所谓
贤臣也,至是而民之弱者死、强者寇,民乃以殄而国乃以亡。呜呼!其教佛、老
者,其法必申、韩。故朱异以亡梁,王安石、张商英以乱宋。何也?虚寂之甚,
百为必无以应用,一委于一切之法,督责天下以自逸,而后心以不操而自遂。其
上申、韩者,其下必佛、老。故张居正蹙天下于科条,而王畿、李贽之流,益横
而无忌。何也?夫人重足以立,则退而托于虚玄以逃咎责,法急而下怨其上,则
乐叛弃君亲之说以自便,而心亡罪灭,抑可谓叛逆汩没,初不伤其本无一物之天
真。繇此言之,祸至于申、韩而发乃大,源起于佛、老而害必生,而浮屠之淫邪,
附庄生而始滥。端本之法,自虚玄始,区区巫鬼侈靡之风,不足诛也。斯陶、何
二子所为舍浮屠而恶玄谈,未为不知本也。
【二六】
苏绰之制治法,非道也,近乎道矣。宇文泰命绰作大诰,为文章之式,非载
道之文也,近乎文矣。其近焉者,异于道方明而袭之以饰其邪伪也,谓夫道晦已
极,将启其晦,不能深造,而乍与相即也。天下将向于治,近道者开之先,此殆
天乎!非其能近,故曰近道。天开之,使以渐而造之,故曰乍与相即也。
治道自汉之亡而晦极矣。非其政之无一当于利病也,谓夫言政而无一及于教
也。绰以六条饬官常,首之以清心,次之以敷化,非其果能也,自治道亡,无有
以此为天下告者,而绰独举以为治之要领。自是而后,下有王仲淹,上有唐太宗,
皆沿之以起,揭尧、舜、周、孔之日月而与天下言之,绰实开之先矣。文章之体,
自宋、齐以来,其滥极矣。人知其淫艳之可恶也,而不知相率为伪之尤可恶也。
南人倡之,北人和之,故魏收、邢子才之徒,与徐、庾而相仿佛。悬一文章之影
迹,役其心以求合,则弗论其为骈丽、为轻虚、而皆伪。人相习于相拟,无复有
繇衷之言,以自鸣其心之所可相告者。其贞也,非贞也;其淫也,亦非淫也;而
心丧久矣。故弗获已,裁之以六经之文以变其习。夫苟袭矣,则袭六经者,亦未
有以大愈于彼也,而言有所止,则浮荡无实之情,抑亦为之小戢。故自隋而之唐,
月露风云未能衰止,而言不繇衷、无实不祥者,盖亦鲜矣,则绰实开之先矣。宇
文氏灭高齐而以行于山东,隋平陈而以行于江左,唐因之,而治术文章咸近于道,
生民之祸为之一息,此天欲启晦,而泰与绰开先之功亦不可诬也。非其能为功也,
天也。
呜呼!治道之裂,坏于无法;文章之敝,坏于有法。无法者,惟其私也;有
法者,惟其伪也;私与伪横行,而乱恶乎讫!胡元之末,乱极矣,而吴、越之俊
士,先出其精神以荡涤宋末淫靡繁乱之文,文章之系亦大矣哉!六代之敝,敝于
淫曼;淫曼者,花鸟锦绮为政,而人无心。宋之敝,亦敝于淫曼;淫曼者,多其
语助,繁其呼应,而人无气。无心而人寻于篡弑,无气而人屈于禽狄。徐、庾、
邢、魏之流波,绰挽之矣。孰有能挽苏洵、曾巩之流波者乎?俟之来哲。
【二七】
贺琛上书论事,其他亦平平耳,最要者,听百司莫不奏事,使斗筲诡进,坏
大体以窃威福,此亡国败家必然之券也。妄言干进者,大端有二:一则毛举小务
之兴革也,一则钩索臣下之纤过也。若此者,名为利国,而实以病国;名为利民,
而实以病民;害莫烈焉。
法虽善,久而必有罅漏矣,就其罅漏而弥缝之,仍一备善之法也。即听其罅
漏,而失者小,全者大,于国民未伤也。妄言者,指其罅漏以讥成法,则必灭裂
成法而大反之,歆之以斯须之小利,亦洋洋乎其可听矣。不知百弊乘之,蠹国殃
民而坏风俗,此流毒于天下而失民心之券也。贤者之周旋视履而无过者亦鲜矣,
刚柔之偏倚,博大谨严之异志,皆有过也。贪廉之分,判于云泥,似必不相涉矣,
而欲求介士之纤微,则非夷、惠之清和,必有可求之瑕璺。君天下者,因其材,
养其耻,劝进于善,固有所覆盖而不章,以全国体、存士节,非不审也。乃小人
日伺其隙,而纠之于细微,言之者亦凿凿矣,士且侧足求全而不逸于罪罟,则人
且涂饰细行以免咎,曲徇宵小以求容,而锲刻之怨,独归于上,此流毒于荐绅而
失士心之券也。民心离,士心不附,上有余怨,下有溢怒,国家必随之以倾。
故非舜之智,不能取善于耕徒钓侣也;非孔子之圣,不能择善于同行之三人
也。是以垂纩塞耳,垂旒蔽目,心持天下之大公,外杜辩言之邪径,然后润色先
型,甄别士品,民安于野,吏劝于廷。至治之臻,岂其察小辨微之琐琐者哉!周
德长而秦祚短,非千秋之永鉴与?武帝不纳琛之格言,而为之辞曰:“专听生奸,
独任成乱。乃二世之委赵高,元后之付王莽。”抑岂知秦法密而后赵高得志,王
莽秉国,颂功德者皆疏贱之吏民邪?琛言未冷,梁社旋亡,图存保国者,尚以察
察为戒哉!
【二八】
神智乘血气以盛衰,则自少而壮,自壮而老,凡三变而易其恒。贞于性者正,
裕于学者正,则藏之密,植之固,而血气自盛,智不为荡;血气自衰,智不为耗;
卫武公之所以为睿圣也。
梁武帝之初,可谓智矣。裴叔业要之北奔,则知群小之害不及远;萧颖胄欲
请救于魏,则知示弱戎狄之非策;萧渊藻诬邓元起之反,则料其为诬;敕曹景宗
下韦睿,则知师和必克。任将有功,图功有成,虽非宋武之习兵而制胜,而其筹
得丧也,坚定而无回惑,于事几亦孔晰矣。至其受侯景之降,居之内地,萧介危
言而不听;未几,听高澄之绐,许以执景,傅岐苦谏而不从;旋以景为腹心,旋
以景为寇雠,旋推诚而信非所信,旋背约而徒启其疑,茫乎如舟行雾中而不知所
届,截然与昔之审势度情者,明暗杳不相及;盖帝于时年已八十有五矣,血气衰
而智亦为之槁也。
智者,非血气之有形者也,年愈迈,阅历愈深,情之顺逆,势之安危,尤轻
车熟路之易为驰也,而帝奚以然也?其智资于巧以乘时变,而非德之慧,易为涸
也。且其中岁以后,薰染于浮屠之习,荡其思虑。夫浮屠既已违于事理矣,而浮
慧之流,溢为机变,无执也,可无恒也;无碍也,可无不为也;恍惚而变迁,以
浪掷其宗社人民而无所顾恤,斯岂徒朱异、谢举之荧之哉?抑非老至耄及之神智
衰损之为也,神不宅形,而熟虑却顾之心思,荡散而不为内主矣。夫君子立本于
仁义,而充之以学,年虽迈,死则死矣,智岂与之俱亡哉?
【二九】
父子兄弟之恩,至于武帝之子孙而绝灭无余矣。唯萧综凶忍而疑于东昏之子,
其他皆非蜂目豺声如商臣,帝亦未有蔡景之慝,所以然者,岂非慈过而伤慈之致
哉?正德之逆也,见帝而泣;萧纶之悖也,语萧确而亦泣。绎也、范也、誉也、
?也,虽无致死以救君父之心,而皆援戈以起。然而迁延坐视,内自相图,骨肉
相吞,置帝之困饿幽辱而不相顾也。且其人非无智可谋,无勇可鼓;而大器之笃
孝以安死,方等之忘身而自靖,咸有古烈士之风焉。叙之以礼,诲之以道,约之
以法,掖之以善,皆王室之辅也;抑岂若晋惠之愚、刘劭之凶,不可革易也乎?
慈而无节,宠而无等,尚妇寺之仁,施禽犊之爱,望恩无已,则挟怨益深,诸子
之恶,非武帝陷之,而岂其不仁至此哉?
