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东汉) 《讀通鑑論》王夫之
●卷六
○后汉更始
【一】
为名而有所推奉者,其志不坚;人为名而尊己者,其立不固;项梁之立怀王,
新市、平林之立更始是已。天下愤楚之亡而望刘氏之再兴,人之同情也,而非项
梁与张?、王凤、朱鲔之情也。怀王、更始不思其反,受其推戴而尸乎其位,名
岂足以终系天下而戢桀骜者私利之心乎?怀王任宋义、抑项羽,而祸发于项氏;
更始终恃诸将、而无与捍赤眉之锋。徇不坚之志,立不固之基,疑之信之,无往
而非召祸之门。
呜呼!其危也,非一旦一夕之故也。而士之处斯世也难矣!彼以名而立君,
而我弗事焉,则世且责我以名义;顺而与之,则今日之输忱,且为他日党贼之地。
荀?所以退不保其身,进不全其节也。嬴氏之暴,楚之亡,莽之篡,汉之中绝,
苟有心者,孰不愤焉?而斟酌于从违,在间不容发之顷,一往之志,义未审而仆
其生平。无他,不揣其实而为名所动也。慎之哉!
【二】
力均则度义,义均则度德;力可恃也,义可恃也,至于德而非可以自恃矣。
伯升果有天下之志,与更始力相上下而义相匹,则以德相胜,而天下恶能去已?
诸将之欲立更始,无亦姑听之而待其自?。如其不弊,则天且授之,人且归之,
而恶能与争?如其?,则姑顺诸将之欲,自全于祸福之外,遵养以待时。故高帝
受巴、蜀、汉中之封,而待三秦之怨、三齐之反以屈项羽,而羽终屈。伯升不知
出此,?幸?幸然与张?、朱鲔争,夫天下之大宝,岂有可自争而自得者乎?其
见害于诸将也,不揆而犯难也。李轶且扼腕而思害焉,况他人乎?
【三】
王莽既诛,更始定都雒阳,赤眉帅樊崇将渠帅二十余人入见,安危存亡之大
机也,于此失之,而更始之亡决矣。定天下之纷乱者,规模有可素定而未可全定
也。莽之未诛,汉之力全注于莽;莽平,群盗方兴而未戢,固其所不豫谋者。一
旦而莽诛矣,释其重忧而相庆以大定,猝然授以赤眉而不容其踌蹰以审处,豫谋
所不及矣。莽未诛,赤眉者,莽之赤眉也;莽已诛,赤眉者,汉之赤眉也。以新
造之邦,代莽而受赤眉之巨难,周章失措而不知所裁;及其算失事败,而后知前
此之疏。当其时,气乍盈而易弛,机至速而难留,善已乱者,俄顷定之而永靖,
将谓其有不测之智勇,而不知非然也。神不偏注于所重,而固有余力以待变也。
故撄大敌,举大事,谋大功,敛精专气以求成者之非难;而大敌已灭,大事已决,
大功已就,正天人交相责,而艰难萃于一人之身,此则中材以下者所不及谋,而
大有为者立不拔之基,以应万变之迁流,权不可设而道则不穷也。
更始君臣,恶足以及此哉!其遣使谕降赤眉也,亦忧其不降耳;不知不降之
不足忧,而降之之忧更大。然则无前定之道,无抑姑置赤眉而急自治;未能如圣
哲之坐制于俄顷也,则无如缓之以俟其定。将天自有不测之吉凶,人自有猝然之
离合,可降也而后降之,可讨也而后讨之,夫亦可谓因天乘时而顺俟天命矣。其
始也,无余力以待之;其继也,又弗能姑置焉;更始之亡,所以决于樊崇之入见
也。
【四】
光武之拒更始,与昭烈之逐刘璋,一也;论者苛求昭烈,而舍光武,失其平
矣。刘焉之于昭烈,分不相临,光武则固受更始大司马之命矣。更始起于汉室已
亡之后,人戴之以嗣汉之宗社;刘焉当献帝之世,坐视宗邦之陵夷,方且据土而
自尊。则焉父子有可逐之罪,而更始无之。如曰更始不能安位而存汉,则璋之弱,
又岂足以保三巴而不授之曹操乎?然则以忠信坚贞之义相责,而昭烈有辞,光武
无辞矣。
乃光武之不与篡逆同罚也,则固有说。更始之立,非光武兄弟之志也;张?、
朱鲔动摇人心而不能遏,则奉更始而君之,受其?钺之赐,皆出于弗获已,而姑
以自全。君臣之义,生于人心者也。天下方乱,君臣未定,无适主之分义,同兴
讨贼之师,势均德齐而志不属。故更始不任为光武之君,拒之而心固不疚。义非
外也,信诸心者,无大疚焉斯可矣。唯然,则光武可逸不忠之罚,昭烈可释不信
之咎,皆非可执一切之信义以相纠者也,而于昭烈乎何诛?
【五】
更始不足以有为,史极言之,抑有溢恶之辞。欲矜光武之盛而掩其自立之非,
故不穷更始之恶,则疑光武之有惭德也。乃若更始之亡也,则舍雒阳而西都长安
也。当是时,赤眉在濮阳,城头子路、力子都在河、济间,(力子都,后汉书任
光传作刁子都。通鉴注云:姓谱:力,黄帝佐力牧,汉有力子都。今从之。)铜
马、大彤等贼在燕、赵,李宪在淮南,天下所岌岌未定者东方也。而遽避劳趋逸,
欲拥关以自固,则天下深见其不可恃,而竞扼其虚。顾欲长保故宫之富贵以自封
殖,是犹狐兔倚窟以安,而韩卢腾踯于外,甫一出而必不免于获也。王莽诛,关
中无事,隗嚣委宗族而从己;于斯时也,得一重臣如寇恂者,镇抚长安而安集之,
为雒阳之根本,而都雒以弹压山东,光武即解体于河北,其能遽收河内、下河东
而无所顾畏邪?赤眉已降之余,不能驰骋任志如践无人之境,必矣。
盖更始所任为大臣者,类皆群盗之长,贪长安之富盛,而藉口于复高帝之旧
业以为廓清;其铮铮小异如朱鲔、刘嘉、鲍永之流,亦不胜盈廷讠此之论;则塞
颠当之户,耽燕雀之嬉,固其宜也。光武得士于崛起之中而任之,既无盗贼之习
气;及天下甫定,复不以任三公,而别用深识之士;虚建西都,而定宅雒阳,以
靖东方之寇;皆惩更始之失而反其道。老子曰:“不善人,善人之资。”更始之
失,光武之资也。”
【六】
匈奴之祸,至元、成之世而大息矣。东汉之初,因卢芳而大为中国害,非徒
王莽之激之,抑更始挑之也。更始尸位于关中,赤眉横行于曹、濮,萧王异志于
河北,公孙述割据于巴、蜀,斯时也,岂有德有威足以及匈奴;而轻以一介之使,
循故事以求匈奴之顺己,召其侮而授之以?词,自取之矣。故严尤之谏,为王莽
言也。伐之不可,和之不能,夷狄焉知仁义,势而已矣。更始之势,曾莽之不若,
而欲匈奴修呼韩邪之已事,不度德,不量力,贻数十年边关之祸。陈遵者,洵妄
人也。易世而后,微窦宪、耿秉之矫矫,汉其危矣。
○光武
【一】
昆阳之战,光武威震天下,王业之兴肇此矣。王邑、王寻之师,号称百万,
以临瓦合之汉兵,存亡生死之界也。诸将欲散归诸城,光武决迎敌之志,诸将不
从,临敌而挠,倾覆随之。光武心喻其吉凶,而难以晓譬于群劣,则固慨慷以争、
痛哭以求必听之时也。乃微笑而起,俟其请而弗迫与之言,万一诸将不再问而遽
焉骇散,能弗与之俱糜烂乎?呜呼!此大有为者所以异于一往之气矜者也。
寻、邑之众,且压其项背,诸将欲散而弗及,光武知之矣。知其欲散而弗及,
而又迫与之争,以引其喧嚣之口,相长而益馁其气,则不争而得,争之而必不得
者也。而且不仅然也。藉令敌兵不即压境以相迫,诸将惊溃而敌蹑之,王邑无谋,
严尤不决,兵虽众而无纪,外盛而中枵,则诸将溃败之余,敌兵骄懈,我乃徙中
起以乘之,夫岂无术以处此?面特不如今此之易耳。诸将自亡,而光武固不可亡,
项梁死而高帝自兴,其明验已。一笑之下,绰有余地,而何暇与碌碌者争短长邪?
而尤不仅然也。得失者,人也;存亡者,天也;业以其身任汉室之兴废,则
寻、邑果可以长驱,诸将无能以再振,事之成败,身之生死,委之于天,而非人
之所能强。苟无其存其亡一笑而听诸时会之量,则情先靡于躯命,虽慷慨痛哭与
诸将竞,亦居然一诸将之情也。以偶然亿中之一策,怀愤而求逞,尤取败之道,
而何愈于诸将之纷纭乎?
天下之大,死生之故,兴废之几,非旷然超于其外者,不能入其中而转其轴。
故武王之诗曰:“勿贰尔心。”慎谋于未举事之前,坦然忘机于已举事之后,天
锡帝王以智,而必锡之以勇。勇者,非气矜也,泊然于生死存亡而不失其度者也。
光武之笑起而不与诸将争前却,大有为者之过人远也,尤在此矣。
【二】
怀王遣高帝入关,而高帝之王业定;更始遣光武徇河北,而光武之王业定。
大有为者之初起,不欲躬为戎首,抑必藉人以兴;迨其威名已著,而追随于行队
之间,则得失兴丧之枢,不任己而因人;稍欲持权,而祸已发于肘腋,宋义之所
以死于项羽,伯升之所以死于李轶、朱鲔也。
然则项羽禁高帝不令入关,更始听朱鲔而拒刘赐之请,不委河北于光武,羽
与更始,可以终保大位而无与争乎?曰:不能也。禽之相制以气,人之相役以道,
项羽有韩信、陈平而不能禁其不去,更始有隗嚣而不能服,无以役之也。藉令置
高帝、光武于股掌之上,用之不能,杀之不可,羽与更始且自困于无术。三齐甫
受封而旋叛,彭越、陈余、英布翱翔桀骜以需时,王郎蜂起于河北,赤眉反戈而
西向,羽与更始终无以固其位,而徒召乱于无已。尔朱兆且不能得之于高欢,况
二帝之涵育者深乎!故以范增、朱鲔为忠谋者,愚也,无救于败而徒乱天下也。
无御豪杰定四海之道,而操疑忌以困人,其亡愈速矣。
【三】
王者代天而行赏罚,参之以权谋,则逆天而天下不服,非但论功行赏、按罪
制刑于臣民也。武王封武庚于东国,不得不封也,天也;周公相成王诛武庚,不
得不诛也,天也。三代以上,诸侯有道,天下归之,则为天子;天子无道,天下
叛之,退为诸侯。武庚宜侯者也,不得不封;武庚宜安侯服,而欲复干天命,不
得不诛。既代天以赏罚,则洞然与四海公其衮钺,而无所委曲于操纵以为驾驭之
术。苏洵氏唯不知此,故以权术测王者之举动,而成乎小人之邪说。
王郎遣杜威纳降,威为郎请万户侯封,光武曰:“顾得全身可矣。”刘恭为
盆子乞降,恭问所以待盆子者,帝曰:“待以不死耳。”大哉王言!奉天以行赏
罚,而意智不与焉,斯乃允以继天而为之子。王郎者,妖人也。妖人倡乱,不可
不诛;以其降而姑贳之,终拒其降而斩之,以惩天下之妖妄,而天下定。盆子者,
愚而为人立者也。愚且贱,而欲干天位也,可诛;非其志而听命于人也,可宥;
待以不死,而授之散秩以养之,义正而仁亦裕矣。所尤难者,光武决于一言,而
更无委曲之辞以诱之,明白洞达,与天下昭刑赏之正,故曰:大哉王言,体天无
私而为之子也。
为权术之说者则不然,心恶之而姑许之,谓可以辑群雄之心,使刘永之俦,
相仍而革面。独不见唐高祖之待李密,其后竟如之何也?狙诈兴而天下相长以伪,
故终唐之世,藩镇倏叛倏服,以与上相市,而兵不可戢。然则权者非权也,伪以
长乱而已矣。汤诰曰:“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诚帝心也,岂忧
天下之有不服哉?何所葸畏而与人相为驵侩乎!故言权术以笼天下者,妾妇之智
而已矣。
【四】
冯异招李轶于雒阳,轶报曰:“千载一会,思成断金。”异斩武勃,轶闭门
不救,是宜受其款而雒阳可速下也。光武则宣露其书,使朱鲔杀轶。轶本与伯升
俱起,谄事诸将,忌伯升而谮杀之,光武欲得而甘心久矣。轶死,而雒阳之围经
年始拔,事有宁劳而不贪近功以申大义者,此是也。乃杀伯升者,朱鲔之本志,
轶特徇鲔而从之者尔。帝之于鲔也,使岑彭说之曰:“举大事者,不忌小怨,鲔
降,官爵可保,河水在,吾不食言。”鲔降而拜将军,封列侯,传封累世。同怨
而异报,达于理者之制恩怨,非常情之所可测也如此。
虽然,亦恶有不可测哉?伯升初起,始发于李轶,迎光武而与建谋,则轶固
光武兄弟所倚为腹心也。更始立,朱鲔、张?暴贵,轶遽背而即于彼。因势而迁
者,小人之恒也,亦何至反戈推刃而无余情哉?及光武初定河北,始有入关之志。
更始委三十万之重兵于轶守雒阳,而李松甫败于赤眉,轶又窥长安之不固而思附
光武,?然纳断金之言而不惭。光武曰:“季文多诈,不能得其要领。”特假手
于鲔以杀之,而讨犹未伸,非可以鲔例之也。
鲔起于平林,先光武以举事,与伯升未有交也;奉更始而为更始谋杀伯升者,
亦范增之愚忠耳。更始之诸将,类皆贼也,而鲔独异。杀伯升,留光武而不遣,
知有更始而不恤其他;诸将挟功而欲自王,更始弗能违也,鲔独守高帝之约,辞
胶东之封;受命守雒,百战以与寇恂、冯异争死生之命;及长安破,更始降于赤
眉,雒阳孤立无援,且坚壁固守,以杀伯升为惭而不降。故通更始之廷所可与有
为者,唯鲔一人而已。于事君之义,立身之耻,殆庶几焉。藉令光武以怨轶者怨
鲔而拒戮之,则以私怨而废天下之公,且将奖人臣之操异志以介从违,而何以劝
忠乎?子曰:“以直报怨。”直者,理而已矣,于轶何可忘,而于鲔何容芥蒂也。
【五】
效卓茂之为,可以化今之人乎?曰:何为其不可也。效卓茂之为,遂可以化
人乎?曰:何为其可也。所以然者何也?素履无咎,居心无伪,而抑于大节不失
焉,则行之也,和顺而无矫物之情,笃实而不期功名之立,动之以天而物弗能违
矣。非然,则严诩之以乱颍川者,所谓“乡原德之贼也”。王莽之当国,上下相
率以伪,效茂之迹以夸德化者,非直一严诩也;莽皆乐推之以诱天下,彼亦乐附
莽而成其利达。莽居摄而茂以病免,名不照于当时,而莽无求焉。自拔于流俗,
而居约以自?,敦实行而远虚名,茂自此远矣。
且其谕部民之言曰:“人所以群居不乱异于禽兽者,以有仁爱礼义,知相敬
事也。”扩愚贱之昏瞀,而示以天理流行之实,夫岂托迹宽仁以干誉者之所能及
此乎?茂唯有此,虽无??之名,而志终不降;虽违物情之顺,而不爽天性之贞。
自非然者,恭而谄,宽而弛,朴而鄙,无得于心,不全其大,徒饰为从容平易之
容,石建以之猎显名厚实,而不保其子之令终。天不可罔,人固不可重欺也。故
欲学茂者,无但求之事为之迹也。
【六】
鲍永、冯衍审知更始之亡而后降,正也。然既已事主不终,纳款以免战争攻
守之祸,岂更有无妄之福可容其觊望乎?鲍永以立功而受封,虽可受之而无疚,
要亦听新主之自为予夺耳。冯衍曰:“天命难知,人道易守,守道之臣,何患死
亡。”苟知此矣,在贫如富,在贱如贵,悠游卒岁,俟命而无求,岂不成乎大丈
夫哉!而怏怏失志,移怒忿于妻子,抒怨怼于文辞;然则昔之阻孤城、抗大敌而
不降者,正留一不挑之节,为夫死更嫁之地,衍之生平,败于此矣。光武终废而
不用,不亦宜乎!
【七】
光武之处彭宠,不谓之刻薄而寡恩,不得矣。王郎之乱,微耿况与宠之力不
及此。天下粗定,置宠若忘,而以年少骄躁之朱浮位于其上,宠恶能不怨邪?泄
浮之奏以激宠,使速反而殪之,诚不知光武之何心?意者宠之初发突骑助光武讨
王郎,宠无固志,特为吴汉、王梁所胁诱,而耿况、寇恂从臾之,以此有隙焉,
而虽功亦罪乎?夫天下竞起,疑王疑帝,岂易测之于风尘之下;既有功于己而拯
其急,则固未可忘也。光武能忍于反侧子而不能忍于宠也何邪?
乃宠之不得其终也,亦有以自取矣。耿况之始归光武,亦寇恂决之也;乃既
决于听恂矣,则遣其子?亲将而来,称帝之议,?无所避而密陈之,故寇恂虽见
委任,而不能掩况父子之输忠。宠弗然也,从汉与梁之策,即遣汉与梁任之,资
以兵众,而成汉与梁之丰功,宠无与焉。汉与梁驰驱于中原,而己晏坐于渔阳,
何其不自树立,倒柄以授人邪?宠之愚不应至是,则宠有犹豫之情可知矣。光武
而兴,则汉与梁为己效功;光武而败,则汉与梁任其咎,而己犹拥郡以处于事外。
呜呼!处乱世,拥重兵,势不可以无事,非儒生策士徘回顾虑之时也。虑未可以
委身,则窦融虽后至而无猜;审可以托迹,则得丧死生决于一念;若其姑与之而
留余地以自处,犯英主之大忌,受群言之交レ,未有能免者也。易曰:“需于泥,
致寇至。”敬慎且危,而况悍妻群小之交煽乎?乱世之去就,决之以义而已;义
定而守之以信,则凶而可以无咎。需者事之贼,非欲其躁也,无两端以窥伺之谓
也。宠之不免,非旦夕之故矣。虽然,略其心,纪其绩,以不忘患难之初心,则
物自顺焉。光武之刻薄寡恩也,不得以宠之诈愚而谢其咎也。
【八】
光武之得天下,较高帝而尤难矣。建武二年,已定都于雒阳,而天下之乱方
兴。帝所得资以有为者,独河北耳。而彭宠抑叛于幽州,五校尚横于内黄。关以
西,邓禹虽入长安,赤眉环绕其外,禹弗能制焉。郾、宛、堵乡、新野、弘农,
近在咽颊之间,寇叛接迹而相为牵制,不异更始之在长安时也。刘永、张步、董
宪、苏茂,横亘东方,为陈、汝眉睫之患;隗嚣、公孙述姑置而可徐定者勿论焉。
其视高帝出关以后,仅一项羽,夷灭之而天下即定,难易之差,岂不远哉?
或曰:项羽,劲敌也,赤眉、五校、刘永、张步、董宪、苏茂、董?、苏况、
隗嚣,皆非羽伦,则光武易。夫寇岂有常哉?项羽之︹也而可使弱,弱者亦何不
可使︹也。曹操虑袁绍之难平,而卒与争衡者周瑜之一隅;苻坚荡慕容、姚氏之
积寇,而一败不支于谢玄之一旅。时之所兴,势之所凑,人为之效其羽翼,天为
之长其聪明,燎原之火,一爝未灭,而猝已焚林,讵可量邪?且合力而与争者一
涂,精专志定,无旁挠焉,而恶得不易!分势而四应者杂起,左伏右起,无宁日
焉,而恶得不难!使以高帝荥阳之相持,而遇光武丛生之敌,乘间持虚而掣其后,
羽不待约,而人为之犄角,高帝不能支矣。则甚矣光武之难,而光武之神武不可
测也。
乃微窥其所以制胜而荡平之者,岂有他哉?以静制动,以道制权,以谋制力,
以缓制猝,以宽制猛而已。帝之言曰:“吾治天下以柔道行之。”非徒治天下也,
其取天下也,亦是而已矣。柔者非弱之谓也,反本自治,顺人心以不犯阴阳之忌
也。孟子曰:“行法以俟命。“光武其庶几乎!高帝之兴,群天下而起亡秦,竞
智竞力,名义无所伉,人心无所惑也。光武则乘思汉之民心以兴,而玄也、盆子
也、孺子婴也、永也、嘉也,俱为汉室之胄,未见其分之有所定也。苟有分义以
相摇,则智力不足以相屈,故更始亡而故将犹挟以逞志。然则光武所以屈群策群
力而独伸焉者,舍道其何以哉?天下方割裂而聚斗,而光武以道胜焉。即位未久,
修郊庙,享宗祖,定制度,行爵赏,举伏湛,征卓茂,勉寇恂以绥河内,命冯异
使抚关中,一以从容镇静结已服之人心,而不迫于争战。然而桀骜︹梁之徒,皆
自困而瓦解。是则使高帝当之,未必其能耆定如此也。而光武之规模弘远矣。
呜呼!使得天下者皆如高帝之兴,而无光武之大猷承之于后,则天下后世且
疑汤、武之誓诰为虚文,而唯智力之可以起收四海。曹操何所惮而不为天子,石
虎、朱温亦何能寒海内之心而不永戴之哉?三代而下,取天下者,唯光武独焉,
而宋太祖其次也。不无小疵,而大已醇矣。
【九】
赤眉之弃长安、西走安定,非邓禹之力能驱之也,食尽而旁掠,固不以安定
为终焉之计,而必返乎长安。邓禹不乘其有可溃之势,蹑其后以蹙之,而入长安
晏坐以待其归,河决痈溃,容可御乎?于是退之云阳,士气已馁,而还攻之于坚
城之下,其败宜矣。故善用兵者,知时而已。赤眉食尽,引兵东归,时异乎昔,
则唯扼之于险而可制其死命。禹乃违光武之令,就关内而与争,何昔之怯而今之
忿也!
然光武终能遏之于宜阳而尽降之,曾不恤归师勿掩之戒,塞决河而敛溃痈,
则又何也?严陈以待,求战不得,求走不能,弗犯其锋,稍迟之而气即馁矣。帝
以持重而挫其方决之势,禹以持重而失之方溃之初,相时之变,定几于顷刻,非
智之所能知、勇之所能胜。岳鹏举曰:“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心不忘而时自
应于其会,此未可以一成之论论之也。
【一○】
所贵乎史者,述往以为来者师也。为史者,记载徒繁,而经世之大略不著,
后人欲得其得失之枢机以效法之无繇也,则恶用史为?
光武之始徇河北,铜马诸贼几数百万;及破之也,溃散者有矣,而受其降者
数十万人。斯时也,光武之众未集,犹资之以为用也。已而刘茂集众十余万而降
之于京、密;朱鲔之众且三十万而降之于雒阳;吴汉、王梁击檀乡于漳水,降其
众十余万于邺东;五校之众五万人降之于[B111]阳;余贼之拥立孙登者五万人,
降之于河北;赤眉先后降者无算,其东归之余尚十余万人,降之于宜阳;吴汉降
青犊,冯异降延岑、张邯之众,盖延降刘永之余,王常降青犊四万余人,耿?降
张步之卒十余万;盖先后所受降者,指穷于数。战胜矣,威立矣,乃几千万不逞
之徒听我羁络,又将何以处之邪?高帝之兴也,恒患寡而亟夺人之军,光武则兵
有余而抚之也不易,此光武之定天下所以难于高帝也。
夫民易动而难静,而乱世之民为甚。当其舍耒而操戈,或亦有不得已之情焉,
而要皆游惰骄桀者也。迨乎相习于戎马之间,掠食而饱,掠妇而妻,驰骤喧呶,
行歌坐傲,则虽有不得已之情而亦忘之矣。尽编之于伍,而耕夫之粟不给于养也,
织妇之布不给于衣也,县官宵夜以持筹、不给于馈饣军也。尽勒之归农,而田畴
已芜矣,四肢已惰矣,恣睢狂荡、不能受屈于父兄乡党之前矣。故一聚一散,倾
耳以听四方之动而随风以起,诚无如此已动而不复静之民气何矣!而光武处之也,
不十年而天下晏然,此必有大用存焉。史不详其所以安辑而镇抚之者何若,则班
固、荀悦徒为藻?之文、而无意于天下之略也,后起者其何征焉?
无已,而求之遗文以仿佛其大端,则征伏湛、擢卓茂,奖重厚之吏,以调御
其嚣张之气,使惰归而自得其安全,民无怀怨怒以摈之不齿,吏不吝教导以纳之
矩?,日渐月摩而消其形迹,数百万人之浮情害气,以一念敛之而有余矣。盖其
觌文匿武之意,早昭著于战争未息之日,潜移默易,相喻于不言,当其从戎之日,
已早有归休之志,而授以田畴庐墓之乐,亦恶有不帖然也?自三代而下,唯光武
允冠百王矣。何也?前而高帝,后而唐、宋,皆未有如光武之世,胥天下以称兵,
数盈千万者也。通其意,思其变,函之以量,贞之以理,岂易言哉!岂易言哉!
【一一】
光武报隗嚣书,称字以与颉颃,用敌国礼,失御嚣之道矣,是以失嚣。嚣者,
异于狂狡之徙,犹知名义者也。始起西州,歃血告于汉祖之神灵,知汉未绝于天,
愿为中兴之元功耳。更始疑欲杀之,亦奔归秦、陇,而耻与张?、谢禄同逆。达
其情,奖之以义,正名之为君臣,而成其初志,嚣将以为得知己而愿委身焉。名
义者,嚣所素奉之名也,待以敌国,而置之名义之外以相笼络,嚣且谓更始之始
尊我而终忌我,今犹是也,奚以委身而相信哉?文帝之下尉佗也,佗本无戴汉之
心,下之而骄气以平,非可与嚣比者也。怀疑未决,而又重授以疑,虽慷慨论列
如马援,无能蠲其猜忮矣。
【一二】
上下相亲,天下之势乃固。故三代之王者,不与诸侯争臣民,立国数百年;
其亡也,犹修天子之事守而不殄其宗社。汉承秦而罢侯置守,守非世守,而臣民
亦迭易矣。然郡吏之于守,引君臣之义,效其忠贞,死则服之,免官而代为之耻,
曲全其名,重恤其孤幼,乃至变起兵戎而以死卫之。如楚郡刘平遇庞萌之乱,伏
太守孙萌身上,号泣请代,身被七创,倾血以饮萌,如此类者,尽东汉之世,不
一而足。盖吏之于守,其相亲而不贰也,天子不以沽恩附势为疑,廷臣不以固结
朋党为非,是以上下亲而迭相维系以统于天子。故盗贼兴而不能如黄巢、方腊之
僭,夷狄竞而不能成永嘉、靖康之祸,三代封建之遗意,施于郡县者未ル也。
延及后世,党议兴而惟恐人之不离,告讦起而惟恐部民之不犯其上,将以解
散臣民而使专尊天子,而不知一离而不可复合,恶能以一人为羁络于清宫,而遍
縻九州之风马牛哉?导民以义,而民犹趋利以忘恩;导民以亲,而民犹背公以瓦
解;如之何更奖以刻薄犯顺之为也!三代以下,唯汉绝而复兴,后世弗及焉,有
以夫!
【一三】
言一发而不可收,习相沿而不能革,无圣人出,则须其自已而后已。班彪之
说隗嚣,窦融之决志以从光武,皆以符命为征;彪与融处乱世而身名以全,皆所
谓豪杰之士也,然而所据者在此,况其他之琐琐者乎?
仲尼没,七十子之徒,流风日远,舍理言天,而窥天以数,贤者不能自拔,
而疑信参焉。刘杨造瘿杨之谶以惑众,张丰宝肘石之玺以自迷,皆缘之以酿乱而
亡其身。光武之明,且恐非此而无以动天下,刻画五行、割裂六艺者二百余年,
迨魏、晋而始衰,害固如是之烈也!
孔子赞周易以前民用。道而已矣,阴阳柔刚仁义之外无道也。至于汉,乃有
道外之数以乱道;更千年而濂、雒阐其微以距邪说,邵康节犹以其授于陈抟、穆
修者,冒三圣之显道,以测皇王之升降,非君子之所知也。其殆京房、夏贺良之
余烬,乘风而一煽者乎!
【一四】
疑信相参之际,人有隐情而我亦与之隐,则疑终不释;豁然发其所疑而示之
以信,岂有不测之明威哉?无不可共见之心而已。窦融在河西,怀疑不决,好事
者且以尉佗之说进,此融所秘而不敢以告者也。光武赐书,开两端以レ发之,而
河西震服。凡光武之诎群雄者,胥此道也。
盖有所隐而不敢宣者,畏人之知。抑料人虽知我而无能禁我也,更相与隐之,
则彼且畏我之含杀机以暗相制;不则谓其疑已而无如已何矣。晓然曰:予既已知
汝必有之情矣,而终不以为罪;且亦不禁汝之勿然,而吾固无所惧也。则相谅以
明恩,而无姑相隐忍之情以示懦。此非权术之为也,恃在己而不幸人之弗相害,
洞然知合离得失之数,仰听之天,俯任之人,术也而道在其中。此光武之奇而不
诡于正者与!
【一五】
起于学士大夫、习经术、终陟大位者三:光武也,昭烈也,梁武帝也。故其
设施与英雄之起于[A061]泽者有异,而光武远矣。
昭烈习于儒而淫于申、韩,历事变而权术荡其心,武侯年少而急于勋业,是
以刑名乱之。梁武篡,而反念所学,名义无以自容,不获已,而闻浮屠之法有
“心亡罪灭”之旨,可以自覆,故托以自饰其恶,愚矣。然而士大夫释服入见者,
面无毁容,则终身不录,终不忍使大伦绝灭于天下,人道犹藉以仅存,固愈于萧
道成之唯利是尚也。光武则可谓勿忘其能矣。天下未定,战争方亟,汲汲然式古
典,修礼乐,宽以居,仁以行,而缘饰学问以充其美,见龙之德,在飞不舍,三
代以下称盛治,莫有过焉。故曰:光武远矣。
呜呼!古无不学之天子,后世乃有不学之相臣。以不学之相臣辅[A061]泽之
天子,治之不古,自高帝始,非但秦也。秦以亡而汉以兴,亡者为后戒,而兴者
且为后法,人纪之存,不亦难乎!
【一六】
王元说隗嚣据隘自守,以待四方之变,其亡也宜矣。天下方乱,士思立功名,
而民思息肩于锋刃,能为之主者,众所待也,人方待我而我待人乎?待者,害之
府也。无已,则儒生怀道术以需时而行者,待求治之主;不则武夫以方刚之膂力
欲有所效者,待有为之君;是两者可待也。若夫欲创非常之业,目不营乎四海,
心不周乎万民,力不足以屈群策群力而御之,谋不能先天下而建廓清之首功;乃
端坐苟安,待人之起而投其隙。所待者而贤于我,则我且亻免首而受制;所待者
与己齐力而或不己若,则幸虽制彼而无以服天下之心。鹬蚌渔人之术,其犹鼠之
俟夜乎!而何以为天下雄也?拥重兵,据险地,谋臣武士亦足以用,但立一待人
之心,而即已自处于坐困之涂;延颈企之,仰窥天,俯视地,四顾海内而幸其蜂
起,乱人而已。乱人者,未有不亡者也。
【一七】
严光之不事光武,以视沮、溺、丈人而尤隘矣。沮、溺、丈人知道不行,弗
获已而废君臣之义者也,故子曰:“隐者也。”隐之为言,藏道自居,而非无可
藏者也。光武定王莽之乱,继汉正统,修礼乐,式古典,其或未醇,亦待贤者以
道赞襄之,而光何视为滔滔之天下而亟违之?倘以曾与帝同学而不屑为之臣邪?
禹、皋陶何为胥北面事尧而安于臣舜邪?
若周党者,则愈僻矣。召而至三,征而就车,偃蹇伏而不拜,忿惊之气,施
于君臣礼法之下,范升劾其不敬,罪奚辞焉?党闻春秋报雠之说,非君非父之惨,
称兵以与人相仇杀,党其北宫黝之徒与!黝固无严诸侯,党亦无严天子也。赐帛
而罢之,耻孰甚焉!帝覆载以容之,而党藐乎小矣。
王良应召而受禄,虽无殊猷,而恭俭以居大位,于君子之道尚不远矣。故君
子者,以仕为道者也,非夷狄盗贼,未有以匹夫而抗天子者也。范希文曰:“蛊
之上九,子陵有焉。”非其时而凭高以为尚,则“比之无首”而已矣,恶足法哉?
【一八】
来歙使隗嚣,愤然为危激之辞质责嚣,欲刺之,而嚣不能加害。史称歙有信
义,言行不违,往来游说,皆可覆按,故西州士大夫敬爱而免之。信义之于人大
矣哉!