而不但此也,人主之废教于子者,类皆纵之于淫声美色狗马驰逐之中。而帝
身既不然,教且不尔,是以诸子皆有文章名理之誉,而固多智数。然而所习而读
者,宫体之淫词;所研诸虑者,浮屠之邪说;二者似无损于忠孝之大节,而固不
然也。子不云巧言鲜仁?则言巧而仁忘,仁忘而恩绝矣。若浮屠者,以缘生为种
性,自来自去于分段生死之中,父母者,贪欲痴爱之障也,以众生平等视之,见
其危亡,悲愍而已,过此又奚容捐自有之生缘以殉其难乎?二者中于人心,则虽
禽?鱼沫,相合以相亲;而相离以相叛,不保之于势穷力蹙之日矣。然则谓帝慈
之已过者,非果慈也,视其子无殊于虎,以大慈普摄投身饲之而已。其学不仁,
其教无父,虽得天下,不能一旦居,岂有爽与?
○简文帝
【一】
至治之世无请托,至乱之世无请托,故嘱托之禁,虽设于律而不严,以其非
本治也。汉灵帝立三互之法,高洋赏房超??杀赵道德请托之使,命守宰设??
以捶杀属请之使,盖其时请托公行,狱讼大乱,有激而然也。
至乱之世,守宰专利于己,恶民之行赂属请而不荐贿于己,则假秉公守法以
总货贿于一门。上既为之严禁矣,虽致怨于人,而可弗惧,无有敢挢举其污者也。
刘季陵不与公府之事,而陈蕃诮之,季陵正也,蕃非正也。然蕃且有辞于季陵矣,
其时请托盛行,而季陵孤也。至治之世,在官有养廉之典,退居有尸祝之尊,贤
士大夫亦何忍以身纳于垢浊。而乱世不能也。于是而擅利淫刑之守,亢厉以为能,
请托绝而贿赂益滥,况乎绝其所绝而不能绝其所不绝者哉?任守宰而重其廉隅,
教行而俗美,请托不足禁也。禁之而民之枉也益甚,灵帝之世是也。若高洋乐杀
人以逞威,又无足论已。
【二】
唐之府兵,言军制者竞称其善,盖始于元魏大统十六年宇文泰创为之。其后
籍民之有才力者为兵,免其身租、庸、调,而关中之强,卒以东吞高氏,南并江
陵。隋、唐因之,至天宝而始改。人胥曰府兵改而边将骄,故安、史乱,河北终
不能平,而唐讫以亡。而不知其不然也。府兵不成乎其为兵,而徒以厉民,?广
骑虽改,而莫能尽革其弊,唐乃无兵而倚于边将。安、史之乱,府兵致之也,岂
府兵不改而安、史不乱,安、史乱而府兵能荡平之也哉?
三代寓兵于农,封建之天下相承然也。周之初,封建亦替矣,然其存者犹千
八百国也,外无匈奴、突厥、契丹之侵Τ,兄弟甥舅之国,以贪愤相攻而各相防
尔。然忿忮一逞,则各驱其负耒之愿民以蹀血于郊原。悲夫!三代之季,民之瘅
以死者,非但今之比也。禹、汤、文、武之至仁,仅能约之以礼而禁其暴乱,而
卒无如此斗农民以死之者何也!上古相承之已久矣,幸而圣王善为之法,以车战
而不以徒战,追奔斩馘,不过数人,故民之死也不积。然而农民方务耕桑、保妇
子,乃辍其田庐之计,奔命于原野;断其醇谨之良,相习于竞悍;虔刘之,?乱
之,民之憔悴,亦大可伤矣!至于战国,一战而斩首者至数十万,岂乐为兵者哉?
皆南亩之农夫,欲免而不得者也。汉一天下,分兵民为两途,而寓兵于农之害乃
息。俗儒端居占毕而谈军政者,复欲踵而行之,其不仁亦惨矣哉!身幸为士,脱
耒耜之劳,不耕而食农人之食,更欲驱之于白刃之下,有人心者,宜于此焉变矣。
宇文泰之为此也,则有说也。据关中一隅之区,欲并天下,乃兴师以伐高洋,
不战而退,岂畏洋哉?自顾寡弱而心早寒也。南自雒、陕,西自平阳,北极幽、
蓟,东渐青、兖,皆洋之有,众寡之形,相去远矣。且梁氏方乱,抑欲起而乘之
以吞襄、郢,而北尚不支,势不足以南及。虽前乎此者,屡以寡而胜众,而内顾
终以自危。故其所用者,仍恃其旧所习用之兵,而特欲多其数以张大其势。且关
中北拥灵、夏,西暨河、湟,南有武都、仇池、羌、氏之地,虽耕凿之?,皆习
战斗,使充行伍,力足而情非不甘,泰可用权宜以规一时之利,未尽失也。若夫
四海一,战争休,为固本保邦之永计,建威以销夷狄盗贼之萌,则用武用文,刚
柔异质,农出粟以养兵,兵用命以卫农,固分途而各靖。乃欲举天下之民,旦稼
穑而夕戈矛,其始也,愚民贪免赋免役之利,蹶起而受命;迨其后一著于籍,欲
脱而不能。故唐之府兵业更为?广骑矣,乃读杜甫石壕、三别之诗,流离之老妇,
宛转于缧纟曳;垂死之病夫,负戈而道仆;民日蹙而兵日窳,徒死其民。而救如
线之宗社者,朔方边卒、回纥援兵也。然则所谓府兵者,无益于国而徒以殃民审
矣。
不能反三代封建之制,幸而脱三代交争之苦,农可安农,兵可安兵,天别之
以材,人别之以习,宰制天下者,因时而利用,国本坚而民生遂,自有道矣。占
毕小儒,称说寓兵于农而弗绝,其愚以祸天下,亦至此哉,农之不可兵也,厉农
而祗以弱其国也;兵之不可农也,弱兵而祗以芜其土也。故卫所兴屯之法,销天
下之兵而中国弱,以坐授洪图于异域,所繇来久矣。且所谓屯田者,卤莽灭裂,
化肥壤为硗土,天下皆是也,可弗为永鉴乎!
【三】
魏、晋以降,廉耻丧而忠孝泯。夫岂无慷慨之士,气堪一奋者哉?无以自持,
而因无以自继,则虽奋而终馁也。持其廉耻以养其忠孝于不衰者,自归诸从容蹈
义之君子,非慷慨之能也。于梁之亡而得二君子焉,太子大器及吴兴太守张嵊是
已。
吴兴兵力寡弱,而嵊不闲于军旅,然矫举自奋,以弱抗强,岂不足以自暴其
忠哉?既无畏死之心,自可与贼争一旦之命,而嵊不为也;虑夫为之而不继,则
气挫而志以摇也。徼幸于亻危胜亻危败之间,神无定守而不能保其必死之心;知
死矣,知死之外无所容心矣,整服安坐,待执而捐生已矣,此嵊之所守也。
侯景之不能容简文与太子明矣,太子可去而不去,不忍离其父也。于景之党
未尝屈意,而曰:“若必见杀,虽百拜无益也。”神色怡然,及于难而不改其度。
死生其命也,忠孝其性也,端凝尊重其道也。既知必死,则崛起于中,若献帝衣
带之诏,高贵乡公援戈之举,夫岂不可?而太子不为也。既不欲为,则养晦以冀
免于凶逆以俟外援,亦一道也,而太子抑不为也。臣子之道,居身之节,若是焉
止矣,过此则乱矣。不欲自乱以丧己,犹张嵊也,此太子之守也。
二子之守,君子之守也,乐天者也,安土者也,俟命者也,求诸己而不愿乎
外者也。呜呼!使太子早正乎位,而得若嵊者以为之辅,朱异何能惑之,侯景何
能欺之,高澄何能绐之。而武帝耄以荒,简文弱而忌,同姓诸侯叛君亲而戕骨肉,
太子拥储贰之虚名,张嵊守贫弱之僻郡,居无可为之地,虽有可君可相之道而无
能为也,天亡梁也。
无能为,则不丧己而永为君子焉已耳。君子者,知之审而居之安也。生死也,
成败也,居之安者所不为时势乱也。不乱,而后可以安死;可以安死,而后可以
贵生;贵生,而后可以善其败;善其败,而后可以图其成。故晋明帝可以折王敦,
谢安可以制桓温,气先定、神先凝也。太子未履晋明之位,张嵊不秉谢安之权,
而梁亡必矣。下此则武陵、湘东、邵陵而已矣,柳仲礼、韦粲而已矣,虽矫举以
兴,徒速其亡,而何裨焉?国无君子,则无以立,信夫!