士处纷争之世,往来传命而失信义者有二,而乱人不与焉。习于说术者,以
为荐朴诚于雄猜狙诈之前,则且视为迂拙而见诎;以巧驭巧,以辩驭辩,机发于
不测,而易以动人;而不知有尽之慧敌多方之诈,固不胜而适逢其怒也。又或胸
无主而眩于物者,两雄相猜,其中未易测也,而所争所欲,和与战、合与离,两
端而已,欲翕固张,薄为望而厚为责,有溢美溢恶之辞焉。乃无定情而惊其夸说,
因而信之,遂与传之,而固不可覆按也;则未有欺而欺者多矣,欺已露而追悔无
及也。是两者,失信失义而抑取憎于人者多矣。
故庄周非知道者,而其言游说则尽矣,勿传其溢词,而信义可以不失,歙其
明于此而持之固乎!履虎尾而不?至,素以往而已矣。
【一九】
建官之法,与选举用异而体合,难言之矣。省官将以息民,而士之待用者,
滞于进而无以劝人于善。不省,则一行之士,可自试以交奖于才能;然而役多民
劳,苦于不给,且也议论滋多,文法滋繁,责分而权不一,任事者难而事多牵制
以疑沮。吏省而法简,则墨吏暴人,拥权自恣,无以相察;而胥史豪强,易避就
以雠其奸。故一兴一废一繁一简之际,难言之也。
天下有定理而无定法。定理者,知人而已矣,安民而已矣,进贤远奸而已矣;
无定法者,一兴一废一繁一简之间,因乎时而不可执也。
乱之初息,不患士之不劝于功名也,而患其竞。一夫有技击之能,一士有口
舌刀笔之长,尝以试之纷纠之际而幸雠,效者接踵焉;而又多与以进取之涂,荡
其心志,则损父母、弃坟墓、舍田畴以冒进者不息。唯官省而难容,乃退安于静
处,而爵禄贵、廉耻兴焉。且也民当垫隘之余,偷安以自免之情胜。其有犯不轨
者,类皆暴横恣睢,恶显而易见;不则疲敝亡赖而不知避就者;未容有深奸奇巧,
诡于法而难于觉察者焉。则网疏吏寡,而治之也有余。抑百务[A061]创,而姑与
天下以休息,虽有不举,且可俟之生遂之余,则郡县阔远而事为不详,正以绥不
宁而使之大定,此则省官之法善矣。
若夫天下已定,人席于安矣,政教弛而待张矣;于斯时也,士无诡出歧涂以
幸功名之路,温饱安居而遂忘于进,则衣冠之胄,俊秀之子,亦且隳志于痒序,
而自限于农圃。非多为之员、广为之科,以引掖之于君子之途,则朴率之风,流
为鄙倍,而诗书礼乐不足以兴方起之才。且︹暴不足以逞,而匿为巧诈;豪民日
以磐固,而玩法自便;则百里一亭,千里一邑,长吏疏,掾督缺,而耳目易穷。
乃官习于简略,而事日以积,教化之详,衣衤如之备,官不给而无以齐民,事不
夙而无以待变。是则并官以慎选,而不能尽天下之才;省吏以息民,而无以理万
民之治;吝爵吝权之害,岂浅于滥冗哉?故曰:理有定而法无定,因乎其时而已。
光武建武六年,河北初定,江、淮初平,关中初靖,承王莽割裂郡县、改置
百官、苛细之后,抑当四海纷纭、蛇龙竞起之余,徼幸功名之情,中于人心而未
易涤,井省四百余县,吏职减损,十置其一,斯其时乎!斯其时乎!要之非不易
之法也。
【二○】
窦融之责隗嚣曰:“兵起以来,城郭皆为邱墟,生民转于沟壑,天运少还,
而将军复重其难,孤幼将复流离,言之可为酸鼻。”仁人之言,其利溥如此哉!
说人罢兵归附而以︹弱论,我居︹而孰甘其弱?激之已耳。以天命论,天视
听自民视听,置民不言,而托之杳茫之符瑞,妄人不难伪作以惑众,而乱益滋。
唯融之为言也如此,嚣虽不能听,而已怆于心,心怆而气夺矣。秦、陇之民闻之,
固将怨嚣而不乐为之死;汉之荷戈以趋、负粮以馈者,亦知上之非忍毒我,而祸
自彼发,不容已也。其利溥矣。
然而融之为此言也,则非以是为制嚣之柄,而离秦、陇之心使去嚣也。何以
知其然也?使融而操此以为术,则言之不能如是之深切;而融全河西以归命,实
践此言,以免民于死,非徒言也。窦氏之裔,与汉终始,一念之永,百年之泽矣。
【二一】
治之敝也,任法而不任人。夫法者,岂天子一人能持之以遍察臣工乎?势且
仍委之人而使之操法。于是舍大臣而任小臣,舍旧臣而任新进,舍敦厚宽恕之士
而任徼幸乐祸之小人。其言非无征也,其于法不患不相傅致也,于是而国事大乱。
江冯请令司隶校尉督察三公,陈元争之,光武听元而黜冯之邪说,可谓知治矣。
臣下之相容,弊所自生也;臣下之相讦,害所自极也。如冯之言,陪隶告其君长,
子弟讼其父兄,洵然三纲沦、五典ル,其不亡也几何哉!
大臣者,日坐论于天子之侧者也;用人行政之得失,天子日与酬辨,而奚患
不知?然而疑之也有故,则天子不亲政而疏远大臣,使不得日进乎前,于是大臣
不能复待天子之命而自行其意。天子既疏远而有不及知,犹畏鬼魅者之畏暗也,
且无以保大臣之必不为奸,而督察遂不容已。?冒疾苛?之小人,乃以挠国政而
离上下之心。其所讦者未尝不中也,势遂下移而不可止。藉令天子修坐论之礼,
勤内朝外朝之问,互相咨访,以析大政之疑,大臣日侍黼?,无隙以下比而固党;
则台谏之设,上以纠君德之愆,下以达万方之隐,初不委以毛鸷攻击之为,然而
面欺擅命之慝,大臣固有所不敢逞,又焉用督察为哉?
况大臣者,非一旦而加诸上位也。天子亲政,则其为侍从者日与之亲,其任
方面者,以其实试之功能,验之于殿最而延访之,则择之已夙,而岂待既登公辅
之后乎?唯怠以废政,骄以傲人,则大臣之得失不审,于是恃纠虔之法,以为不
劳而治也。于是法密而心离,小人进而君子危,不可挽矣。
【二二】
乘乱以起兵者,类不得其死,而隗嚣独保首领以终。嚣之所为,盖非犯阴阳
之忌而深天下之怨者,不亦宜乎!藉其子纯弗叛以逃,虽世其家可也。嚣之所以
不终事汉者,惩于更始之败而葸以失之也。以身托人,而何容易哉,则固不容不
慎;慎而过焉,遂成乎葸,于是而毁家存汉之心,不能固守而成乎逆。然而兵不
越陇,而毒未及于天下,郑兴、马缓、申屠刚去之而不留,来歙刺之而不杀,隐
然有名义在其心而不忘,其异于公孙述、张步、董宪之流远矣。惜哉,其不奉教
于窦融耳。卑屈而臣于公孙述,则势蹙而无聊之为也。其怙终而不听光武之招,
则愧于马、窦而恐笑其不夙也。葸而成乎愚,而固不安于戕忍诡随之为,乃以善
其死而免于显戮。天维显思、自求自取之谓也。
【二三】
任为将师而明于治道者,古今鲜矣,而光武独多得之。来歙刺伤,口占遗表,
不及军事,而亟荐段襄,曰:“理国以得贤为本。”此岂武臣之所及哉?歙也、
祭遵也、寇恂也、吴汉也,皆出可为能吏、人可为大臣者也。然而光武终不任将
帅以宰辅,诸将亦各安于??合而不欲与于鼎铉。呜呼!意深远矣。故三代以下,
君臣交尽其美,唯东汉为盛焉。
【二四】
苟为欲治之君,乐其臣之敢言者有矣,而敢言之士不数进。非徒上无能容之
也,言出而君怒,怒旋踵而可息矣,左右大臣得为居间而解之;藉其终怒不释,
乃以直臣而触暴君,贬窜诛死,而义可以自安且自伸也。唯上之怒有已时,而在
旁之怨不息,乘间进毁,且翘小过以败人名节,则身与名俱丧,逮及子孙族党交
游而皆受其祸,则虽有骨鲠之臣,亦迟回而[A092]于一言。故能容敢言者非难,
而能安敢言者为难也。
光武以支庶之余,起于南阳,与其人士周旋辛苦、百战以定天下,其专用南
阳人而失天下之贤俊,虽私而抑不忘故旧之道也。且南阳将吏,功成爵定,亦未
闻骄倨侈汰以乱大法,夫岂必斥远而防制之。乃郭?以疏远之臣,外任州郡,慷
慨而谈,无所避忌。曰:“当简天下贤俊,不宜专用南阳故旧。”孤立不惧赫奕
之阀阅,以昌言于廷,然而帝不怒也。且自邓禹以降,勋贵盈廷,未有忿疾之者,
?固早知其不足畏而言之无尤。诚若是,士恶有不言,言恶有不敢哉?诸将之贤
也,帝有以镇抚之也;奖远臣以忠鲠,而化近臣于公坦,帝之恩威,于是而不可
及矣。宋祖怀不平于赵普,而雷德骧犹以鼎铛见责,曲折以全直臣,而天子不能
行其意。?言之也适然,帝听之也适然,南阳勋旧闻之也适然。呜呼!是可望之
三代以下哉?
【二五】
建武十二年,天下已定,所未下者,公孙述耳。三方竞进,蹙之于成都,述
粮日匮,气日衰,人心日离,王元且负述而归我,此其勿庸劳师亟战而可坐收也
较然矣。触其致死之心,徼幸而犹图一逞,未易当也。吴汉逼成都而取败,必然
之势矣。光武料之于千里之外而不爽,非有不测之智也,知其大者而已。
故善审势者,取彼与我而置之心目之外,然后笼举而规恢之,则细微之变必
察;耳目骛于可见之形,而内生其心,则智役于事中,而变生于意外。诗云:
“不出于?。”出于?者,其明哲无以加焉。昆阳之拒寻、邑,邯郸之蹙王郎,
光武固尝以亟战得之矣,彼一时也。吴汉效之而恶得不败!
【二六】
公孙述之廷不可仕也;虽然,述非王莽比矣,不得已而姑与周旋以待时,不
亦可乎?李业、王皓、王嘉遽以死殉之,过矣。述之初据蜀也,犹未称帝,威亦
未淫也;察其割据之雄心,虑相污陷,夫岂无自全之术哉?乃因循于田里家室之
中,事至而无余地,居危乱之邦,无道以远害,畏溺而先自投于渊,介于石而见
几者若此乎?
谯玄荐贿以免,则尤可丑矣。处乱世而多财,辱人贱行以祈生,殆所谓“负
且乘致寇至”者与!哀、平之季,廉耻道丧,一变而激为吊诡,蜀人尤甚焉。匹
夫匹妇之谅,恶足与龚胜?其孤芳哉!
【二七】
晋平公喜其臣之竞,而师旷讥其不君。为人君者,欲其臣之竞,无以异于为
人父者利其子之争也。光武之诏任延曰:“善事上官,勿失名誉。”其言若失君
人之道,而意自深。延曰:“忠臣不和,和臣不忠,上下雷同,非陛下之福。”
(考异曰:延传作“忠臣不私,私臣不忠”。按高峻小史作“忠臣不和,和臣不
忠”,意思为长,又与上语相应,今从之。)然则尊卑陵夷,相矫相讦,以兴讼
狱而沮成事,抑岂天子之福乎?
夫欲使上官之履正而奉公也,但择其人而任之。夫既使居上位矣,天子无能
纳诸道而制其进退,乃恃下吏之?至戾以翘其过而为异同,于是乎相劝以傲,而
事之废兴,民之利病,法之轻重,人得操之以行其意。其究也,下吏抗上官而庶
民抗下吏,怨ゥ生,飞语兴,毁誉无恒,讼狱蜂起,天子亦何恃以齐天下,使网
在纲,有条而不紊乎?阴阳之气不和,则灾?生;臣民之心不和,则兵戎起。共、
?不和于舜、禹,管、蔡不和于周、召,如是而可以为忠臣乎?
光武欢息曰:“卿言是也。”为延之说所摇与?抑姑以取其一节之亢直而善
成其和衷与?以为治理之定论,则非矣。
【二八】
道非直器也,而非器则道无所丽以行。故能守先王之道者,君子所效法而师
焉者也;能守道之器者,君子所登进而资焉者也。王莽之乱,法物凋丧,公孙述
宾宾然亟修之。其平也,益州传送其瞽师、乐器、葆车、舆辇,汉廷始复西京之
盛。于此言之,述未可尽贬也。
述之起也非乱贼,其于汉也,抑非若隗嚣之已北面而又叛也。于一隅之地,
存礼乐于残缺,备法物以昭等威,李业、费贻、王皓、王嘉,何为视若戎狄乱贼
而拒以死邪?自述而言,无定天下之略,无安天下之功,饰其器,惘其道,徇其
末,忘其本,坐以待亡,则诚愚矣。自天下而言,群竞于智名勇功,几与负爪戴
角者同其竞?,则述存什一于千百,俾后王有所考而资以成一代之治理,不可谓
无功焉。马援,倜傥之士也,斥述为井蛙,后世因援之鄙述,而几令与孟知祥、
王建齿,不亦诬乎?
汉道中圮,而述储文物以待光武,五代涂炭,而李氏储文艺以待宋太宗,功
俱未可没也。宋失汴梁而钟律遂亡,乃者南都陷而浑仪遂毁,使当世而有公孙述
也,可勿执李、费二王之??以拒之也。
【二九】
高帝初入关,约法三章,“杀人者死”无待察其情,而壹之以上刑。盖天下
方乱,民狎于锋刃,挟雠争利以相杀者不可卒弭,壹之以死而无容覆勘,约法宽
而独于此必严焉,以止杀也。
王嘉当元、哀之世,轻殊死刑百一十五事,其四十二事,手杀人者减死一等。
建武中,梁统恶其轻,请如旧章。甚矣,刑之难言也。杀人一也,而所繇杀之者
异。有积忿深毒,怀贪竞势,乘便利而杀之者;有两相为敌,一彼一此,非我杀
彼,则彼杀我,偶胜而杀之者;有一朝之忿,虽无杀心,拳勇有余,要害偶中,
而遂成乎杀者。斯三者,原情定罪,岂可概之而无殊乎?然而为之法曰:察其所
自杀而轻重之。则猾民伏其巧辩,讼魁曲为证佐,赇吏援以游移,而法大乱。甚
矣,法之难言也。
夫法一而已矣,一故不可干也,以齐天下而使钦畏者也。故杀人者死,断乎
不可词费而启奸也;乃若所以钦恤民情而使死无余憾者,则存乎用法之人耳。清
问下民者,莫要乎择刑官而任之以求情之道。书曰:“刑故无小,赦过无大。”
故与过之分,岂徒幕外弯弓不知幕中有人而死于射之谓乎?横逆相加,操杀己之
心以来,而幸胜以免于推刃,究其所以激成而迫于势者,亦过之类也;猝然之忿
怒,︹弱殊于形体,要害不知规避,不幸而成乎杀者,亦过之类也。一王悬法于
上,而不开以减死之科;刑官消息于心,而尽其情理之别。则果于杀人者,从刑
故之条;而不幸杀人者,慎赦过之典。法不?而刑以祥,存乎其人,而非可豫为
制也。
夫法既一矣,而任用刑者之矜恕,则法其不行矣乎?而抑有道焉。凡断刑于
死者,必决于天子之廷,于是而有失出失入之罚,以儆有司之废法。既任吏之宽
恤,而又严失出以议其后,则自非仁人轻位禄而全恻隐者,不能无惕于中而轻贷
人以破法。夫有司者,岂无故而纵有罪以自丽于罚乎?非其请托,则其荐贿,廷
议持衡而二患惩,则法外之仁,可以听贤有司之求瘼,而何忍一人死复继之以一
人乎?若曰杀人而可不死也,人将相戕而不已也,而亡虑也。虽减死而五木加之,
犴狴拘之,流放徒隶以终其身,自非积忿深毒、怀贪竞势之凶人,亦孰乐有此而
昧于一逞也乎?
【三○】
治盗之法,莫善于缓;急者,未有不终之以缓者也。且盗之方发而畏捕也,
︹则相拒,弱则惊窜伏匿而莫测其所在。缓之而拒之气馁矣,不能久匿而复往来
于其邑里族党矣,一夫之力擒之而有余矣,吏不畏其难获而被罪也。人孰无恶盗
之情,而奚纵之?惟求之已急也,迫之以拒,骇之以匿,吏畏不获而被罪,而不
敢发觉,夫然后展转浸淫而大盗以起,民以之死,而国因以亡。
光武之法,吏虽逗留、回避、故纵者皆勿问,听以禽讨为效。牧守令长畏
忄耍选怯不敢捕者,皆不以为罪,只取获贼多少为殿最。唯匿蔽者乃罪之。此不
易之良法,而愚者弗能行久矣。
【三一】
张纯、朱浮议宗庙之制,谓礼为人子事大宗降其私亲,请除舂陵节侯以下四
亲庙,以先帝四庙代之。光武抑情从议,以昭穆祢元帝,而祠其亲于章陵,异于
后世之苟私其亲者,而要未合于礼之中也。
为人子者,必有所受命而后出为人后,内则受命于父以往,外则受命于所后
之父母而来,若哀帝之于成帝是已。故尊定陶为皇,而自绝于成帝,非也。若内
无所禀,外无所承,唯己之意与人之扳己而继人之统,此唯天子之族子,以宗社
为重,可以不辞,而要不得与受命出后者均。何也?父子之恩义,非可以己之利
与臣民之推戴而薄其所生,诬所后者以无命为有命也。况乎光武之兴,自以武功
讨篡逆而复宗礻方,其生也与元帝之崩不相逮,而可厚诬乎哉?成、哀、平不成
乎君者也,废焉可也。元帝于昭穆为诸父,而未有失德,勿毁而列于世,得矣;
以为己所后而祢之,不可也。光武之功德,足以显亲,南顿令而上虽非积累之泽,
而原本身之所自来,则视组绀以上而尤亲。尊者自尊也,亲者自亲也,人子不敢
以非所得而加诸亲。故组绀之祀,得用天子之礼乐,而特不追王。则南顿以上四
世之庙不可除,而但无容加以皇称而已。后世之礼,势殊道异,难执先代之相似
者以为法,而贵通其意。光武之事,三代所未有也,七庙之制,不必刻画以求肖
成周,节侯以下与元帝以上并祀,而溢于七庙之数,亦奚不可?所难者唯?祭耳。
然使各以其昭穆,君先臣后,从太祖而合食,礼原义起,岂与哀帝之厚定陶、欧
阳修之崇濮王、张孚敬之帝兴献,同其紊大分而伤彝伦乎?