○元帝
【一】
元帝忌岳阳王?而欲灭之,遂失襄阳,襄阳失而江陵之亡可俟矣。及武陵王
纪称帝于成都,复请于宇文泰使袭纪,而成都又入于周,则江陵未有不亡者。非
宇文能取之,皆自亡也。蜀亡,江陵陷,襄阳北折而为宇文之先驱,江左之能延
数十年者,幸也。高齐未灭,关中之势未固,宇文之篡未成,故犹幸而存也。夫
地利非有为者之所恃,固已,曹操据兖州四战之地而制群雄,李势、谯纵据蜀而
江东不为动摇。虽然,得地利而人不和,地未可恃;人不和以内溃,未有能保其
地利者;失地之利,而后其亡也必也。故非英雄特起,视天下无不可为者,则地
利亦其所必争。梁元残忍忿戾,捐地利以授人,而卒以自灭,其明验矣。
梁之不和以内溃,非武陵、岳阳之罪也,元帝一起而即杀其弟忄造矣,杀其
兄之子誉矣,袭其兄纶矣,杀其从孙栋矣;武陵遣子圆照入援,听其节度,而阻
之于白帝;圆正合众以受署,而囚之岳阳,起兵而尽力以攻之;舍侯景之大雠,
而亟戕其骨肉,皆帝挟至不仁之情以激之使不相下也。呜呼!帝即不念一本之爱
而安忍无亲,抑思夫二王者,一处襄阳,一处成都,为江陵生死之所自操者乎?
故不仁者,未有能保其地利者也。一念之乖,而上流失、咽吭夺,困孤城以自毙,
举刘弘、陶侃以来经营百年之要地委之鲜卑,亦よ矣哉!江东四易主而不亡,刘
子业、萧宝卷之凶顽,犹知地之不可弃,而帝弃之如赘疣。至不仁之人,至于弃
地利而极矣,不恤己之死亡,而奚有于兄弟邪?
【二】
江陵陷,元帝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或问之,答曰:“读书万卷,犹有今日,
故焚之。”未有不恶其不悔不仁而归咎于读书者,曰书何负于帝哉?此非知读书
者之言也。帝之自取灭亡,非读书之故,而抑未尝非读书之故也。取帝之所撰著
而观之,搜索骈丽、攒集影迹、以夸博记者,非破万卷而不能。于其时也,君父
悬命于逆贼,宗社垂丝于割裂,而晨览夕披,疲役于此,义不能振,机不能乘,
则与六博投琼、耽酒渔色也,又何以异哉?夫人心一有所倚,则圣贤之训典,足
以锢志气于寻行数墨之中;得纤曲而忘大义,迷影迹而失微言,且为大惑之资也。
况百家小道、取青妃白之区区者乎!
呜呼!岂徒元帝之不仁,而读书止以导淫哉?宋末胡元之世,名为儒者,与
闻格物之正训,而不念格之也将以何为?数五经、语、孟文字之多少而总记之,
辨章句合离呼应之形声而比拟之,饱食终日,以役役于无益之较订,而发为文章,
侈筋脉排偶以为工,于身心何与邪?于伦物何与邪?于政教何与邪?自以为密而
傲人之疏,自以为专而傲人之散,自以为勤而傲人之惰,若此者,非色取不疑之
不仁、好行小慧之不知哉?其穷也,以教而锢人之子弟;其达也,以执而误人之
国家;则亦与元帝之兵临城下而讲老子、黄潜善之虏骑渡江而参圆悟者,奚别哉?
抑与萧宝卷、陈叔宝之酣歌恒舞、白刃垂头而不觉者,又奚别哉?故程子斥谢上
蔡之玩物丧志,有所玩者,未有不丧者也。梁元、隋炀、陈后主、宋徽宗,皆读
书者也;宋末胡元之小儒,亦读书者也;其迷均也。
或曰:“读先圣先儒之书,非雕虫之比,固不失为君子也。”夫先圣先儒之
书,岂浮屠氏之言书写读诵而有功德者乎?读其书,察其迹,析其字句,遂自命
为君子,无怪乎为良知之说者起而斥之也。乃为良知之说,迷于其所谓良知,以
刻画而仿佛者,其害尤烈也。
夫读书将以何为哉?辨其大义,以立修己治人之体也;察其微言,以善精义
入神之用也。乃善读者,有得于心而正之以书者,鲜矣。下此而如太子弘之读春
秋而不忍卒读者,鲜矣。下此而如穆姜之于易,能自反而知?鬼者,鲜矣。不规
其大,不研其精,不审其时,且有如汉儒之以公羊废大伦,王莽之以讥二名待匈
奴,王安石以国服赋青苗者,经且为蠹,而史尤勿论已。读汉高之诛韩、彭而乱
萌消,则杀亲贤者益其忮毒;读光武之易太子而国本定,则丧元良者启其偏私;
读张良之辟谷以全身,则炉火彼家之术进;读丙吉之杀人而不问,则怠荒废事之
陋成。无高明之量以持其大体,无斟酌之权以审于独知,则读书万卷,止以导迷,
顾不如不学无术者之尚全其朴也。故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志定而学乃
益,未闻无志而以学为志者也。以学而游移其志,异端邪说,流俗之传闻,淫曼
之小慧,大以蚀其心思,而小以荒其日月,元帝所为至死而不悟者也,恶得不归
咎于万卷之涉猎乎?儒者之徒而效其卑陋,可勿警哉!
○敬帝
【一】
义以生勇,勇以成义,无勇者不可与立义,犹无义者不可与语勇也。
王僧辩非不知义者,元帝使之攻湘州杀萧栋而不从。身建平贼之大功,受大
任而镇京邑,可以有为之资也。高洋遣邢子才帅一旅纳萧渊明使为梁主,渊明非
武帝之子孙,而挟异类以阑入,使其成也,则萧?附庸于宇文,渊明述职于高氏,
中分梁国,效臣妾于二虏,此王僧辩肝脑涂地以报宗社,而为中原留一线之日也。
僧辩既遣裴之横御之于东关,亦已知敬帝已正位为君,而渊明为贼矣。乃之横败
死,遽屈节而迎渊明以入,何其馁也!
夫高氏方与宇文争存亡之命,不能乘衅以窥梁,明矣。其以偏师奉渊明而入,
直戏焉耳。邢子才雕虫之士,据长江而待其毙也有余。顾乃震掉失守,废君奉贼,
唯虏志之是殉,卒以此受大恶之诛,授首于陈霸先,为千古笑,则何如仗节临江,
以与高洋争一旦之生死乎?无勇之夫,义不能固,而身名俱毁,不亦伤哉!
故未知义者,可使之知也,知有义而勇不足以决之,然后明君不能为之鼓厉,
信友不能为之奖掖,陷于大恶以亡身。故曰:勇者天德也,与仁、智并峙而三也。
【二】
法先王者以道,法其法,有拂道者矣;法其名,并非其法矣。道者因天,法
者因人,名者因物。道者生于心,法者生于事,名者生于言。言者,南北殊地,
古今殊时,质文殊尚;各以其言言道、言法;道法苟同,言虽殊,其归一也。法
先王而法其名,唯王莽、宇文泰为然。莽之愚,刘歆导之;泰之伪,苏绰导之。
自以为周官,而周官矣,则将使天下后世讥周官之无当于道,而谓先王不足法者,
非无辞也,名固道法之所不存者也。泰自以为周公,逆者丧心肆志之恒也;绰以
泰为周公,谄者丧心失志之恒也。李弼、赵贵、独孤信、于谨、侯莫、陈崇,何
人斯而与天地四时同其化理,悲夫!先王之道,陵夷亦至此哉!
高洋之篡也,梁、陈之偷也,宇文氏乃得冠猴舞马于关中,而饰其膻秽以欺
世。非然,则王莽之首,?于渐台,泰其免乎?以道法先王而略其法,未足以治;
以法法先王而无其道,适足以乱;以名法先王而并失其法,必足以亡。泰之不亡,
时不能亡之也。至于隋,革泰之妄,因时以命官,垂千余年,有损益而弗能改,
循实之效可睹矣。周礼六官,有精意焉,知之者奚有于法,而况名乎?