若纯与浮之言大宗,则尤谬矣。大宗者,非天子之谓也。礼曰:“别子为祖,
继别为宗。”宗者,百世不迁;而天子之位,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乃至本支绝
而旁亲立,国中斩而支庶兴,初非世次相承而不可越。故天子始兴,而母弟为大
宗。尊者嗣位,亲者嗣宗。宗者,一姓之独尊也,位者,天下之同尊也,天子之
非大宗明矣。大宗无后,就大宗之支子以次而嗣,递相衍以百世,而昭穆不乱,
故以宗为重而绝其私亲。天子不与于宗子之中者也,嗣位也,非嗣宗也,不拘于
昭穆之次,孙可以嗣祖,叔父可以嗣从子者也。使汉而立大宗焉,抑唯高帝之支
子相承不绝,天下虽亡而宗不圮,非王莽所得篡,而光武亦弗能嗣焉。纯与浮不
考于周礼,合宗与位而一之,于周且悖,而况汉乎?疏漏寡闻,任气以矫时王之
制,其与欧阳修、张孚敬之说,异失而同归矣。
【三二】
王氏之祸烈矣!光武承之,百战而刘宗始延,惩往以贻后,顾命太子而垂家
法,夫岂无社稷之臣?而唯阴识,阴兴之是求。识虽贤,何知其不为莽之恭?识
虽不伪,能保后之外戚皆如识乎?饮堇而幸生,复饮以冶葛,卒使窦、梁、邓、
何相踵以亡汉。光武之明,而昏于往鉴如是者,何也?
帝之易太子也,意所偏私而不能自克,盈廷不敢争,而从臾之者,自郅恽之
佞外无人焉。若张湛者,且洁身引退以寓其不满之意矣。东海虽贤,郭况虽富而
自逸,光武不能以自信,周旋东海而优郭氏,皆曲意以求安,非果有?鸠之仁也。
于是日虑明帝之不固,而倚阴氏以为之援,故他日疾作,而使阴兴受顾命领侍中,
且欲以为大司马而举国授之。
呜呼!人苟于天伦之际有私爱而任私恩,则自天子以至于庶人,鲜不违道而
开败国亡家之隙,可不慎哉!卒之帝崩而山阳王荆果假郭况以称乱,则帝之托阴
氏以固太子之党,亦非过虑也。虽然,虑亦过,不虑亦过;虑以免一时之患,而
贻数世之危,固不如其弗虑也。
【三三】
汉之通西域也,曰“断匈奴右臂”。君讳其贪利喜功之心,臣匿其徼功幸赏
之实,而为之辞尔。夫西域岂足以为匈奴右臂哉?班固曰:“西域诸国,各有君
长,兵众分弱,无所统一,虽属匈奴,不相亲附,匈奴能得其马畜旃?,而不能
与之进退。”此当时实征理势之言也。
抑考张骞、傅介子、班超之伏西域也,所将不过数十人,屯田之卒不过数百
人,而杀其王、破其国翱翔寝处其地而莫之敢雠。若是者,曾可以为汉而制匈奴
乎?可以党匈奴而病汉乎?且匈奴之犯汉也,自辽左以至朔方,横亘数千里,皆
可阑入,抑何事南绕玉门万里而窥河西?则武帝、张骞之诬也较著。光武闭关而
绝之,曰:“东西南北自在也。”灼见其不足为有无而决之矣。
夷狄而为中国害,其防之也,劳可不恤,而虑不可不周。如无能害而徼其利,
则虽无劳焉而祸且伏,虽无患焉而劳已不堪,明者审此而已矣。宋一亡于金,再
亡于元,皆此物也。用夷攻夷,适足以为黠夷笑,王化贞之愚,其流毒惨矣哉!
【三四】
光武之于功臣,恩至渥也,位以崇,身以安,名以不损,而独于马援寡恩焉,
抑援自取之乎!
宣力以造人之国家,而卒逢罪谴者,或忌其︹,或恶其不孙,而援非也,为
光武所厌而已矣。老氏非知道者,而身世之际有见焉。其言曰:“功成名遂身退。”
盖亦察于阴阳屈伸之数以善进退之言也。平陇下蜀,北御匈奴,南定交耻,援未
可以已乎?武?之乱,帝愍其老而不听其请往,援固请而行。天下已定,功名已
著,全体肤以报亲,安禄位以戴君,奚必马革裹尸而后为愉快哉!光武于是而知
其不自贵也;不自贵者,明主之所厌也。夫亦曰:苟非贪俘获之利,何为老于戎
马而不知戒乎?明珠之谤,有自来矣。老而无厌,役人之甲兵以逞其志,诚足厌
也。故身死名辱,家世几为不保,违四时衰王之数,拂寒暑进退之经,好战乐杀
而忘其正命,是谓“逆天之道”。老氏之言,岂欺我哉?
易之为教,立本矣,抑必趣时。趣之为义精矣,有进而趣,时未往而先倦,
非趣也;有退而趣,时已过而犹劳,非趣也。“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
之嗟,凶。”援之谓与!
【三五】
事难而易处之则败,事易而难图之亦败。易其难者,败而知其难,将改图而
可有功;难其易者,非急悔而姑置焉,易者将成乎难,而祸不息矣。
武陵蛮之叛也,刘尚之全军偾焉,马成继往而无功焉,马援持之于壶头,而
兵之死者大半,援亦殒焉。及乎援已死,兵已疲,战不可,退不能,若有旦夕歼
溃之势;而宗均以邑长折简而收之,群蛮帖服,振旅以还,何其易也!其易也,
岂待今日而始易哉?当刘尚、马援之日,早已无难忄?伏,而贪功嗜杀者不知耳。
使非均也,以疲劳之众与蛮固争,蛮冒死以再覆我军,虽饥困而势已十倍矣。
呜呼!一隅之乱,坐困而收之,不劳而徐定。庸臣张皇其势以摇朝廷之耳目,
冒焉与不逞之虏争命,一溃再溃,助其焰以燎原,而遂成乎大乱。社稷邱墟,生
民左衽,厉阶之人,死不偿责矣。
【三六】
汉诏南单于徙居西河美稷,人极之毁,自此始矣。非但其挟戎心以乘我也,
狎与之居而渐与之安,风俗以蛊,婚姻以乱,服食以淫,五帝、三王之天下流?
解散,而元后父母之大宝移于非类,习焉而不见其可耻也,间有所利而不见其可
畏也。技击诈谋,有时不逮,?沫狎?,或以示恩,而且见其足以临我;愚民玩
之,黠民资之,乃至一时之贤豪,委顺而趋新焉。迤及于千岁以后,而忘其为谁
氏之族矣。臧宫、马武请北伐,光武曰:“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柰之何延
之于萧墙之内也!
【三七】
明帝英敏有余,而蕴藉不足,光武选师儒而养以六经之教,得其理矣,然而
张佚、桓荣未足以称此。岂当时无间起之豪杰,守先王之道以待学者,可以为王
者师乎?抑有其人而光武未之能庸也。
奚以知佚、荣之不称也?帝欲使阴识傅太子,张佚正色而争之,是矣。帝遂
移太傅之命以授佚,自非圣人以天自处而无疑,与夫身为懿亲、休威与俱而无容
辞,未有可受命者也。佚乃自博士超擢居之而不让,恶可以为帝王师!桓荣受少
傅之车马印绶,陈之以诧诸生,施施然曰:“今日所蒙,稽古之力也,可不勉哉!”
抱君子谋道之忧者,闻斯言也,有不汗面者乎?而足以为帝王师乎?
呜呼!师道之难也,于蒙之象见之。人心之险,莫险于利禄之得失;惟以艮
止之德,遏欲以静正,不获其身,不见其人,而后夏楚收威,行于胄子。身教立,
诚心喻,德威著,塞蒙心之贪戾,而相沐以仁让。故曰:“蒙以养正,圣功也。”
身之不正,何以养人哉?荣与佚区区抱一经以自润,欲以动太子之敬信,俾忘势
让善而宜人,讵可得乎?赖明帝之不为成帝也,非然,荣与佚之情,亦奚以愈于
张禹邪?故曰:“能自得师者王。”光武之豫教,太子之尊师,而所得仅若此,
王道之所以不兴与!
【三八】
以祖妣配地只于北郊,汉之乱典也。光武以吕后几危刘氏,改配薄后,乱之
乱者也。吕氏之德,不足以配地矣,薄后遂胜任而无歉乎?开国之君,配天而无
歉者,非以其能取天下贻子孙也。宇内大乱,庶民不康,三纲沦,五典ル,天莫
能复其性;暴政夺人居食,兵戎绝其生齿,地莫能遂其养;王者首出,诛恶削潜,
以兵治而期于无兵,以刑治而期于无刑;饥者食,寒者衣,散之四方者逸以居,
于是而得有其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以相亲而相逊;代天以奠兆民,而相天
地之不足,则臣子推崇之以配天,以是为与天通理也。母后,一姓之妣也,配祖
于宗庙而私恩伸矣。位非其位也,君授之也;德非其德也,元后为民父母,母道
亦君所任,非后所任也。吕后不足以配地,薄后其能堪此乎?故曰乱也。
象之不仁,舜不得不以为弟,丹朱之不肖,尧不得不以为子,天伦者受之于
天,非人所得而予夺者也。夫妇之道,受命于父母,而大昏行焉;出以其道,而
自夫制焉。为人子孙而逆操其进退,己不道而奚以治幽明哉?文姜之逆也,而春
秋书曰“夫人”。僖公致成风以抑哀姜,而春秋书曰“用致”。吕后之罪,听后
世之公论,非子孙所得黜也;薄后非高帝之伉俪,非子孙所得命也。告祠高庙,
退吕进薄,幸先君之无知,唯己意以取必焉。舜不能使瞽瞍之不子象,而光武能
使高帝之不妻吕后哉?慕容垂追废可足浑氏,崔鸿讥其以子废母,致其子宝弑母
而无忌。人君垂家法以贻子孙,顺天理而人情自顺,大义自正。如谓光武借此以
儆宫闱,乃东汉之祸,卒成于后族,徒为逆乱,而又奚裨邪?故曰乱之乱者也。
●卷七
○明帝
【一】
明帝即位之元年,率百官朝于先帝之陵,上食奏乐,郡国计吏以次占其谷价
及民疾苦,遂为定制。迨后灵帝时,蔡邕从驾上陵,见其威仪,察其本意,欢明
帝至孝恻隐之不易夺,而古不墓祭之未尽也,邕于是乎知通矣。
夫云古不墓祭,所谓古者,自周而言之,盖殷礼也。孔子于防墓之崩,泫然
流涕曰:“古不修墓。”其云古者,亦殷礼也。孔子殷人也,而用殷礼,示不忘
故也。然而泫然流涕,则圣人之情亦见矣。殷道尚鬼,贵神而贱形,礼魂而藏魄,
故求神以声,坐尸以献,是亦一道也,而其弊也,流于墨氏之薄葬。若通幽明一
致而言之,过墓而生哀,岂非夫人不自已之情哉!
且夫谓神既离形而形非神,墓可无求,亦曰魂气无不之也。夫既无不之矣,
则亦何独墓之非其所之也?朝践于堂,事尸于室,祝祭于礻方,于彼乎,于此乎,
孝子之求亲也无定在,则墓亦何非其所在。始死之设重也,瓦缶也;既虞而作主
也,桑栗也;土木之与人,异类而不亲,而孝子事之如父母焉,以为神必依有形
者以丽而不舍也;岂ム形之所藏,曾瓦缶桑栗之不若哉?墓者,委形之藏也;孙
者,委形之化也。以为非其灵爽之故,则皆非故矣;以为形之所委,则皆其体之
遗矣;事尸之礼,以孙为形之遗而事之如生,乃于其形之藏而弃之于朽壤乎?夫
物各依于其类,不得其真,则以类求之。形之与神,魂之与魄,相依不舍以没世,
则神如有依,不违此也审矣。
孝者,生于人子之心者也;神之来格者,思之所成也;过墓而有哀怆之情,
孝生于心,而神即于此成焉。且也,是形也,为人子者寒而温之,暑而清之,疾
痛疴痒而抑搔之,事之生平,一旦而朽壤置之,曰有尊形者在焉,其情恝,其道
过高而亡实。庄也、墨也,皆尝以此为教,而贼人恻隐之良;虽为殷道,自匪殷
人,何为效之哉?子曰:“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损益于礼之中,而不
伤仁义,百世之后,王者有作,前圣不得而限之矣。故曰:“丧,与其易也宁戚。”
执古礼以求合,抑情以就之,易之属也;情有所不忍,虽古所未有而必伸,戚之
属也;守章句以师古者,又何讥焉!
【二】
养老之典,有本有标,文其标也;文抑以动天下之心而生其质,则本以生标,
标以荫本,枝叶荣而本益固矣。养老于痒,袒而割牲,执酱而馈,执爵而?,标
也。制民田里,教之树畜,免其从政,不饥不寒,而使得养其老,本也。王者既
厚民之生,使有黍稷、酒醴、丝絮、鸡豚可以养其老矣;然恐民之怙其安饱,而
孝弟之心不生也,于是修其礼于太学,躬亲执劳,忄亨宪乞言,以示天子之必有
尊,而齿为天下之所重,乃以兴起斯民之心而不敢凭壮以遗老,则标以荫本而道
益荣。明帝修三老五更之礼,养李躬、桓荣尽敬养之文,于时之天下,果使家给
户饶遂其衣帛食肉以奉其父母乎?抑尚未也?民未给养而徒修其文,则固无以兴
起孝弟而虚设此不情之仪节矣。虽然,文与质相辅以成者也;本与标相扶以茂者
也。以天下之未给而不遑修其礼焉,俟之俟之,而终于废坠矣。修其文以感天下
之心,抑可即此以自感其心,俯仰磬折之下,顾文而思之,必有以践之,而仁泽
之下流,亦将次第而举矣。明帝之时,内寇靖,边陲无警,承光武之余泽,犹挹
水于江、承火于燧也。则文以滋质,标以荫本,亦不得曰虚致此不情之仪节也。
乃若其不可者,记曰:“敬老为其近于父也。”以近父故敬,则敬老以父而推尔。
光武崩,曾未期年,而雍容于冠冕笙磬之下,不已急乎!躬与荣凭几受馈,而寝
门之视膳,天夺吾欢,则固有よ怛而不宁者。明帝、东平王苍皆斩焉衔恤之子也,
王亟请之,帝辄行之,无已泰乎!是则斫本而务其末也。
【三】
明帝永平三年,以左冯翊郭丹为司徒,郡守人为三公,循西汉之制也,而尤
不待内迁而速拔之以升。其后邢穆、鲍昱皆以太守践三公之位,其重吏事也甚矣。
是道也,以奖郡守,使劝进于治理,重其权而使安于其职则得也;若以善三公之
选,则有不贵于此者,何也?道者,事之纲也,天下者,郡之积也。即事而治之,
目与纲并举而不可有遗;即道而统之,举其纲而不得复察其目;此郡守三公详简
之殊也。以郡守纤悉必察之能,赞君道而摄大纲,则琐细而亏其大者多矣。
五方之政,刚柔之性异于天,饶瘠之产异于地,一郡之利病,施于百里以外,
则利其病而病其利。郡守之得民也,去其郡之病以兴其利,而民心悦矣。遂以概
之于天下,是强山国以舟、泽国以车,徒为病而或足以毙也。然则郡守果贤,固
未可坐论清宫,而平章四海。况乎名之所自成,实之所自损,黄霸之贤,且以分?
雀之欺为鼎足羞,况不能如霸者,而遽以宗社托之乎?是则旦郡守而夕三公,庙
堂无广大从容之化,其弊也,饰文崇法以伤和平正直之福,非细故也。明帝勤吏
事,而不足与于治道,未可为后世择相法也。
【四】
宗均去槛?,而九江之虎患息,其故易知也。人与虎争,而人固不胜矣。槛
?者,人所与虎争之具也,有所恃而轻与虎遇,蹈危而不觉,虎与人两毙之术也。
均之令曰:“江、淮之有猛兽,犹北土之有鸡豚。”谓其繁有而不可使无也。常
存一多虎于心目,而无恃以不恐,则自远其害。推此道也,以治民之奸可矣。
故其论治,谓文法廉吏不足以止奸,亦以鸡豚视奸而奸者诎,与天下息机而
天下之机息也。文法之吏,恃文法以与奸竞而固不胜;廉吏恃廉以弗惧于奸,而
奸巧以伤之;惟其有恃也,而遂谓奸之不足防也。挈大纲,略细法,讼魁猾胥不
得至于公廷矣,奚以病吾民哉?均之所挟持者弘远矣。刘先主、诸葛武侯尚申、
韩,而蜀终不竞,包拯、海瑞之ぉ疾,尤其不足论者已。
【五】
楚王英始事浮屠,而以反自杀;笮融课民盛饰以事浮屠,而以劫掠死于锋刃;
梁武帝舍身事浮屠,而以挑祸乐杀亡其国;邪说暗移人心,召祸至烈如此哉!
浮屠之教,以慈愍为用,以寂静为体,以贪、嗔、痴为大戒。而英、融、梁
武好动嗜杀,含怒不息,迷乎成败以召祸,若与其教相反,而祸发不爽,何也?
夫人之心,不移于迹,而移于其情量之本也。情量一移,反而激之,制于此者,
大溃于彼,溃而不可复收矣。浮屠之说,穷大失居,谓可旋天转地而在其意量之
中,则惟意所规,无不可以得志,习其术者,侈其心而无名义之可守。且其为教
也,名为慈而实忍也;发肤可忍也,妻子可忍也,君父可忍也,情所不容已而急
绝之,则愤然一决而无所恤矣。
又其为说也,禁人之欲而无所择;于是谓一饮、一食、一衣、一宿,但耽著
而无非贪染也。至于穷极无厌,毒流天下,而其为贪染,亦与寸丝粒米之贪同其
罪报而无差别。则既不能不衣食以为物累,又何惮于穷极之贪饕而不可为乎?迫
持之,则举手扬目而皆桎梏;宽假之,则成毁一同,而理事皆可无碍,心亡罪灭
而大恶冰释,暴逆凶悖无非梦幻泡影,一悟而悉归于空。故学其学者,未有不
?至戾以快于一逞者也。
桎梏一脱,任翱翔于剑锋虎吻以自如一真法界,放屠刀、出淫坊,而即获法
身。操之极而继以纵,必然之势也。英何惮而不反,融何恤而不掠,衍何忌而不
纳叛怒邻以驱民于锋刃哉?赵阅道、张子韶、陆子静之不终于恶,幸也;王钦若、
张商英、黄潜善,则已祸人家国矣。
【六】
让国之义,伯夷、泰伯为昭矣,子臧、季札循是以为节,而汉人多效之。丁
鸿逃爵,鲍骏责之曰:“春秋之义,不以家事废王事。”允矣,而犹未尽也。汉
之列侯,非商、周之诸侯也。古之诸侯,有其国,君其民,制其治,盖与天子迭
为进退者也,君道也。汉之列侯,食租衣税,而无宗社人民之守,臣道也。君制
义,臣从义,从天子之义,非己所得制也。古之诸侯,受之始祖,天子易位,而
国自如。汉之列侯,受之天子,天子失天下,则不得复有其封。国非己所得私也,
何敢以天子之爵禄唯己意而让之也。
且君子之让国,非徒让其禄也。叔齐之贤,王季、文王之德,故伯夷、泰伯
以保国康民兴王制治之道德勋名让之。若禄,则己所不屑,而可以非分之得污弟
为爱弟乎?鸿弟盛而贤也,不必侯而可以功名自见也;如其不能,则亦温饱以终
身而已矣。禄食者,箪食豆羹之类也,让者小而受者?鬼,商、周之义,恶可效
之后世乎?读古人书,欲学之,而不因时以立义,鲜不失矣。子曰:“以与尔邻
里乡党乎!”受列侯之封,分禄以与弟,斯得矣,侯岂鸿所得让者哉?
【七】
史有溢词,流俗羡焉,君子之所不取。纪明帝之世,百姓殷富,曰“粟斛三
十钱”。使果然也,谋国者失其道,而民且有馁死之忧矣。
一夫之耕,中岁之获,得五十斛止矣。(古之斛,今之石也。)终岁勤劳,
而仅得千五百钱之利,口分租税徭役出于此,妇子食于此,养老养疾死葬婚嫁给
于此,盐酪耕具取于此,固不足以自活,民犹肯竭力以耕乎?所谓米斛三十钱者,
尽天下而皆然乎?抑偶一郡国之然而诧传之也?使尽天下而皆然,尚当平籴收之,
以实边徼,以御水旱,而不听民之狼戾。然而必非天下之尽然也,则此极其贱,
而彼犹踊贵,当国者宜以次输移而平之,讵使粟死金生,成两匮之苦乎?
故善为国者,粟常使不多余于民,以启其轻粟之心,而使农日贱;农日贱,
则游民商贾日骄;故曰:“粟贵伤末,粟贱伤农。”伤末之与伤农,得失何择焉?
太贱之后,必有饿殍,明帝之世,不闻民有馁死之害,是以知史之为溢词也。虽
然,亦必有郡国若此者矣,故曰谋国者失其道也。
【八】
广陵王荆、楚王英、淮阳王延,以逆谋或诛或削。夫三王者诚狂悖矣;乃观
北海王睦遣中大夫入觐,大夫欲称其贤,而欢曰:“子危我哉!大夫其对以孤声
色狗马是娱是好,乃为相爱。”则明帝之疑忌残忍,夫亦有以致之也。
且三王者,未有如濞、兴居之弄兵狂逞也,绥之无德,教之无道,愚昧无以
自安,而奸人乘之以告讦,则亦恶知当日之狱辞,非附会而增益之哉?楚狱兴而
虞延以死,延以舜之待象者望帝,意至深厚也,而不保其生。寒朗曰:“公卿口
虽不言,而仰屋窃欢。”则臣民之为寒心者多矣。作图谶,事淫祀,岂不可教,
而必极无将之辟以加之,则诸王之寝棘履冰如睦所云者,善不敢为,而天性之恩
几于绝矣。
西京之亡,非诸刘亡之也;汉之复兴,诸刘兴之也。乃独于兄弟之间,致其
猜毒而不相舍,闻睦之言,亦可为之流涕矣。身没而外戚复张,有以也夫!
【九】
班超之于西域,戏焉耳矣;以三十六人横行诸国,取其君,欲杀则杀,欲禽
则禽,古今未有奇智神勇而能此者。盖此诸国者,地狭而兵弱,主愚而民散,不
必智且勇而制之有余也。万里之外,孱弱之夷,苟且自王,实不能逾中国一亭长。
其叛也,不足以益匈奴之势;其服也,不足以立中夏之威;而欺弱凌寡,挠乱其
喙息,以诧奇功,超不复有人之心,而今古艳称之,不益动妄人以为妄乎?发穴
而攻蝼蛄,入沼而捕鳅?,曰:“智之奇勇之神也。一有识者笑之久矣。”
光武闭玉门,绝西域,班固赞其盛德。超,固之弟也。尝读固之遗文,其往
来报超于西域之书,述窦宪殷勤之意,而羡其远略,则超与固非意异而不相谋也。
其立言也如彼,其兄弟相奖、诬上徼幸以取功名也如此,弄文墨趋危险者之无定
情,亦至此乎!班氏之倾危,自叔皮而已然,流及妇人而辩有余,其才也,不如
其无才也。
○章帝
【一】
陈汤幸郅支之捷,傅介子徼楼兰之功,汉廷议者欲绌而勿录,可矣;介子、
汤无所受命,私行以徼幸,既已遂其所图,而又奖之,则妄徼生事之风长,而边
衅日开。若第五伦之欲弃耿恭也,则无谓矣。
恭之屯车师也,窦宪奏遣之,明帝命之。金蒲城者,汉所授恭使守者也;车
师叛,匈奴骄,围之经年,诱以重利,胁以必死,而恭不降。车师之屯,其当与
否,非事后所可归咎于恭也;恭所守者,先帝之命,所持者汉廷之节,死而不易
其心,斯不亦忠臣之操乎!车师可勿屯,而恭必不可弃,明矣。伦独非人臣子与?
而视忠于君者,如芒刺之欲去体,何也?鲍昱之议是已,然犹未及于先帝之命也。
山陵无宿草,忿疾而委其衔命之臣于原野,怨怼君父以寄其恶怒于孤臣,伦之心,
路人知之矣。伦之操行矫异,无孝友和顺之天良,自其薄待从兄以立名而已然,
是讵足为天子之大臣乎?
【二】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道者,刚柔质文之谓也。刚柔质文,皆道之用也,
相资以相成,而相胜以相节。则极重而必改,相制而抑以相生,消息之用存乎其
间;非即有安危存亡之大,则俟之三年而非需滞,于是而孝子之心遂,国事亦不
以相激而又堕于偏。明帝之明察,诚有过者;而天下初定,民不知法,则其严也,
乃使后人可得而宽者也。章帝初立,鲍昱、陈宠急挢先君之过,第五伦起而持之,
视明帝若胡亥之惨,而己为汉高,章帝听而速改焉,将不得复为人子矣。
人君当嗣位之初,其听言也,尤不容不慎也。臣下各怀其志于先君之世,而
或不得逞,先君没,积愤懑以求伸,遂若鱼之脱于钩,而唯其洋洋以自得。斯情
也,名为谋国,而实挟怨怼君父之心,幸其死以鸣豫者也。为人子者,奈何其殉
之!且君而尚宽弛与,则人臣未有不悦矣;君而尚严察与;则人臣未有不怨矣。
故察吏治、精考?、修刑典,皆臣下之所大不利焉者;幸先君之没,属望于新君,
解散法纪以遂其优游,啧有烦言,无所顾忌;立心若此,而殉之以干臣民之誉,
过听之病,成乎忘亲,而可不慎哉!
明帝之过于明察也,非法外而加虔刘,如胡亥之为也,尽法而无钦恤之心耳。
其法是,其情则过;其情过,其法固是也。即令大狱之兴,罹于囚隶者,有迫待
矜释者焉;章帝自得以意为节宣,姑即事而贷之,渐使向宽,以待他日;则先帝
之失不章,嗣君之孝不损,而臣民之禁忌乐育,亦从容调燮以适于中,无或骤释
其衔勒,以趋于痿Φ,俾奸宄探朝廷之意旨,以罔戒于吞舟。今陈宠之言曰:
“荡涤烦苛之法。”帝之诏曰:“进柔良,理冤狱。”皆唯亟反明帝以表异。君
若臣相劝于纵弛,一激一反,国事几何而不乱哉!
故刚柔文质,道原并建,而大中即寓其间。因其刚而柔存焉,因其文而质立
焉,有道者之所尚也。怀忿怼而遽更张之,如攻仇雠,如救暴乱,大快于一时,
求逞而不忌,其弊也,又相反而流以为天下蠹。为此说者佞人也,明主之所放流
者也。此道不明,唐、宋以降,为君子者,矫先君之枉以为忠孝,他日人更矫之,
一激一随,法纪乱,朋党兴,国因以敝。然后知三年无改之论,圣人以示子道也,
而君道亦莫过焉矣。
【三】
称母后之贤,至明德马后而古今无异词,读其诏,若将使人涕下者,后盖好
名而巧于言者也。建初二年大旱,言者以为不封外戚之故,奸人邪说,言之而罔
所?鬼忌,亦至此哉!
夫人不从上之言,而窥上之心以为从,久矣;言者之无?鬼忌,有致之者也。
章帝屡欲封诸舅,后屡却之,受封已定,复有万年长恨之语,人皆以谓封诸马者
章帝强为之,非后意也。乃后没未几,奏马防兄弟奢侈逾僭,悉免就国,且有死
于考掠者,同此有司,而与大旱请封之奏邈不相蒙也。奸人反覆以窥上意,则昔
之请封,为后之所欲;后之劾治,为章帝之所积愤而欲逞,明矣。是以知帝之强
封诸舅,阳违后旨,而实不获已以徇母之私也。
车骑之盛,丁宁戒责,而操国之兵柄,讨羌以为封侯地,第五伦争之而不克;
兵柄在握,大功既建,复饰恭俭以要誉;此王莽之故智,后所属望于诸马者将在
是乎!东京外戚之害,遂终汉世,而国繇以亡,自马氏始,后为之也。故言不足
以征心,誉不足以考实。马后好名而名成,工于言而言传,允矣其为“哲妇”矣。
哲妇之尤,当时不觉,后世且不知焉,以欺世而有余,可不畏哉!
【四】
论守令之贤,曰清、慎、勤,三者修,而守令之道尽矣乎?夫三者,报政以
优,令名以立,求守令之贤,未有能置焉者也。虽然,持之以为标准,而矜之以
为风裁,则民之伤者多而俗以诡,国亦以不康。矜其清,则待物也必刻;矜其慎,
则察物也必细;矜其勤,则求物也必烦。夫君子之清、清以和,君子之慎、慎以
简,君子之勤、勤以敬其事,而无位外之图。于己不浼,非尽天下而使严于箪豆
也;于令不妄,非拘文法而求尽于一切也;于心不逸,非颠倒鸡鸣之衣裳,以使
人从我而不息也。君子修此三者,以宜民而善俗,用宰天下可矣。然而课政或有
所不逮,而誉望减焉,名实之相诡久矣。第五伦言“陈留令刘豫、冠军令驷协务
为严苦,吏民愁怨,议者反以为能”,谓此也。使豫与协不?其曲廉小谨勤劳之
迹,岂有予之以能名者?欲矫行以立官坊而不学,则三者之蔽,民愁而俗诡。故
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弦歌兴而允为民父母,岂仅恃三者哉!
【五】
纳谏之道,亦不易矣。君无爵赏以劝之,则言者不进;以爵赏劝之,言者抑
不择而进;故纳谏难也。抑有道于此,士之有见于道而思以匡君者,非以言雠爵
赏也,期于行而已矣。故明君行士之言,即所以报士,而爵赏不与焉。子曰:
“君子不以言举人。”此之谓与!
且夫进言者,绳君之愆而匡之,则言虽未工而知其为忠直之士,心识其人,
而以爵赏继其后,其失焉者鲜矣。若夫所言者,求群臣之得失而抑扬之,取政事
之沿革而敷陈之,其言允,洵可行矣,而人之贤不肖未可知也。此而以爵赏酬焉,
则佞人杂进而奚保其终哉?
抑其言是矣,其人非不肖矣,因其言之不讳,而置之左右,使旦夕纳诲焉。
上既唯言是取,人且引言为已任而欲终其敢言之名,于是吹求在位者无已,而毛
举庶务之废兴以为言资。将有事止于此,而言且引之以无穷,非奸而斥之奸,非
贤而奖之贤;事不可废而欲已之,事不可兴而欲行之;荒唐苛细之论,皆以塞言
之员,而国是乱。故言者可使言也,未可使尽言也;可使尽言也,不可使引伸为
无已之言也。斟酌之权,在乎主心,乐闻谏而不导人以口给,爵赏之酬,其可轻
乎哉!
章帝于直言极谏之士,补外吏而试其为,非无以酬之,而不引之以无涯之辩,
官守在而贤不肖抑可征焉,庶几得之。
【六】
与贤者在于得人,与子者定于立嫡,立嫡者,家天下一定之法也。虽然,嫡
子不必贤,则无以君天下而保其宗祜,故必有豫教之道,以维持而不即于咎。太
甲颠覆典刑,而终迁仁义,以伊尹也。乃夫人气质之不齐,则固有左伊尹右周公
而不能革其恶者。和峤困于晋惠帝之愚;而教且穷,故汉元、晋武守立适之法,
卒以亡国。则知适子之不可教,而易之以安宗社,亦讵不可,古之人何弗虑而守
一成之亻刑以不通其变乎?君子所垂法以与万世同守者,大经而已。天下虽危,
宗社虽亡,亦可听之天命而安之。何也?择子之说行,则后世?匿宠嬖而易元良,
为亡国败家之本,皆托之以济其私。君子不敢以一时之利害,启无穷之乱萌,道
尽而固可无忧也。
光武以郭后失宠而废太子︹,群臣莫敢争者。幸而明帝之贤,得以掩光武之
过。而法之不臧,祸发于异世,故章帝废庆立肇,而群臣亦无敢争焉。呜呼!肇
之贤不肖且勿论也,章帝崩,肇甫十岁,而嗣大位,欲不倒太阿以授之妇人而不
能。终汉之世,冲、质、蠡吾、解渎皆以童昏嗣立,权臣哲妇贪幼少之尸位,以
唯其所为,而东汉无一日之治。此其祸章帝始之,而实光武贻之也。故立适与豫
教并行,而君父之道尽。过此以往,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而又奚容亿计哉!
【七】
不测之恩威无常经,谋略之士所务也,谓足以震人于非所期而莫敢不服。虽
然,岂足恃哉?张纡守陇西,羌人反,其酋号吾首乱入寇,追而生得之,纡释之
遣归;已而迷吾寇金城塞,纡与战,败之,迷吾将人众诣临羌纳降,纡以毒酒杀
之。战而获,则释之;降而来,则杀之;纡以是为不测之恩威也。于是而羌祸之
延于秦、陇者几百年而后定。一生一杀,不可测者如是也,彼将何据以为顺逆之
从哉?
战而禽,禽而释,何惮乎不战;胜可以逞,败犹可以生也。降而来,来而杀,
何利乎降;降而必死,不如战而得生,其不决计相寻于死斗者鲜矣。故恩威者,
必有准者也,在己可白,而在物可信也。感其恩者不渝,畏其威者不可犯,乃以
服天下而莫敢不服。尚勿轻言不测哉!
【八】
西汉之衰自元帝始,未尽然也;东汉之衰自章帝始,人莫之察也。元帝之失
以柔,而章帝滋甚。王氏之祸,非元帝启之,帝崩而王氏始张;窦宪之横,章帝
实使之然矣。第五伦言之而不听;贵主讼之,怒形于言,不须臾而解;周纡忤窦
笃而送诏狱;郑弘以死谏,知其忠,问其疾,而终不能用。若此者,与元帝之处
萧、张、弘、石者无以异。而元帝之柔,柔以己也,章帝之柔,柔以宫闱外戚也,
章帝滋甚矣。托仁厚而溺于床第,终汉之世,颠越于妇家,以进奸雄而陨大命,
帝恶能辞其咎哉?