【三】
权臣,国之蠹也,而非天下之害也,小则擅而大则篡,圣人岂不虑焉,而五
经之文无防制权臣之道。胡氏传春秋,始惴惴然制之如槛虎,宋人猜忌之习,卒
以自弱,而授天下于异族。使孔子之意而然也,则为司寇摄相事之日,必以诛三
桓为亟,而何恶乎陪臣执国命?何忧乎庶人之议也?故知胡氏之传春秋,宋人之
私,非圣人之旨也。岳侯之死,其说先中于庸主之心矣。
自晋东渡以来,王敦始逆,桓温继之,代有权臣,而司马、刘、萧之宗社以
移。其逆未成,而称兵构乱者,王恭、殷仲堪、刘毅、沈攸之、萧颖胄,皆愤起
以与京邑相竞。然而兵屡乱、国屡危,而百姓犹能相保,乱民无掠夺之恶,羸弱
无流离之苦,则祸止于上,而下之生遂不惊也。非其世族与其大勋,不秉朝权;
非秉朝权,不生觊觎;[A061]野非无桀骜之雄,摺伏下风而固不敢骋也。至于侯
景之乱,羊侃卒,韦粲死,柳仲礼无能而败,萧氏子孙分典州郡,相寻自贼,而
梁无虎臣,于是而陈霸先以吴下寒族,岭表卑官,纠合粤峤之民,起救国难,王
僧辩资之成功;于是而建业、荆江、北府、三吴之牧守,皆倒授其权于山溪峒壑
之豪。国无世族尊贵居中控外之大臣,而崛起寒微如霸先者,??为天子矣;其
次则分州典郡,握符分阃,为重臣矣;然后权移于下,穷乡下邑之中,有魁磊枭
雄之士,皆翘然自命曰:丈夫何所为而不可成哉?故周迪、留异、熊昙朗、陈宝
应奋臂以兴;乃至十姓百家稍有心机膂力者,皆啸聚其闾井之人,弃农桑、操?
Θ、以互相掠夺。于斯时也,强者自投于锋刃,弱者坐受其刀?,而天下之乱极
矣。弗待有建威销萌、卫社稷、安生民之大臣,如刘弘、陶侃、谢玄、檀道济、
沈庆之之流也;即有王敦、桓温、刘裕、萧道成之权奸,执魁柄以临之,亦安至
是哉?
以在下之义而言之,则寇贼之扰为小,而篡弑之逆为大;以在上之仁而言之,
则一姓之兴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故明王之氵位臣民也,定尊卑之秩,
敦忠礼之教,不失君臣之义,而未尝斤斤然畏专擅以削将相之权。子孙贤,何畏
于彼哉?其不肖也,则宁丧天下于庙堂,而不忍使无知赤子窥窃弄兵以相吞?也。
鲁之末造,三桓之子孙既弱,阳虎、公山不狃狂兴,而鲁国多盗,孔子伤之矣!
徒以抑强臣为春秋之大法乎?故以知胡氏之说,宋人之陋习也。
●卷十八
○陈高祖
【一】
自曹魏以迄于宋,皆名为禅而篡者也。盖尝论之,本以征诛取天下,狃于习
而假迹于篡者,唐高祖也,其名逆,其情未诈,君子恶其名而已。以雄桀之才起
而图功,其图功也,以觊得天下为心,功既立而遂攘之,曹魏、刘宋也,而刘宋
之功伟于曹魏矣。受推诚托孤之命,遂启逆心,非不立功,而功不在天下,以威
福动人而因窃者,司马氏也。无固获之心,天下乱而无纪,一旦起而攘之者,宋
太祖也。无功于天下,天下已乱,见为可夺而夺之者,梁武帝也。既无功矣,蓄
奸谋以从人于弑逆,因而夺之者,萧齐也。本贼也,而名为禅者,朱梁也。
若夫陈氏之篡梁,功劣于曹、刘,而抑有功焉。天下之乱已极,可攘而攘之,
亦无固获之心,如是,则不足以颉颃于刘宋,而优于赵宋,有讨平侯景之义;愈
于曹、马者,无素蓄之奸;贤于梁武者,无犯顺之兵也。是故其为君也虽微,而
其罪亦轻矣。却渊明而复辟于敬帝,非果念武帝之子孙而固立之,然当其时,江
左之不能自立甚矣,萧?称藩于宇文,以杀叔父而保一隅,以号为君,渊明称藩
于高氏,以蔑君之遗孙,而拥虚号以为君,皆非君也。宇文,高氏守藩之臣也,
使渊明得立,则举江东以属服于高洋,尤惨也。陈高非忠于萧氏,而保中国之遗
民,延数十年以待隋之一统,则功亦伟矣哉!
夫陈高始起岭表之日,逮乎入讨侯景之初,固知其未有妄干天位之志也,萧
氏子孙自相戕贼,天下莫适为主,而后思攘之,其罪既轻,虽无赫赫之功,而功
亦不可泯,视隋之居中狐媚以夺宇文氏者远矣。若夫君子之有恕于隋者,则以中
国代夷狄,得之不以其道,而终不可名为篡也。此陈、隋之后,天下所以定也。
惜乎唐之不正名为诛弑父虐民之独夫,而托之乎禅,以自居乎篡也。
【二】
君子之善善也,豪毛必取,唯其豪毛之果善也。若夫赫然著一善之名而实无,
非恶役于其名而取之,则受罔于非其道,为愚而已矣。
陈氏篡梁,王琳起兵至湓城以伐陈,赫然讨贼之义举也。自君子论之,子之
篡燕,齐宣王兴师伐之,而孟子曰:“以燕伐燕。”若琳者,岂但以陈伐陈哉?
琳起兵以救元帝于江陵,正也。萧?导宇文氏以戕元帝,而毁其宗社,?者,琳
之仇雠也;而?不能独成其恶,元帝死于宇文氏之刃,则宇文氏尤琳之不共戴天
者也。侯平不受琳之指麾,琳遂奉表于高洋,去华即夷,恶已大矣,犹曰高氏非
吾雠也;以妻子陷入于关中,复奉表称臣而西向,身为盟主,二三其德,荏苒妻
子之私爱,北面稽颡于杀吾君、亡吾国之索虏鲜卑;斯人也,陈主所蜂虿视之,
不以为人类者也,而何能奉词以讨陈邪?萧?,琳之雠也,敬帝非琳之雠也,元
帝死亡,敬帝以武帝之孙元帝之幼子立于建业,琳既两奉表于二虏,复称臣于敬
帝,以縻系于梁,梁征之为司空而不至,何为者也?使琳果有匡复之心,则身既
为上流之盟主,应司空之召,人奉敬帝,折陈氏之邪心,夫岂不能?既怀贰心,
亲高齐而忘故国,及陈之篡,乃窃讨贼之名,以与陈氏争,倚高氏之援,求萧庄
以借为主,一人之身,倏彼倏此,廉耻荡然,而尚可许为讨贼之师乎?幸与陈氏
胜矣,陈而败也,高洋乘乱而取江东,琳不能禁,固琳之所不恤也。假令萧庄得
入建业而君梁,琳因起而夺之,势所必然,抑琳志之固然者也。无恒之小人,旦
夕莫测,而许之以讨贼之义乎?即后事而观之,陈遣谢哲往说,而琳又还湘州,
陈高祖殂,复背约而奉萧庄屯湓城以称帝,大败于侯?,而奔齐之志决矣,此琳
始终变诈之情形也。故曰非但以陈伐陈也。
呜呼!人至于无恒而极矣,无恒者,于善无恒也,于恶亦无恒也;于恶无恒,
而有时乎善,其果善与,犹不可据也,况乎其徒以名邪?为君也忠而死,为父也
孝而死,非为君父而忠孝也,吾臣吾子不忍自废者也,岂忍以忠臣孝子为可猎取
之浮名乎?失身于异类,则已无身矣,无身而君谁之君,父谁之父,遑及忠孝哉!
且若琳者,则又失身于异类而亦无据也,倏而禽,倏而人,妖魅而己矣。今有妖
魅于此,衣冠粉泽,而遂乐推之以为人,非至愚者不然。然则假琳以梁臣之名,
而嘉予其伐陈之义,又何以异于是?人之别于禽兽,恒而已矣。君子之观人,?
其初终以定其贞邪,持论之恒也;乍然见其袭义之虚声而矜异之,待其恶已败露
而又贬之,亦持论之无恒者也;无恒则其违琳也不远矣。善善而无一定之衡,可
不鉴与!
【三】
被征不屈,名为征士,名均也,而实有辨。守君臣之义,远篡逆之党,非无
当世之心,而洁己以自靖者,管宁陶潜是也。矫厉亢爽,耻为物下,道非可隐,
而自旌其志,严光、周党是也。?适自安,萧清自喜,知不足以经世,而怡然委
顺,林逋、魏野之类是也。处有余之地,可以优游,全身保名而得其所便,则韦
?、种放是也。考其行,论其世,察其志,辨其方,则其高下可得而睹矣。
琼者,孝宽之兄,放者,世衡、师道之族也,故二子者尤相肖。其家,赫然
著显名、居厚实于天下,而己得以高卧,邀人主之尊奖,则亦何求于一命之荣哉?