曹子桓曰:“明帝察察,章帝长者。”为长者于妇人姻娅之间,脂韦嚅??
以解乾纲,恶在其为长者哉:范晔称帝之承马后也,尽心孝道。乃合初终以观之,
帝亦恶能孝邪!马后崩未几,而马氏被谴,有考击以死者矣。是其始之欲封诸舅、
后辞而不得也,非厚舅氏也,面柔于马后之前,而曲顺其不言之隐也。其终之废
马氏于一旦也,非忘母恩也,窦氏欲夺其权,面柔于哲妇之前,而替母党以崇妻
党也。于母氏,柔也;于诸父昆弟,柔也;于床闼,柔也;于戚里,柔也;于臣
民,柔也;于罪罟,柔也;虽于忠直之士,柔也;亦无异于以柔待顽谗者也。柄
下移而外戚宦寺怙恩以逞,和、安二帝无成帝之淫昏,而汉终不振,章帝之失,
岂在元帝下哉?
【九】
明帝车驾屡出,历兖、非、冀、豫、徐、荆之域,章帝踵之,天下不闻以病
告,然天下亦恶能不病哉!供亿有禁,窥探有禁,践蹂有禁;能禁者乘舆也,不
能尽禁者从官也,不可必禁者军旅也、台隶也,天下恶能不病也!天子时出巡游,
则吏畏觉察而饰治,治可举矣。乃使果有循吏于此,举大纲而缓细目,从容以綦
乎治,而废者未能卒兴,且无以酬天子之省视;于是巧宦以逃责者,抑将缘饰其
末而置其本,以徒扰吏民;天下恶能不病也!
光武之明以立法,二帝之贤以继治,岂ム不念此,而乐为驰驱以病民者,何
也?光武承乱而兴,天下盗贼蜂起,己亦繇之以成大业,故重有疑焉,冀以躬亲
阅历,补罅整纷,而销奸桀之心,以是为建威销萌之大计焉耳。乃国用耗于刍
?长,小民狎其举动,羌祸一起,军兴不给,张伯路一呼于草泽,数年而不解,
蔓延相踵,垂及黄巾之起,而汉遂亡。盗贼横行,以丧天下,前此未有而自汉始
之。然则厚疑天下,而恃目击足履以释忧,徒为召忧之媒,亦何益乎?
有虞氏五载一巡守,岁不给于道途,所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也。周制:
十有二年,王乃时巡。历三傅而昭王以死,四传而穆王以荒。封建之世,天子之
治,止千里之畿,则有暇以及远。五服之君,各专刑赏之柄,则遥制而不能。然
且非虞舜、成王而利不偿害。况以一人统天下而耳目易穷,自非廓然大公、推诚
以听监司郡县之治,未有能消天下之险阻者也。又况乐酒从禽、游观无度,如顺、
桓二帝之资以为口实哉!
○和帝
【一】
议者曰:“夷狄相攻,中国之利。”谁为此言者,以贻祸于无穷矣。邓训力
破浮议,保护诸胡,免于羌难,群胡悦从,训乃专力以攻迷唐,而迷唐远窜,智
矣哉!楚庄吞舒、蓼,而后灭陈、破郑,败晋于必阝;夫差栖越于会稽,而后大
败齐师,胁晋于黄池;冒顿破东胡,而后困高帝于平城;苻坚吞慕容、卷河西,
而后大举以寇晋;蒙古灭金、灭夏,西收钦察畏吾儿,南收六诏,而后举襄、樊
以亡宋。夷狄之起也,恒先并其丑类,而后及于中国。中国偷庸之士,犹且曰:
夷狄相攻,吾利也。地益广,人益众,合众小而成一大,犹疥癣之毒聚为一痈也。
屡胜之气益壮,习于攻击之术益熟,得利而其愿益奢,我且鼾睡自得,以为虎斗
于穴而不暇及于牧厩也,祸一发而不可收矣。
善制夷者,力足以相及,则抚其弱、抑其势,以恩树援,以威制暴,计之上
也,力不足以相及,闻其相攻也而忧之,修城堡,缮甲兵,积刍粮,任将训卒,
以防其突出,策之次也。听其蹄?以增其强,幸不我及以缓旦夕之祸,坐毙之术
也。其尤烈者,激之、奖之、助之,以收兼弱拾残之余利,不知戎心之熟视我吭
而思扼之也。悲夫!庸人一言而祸千古,有如是夫!
【二】
南单于降汉,光武置之西河塞内,迨和帝之世,窦宪出塞五千里,大破北匈
奴,北单于逃亡,其余种于除健请立,袁安、任隗欲乘朔漠之定,令南单于反北
庭,驱逐于除?,而安其故庐,此万世之长策也。于除?不得立,而汉亡一敌。
送南匈奴反北庭,统一匈奴,而南单于抑且以为恩。乃若阳以施大德于南虏,而
阴以除中国腹心之蠹,戎心不启,戎气不骄,夷风不淫于诸夏,判然内外之防,
无改于头曼以前之旧,刘渊、石勒之祸,恶从而起哉?
夷狄阑居塞内,狎玩中国,而窥间乘弱以恣寇攘,必矣。其寇攘也,抑必资
中国之奸宄以为羽翼,而后足以逞,使与民杂居,而祸烈矣。尤不但此也,民之
易动于犷悍忄舀淫、苟简喙息,而畏礼法之检束,亦大化之流所易决而难防也。
古之圣王忧之切,故正其氏族,别其婚姻,域其都鄙,制其风俗,维持之使若其
性。而民之愚也,未能安于向化而利行之也。廉耻存,风俗正,虽有不利,而固
不忍于禽行以不容于乡党。夷狄入而杂处焉,并且与之相市易矣,必将与之相交
游矣,浸乃与之结昏姻矣;其衣、其食、其寝处、其男女,盖有与愚不肖之民甘
醉饱、便驰逐而相得者矣。彼恶知五帝、三王之前,民之蹄?弃捐与禽兽伍,而
莫保其存亡之命者,固若此也。则且诧为新奇,大利于人情,而非毁五帝、三王
之为赘疣。然而︹力不若也,安忍儇利不若也,则君之、宗之、乐奉而率从之,
而不知元后父母之必就吾同类而戴以德乘时之一人矣。
女奚之酿也,必择其酸醅而去之,恶其引旨酒而酸之也;慈父之教也,必禁
其淫朋而绝之,恶其引朴子而胥淫也。祸莫重于相引,而相害者为轻;害知御,
引不知避也。于是而知袁安、任隗之识远矣。其言曰:“光武招怀南单于,非谓
可永安内地,正以权计之算,?御北狄。”夫光武岂可谓之权哉?倒置重轻,而
灭五帝、三王之大经也。
【三】
孝和之世,袁安、任隗、丁鸿为三公,何敞、韩棱为尚书,皆智勇深沈,可
与安国家者也。窦宪之党,谋危社稷,帝阴知而欲除之,莫能接大臣与谋,不得
已而委之郑众,宦寺之亡汉自此始。非和帝宠刑人、疏贤士大夫之咎也,微郑众,
帝其危矣。揆所自始,其开自光武乎!崇三公之位,而削其权,大臣不相亲也;
授尚书以政,而卑其秩,近臣不自固也。故窦宪缘之制和帝不得与内外臣僚相亲,
而唯与阉宦居。非宪能创锢蔽之法以钳天子与大臣也,其家法有旧矣。三公坚持
匈奴之议,而不能违宪之讨虏,权轻则固莫能主也。尚书郅寿抗窦宪而自杀,则
诛赏待命于权臣也。西汉之亡也,张禹、孔光悬命于王氏之手而宗社移矣。光武
弗知惩焉,厚其疑于非所疑者,使冲人孤立于上,而权臣制之,不委心膂于刑人,
将谁委乎?明主一怀疑而乱以十世,疑之灭德甚矣哉!
创业之主而委任大臣,非仅为己计也。英敏有余,揽大政于一心,而济之以
勤,可独任矣。大臣或有一二端之欺己,而遂厚致其疑;然其疑君子也,必不信
小人;君子且疑,而小人愈惧;此岂可以望深宫颐养中材以下之子孙乎?公辅无
权,中主不胜其劳,而代言之臣重;代言之臣秩卑,不得与坐论而亲?坐,则秉
笔之宦寺持权;祸乱之兴,莫挽其流矣。天下皆可疑,胡独不疑吾子孙之智不逮,
而?匿于宴安也乎?
当其始也,大臣与宦寺犹相与为二也,朝纲立而士节未堕,则习尚犹端,而
邪正不相为借。若袁安、任隗、丁鸿者,虽忧时莫能自效,而必不攀郑众以有为。
事不求可,功不求成,自靖以听天,而不假枉寻以直尺,故郑众虽有成劳,而尚
存捡柙。迨及君臣道隔,宦寺势成,大臣之欲匡君而卫国者,且绍介之以行其志,
而后宦寺益张而无所忌。杨一清因张永以诛刘瑾,杨涟且不得不左袒王安以抑魏
忠贤,则忠端之大臣不能绝内援以有为,又恶能禁小人之媚奄腐哉?高拱、张居
正之废兴,一操于冯保之荣落。上失其道,下莫能自主,祸始于东汉,而流毒万
年,不亦悲乎!
【四】
朋党之兴,其始于窦宪之诛乎!霍氏之败也,止其族类之同恶者,而不及其
余;王莽篡而伏诛,王闳其族子而免,他勿论已。窦宪之即法也,窦笃、窦景、
郭璜、邓叠之同恶,诛之可也;宋繇以大臣而与比,罢之可也;班固之怙势而横,
窜之可也;尽举其宗族宾客名之以党,收捕考治之,党之名立,而党祸遂延于后
世。君子以之穷治小人,小人即以之反噬君子,一废一兴,刑赏听人情之报复,
而人主莫能尸焉,汉、唐以还,危亡不救,皆此之繇也,可不悲乎!
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然则中材之可移者多矣。无所慕而好善,无
所惩而恶不善,中心安仁者,天下之一人也。出而欲仕,仕而欲速,非能择恶而
远之,抑非必择善而忌之也。人主不能正于上,大臣不能持于下,授奸邪以奔走
天下之柄,使陷于恶,无抑内?鬼于心乎?捐廉耻,迷祸败,徼一旦之利禄,以
蹈于水火,仁人所哀矜而不以得情为喜者也。锢之以党,而蹙之以穷年,实繁有
徒,亦且聚族延颈待国事之非而乘之复起。迨其后也,愤毒积,而善类之死生县
于其手,而唯其斩艾。国亡人而人亡国,自臣子之迭相衰王酿之,而君亦且无如
之何,此抑可为痛哭者矣!
邪党之依附者,戚里也、宦寺也、宫闱也。乃陈蕃之死以窦武,亦戚里也;
司马、吕、范之贬以宣仁,亦宫闱也;杨、左之杀以王安,亦宦寺也。彼小人者,
亦何不可借戚里、宫闱、宦寺之名以加君子哉?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
直。”枉者直,则直用之,奚党之有乎?舜之所诛者共、?耳,而告司徒曰:
“敬敷五教,在宽。”中材之士,不绝其利禄之径,而又涤除其佥佞之名,亦何
为不濯磨以自新邪?
张?曰:“宪等宠贵,群臣阿附唯恐不及,言宪怀伊、吕之忠,比邓夫人于
文母。严威既行,皆言当死,不顾其前后。”以此思之,君失道于上,大臣失制
于前,使人心摇摇靡定,行不顾言,言不顾心,如饮之狂药而责其狂,狂可恶,
而饮之药者能勿疚乎?君子当思有以处之矣。定国者一人,非天下之自能定也。
愤奸邪之驰骋,快诛殛于一朝,博流俗之踊跃,其反也,还以自戕而戕国。捶铁
者戒其反覆,任人之宗社,曾爱铁之不若,而亟反亟覆以折之也!
【五】
章帝命曹褒制汉礼,不参群议,断自上裁,而褒杂引五经、旁及谶纬以成之。
和帝之加元服,亦既用之矣,张?奏褒擅制、破乱圣术而废之,褒所定礼遂不传
于世,亦可惜矣!褒之引谶纬以定彝典,其说今间见于郑玄,如号上帝以耀宝魄
之类,诚陋矣;若其杂引五经以参同异者,初未尝失。而?以专家保残之学,屈
公义以伸其私说,其不能通于吉凶哀乐之大用也庸愈乎?
秦废三代之彝典,制氏、戴氏、后氏仅传其一曲,而不可通之于他,未可执
也。且即其存者而犹有不可执者焉。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因
者,仁义之蕴、中和之藏、彝伦之叙耳。夏、殷、周治法相仍,而犹随时以损益,
况郡县之天下迥异于三代者哉?
即以彝伦之不易者言之:父子,均也;而汉、唐无自出之帝,不可强立,王
侯无社稷之守,长子之丧,不当上视君父。君臣,均也;而令之于守,掾属之于
守令,国相长史之于侯王,生杀废置统于天子,今共之谊,自异于三代侯国之臣。
兄弟,均也;侯王无国,公卿不世,孝秀登朝,士农迭为兴废,宗子不得独尊,
支庶不得终贱。夫妇,均也;同姓而婚姻不通,乃同一姓而所出者异,周、齐、
楚、郑之各有王氏,非本支也;周宗之支,周、鲁、滕、邢、孟、仲、臧、南,
固同姓也;禁异出而不禁同祖,非其本矣。秦奖节妇,而出妻再适,不齿于人伦;
舅姑视父母,以正家纲,而答拜之仪,且适骄其悍妇。然则彝伦之损益,得五经
之精意,而无嫌于损益,多矣。他如觐聘之礼,田猎之制,相见之仪,馈赠之节,
郡县行之,而情固不浃,事固不治。是必通变以审天则,穷理以察物宜,曲体乎
幽明之故,斟酌乎哀乐之原,使贤者可就,不肖可及,以防淫辟,以辨禽兽,而
建中和之极,用锡万民,固必参五经之大义微言,以出入会通,而善其损益;虽
或有过焉,可俟后之作者,继起而改之,可勿虑也。若夫专家之学,守其故常,
执闻见而迷其精意,亦恶足尚哉?
褒之礼,吾知其必有疵也;虽然,吾知其必有得也。应劭、蔡邕之所传,语
而不详,永嘉之后,夷礼杂附,而天道人事终于昏翳,惜哉!使褒之礼而传也,
辨其失,存其得,考其异,验其同,后之人犹有征焉。张?以迂执之说致其淹没,
是亦古今之大缺陷矣。自宋以后,律吕毁而九宫之淫乐兴,冠冕废而袍靴之胡服滥,
九献亡而酹酒之野祭行。乃至郭守敬以介然之?明,废历元而弃天纪,径以为直,
便以为利,人之且沦于禽兽也,悲夫!
【六】
东汉不任三公,三公因不足任,上失御而下遂偷也。刘方、张奋亦有名誉,
自致大位矣,乃于和帝之世,因仍章帝之柔缓,弗能有补。所诧为敢言者,为梁
氏报怨,吹求窦氏以迎帝之私情而已。乱先帝夫妇之伦,逢嗣君寡恩之恶,舍旧
趋新,犯神人之怨恫,而树援于后族,是尚足为天子之大臣乎。帝手诏曰:“恩
不忍离,义不忍亏。”三公读此而不?鬼以死,非人也。夫当窦后生存之日,窦
景横逆,何弗一言匡救,而必待后之死,乃践蹂之如斯其酷邪?窦替梁兴,而东
汉遂大乱,三公为宫闱妒争之吠犬,而廉耻埽地,固其人之不肖,抑汉以论道之
职为养尊处优之余食赘形,休戚不相共,而无以劝之也。则光武作法之凉,不能
谢咎矣。
【七】
班超之告任尚曰:“塞外吏士,本非孝子顺孙,皆以罪过徙补边屯,宜荡佚
简易,宽小过,总大纲。”此后世将兵之善术也,然繇此而言兵者难矣。严之,
则兵心离而无与效死;宽之,则恣其骄暴而以病民;故曰难也。
三代即民即兵,井甸之赋,师还而仍为乡邻,将虽宽而兵自不为民害。故师
之象曰“容民畜众”,宽而无损也。后世之兵出于召募,类皆贪酒嗜色樗υ淫酗
之民,容者所不能容,畜者所不易畜也,其不禁而兵为民害久矣。然而三代之兵,
不敢暴于其国,而诸侯相竞于侵伐,则出疆而斩木堙井、俘虏掠夺,有所不禁。
后世所与出塞之士,弥望而皆茅苇逐盗之兵,所克皆为内地,守法而不内侵,则
饥渴暴露,生之不保,而况有所利乎?然则三代兵不毒民,但不毒乎国中,而自
有余逞。故后世之言兵者,倍为难也。无已,则唯达其贪饕淫荡之情,重其饣襄
犒,椎牛酤酒,优裕有余,而后可持法而严以驭之,而民其不病矣乎!