二子者尤相肖也,此为逍遥公、豹林处士而已矣。
○文帝
【一】
文帝既以从子继高祖而立,宇文氏遣高祖之子昌归陈,文帝与侯安都毙之于
江,帝之贪位安忍,其恶无所逃矣。所可重伤者,昌之愚而为狡夷投之死地以乱
陈也。
昌在关中,高祖屡请之,而宇文氏不遣,持重质以胁陈。高祖殂,乃亟遣之
归,知其兄弟必争,则己乘之以收其利。萧纪争而得巴蜀,萧?争而得江陵,其
术两雠,复以试之建业,其情晓然易见,而何昌之不觉也!侯安都之戕贼行而昌
死于道,丧一亡公子耳;宇文氏无一族之援,一使之逆,于己无损也。昌不死,
而陈有奉之者,则必求援于己,卷土而奉藩,昌不能违,不复有陈矣。昌何利于
此,而徒为宇文氏伥乎?昌不听而终老于关中,虽居异域,自以梁亡被虏,非投
身幽谷如刘昶、萧宝寅之迷也。仲雍断发文身以全孝反而大周祚,则委贽于宇文
氏,其又何伤?晋文公谢秦伯得国于斯之命,岂忘君晋哉?秦奉已以入,而己制
于秦,惠公之所以见获于韩原,文公不屑为也。父死之谓何,而忍利其国,秦人
之谋折矣,故晋以宁,而文公终以霸。天命在己,恶知其不为晋文,其不然也,
以亡公子优游于南山、渭水之?,可以全身而不贻祸于宗国,又何怨乎?
或曰:“此仁者之事,非昌之所及也。”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出乎仁则
入乎不仁;危其国,亡其身,不仁不可与言,而为人所颠倒,一?而已。身死则
为陈昌,国危则为萧?,昌不仁而文帝、安都以不仁应之,昌先之矣。
【二】
国破君危,志士奋兴以图匡复,此决起一朝,无暇豫计其始终者也,豫计则
不果矣。虽然,亦有不容不豫计者。乱一起而不知所届,事会之变,未可测矣,
所可豫计者,己有其初心,道有其大常也。或死乎?或弗死乎?死有所为死,生
有所为生,变虽生于始谋之外,而心自依乎其初,此之谓豫计。志不定,义不明,
以义始,以乱终,利害乱其中,从违失其则,则为王琳而已矣。
孙?之始,与琳俱起,本以萧?引宇文攻元帝于江陵,急于入援,以拯元帝
之危,而存梁之宗社;不及而江陵陷,元帝死,事虽不克,而为吾大雠者,宇文
氏也。陈氏攀敬帝以之而又篡之,则其意计不及,忽然之变也,于是而琳志乱矣。
外既Τ而内复溃,琳乃首施两端,偏奉表于二夷,观望以拒陈,遂受高齐骠骑之
命,终为异类矣。而?异是,宇文氏授?以刺史,?誓死以拒,守孤城而不降,
使城陷而死焉,?得死所矣。乃陈兵至,周围解,兵力已疲,民情已释,旁徨四
顾,故国已亡,而无可托足,乃集将佐而告之曰:吾与王公同奖梁室,勤亦至矣,
时事如此,岂非天乎!”乃举州以降陈。非降也,不降而无所归也。救江陵拒宇
文者,?之初心也;陈之篡,梁之亡,非?始计所及也。?非敬帝之臣,陈高有
篡弑之逆,而敌怨不在后嗣,文帝非躬篡之主,不辱其身于加刃吾君之狡夷,?
可以无死,而又为谁死邪?若此者,?不能豫计于先,而抗宇文以全郢城,则其
素所立之志,终始初无异致,?何病哉?
无他,王琳虽名为义,而图功徼幸之心胜,则遇变而不知所择;?义在心,
而不仅以名,事虽不济,而义终不坠也。决死一旦,而挟功利以为心,物必败之,
亦恶知变之所生而早计之哉?
【三】
诗云:“大风有隧,贪人败类。”类之已败,则虽非贪人,相习于乱,大风
之隧,当其隧者,无不靡也。贪人之所吹指成乎风,而类无不败,且不自知其为
大恶,捐名义以成乎乱贼,而后人道绝矣。
华歆、贾充、刘穆之、谢晦、沈约、褚渊、崔季、舒胥,贪人也,扶人为乱
贼,居篡弑之功,而身受佐命之赏,弗足责也。王?曰:“非不好作要官,但思
之烂熟耳。”高演报其翼戴之功,使为侍郎,苦辞不受,知贪人之不保令终,而
静退以全身,非华歆辈之匹也。乃首倡逆谋,力为赞画,夜入帷幕,忘生蹈险,
以夺高殷而弑之。唏不自为荣?无也,徒焦肺困心不恤族诛之祸,唯恐演之不成
乎篡,何为者邪?功成而不受赏,安下位以终身,使移此心以尽诚于君父,而奖
掖人于忠孝之途,则于诸葛公桑株八百、薄田十顷之节,又奚让焉?然而唏よ不
畏疚,以为乱贼之腹心者,何也?篡夺之风,已成乎隧,当其隧者靡焉,习以为
安,而不知其动摇之失据也。
民彝泯矣!天理绝矣!百年之内,江东、河北视弑君父如猎?鹿,篡国如掇
蜩蝉,无有名此为贼而惊心动魄者。唏固曰:吾为其所应为,而不受佐命之赏,
则道在是矣。悲哉!华歆辈之败人类,而人类无能更存也!士不引千秋之公义以
自择所趋,习染时风以为固然,从后而观之,恶岂有瘳?而一曲之操,其能掩不
赦之辜哉!
【四】
以乱人为可畏者,懦夫也;以乱人为不可畏者,妄人也。庄周氏自谓工于处
乱人矣,一以为猛虎,一以为婴儿,一以为羿之彀中而不可避也,一以为大浸稽
天而可不溺也。懦夫闻之,益丧其守;妄人闻之,益罹于凶;则唯失己,而谓轻
重之在物也。
虞寄侨处闽海,陈宝应连周迪、留异以作乱,寄著居士服,屏居东山寺,危
言不屈,宝应纵火焚寺以胁之,威亦?又矣,而寄愈危,责宝应也愈厉。如寄者,
岂不戒心于乱人之锋刃,而任气以行邪?乃终岳立千仞而不以宝应之凶悖为疑,
非妄以轻生、狎暴人而姑试也,求诸己者正而已矣。浸令不然,心非之,抑诡随
之;私议之,而面讳之;亟于求去,而多方以避之;放言毁度,佯狂闵默以顺之;
皆庄周所谓缘督之经也。而早为乱人之所测,祗以自辱而无补于祸难。妄之兴,
懦之变也。夫君子正己而已矣,可为者奚惴而不为?可言者奚惮而不言?乱人虽
逆,凋丧之天良未尽绝于梦寐,天可恃也;即不可恃,而死生有命,何所用吾术
哉?是以知虞寄之可为君子矣。
欧阳纥反于广州,流寓人士,惶骇失措,而萧引恬然曰:“管幼安、袁曜卿
亦安坐耳,直己以行义,何忧惧乎?”寄近宝应而危,引远纥而安,寄直己之道
行,引直己之志定,其归一也。反是,则韦思祖以畏葸为赫莲勃勃所恶而死,赵
崇以轻薄为朱温所怒而死,崇呼橐驼为山驴王以诮温。刚柔无据而可,惟其处己
者未正也。
【五】
儒为君子者也,君子不可欺者也。儒而受欺于人,则不惟无补于世教,而其
自立也,亦与欺为徒。因以欺人而自欺也。甚矣!养老之典,儒者重言之,不审
于何以养也;则宇文邕胡孙而优俳,遂谓其可登箫韶之缀兆也!
汉儒饰文而迷其本,于是桓荣,李躬受割牲躬馈之荣施。今且未知明帝之果
可以养老,而荣、躬之果可为老更否邪?虽然,当东汉之初,天下可无捐瘠离散
之苦,而荣与躬非从弑父与君之臣,犹可尸此而无大渐也。宇文氏日糜烂其民以
与高齐、陈氏争,丁壮捐尸于中野,农人没命于?免运,父老孤茕无告者不知几
千万,而于谨以机诈倾危之士,左袒宇文护以弑其君,乃?然东面登降,坐食于
太学,掇拾陈言,如乐人之致语,遂施施然曰:此文王敦孝尊贤之道也。儒者荣
之,称说于来今,为君子儒者其然乎?文王之养老,孟子言之备矣,非饰衣冠、
陈尊俎、赞拜兴于伯夷、太公之前也。且其为伯夷、太公而后为国老,桓荣、李
躬何足以称,而况于谨者,固伯夷所与言而视如涂炭者乎?
先王之政,纪于尚书,歌于雅颂,论定于孔、孟,王者之所宜取法,儒者之
所宜讲习,无得而或欺,亦无得而自欺者也。语虽略,而推之也,建天地、考三
王、质鬼神、俟后圣,无不在矣。汉儒之说,欲以崇道,而但侈其荣利,宾宾然,
夫我则不暇也。临海王
观于陈氏之代,抑不知当世之无才,何以至此极也!侯安都、周文育、程灵
洗战而获,获而囚,囚而击以长锁,鼠窃而逃,仍为大将而不惭,其武人可知矣。
刘师知、到仲举奉诏辅政,忌安成王之逼上,乃使殷不亻妄孤衔口敕入相府,麾
王使退,内不令太后幼主知,外不与群臣谋,而不虑其拒命,五尺之童所不为者,
身为托孤大臣,谋君国之安危而漫同儿戏,其为执政者,又可知矣。夫当世岂遂
无才,而至此极者,何也?
人主者,以臭味养贤,以精神感众者也。道以导之,德以得之,道德者,即
其臭味;导之得之者,其精神也。陈高祖一偏礻卑之才耳,任之为大将而固不胜
者也,而使为天子,其仅足以致拳勇无廉之武夫,文墨不害之文吏,非是臭味莫
相亲,精神不相摄矣。偏求其时而无其人,仅一虞寄,而出为藩王之记室,天下
之士,相帅以趋于偷,天生之,人主不成之,当世不尚之,何怪其不碌碌哉?故
江东王气之将尽也,为之主者气先疲也。所知、所志、所好、所恶,不出于?,
则人胥奔走于?中,夕阳之照,晨星之光,趋于尽而已矣。
○宣帝
自太建十三年以前,论高齐、宇文周事皆附陈下;自太建十二年隋文帝纪号
开皇,凡论隋事皆附隋下,唯论陈事则列卷中;陈、隋皆中国之君,南北分疆,
义无偏胜也。
【一】
小人之争也,至于利而止矣;而更有甚焉者,始见为利而争之,非必利也,
争之以不相下,气竞而不能止。有国家者,毒众连兵、暴骨如莽而不止;匹夫匹
妇,讦讼操戈,两败交伤而不止;乃不知因此而害不弭,舍此而固有利也。明于
计者,方争之顷,一念旁及而早知改图矣。
晋悼公与楚争郑,用兵十年,连十二国之诸侯,三分四军以疲于道路,仅服
一郑,而中国之力已惫。当其时,若舍郑而无可以制楚者,乃服郑而晋遂不竞,
楚亦恶能制哉?幸楚之不觉而亦相竞于郑耳,使其舍郑而他图,三川危、天下裂
矣。夫晋与楚,非择利而趋也,气不相下,捐躯命以求赢,匹夫匹妇之情也。
宇文氏与高齐相持于宜阳,经年不解,韦孝宽以宜阳一城不足损益,彼若弃
之来图汾北,我必丧地,欲罢宜阳之兵以防汾、晋,力穷于所争之地,而流念以
旁营,孝宽可谓智矣。宇文护不能从,斛律光果弃宜阳而筑十三城于汾北之西境,
拓地五百里,孝宽撤宜阳之兵以奔命,而大败于汾北,定阳失,杨敷擒,而其所
争者亦败,ぉぉ忿戾之情,亦恶足以逞哉?孝宽之机甫动,斛律光之情已移,所
争者俄顷之?耳,迷于往者,固不觉也。
夫孝宽、光皆趋利之徒也,然于忿戾相乘之顷,返念以自谋成败,思以免无
益之死伤,而不徒糜烂生灵于尺寸之土,则又岂徒工于计利哉?利不可竞也,忿
尤不可不戢也。固执必胜以快其忿,幸而败,不幸而亡;两俱迷,则徒为斯人之
困以自困,将有旁起者坐而收之。匹夫之乘潮竞渡以身饱鱼腹而不惩,事有大于
此者,为千古笑。不知不仁,君子之所深恶也。
【二】
为五行之说者曰:“荧惑之精,降为童谣。”言虽非实,而固有指也。荧惑
者,以荧荧之光、荧荧之智惑人者也。火之光,荧荧而已,炀之而兴,撤其膏薪
而息矣,然当晦也,则ウ行者依之以求明,故曰月固不胜火,大明有耀,不足以
荧荧矣。故智者求明于日月,而不求明于火,恶其有炀之者也。童谣者,荧荧而
惑人者也,是之谓荧惑之精,非必天之星降为童之谣也。善通其义者,可以垂鉴。
祖?欲杀斛律光而无其隙,韦孝宽密为童谣以?之,而光坐诛。夫天下之为
童谣者,皆奸人之造也,岂果祸福之几,鬼神早泄其秘于童稚之口哉?鸲鹆之谣,
师已造之,为季氏解逐君之恶也。故童谣者,必有造之之人;即其果中于事理,
若河?姹女、千里草之属,亦时有志疾恶而葸弱畏祸,师妇姑诅咒之智,喋喋于
?圭壅之?而已。若灵帝之国必亡,董卓之身必戮,又岂待童谣而知邪?晋文公
城濮之师,势不容于姑已者也,“原田每每”之诵,恶知非楚人之反?哉?故曰:
“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刍荛可询也,出其所不意而对以公也。民之伪言,不
可听也,先为之成言,必其荧荧而惑人者也。祖?之奸,高纬之愚,孝宽之诡,
一童谣而光以死,高氏以亡,可畏也哉!
上愈察,下愈谲,?谮不行,而童谣兴,惑乃益不可解。王洽、李邦华以死
窜于小竖之口,可为痛哭者,岂徒高纬之愚乎?崇祯己巳,都城被围,兵部尚书
王洽、戎政李邦华、简军政,宦官忌之,为童谣曰:“杀了王洽,鞑子容易杀,
杀了李邦华,走破鞑子?华。”播令上闻,洽被诛,邦华削夺,军政益紊,以底
于亡。
【三】
中国输岁币于夷,自宇文氏始。突厥挟两端以与宇文、高氏市,宇文畏其为
高氏用也,岁给缯絮锦彩十万以縻之,高氏亦畏其为宇文氏用而厚赂焉。夫宇文
与高于突厥,何中外高卑之有哉?弱役于︹,屈者其常也,而突厥固曰:宇文、
高氏,中国之君也,中国之奉我,常也。此骄夷狄之始祸也。宇文、高氏?削中
国以奉于其类,非其士,非其民,无不可也。而后世驽窳之君臣,且曰:宇文、
高氏,中国之君也,不惜悉索之于民以奉突厥而国以安,吾亦奚不可邪?此启惰
君陋臣之祸始也。
地之力,民之劳,男耕女织之所有,殚力以营之,积日以成之,委输以将之,
奉之异域,而民力尽、民怨深矣。无财无以养兵,无人无以守国,坐困而待其吞
吸,日销月铄,而无如之何,自亡而已矣。而不但此也,方其未入中国之日,已
习知中国之富而使朵颐久矣。中国既自亡,而揖之以人为主,其主臣上下皆固曰:
此?匀?匀之原隰,信天地之沃壤也,肥甘之悦口,轻暖之适体,锦彩佳丽之炫
目,繁声冶奏之娱耳,求焉而即得,取焉而即盈,昔之天子奉我而如不及,今为
我之臣妾,而何求不克邪?故淫虐婪取,川吸舟吞,而禹甸为荒郊,周黎为道
?堇,皆宇文氏之毒,延及千年而益烈。悠悠苍天,其如此皮骨空存之赤子何也!
所为推祸始而为之痛哭者也,
【四】
度德量力相时以沮有为之气,君子弗取。而当积衰已久,立本未坚,求自保
以徐图有为也,则度德量力相时之说伸矣。高纬不道,亡在旦夕,陈与接壤于淮
右,宣帝决策遣吴明彻帅师北伐,庸讵非所宜为、非所可为者?顾使陈深计而思
其所竟,纬虽必亡,吴明彻能以积弱之孤军捣邺、并而灭之,如宋武之于姚泓否
邪?用兵三年而不能越吕梁一步,与高氏一彼一此,交敝于两淮,徒为宇文氏掣
高氏之肘而利其吞?耳。
宇文之决于灭纬也,韦孝宽固曰:“齐自长淮之南,悉为陈氏所取,与陈氏
共为犄角,必当所向摧殄。”则其用陈而陈为所用可知矣。巴蜀失,江陵陷,陈
之大患在宇文而不在高氏。为高氏犄角而拒宇文,不可为而尚可为也。为宇文犄
角而灭高氏,宇文无北顾之忧,而地益广,兵益众,气益张,昔者齐为陈蔽,而
今则陈受周冲,去狐狸而邻豺虎,则他日者,既下巴、荆以乘上流,临江介而捣
建业,旁无所挠而势无不便。是灭齐适以自灭,不待智者而知也。
当斯时也,天下之势,在宇文而不在高氏明矣。陈所急者,在江、郢、庸、
蜀而不在淮右明矣。即无能奋兴以决图荆、襄,抑惟固境辑民、治兵积粟,听二
虏之争,而我以暇豫图久远之计,悉三吴、湘、广之力,尚可为也。计不出此,
乘人之危,收旷莽难守之地以自居功,殆犹鼠也,潜出而掠人之余也。高氏为己
之捍卫而急撤之,陈何恃以抗宇文哉?高氏亡而明彻败。金人告宋曰:“吾亡而
蒙古之祸移于宋。”其愚同,其祸同也。舍周无虑,贪得以逞,有可为而不可为,
为其所不可为以自诧,祸已及,乃??而自缩,晚矣。高氏不灭,陈氏不亡,叔
宝虽不足以固存,尚可俟他姓之兴以延江左衣冠之统,刘子业、萧宝卷不灭,而
叔宝灭乎?