乃将之严也,尤恶其矜名而邀士大夫之誉也。有恤民之心,而矜惠民之名,
法浮于情,而足以召怨。无恤民之实,而徒?清市德,斩刈壮士以要盈廷之荐剡,
求兵之以躯命报斗筲之粟,欲其弗鸟兽散也,其可得乎。故获市井小民之歌颂者,
必溃之将也;得学士大夫之称说者,必败之将也;多其兵而寡其食,必亡之国也;
以名求将而不以功,授将帅殿最之权于清议者,必乱之政也。厚以养之,简以御
之,弗与民杂处而殊之,屯聚之于边陲,而与民相忘以安之,庶几乎民无所施其
恩怨,士大夫无所容其毁誉,为将者坦然任意以斟酌其恩威,而后兵可得而用也。
故曰难也。
【八】
辟异端者,学者之任,治道之本也。乃所谓异端者,诡天地之经,叛先王之
宪,离析六经之微言,以诬心性而毁大义者也。非文辞章句度数沿革之小有合离,
偏见小闻所未逮而见为异者也。六经当秦火之余,非汉儒则愈亡逸,不可谓无功;
而专家以相竞,不可谓无罪。善求益者,乐取其所不及以征所已及,丽泽并行竞
流以相度越而汇于大川,朋友讲习之功,所为取诸兑也;见善而迁,如风之下流,
如雷之相应,而十朋之龟弗克违,所为取诸益也。汉之诸儒,各有师传,所传者
皆圣人之道所散见也。而习气相沿,保其专家以相攻击,非其所授受者谓之异端,
天子听其说而为之禁,不已陋与!
徐防位三公,天子所与论道者也。道论定而为天下则。乃首所建白禁博士弟
子之意说,坐以不修家法之罪,离析圣道,锢蔽后起之聪明,精义隐而浮文昌,
道之不亡也几何哉?宋承其弊,苏、王二氏之学迭为废兴,而讠皮淫以逞。延及
于今,经义取士,各有师承。塾师腐士,拾残沈以为密藏,曾不知心为何用、性
为何体,三王起于何族,五霸兴于何世。画地为狱,徽纟墨不解,非是者谓之破
裂文体。因而狂迷之士,请以雌黄帖括沈埋烟雾之老生从祀先师。世教衰,正学
毁,求斯人之弗化为异物也,恶可得哉?
【九】
善言天者验于人,未闻善言人者之验于天也。宜于事之谓理,顺于物之谓化。
理化,天也;事物,人也;无以知天,于事物知之尔。知事物者,心也;心者,
性之灵、天之则也。汉儒言治理之得失,一取验于七政五行之灾祥顺逆,合者偶
合也,不合者,挟私意以相附会,而邪妄违天,无所不至矣。
和帝之世,正阳之月,日有食之,有司无以塞咎,举而归之兄弟诸王留京师
之应。呜呼!天其欲使人主绝毛里之恩,蔑鞠子之哀,忍忮以逞阳刚之威焰乎?
亡周者六国、︹秦,鲁、卫终安其分;亡汉者前有王莽,后有袁、曹、孙氏,而
先主犹延其祀;亡魏者司马,亡晋者刘裕,亡唐者朱温,又降而孤立无援,异类
乘而灭之,兄弟何尤焉。当和帝时,宗支削,外戚张,此正所谓阴逼天位、离火
下??、明夷之世也而顾责之天子仅有之兄弟。读和帝之诏,有人之心者,不禁
其潸然泣下矣!妄人逞妖诬之辞,援天以制人主,贼仁戕义而削社稷之卫,乃至
此哉!
夫日食有常度,而值其下者蒙其咎。抑惟惩愆思过以避阴阳之?,反诸心,
征诸事,察诸物,无往而不用其修省,恶可以一端测哉!虽亿中,不足取也,况
其妄焉者乎!
○安帝(殇帝附)
【一】
司马迁有言:“伯夷虽贤,得孔子而名益著。”吾于泰伯亦云。三代以下不
乏贤者,而无与著,贤不著而民不兴行,世无有师圣人乐善之心者也。汉清河王
庆其贤矣。夫庆之废,章帝之私也。庆废而安于废,母以诬死而不怨,怡然与和
帝相友爱而笃其敬,窦后没,和帝崇梁氏之礼,庆垂涕念母,欲求作祠堂而守礼
不敢言,和帝崩,立襁褓之子于民间,而无所窥望,庶几乎知命而安土以敦仁者
乎!
当东汉时,兄弟以相让为谊,刘恺、丁鸿皆闻东海王︹之风以起,然而逃匿
颠沛,效伯夷、泰伯而徇其迹,则谓之好名非苛也。庆从容于章、和之世悍后之
旁,优游辇毂,徐就藩封,执臣礼而处之若忘,德弥隐,志弥深,礼弥谨,行弥
庸,其不膺至德之称,天下后世无有师圣人乐善之心为心者也。庆之所为,亦可
谓“民无得而称”矣。
东海王之安于废也,母氏固存而不失其尊养也,然且山阳王荆假之以称乱,
无抑︹有可乘之间,而荆乘之。安帝以赤子卧天下之上,而无有拥庆以起者,庆
有以弭之也,非︹之所能逮也。唐宋王成器委顺于玄宗之世,其近之矣。乃玄宗
以戡乱之大功,虽嗣睿宗而若其自致,成器固不敢干,非若庆之以私爱相妨而坐
废。成器虽不争,岂能望庆之项背乎?三代以下未尝无贤也,人不知也。殇帝夭,
庆子?终嗣天位,人所不知,天佑之矣。
【二】
延平之诏曰:“郡县欲获丰穰之誉,多张垦田,竞增户口,不畏于天,不
?鬼于人,自今以后,将纠其罪。”庶几乎仁者之怒矣。
垦田之不足为守令功,不待再思而知也。田芜而思垦之,民之不能一夕安寝
而忘焉者,而特力不足耳。其能垦与,吏虽窳,不能夺也;其不能垦矣,吏虽勤,
不能劝也。病而不甘食者,慈父不能得之于子,无亦防其强食而噎焉耳。必欲劝
之垦也,则无如任其垦而姑不以闻之县官也。张垦田而民愈不敢垦,欺天罔人,
毒流原野而田终以芜,国终以贫,此孝宣之世,窃循吏之名者,祸之所延,而贪
君利之,纠以罚而害其弭乎!
若夫户口之增,其为欺谩也尤甚。春秋、战国之世。列国争民以相倾,则以
小惠诱邻国之民而归己,国遂以︹,非四海平康之道也。郡县之天下,生齿止于
其数,人非茂草灌木,蹶然而生,实于此者虚于彼,飞鸿偶有所集,哀鸣更苦,
非可藉为土著也。曷抑问所从来而知增者之为耗乎?不然,抑将析人父子兄弟而
赋及老稚,虐莫甚焉。贪君以为利,酷吏以为名,读延平之诏,知章、和之世,
守令之贼民以邀赏者多矣。张伯路之援棘矜而起,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三】
母后临朝,未有不乱者也。邓后之视马后也为尤贤,马后贤以名,邓后较有
实矣。厚清河王庆而立其子,诏有司捡敕邓氏家门非过,遣邓骘兄弟还第,皆实
也,宜乎其贤无以愈也。然而听政十年,国用不足,至于鬻爵,张伯路起于内,
羌叛于外,三辅流亡,天下大困,非后致之而孰使然邪?
盖后之得贤名者,小物之俭约、小节之退让而已,此里妇之炫其修谨者也。
所见所闻,不出闺闼,其择贤辨不肖,审是非,度利害,一唯琐琐姻亚之是庸。
故任尚屡败而不黜,一得罪于邓氏而死不旋踵,徙民蹙地,唯邓骘之意而人不能
争。其尤忮害者,杜根、成翊世进归政之谏,而扑杀于廷。则擅国?匿私,糜国
于无名之费以空国计,人不得而知者多矣。张禹、尹勤、梁鲔、徐防、张敏、李
?、司马苞、马英,皆以庸劣之才,取容邓氏,而致三公,袁敞铮铮而早不能容,
则崇佞替忠,上下相蒙以酿乱而不自觉者多矣。呜呼!后之始立以贤名,后之终
总大政以贤著,干愚贱之誉,而蠹隐于中,蚀木不觉,阴始凝而履霜,亦孰知坚
冰之至哉?
故奖妇贤者,非良史之辞也;事女主者,非丈夫之节也。司马温公历鉴于汉、
唐,而戴宣仁后以行其志,佞者为之说曰:母改子道。岂非过乎?
【四】
利之所在,害之所兴,抑之已极,其纵必甚。故屈伸相感而利生,情伪相感
而害起,屈伸利害之相为往复,而防之于早,以无不利。智者知之明也,而庸愚
不知。知者则立法以远害,不知则徇利以致凶,利害之枢机在此矣。
永元之后,降羌布在郡县,为吏民豪右所徭役,积以愁怨,及迎段禧之役,
征发羌骑,诸羌奔溃,因结聚入寇,而陇右、三辅、并、益皆残杀破败,内乱乘
之,汉因以衰。制之不早,火郁极而燎原,屈伸必然之数也。
中国之智,以小慧制戎狄;戎狄之智,以大险覆中国;中国之得势而骄,则
巧以渔其财力;戎狄之得势而逞,则很以恣其杀掠;此小胜而大不胜之固然也。
役其力,听役矣;侵其财,听侵矣;债帅、墨更、猾胥、豪民,施施自得,而不
知腰领妻孥之早已在其锋刃羁络间矣。
制吏民而使勿虐之者,下策也。贪猾者幸快其须臾之意欲,刑罚非所畏也。
或且献其佞说,曰“何事苦吾民以奖异类”,如汲黯之言矣。力可役,财可侵,
大险之伏,不敌小慧,贪猾者何知,近取股掌而弗利之邪?迨及郁极而?喜,蒙
其利者死骨已朽,而后生食报于毒,亦痛矣哉!
故王者之于戎狄,暴则惩之,顺则远之,各安其所,我不尔侵,而后尔不我
虐。旅獒之戒,白雉之却,圣人之虑,非中主具臣所测也。
【五】
赏以春夏,刑以秋冬。赏者,封国受爵之锡命也;刑者,五刑大辟之即市也。
天有恒经,王有恒政,顺天以不违其温肃之气,王道之精微也。而夷狄盗贼之主,
逞喜怒而不为之节,则干天而伤民。然其为义,止此而已。进忠贤者,引之若不
及;赏军功者,劝之使复效;秋冬不举,万一汰先朝露,王者之心恻矣,贤者功
臣之心亦沮矣。若夫听讼断狱,易固曰“明慎用刑而不留狱”。留狱者,法之所
为大扰也。留以俟秋冬,而枉者直者交困于心而不能释,怨且繇是而深,而变计
滋起矣。
且其留而待时也,将拘禁之与?徽纟墨丛棘之苦,剧于笞杖,逮连证佐,浸
以贿而游移其初心。若纵之与?自知不免,几何而不逋也!故夫子取子路之无宿
诺,诺不宿,狱不留矣。唯大辟抵罪已定,囚之以待秋冬,缓死而不拂天之和气;
肉刑未除,劓、刖、宫、墨,有事刀锯,不可戾温和之化;王者之慎,慎以此尔。
夫岂流刑使即三居,扑刑旋施教诫,纵证佐于南亩,省簿书于掾史之谓哉?
月令非三代之书,然其曰“孟夏断薄刑”。孟夏,正阳之月也,可以断刑,
则春夏之余月可知矣。鲁恭之言,有得有失,言治理者不可不辨。若??之仁,
缓之乃以贼之,以是为顺天而爱民,岂理也哉?哀矜清问,则四时皆春,不徒以
其文也。
【六】
和、安之世,汉所任将者,任尚也,军安得不覆,乱安得不极也!尚严急而
不知兵,见于班超之说。而犹不仅此。章帝以来,历三世而国事屡变,窦宪盛,
尚则为宪之爪牙;邓骘兴,尚则为骘之心膂;宪败,宾客皆坐,而尚自若;西域
叛乱,北边丧师,汉法严矣,而尚自若;尚者。一后世之债帅也。平襄之败,死
者八千余人,羌遂大盛而不可制;尚翱翔汉阳者三载,坐视羌人之暴,罚谪弗及,
复以侍御史将兵于上党,迁中郎将,屯于三辅,保禄位、怙兵权而不惧。尚何以
得此哉?其辇金帛以曲媚宫闱戚里者可知矣。然则其严急也,乃以渔猎吏士而为
结纳之资也。三辅残,国帑空,并、凉、益士死不收,徙不复,羌人力尽而瓦解,
尚乃起而与邓遵争功以死,天殛之也。尚之诛也,赇脏千万以上。宪与骘所为议
尚以稔其恶者在此矣。债帅之兴,其始于东汉乎!而邓骘之为汉蟊贼可知矣。母
后听政而内外交寇,其所繇来亦可知矣。
【七】
盗贼之兴,始于王莽之世。莽篡,天下相师以寇攘,而抑刘崇、翟义以草泽
起义先之,未足开盗贼窥天之径也。张伯路一起而滨海九郡陷没,孙恩、窦建德、
黄巢、方腊、李自成踵兴,而四海鼓动,张伯路实为之嚆矢焉。
三代之盛,大权在天子也。已而在诸侯矣,已而在大夫矣,已而在陪臣矣,
浸以下移而在庶人矣。郡县之天下,诸侯无土,大夫不世,天子与庶人密迩;自
宰执以至守令,所为尊者,荣富而已,其他未有尊也。十姓百家相雄长而莫能制,
丰凶不能必之于天,贪廉不能必之于吏,风会移之,怨毒乘之,?然狂起,抑将
何法以弭之哉!
易曰:“天险不可升也。”谓上下之分相绝,而无能陵也。易国而郡县,易
侯而守令矣;安守令也有体,严守令也有道。守令之仁暴,天子之所操也;其次,
廷臣之所衡也;其次,省方之使所纠也;非百姓之所可与持也。赇吏兴,上下蔽,
天子大臣弗能廉察,激民之重怨,而假民以告讦之权,制守令之黜陟诛赏,是进
庶人而分天子之魁柄。不肖之吏,弱者偷合于民,︹者相仇而竞,豪民视守令如
鸡豚,可豢也、可圈也、可讦也、斯可杀也,而何弗可称兵以胁天子也?盗之所
以死此而又兴彼也。
易曰:“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又曰:“小人而乘君子之
器,盗思夺之矣。”上下不辨,民志不定,乘君子之器者,无大别于小人。侯王
岂有种哉?人可?岸以制守令之荣辱生死,则人可侯王,而抑可天子矣。察吏不
严于上,而听民之讼上,摇动人心而犹谓能达庶人之情,非审于天纲人纪者,莫
知其弊也。陵夷天险而授之升,立国者尚知所惩乎!
【八】
国帑屡空,军兴不足,不获已而加赋于民,病民矣,而犹未甚也;以官鬻钱
谷而减其俸,民病乃笃。邓后妇人米盐铢桑之计也,后人师之,视为两利之术,
狂愚不可瘳矣。
万不获已而加赋也,抑必有则。吏方苦其不易征,未有能因而溢者也。獭不
饥,不可使捕;鹰不饥,不可使逐;诱取其钱谷于前,而听其取偿于民,吝予之
以生计,而委之以日掠,虽欲惩贪,词先讷涩矣。不能使徒步布衣草屡粝食冻老
馁幼以为国效功也,则乌能禁饥鹰馁獭之攫而无厌哉!乃人主且曰:吾未尝加赋
以于民,民如之何而不急公。上下交怨而国必亡矣。
三代之世,方百里之国,君卿大夫士世食其禄,下逮于胥史者数百人。饔飨
{敝巾}帛车乘刍粮奔走于四方而有余。一郡之大,或兼数圻,禄于朝者几何人?
官于其地者几何人?守卫缮修公私交际所资于民者几何事?今之天下,其薄取也,
视古而什之二三耳。而古之民足,今之民贫;古之国有余,今之国不足。下不在
民,上不在君,居其间者为獭为鹰,又使饥而教之攫;金死于一门,而粟贱于四
海,则终岁耕耘,幸无水旱,而道?堇相望必矣。
“无野人莫养君子。上节宣野人之余以养贤,而使观人朵颐,以惟攫取之巧
拙为贫富哉!鬻官爵以贱之,减俸以贫之,吏既贱而终不肯贫,廉耻随,贫{宀娄}
相迫,避加赋之名,蹈?削之实,愚者之虐,虐于暴君,曾不自知其殃民,民亦
不知也。怨不知所自起而益亟矣。
【九】
汉之强也,北却匈奴,西收三十六国。未数十年,羌人一梗于河湟,其志止
于掠夺,未有窥觎汉鼎之心也。而转徙五郡,流离其民,僵仆载道,如孤豚之避
猛虎。悲哉!谁为谋国者,而︹弱相贸至此极也!任尚债帅也,邓骘纨夸也,邓
后妇人也;妇人尸于上,纨?擅于廷,债帅老于边,三者合而亡国之道备焉。幸
而不亡,民之死也,谁恤之哉?天下未有妇人制命,而纨?债帅不兴者也。未有
阴气凝于上,而干戈之惨不流于天下者也。故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气相召,祸相应,而庞参之邪说始乘之,以忄耍缩消生人之气,可不戒哉!
【一○】
邓后为邓氏近亲开邸第教学,而躬自试之,史称之以为美谈。汉武开博望苑,
而太子弄兵;唐高开天策府选文士,而宫门蹀血;天子之子且以召难,况后族乎?
谚有之曰:“妇人识字则诲淫,俗子通文则健讼。”诗书者,君子所以调性情而
忠孝,小人所以启小慧而悖逆者也。故曰:“民可使繇之,不可使知之。”不然,
三代王者岂以仁义礼乐吝予斯人;而内不及于宫闱,外不私于姻党,何为也哉?
邓后之约饬子弟也屡矣,其辞若足观者。乃豫章唐檀告其太守曰:“方今外
戚豪盛,君道微弱”。则后之宠私亲以紊朝纲可知矣。假之兵权,复假之以文教,
先王经纬天下之大用,一授之匪人,国尚孰与立也!言治者,知兵权之不可旁落,
而不知文教之不可下移,未知治道之纲也。一道德,同风俗,教出于上之谓也。
【一一】
有其始之,则已之也难,是以君子慎乎其始之也。西域通塞,初无当于中国
与匈奴之︹弱。乃自张骞始之,班超继之,中国震而矜之曰:吾以断匈奴之右臂。
于是匈奴亦因而曰:是可以为吾右臂也。迨安帝之世,羌寇起,陇西隔绝,凉州
几弃,匈奴于是因车师攻杀后部司马,又杀敦煌长史索班,盖至是而西城不可弃
矣。公卿乃始欲闭玉门、绝西域,置河西、陇右剥床及肤之祸于不恤,班勇力争
其不可,勇之策贤于其父超矣。非勇之果贤也,时异而势不容已也。乃超之出,
无挠之者,而重挠勇。勇策不用,汉师不出,匈奴寇抄不息,沈氐因之而乱。害
极于邓骘之庸忄耍,而祸始于张骞之挑引。故曰有其始之,则已之也难也。
郑于晋、楚,非果系重轻。而楚争之,晋因争之;晋争之,楚益争之;疲天
下之兵力百余年,而两皆无据。高欢、宇文泰之玉璧,朱友贞、李存勖之杨刘,
一旦而以存亡系之;非其存亡之果系也,力尽于此,而余地皆虚,徒使其土之民
人蹂躏而殆无遗种,皆始之者贻之,孰有能包举兴亡胜败之大而游心于余地者乎?
易曰:“非所据而据焉,身必危。”凡见可据者,皆非据也,游士炫其谋,武人
张其功,后欲已之而不能,故君子必慎乎其始之也。
【一二】
颍川杜根上书邓后归政安帝,后怒,扑杀之,得苏,逃宜城山中为酒家保,
积十五年,后死乃出。或问以何不投知故而自苦,根言:“发露,祸及亲故。”
智哉根乎!何也?亲故之能托生死者不易得也。非谓夫叛而执之也,为根之知交
者应不至此也。好义之心苟不敌其私利之情,则其气先馁;好义之心与私利之情
相半,即不相半而不能忘,其神必乱;气馁神乱,耳目不能自主,周旋却顾,示
人以可疑,则愈密而愈疏,故义利交战于胸者,必交受其祸。今有人于此,而人
或投之,邻里乡党不问焉者,以适然听之也。唯大勇者,为能以适然处变;不然,
则如酒家之本不觉而固适然者也。非此而必不能矣。
呜呼!士不幸而处乱世,不屈于邪,而抑未可以死,缓急固时有矣,而可不
慎所依乎!好苛礼而不简者,恤小利而形于色者,多疑而好谋者,貌愿谨而勤小
物者,吊死问疾而多为容者,皆不可依者也,可弗慎邪?
【一三】
处士之征而不受命者多矣:或志过亢而不知时者也;或名高而藏其拙者也;
或觊公孤师保之尊而躐级以不屑小官者也;吾于薛包独有取焉。包以至行闻,尽
孝友、饬门内之修而已;自尽以求仁,而无矫异惊人之节,初未尝规画天人,谓
己有以利天下也。汉征之而拜侍中,非其事也,固非其志也。包曰:吾以尽吾门
内之修,天子知我征我以风示天下,而德不孤矣;吾未尝有匡济之心,而何用仕
为!
奚以知其然也?以包之所为,皆循循乎父子兄弟之间,非襄楷、郎凯、樊英
窥测天人,舍己而求诸人者比也。而汉之授以侍中,抑非其道。侍中者,出入讽
议之臣也。当安帝之世,外羌戎,内盗贼,外戚、阿母、宦寺,交相煽构,此大
人抟扌完斡运见功之地,而包之志略固不及此。非天下有不可为之时,而非包敦
笃修能所堪之任也,则汉任之固不以其道矣。善处包者,使分司徒之教职,而任
之庠序,则得矣。不则使治一郡,以兴教化、抚贫弱,敷其洁己爱物之德,治绩
懋焉。如之何以侍中任之邪!包之以死乞免,度己量时之道允协矣;岂志亢名高
薄小位而觊公孤者类哉?
龙有潜也,有见也,有亢也。孔子知不可而为,圣人之亢也;伊吕之兴,大
人之见也;包之终隐,君子之潜也。潜者,非必他日之见也,道在潜,终身潜焉
可矣。
【一四】
安帝之不德,岂至如昌邑王贺之荒悖哉!立十五年矣,邓后宠平原王翼,欲
废帝而立之;杜根请帝亲政,而扑杀之;视天位如置棋,任其喜怒,后之恶烈于
吕、武矣。伊尹之放太甲,未尝他有援立,示必反之也。昌邑王之不可一日为君,
霍光之不幸,而又幸得宣帝之贤也。且昌邑既废,始求宣帝于民间,未尝豫扳宣
帝而后废昌邑也。邓后以妇人而辅以碌碌之邓骘,予夺在手,唯意所授,渎大伦,
玩神器,君子所必诛勿赦也。邓后死,王圣、李闰乘权而乱政,繇安帝之不君,
可谓后之先识而志安社稷乎?
乃抑稽圣、闰之得以蛊帝而逞者,谁使然也?十五载见郊见庙之天子,不能
自保,大臣弗能救也,小臣越位孤鸣而置之死也,舍保母宦寺而谁依邪?易位之
﹃辱,与死接踵,自非上哲反己自︹以潜消内衅,则免己于死而固其位,奚暇择
阿母宦寺之非,而不以为恩哉!宦寺之终亡汉,李闰、江京始之也,而实邓后之
反激以延进之也。
【一五】
建元中,守相坐脏,禁锢二世。刘恺以谓“恶恶止其身,春秋之义,请除其
禁”,持平之论也。抑书曰:“刑乱国、用重典。”从重以挽极重之势,施之乱
国,亦讵不可哉?
人之贪墨无厌、罪罟不恤者,岂其性然?抑其习之浸淫者不能自拔也。身为
王臣,已离饥寒之苦,而渔猎不已,愚之不瘳,何至于是!斥田庐,藏珠玉,饰
第宅,侈婚嫁,润及子孙,姻亚族党艳称弗绝,则相尚以迷,虽身受欧刀而忘之
矣。妻妾子女环向以相索,始于献笑,中于垂泣,终则怨谪交加而无一日得安于
其室;则自非卓然自立者,且求徽纟墨丛棘之不加于身,勿宁他日之系项伏?以
偷免于且夕也。一行为吏,身为子孙之仆隶,驱使死辱而莫能逃,乃伏法以还,
彼且握爵衔宪,施施自得,不复忆祖父之惨伤。呜呼!孱柔者内Τ于淫威,甚于
国宪,亦大可矜也已!
故贪墨者,其人也;所以贪墨者,其子孙也;拔本塞源,施以禁锢之罚,俾
得谢入室之偏谪,亦讵不可哉?为子孙者,虽拥肥?立,而士类弗齿;即甚不肖,
忘情仕进,然世胄耻与为婚姻,人士羞与为朋侣,守令可持法以相按治,仇怨可
抗颜以相报复。则子孙先怵,妻妾内忧,庸谨之夫,亦可藉手以寡怨于百姓。则
非但弭生民之蟊贼,且以旌则善类,曲全中材,而风俗亦繇之易矣。
恶恶止其身,非此之谓也。三代世禄,士不忧贫,虽贪而无为子孙计者,先
世之泽,不可自一人而斩也。
【一六】
治天下之纲纪,非徒以其名也。其实在,其名虽易,纲纪存焉。其实亡,其
名存,独争其名,奚益哉!
宰相之任,唐、虞之百揆合于一,周之三公分于三;其致治者,非分合之为
之,君正于上,而任得其人也。其合也,位次于天子;其分也,职别于专司。然
而虽分,必有统之者以合其分。要因乎上所重,而天下之权归之。天子孚以一心,
而躬亲重任,唯待赞襄则一也。自汉以后,名数易而权数移,移之有得有失,论
者举而归功过于名;夫岂其名哉?操之者之失其实,则末繇以治也。
西汉置丞相而无实,权移于大将军;故昌邑之废,杨敞委随,而生死莫能自
必。东汉立三公而无实,权移于尚书;故陈忠因灾异策免三公,上书力争,言选
举诛赏不当一繇尚书。两汉之异,丞相合而三公分,然其权之上移于将军、下移
于尚书同也。晋之中书监,犹尚书也。唐之三省,犹三公也。宋以参知分宰相之
权,南宋立左右相,而移权于平章。永乐以降,名为分任九卿,而权归内阁。或
分或合,或置或罢,互相为监,而互相为因。
若其所以或治或乱者,非此也;人不择则望轻,心不孚则事碍,天子不躬亲,
而旁挠之者,非外戚则宦寺也。使大将军而以德选,则任大将军可矣。使尚书中
书而以德进,则任两省可矣。丞相三公其名也,唐、虞、殷、周不相师也。惩权
奸而分任于参知,下移于内阁,恶在参知内阁之不足以擅权而怀奸也?上移于大
将军,而仅以宠外戚;下移于内阁,而实以授宦寺;岂其名之去之哉?实去之耳。
天子不躬亲,而日与居者,婢妾之与奄腐;不此之防,徒以虚名争崇卑分合之得
失,亦末矣。
为公辅争名不如争实;其争实也,争权不如争道:非励精亲政而慎选有德,
皆末也。荧惑守心而翟方进赐死,地震而陈褒策免,其时独无天子乎?
【一七】
周之进士也,虽云乡举里选,而必贡自诸侯与卿大夫;非诸侯与卿大夫,未
有能达于天子者也。已而大夫执政,士之仕也,必于大夫;非大夫,未有能达于
诸侯者也。汉之辟召自州郡,非州郡,未有能达于三公者也;非三公,未有能达
于天子者也。魏、晋之选举,中正司九品之升降;非中正,未有能达于吏部者也。
隋设进士科,而唐以下因之,益以明经、学究、童子诸科,与太学上舍之选,学
校岁贡之士;逮及任子掾吏,皆特达而登仕籍;士无不可自达于天子。而犹有依
附权门、失身匪类、堕其名节者,此尚何所委咎哉!
周末之政在大夫也,圣门之贤,亢志陋巷,颜、闵而已;冉有之失身季氏,
子路之失身孔悝,夫岂有康衢之可繇而趋邪径哉!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无
?匀々之隰,则阪田虽确,而不能已于{艹キ}{艹衮}。故自隋以上,清直端洁之
士,限以地,迫以时,失身于荐辟之匪人,而不免于公论之弹射,士之不幸也,
古之不今若也。
杨伯起之刚方,而谮之者以邓氏故吏为其罪;邓骘辟震,而震不能辞,时使
然也。崔瑗之持正,欲说阎显立济阴王,不能见显,因陈禅以进说,禅不代达,
犹以显累,终身被斥;瑗受显之辟召,而不能辞,时使然也。夫二子皆有求、路
不可夺之节,而浮云之翳,白日减辉。自非蛰龙屈蠖,学颜、闵而终潜德,遭世
末流,亦将如之何哉!
后世贡举法行,举主门生虽有不相忘之雅,而一峰之于南阳,念?之于江陵,
抗疏劾之,而不以为嫌。然且有别托蹊径以呈身邪党者;使当晋、汉以上,其不
为郗虑、贾充之躬任弑逆者几何也?览伯起、子玉之始终,为之深悼,而士可以
不恤其身哉?
【一八】
人之至不仁而欲赖以为宠,人之至不祥而欲附以为援,天下之至愚,成天下
之大恶,终陷天下之大刑,其能免乎?
人主即至愚且忍,未有不欲其子为天子者也。其或有所废者,必有所立,类
皆私嬖妾、宠庶孽,而要亦授于其子。安帝仅一子尔,旁无嬖庶,年甫十岁,性
犹婉顺,而惑于宦寺,忍弃之钟下,而不恤己之无苗裔,此诚古今之至不仁者矣。
奄人之崇恶也,毒螫善类,攻异己以行私尔。即至伤及元良,如伊戾、赵高之为,
亦阴有攀附,仍不舍其君之子,而但逞于一时。王圣、江京、樊丰之琐琐怀忿于
王男、邴吉,而怨及国本,吾君仅有一子,而敢摧折以濒于死亡,此诚天下之至
不祥者矣。而耿宝无知,丧心失志,徇至不祥之人,行至不仁之事,惑古今至愚
至忍之安帝,赖其宠禄,而附险毒之奄妾以为援;帝死未寒,宝先死于阎显之手,
与圣、丰而俱烬。呜呼!不可与为父子者:必不可与为君臣。不可与为君臣者,
必不可与为朋友。宝也、显也、京也、丰也,歧首之蛇,还自相噬,而阎后亦因
以毙。(按顺帝虽纳周举之谏,复朝阎后,而数日后阎后辄崩,其死于见迫可知,
史讳言之耳。)不仁之尤,不祥之甚,未有能终日者也。刘授、刘熹、冯石之为
三公,缄默不言,辱人贱行,身逸?钺,而耻心荡然矣。
●卷八
○顺帝
【一】
惜天下之不治者,曰有君无臣。诚有不世出之君矣,岂患无臣哉!所谓有君
者,君在中材以上,可与为善,而庸谫之臣,无能成其美而遏其恶也,则顺帝是
已。帝之废居西钟下也,顺以全生;群奸不忌,非不智也。安帝崩;不得上殿亲
临,悲号不食,非不仁也。孙程等拯之危亡之中而登天位,一上殿争功,而免官
就封,不使终持国政,非不断也。谅虞诩之谏逐张防,听李固之言出阿母,任左
雄之策清吏治,非不明也。樊英、黄琼、郎凯公车接轸,纳翟?之说,广拓学宫,
非不知务也。使得丙吉之量,宋?、张九龄之节,韩琦之忠,姚崇、杜黄裳之才,
清本源,振纲纪,以纳之于高明弘远之途,汉其复振矣乎!而桓焉、朱宠、朱伥
之流,皆衰病瓦全,无生人之气,涂饰小康,自寡其过,不能取百年治乱之大端
谨持其几。而左雄、虞诩因事纳忠之小器,遂为当时之杰。区区一庞参。为时望
所归,乃悍妻杀子于室而不能禁,本已先缺,而求物之正,必不能者;盈庭物望,
遽尔归之,则其时在位之人才,概可知已。帝德不终,而汉衰不复,良有以也。
夫岂天于季汉之世吝于生才哉!才焉而不适于用,用焉而不尽其才者多矣。
而其故有二:摧之,激之,成于女谒、宦竖、佥人之持权者则一也。女谒、宦竖、
佥人互相起伏,此败彼兴,而要不出于其局。其摧焉而不克振者,仰虽忧国,俯
抑恤己,清谨自持,苟祈免于清议,天下方倚之为重,而不知其不足有为也,则
桓焉、朱伥之流是己。近世叶福清贺江夏以之。其激焉而为已甚者,又有二焉:
一则愤嫉积于中,而抑采[A061]野怨ゥ之声以求快于愚贱,事本易而难之,祸未
至大而张之,有闻则起,有言必诤,授中主以沾直之讥,而小人反挟大体以相难,
则李固、陈球之徒是也。近世谏臣大抵如是。一则伤宿蠹之未消,耻新猷之未展,
谓中主必不可与有为,季世必不可以复挽,傲岸物表,清孤自奖,而坐失可为之
机,则黄宪、徐?犀、陈?、袁闳之徒是也。唐宋以下无其人矣。激而争者,详
于小而略于大,怒湍之水,不可以行巨舟。激而去者,决于弃世而忍于忧天,环
堵之光,不可以照广野。呜呼!若是者,皆非不可康济之才,而不终其用。繇来
久矣,岂一旦一夕之故哉!故虽有可与为善之君,而终无与弘奖而利成之也。
悲夫!大权移于女谒、宦坚、佥人,则主虽明、臣虽直,相摧相激以贻宗社
生民之祸,不可谓无君,抑不可谓无臣,而终不可谓有臣也。此今古败亡之所以
不救也。
【二】
左雄限年四十乃举孝廉,论者皆讥其已隘,就孝廉而言之,非隘也。孝廉者,
尝为郡国之吏,以资满无过而举,亦中材之表见者尔;至于四十矣,所事非一,
守相既无偏好之私,而练习民俗,淹通经律,兢兢焉寡过以无陨其名,超郡职而
登王廷,岂患其晚哉!非然者,始试于掾曹,旋登于王国,亻幸途百启,猎进无
厌,官常毁而狂狡者挠风化之原,是恶可不为之制乎!天子能举人而后可拔非常
之士,天子能养士而后可登英少之人。孝廉之举,至于顺帝之世而已极乎陋矣,
士之欲致贵显者知有郡县而不知有朝廷也,知有请托扳附而不知有学术事功也,
故黄宪之流,耻之如浼焉。塞其亻幸猎之捷径,尚多得之自好之中人,诸葛孔明、
周公瑾英年早见,而知己者得之象外,岂孝廉之谓哉?
【三】
言有似是而实非者,马融之对策是已。行其说,不足以救弊;而导其说,则
足以蛊人心、毁仁义而坏风俗,融忧民之不足,而言曰:