【五】
谅ウ不言,孔子曰:“古之人皆然。”古谓殷也。周公定礼,于此阙焉,意
者其不然邪?故孔子但言古。夫周公推至孝以立极,岂三年之爱不逮古人哉?时
有易而道有诎也。殷道立弟,国恒有长君,则冢宰虽非伊、傅,而不能擅命以乱
天下;周道立子,而冲人践阼,冢宰持权,则苟非其人,固不可托也。即其人可
托矣,而小子同未在位,以周公之忠,二叔之流言且不可遏,非贪权罔恤之奸,
未有不惩周公之难,而敢于自危以危天下者也。故殷道至周而易,道大易,则一
端不得以独存,时诎之矣。
若后世之天下,无非三代之比也。三代有天下者,名而已矣,其实则亦一国
也。王畿千里,政教号令所及,今之一大省会耳,诸侯固自为治也,则其事简。
诸侯受制于天子,而无所诎于天子之大臣,天子之卿视侯,视云者,仰而跻及之
之谓也,则其任轻。诸侯入相,自有宗社,而不敢尝试,非诸侯而相,则夹辅之
公侯可入正之,而相臣不敢自恣,则其权分。郡县之天下,统四海于一人,总已
则总天下矣,其事繁,其任重,其权壹。冢宰已总天下之职官,司农已总天下之
田赋,司马已总天下之兵戎,司寇已总天下之刑罚,而又总而归之一人。此魏、
晋以降,录尚书事辅政之所以篡夺相仍也。州牧郡守待命而不能仰诘,四海无谁
何者,三年之内,以收人心而移宗社,后虽挽之,祸已发于肘腋矣。人子受先王
之托,而委之他人,庸讵可以为孝,此后世之诎于时者,尤非仅如周而已也。
夫法有常而人无常。当周之季,皇甫、尹氏之流,君亲政而犹为天下﹃,讵
可不言而唯其所为?容容自保者,且以误国而召疑叛,况其为窦宪、梁冀跋扈者
乎?又况其为司马懿、傅亮、徐羡之、杨坚也乎?乃先王既使之在大臣之位矣,
欲别委而弗使之总己也不得,陶侃且怨,不徒祖约也。茕茕在疚之孺子,岂能求
侧陋之忠贤,拔起而授之大任,其不畀宗社生民于奸邪也,鲜矣。故匹夫不能逮
天子之养,天子不能尽庶民之哀,情无已而量有涯,虽圣人不能尽满人子之心,
亦无如之何也。故孟子诏滕文公行三年之丧,而未有命戒者五月尔,于此见周礼
之既葬而亲政也。宇文邕之令曰:“衰麻之节,苫庐之礼,遵前典,申罔极;军
国务重,须自听朝。”庶乎其情理之两得与!五服之内依礼,百僚既葬而除,亦
称其情也。虽然,此唯天子而不得不诎尔,翟方进妄自尊以短丧,李贤、张居正
怙权而丧其心,岂能托以为辞哉?
【六】
贼圣人之道,以召异端之侮,而坚其邪辟者,小人儒也。异端则既与我异为
端矣,不相淆也;然异端亦固有其端,非沈溺于流俗之利欲而忘其君父以殉其邪
者也。若杨朱、墨翟、庄周、列御寇,以及乎陆子静、王伯安,苟自有其端,则
卑?趋利、[B139]不畏死、而尽捐其恻隐羞恶之行,固醉梦之余念所不屑及者也。
君子小人之大辨,人禽之异,义、利而已矣。小人之趋利而无耻,君子恶之,异
端亦从乎君子之后而恶之,不敢谓君子之恶非正也。唯小人而托于儒,因挟儒以
利其小人,然后异端者乃挟以讥吾道之非,而曰为小人资者儒也。夫异端之始念,
未至于无父无君,而君子穷其所归,斥为禽兽。乃小人冒儒者之迹,挟诗书礼乐
为宠利之资,则顽鄙残忍,公然忘君父而不恤,以诧于天下曰:为道卫也。其可
贱而可恶,又奚但异端之比哉?故曰:“无为小人儒。”小人儒者,异端之所不
屑为也。
桓荣耀车服之荣以劝门人曰:“稽古之力。”君子贱之,以其侈乎利而有禽
心也。况如熊安生者,业以儒术为高氏国子博士矣,于高氏固有君臣之义也;宇
文灭齐,邺城方破,安生遽令埽门,语家人曰:“周帝重道尊儒,必将见我。”
悲夫!其所事之君已走,其所从班行以奉祀之宗社且毁且屋,其同列之官僚且死
且窜,其比闾连居之妇子且杀且俘,漠然无一念之悲闵,乞高氏之余不足,又顾
而之宇文氏之?番?,以是为儒之道也,异端之徒,稍知自好者,鄙夷之如犬豕,
况君子哉?不绝小人于儒,不正儒者之谊,以使小人不敢干,君子之责也。无他,
义、利而已矣。议者苛求于吴康齐、陈公甫,而引姚枢、许衡于同类,不亦亻真
乎?
【七】
强敌在前而以轻军试之,非徒败也,其国必亡。故吴明彻一溃于彭城,而江
东有必亡之势,其幸而延之十年者,宇文邕殂,宇文ど无道,杨氏谋篡而不暇及
也。不然,亡之亟矣。为兵家之言者曰:“知彼知己,百战百胜,”未然也。诚
知彼而知己,则有不战者矣。吴明彻可以当宇文宪、韦孝宽乎?萧摩诃、任忠、
周罗?可以当梁士彦、王轨乎?宣帝可以当宇文邕乎?宇文氏其如高纬、祖?、
穆提婆之君臣可以姑试而幸获乎?己不自知,知之而又何以战邪?不可以战而何
以胜邪?
然则坐而待其相加与?曰:善为国者不师,非不师而即善也,为国善,则可
以不师也。江东至是而无可取中原之势矣。固本靖民,养兵择将,迟之数十年,
而不轻挑之以益其势,则尚可为也。故孙绰、王羲之之论,在东晋之初则为自弃,
在陈之末造则善矣。东晋虽草创,人咸愤激以图存,有死之心则有生之气也。至
于陈,而江东之生气,齐凋之、梁萎之、侯景摧之、萧?、王琳中起而灭裂之,
陈氏偷存而销铄之;刘宋吞广固、捣长安之锋颖,荡尽无余矣。然使固本图安而
尚可为者,以高纬之淫昏,宇文邕迟之又久、再进再退而始决,陈能自立而不授
以俘大将、覆全军之势,宇文君臣慎动者也,且以苻坚、拓拔佛狸为大戒,而遽
轻试席卷之雄心乎?陈仅一蔡景历而不能用,一溃而举国之人皆靡,引领以望北
师之渡而已矣。
【八】
奚以辨大奸而必覆人之邦家者乎?则劝其主以杀人者是也。至于劝人以杀其
兄弟子孙而甚矣。仁绝于心,心绝于天,而后劝人以杀其兄弟子孙;欺其人之终
迷不复,而后敢劝人以杀其天性之亲。不然,虽怀忮忌而挟私怨,不忍也,抑不
敢也。
郑译初用,而导宇文ど杀其叔父,则于灭宇文以戴杨坚也,何靳而不为?而
坚知之矣,摘其不孝之罪,不比数之于人类,而后译之恶穷。宇文ど之不肖也,
宇文孝伯对其君曰:“父子之际,人所难言,臣知陛下不能割爱,遂尔结舌。”
孝伯之可托也,宇文邕之不可导以不慈也,于斯言验之矣。晁错忠于袁盎,而居
心之厚薄,则不若盎也,不顺于父,而父亟去之,其于父子可知矣。故求可托之
臣,求之于根本之地,而思过半矣。
【九】
宇文邕之政,洋溢简册,若驾汉文、景、明、章而上之,乃其没也甫二年,
而杨氏取其国若掇。ど虽无道,然其修怨以滥杀,唯宇文孝伯、王轨而止,其他
则固未尝人立于鼎镬之上也。淫昏虽汰,在位两浃岁而已。邕果有德在人心,讵
一旦而遽忘之?乃其大臣如韦孝宽、杨惠、李德林、高?、李穆皆能有以自立者,
翕然奉杨氏而愿为之效死。坚虽有后父之亲,未尝久执国柄,如王莽之小惠偏施
也;抑未有大功于宇文,如刘裕之再造晋室、灭虏破贼也;且未尝如萧道成仅存
于诛杀之余,人代为不平而思逞也;坚女虽尸位中宫,而失宠天元,不能如元后
之以国母久秉朝权也。然而人之去宇文也如恐不速,邕骨未冷而宗社已移,则其
为君也可知矣。德无以及人,而徒假先王之令名以欺天下,天下其可欺乎?
史之侈谈之也,记其迹也。论史者之艳称之也,为小人儒者,希冀荣宠,而
相效以袭先王之糟粕,震矜之以藻?其门庭也。故拓拔宏、宇文邕几于圣,而禹、
汤、文、武之道愈坠于阱而不能自拔。试思之,恶有盛德如斯,不三岁而为权奸
所夺,臣民崩角以恐后者乎?
【一○】
尉迟迥可以为宇文氏之忠臣乎?宇文阐称帝已二年矣,父死而正乎其位,杨
氏虽逼,阐未有失德也,迥乃奉赵王招之少子以起兵。曹操所不敢奉刘虞以叛献
帝者,而迥为之不忌,迥之志可知矣。迥可为忠臣,则刘裕之讨刘毅,萧道成之
拒沈攸之,使其败而死也,亦晋、宋仗节死义之臣乎?杨坚无功而欲夺人之国,
于是乎有兵可拥者,皆欲为坚之为,迥亦一坚也,司马消难亦一迥也,王谦亦一
消难也。志相若,事相竞,则以势之强弱、谋之工拙、所与之多寡分胜败矣。胜
者,幸也;败者,其常也;抑此而伸彼,君子而受奸雄之罔矣。
君子不逆诈,而未尝不先觉,以情度之,以理衡之而已矣。王凌、诸葛诞不
保其不为司马懿,况迥辈之纭纭者乎?宇文氏之亡,虏运之衰已讫也。杨坚无德
以堪,而迥、谦、消难愈不可以君天下,“民亦劳止,汔可小康”。三方灭而杨
氏兴,民之小康,岂迥之所能竞乎?(自此以后,北朝事归隋论。)
【一一】
高?南侵,而陈宣帝殂,陈请和于隋,高?以不伐丧班师。陈之愚而必亡,
隋之智而克陈,皆于此征之矣。
陈、隋强弱不相敌明矣,宣帝殂,叔陵狂逞,嗣子伤,内不靖而未遑外御,
权下隋以纾难,何言愚也?弱者示人以弱,则受陵乘也无已。高?之兵,固不足
畏者也。隋主初篡而位未固,以司马消难之在陈,有戒心焉。?之南侵,聊以御
陈,非能有启疆之志也。既分兵以南侵,千金公主、高宝宁又挟沙钵略以入寇,
隋固急欲辍南军而防北塞。陈于此,正可晏坐以全力固封守,待其疲敝而空返;
乃葸怯柔巽,暴其虚枵惶遽之情实,使隋得志以班师,而测其不自振之隐,使洋
洋而盗名以去;故愚甚也。
?不伐丧,义也,而何但言智也?夺人之国而无惭,欺人之孤而不恤,以女
事人而因攘其宗社,不以为耻,隋之君臣岂能守规规之义,闵人之丧而不伐也哉?
乘丧而急攻之,固败道也,非胜术也。陈虽弱,江东之立国久矣,非其可以必得,
未易倾也。庸人之情,当危而惧,稍定而忘。君薨,嗣子初立,内难方作,而强
敌压境,君臣皆惴惴焉,外虽请和,而内固不自宁也。知其且亡,而迫于不容已,
则人有致死之心,以争存亡于一决。?以偏师深入,撄必死之怨愤,而吾军欺其
茕弱,挟骄以徼幸,猝与困兽相当于其内地,未有不败者也。幸而请和之使至矣,
假不伐丧之美名以市陈,实收全师不败之功,以养威而俟时,故隋智甚也。
不伐丧矣,许之相矣,陈之廷,愚者曰:“隋有仁义之心,不吾并也;”黠
者曰:“隋有隙而不能乘,无能为也;”于是而君骄臣怠,解散其忧惧,枵然以
自即于安,信使往来,礼文相匹,縻其主于结绮临春赋诗行乐之中,则席卷而收
之也,易于拾芥。善胜敌者,不乘其忧危,而乘其已定之情、已衰之气,隋之智,
非陈之所能测也。自弛于十年而国必亡,姑待之十年而必举其国,一智一愚,一
兴一亡,于此决矣。
故善谋国者,不忧其所忧,而忧其所不忧,不震掉失守于一朝,不席安自弛
于弥日,孰得而乘之哉?而庸人不能也。庸人之愚,智人之资。向令陈人请和之
使不出,高?且进退无据,而茶然以返,隋气挫而陈可以不亡。夫岂陋君具臣之
所及哉!
○后主
【一】
大臣不言,而疏远之小臣谏,其国必亡。小臣者,权不足以相正,情不足以
相接,骤而有言,言之婉,则置之若无,言之激,则必逢其怒,大臣虽营救而不
能免,能免矣,且以免为幸,而言为徒设,况大臣之?冒忌以相排也乎?大臣者,
苟非穷凶极悖之主,不能轻杀也,故言可激也;苟非菽麦不办之主,从容乘牖以
入,故言可婉也,大臣秉正于上,而小臣亦恃之以敢言,然后可切言之,以曲成
大臣之婉论,交相须也,而所恃者终大臣也。大臣不言,小臣乃起而有言,触昏
昏者之怒,以益其恶,未有不亡矣。
夫大臣既导君以必亡矣,则为小臣者将何如而可哉?去而已矣。陈后主国垂
危而纵欲以败度,傅纟宰、章华危言而见杀,陈之亡,迟之十年而犹晚,而二子
者,亦舍身饲虎之仁,君子所弗尚也。春秋书陈杀其大夫泄冶,说经者谓“泄冶
失语默之节,不如高哀之全身”,非也。微者名姓不登于春秋,曰杀其大夫而著
其名,泄治贵大夫也,谏而死,允矣,高哀名姓登于史策,亦贵大夫也,而去之,
失臣节矣。纟宰与华非泄冶比也,胡为其以身试?呈人之暴怒邪?其情忿,其言
讦,唯恐刃之不加于项,而无救于陈之亡,何为也哉,
诚不忍故国之沦没,而耻为隋屈,山之涯、水之?,庸讵无洁身之所,而必
于刑人之市私置此父母之遗体乎?于是而江总之邪益成;于是而施文庆、沈客卿
之势益张;于是而盈廷之口益箝;于是而隋人问罪之名益正。故陈必亡者也,杀
二子而更速也。羸瘵者浮火方张,投以栀芩而毙逾速,二子之以自处而处人之宗
社,无一可者也。
【二】
名教之于人甚矣!国虽破,君虽降,而下犹以降为耻,不能死而不以死为忧,
行其志以免于惭,名教未亡于心也。
陈亡,袁宪侍后主而不忍去;许善心奉使未返,而衰服以临;周罗?大临三
日,而后放兵散仗;陈叔慎置酒长欢,而谢基伏而流涕;任环劝王勇求陈后立之,
不听而弃官以隐;于仗节死义未能决也,而皆有可劝者焉。慕容、姚、苻、高氏
之灭,未有此也,其或拥兵而起,则皆挟雄心以徼利者尔。晋南渡而衣冠移于江
左,贤不肖之不齐,而风范廉隅养其耻心者,非暴君篡主之能销铄也。诸子之不
死,隋不杀之耳,皆无自免于死之道也;无求免于死之道而不死,不死不足以为
其节累。且陈氏之为君微矣,其得国也不以义,非有不可解君臣之分也;所不忍
亡者,永嘉以来,中原士大夫之故国,先代仅存之文物,不忍沦没于一旦也。虽
然,陈不能守,而隋得之,固愈于五胡之种多矣。诸子者,视家铉翁、谢枋得而
尤可不死,然而毅然以名教自尽也,不尤贤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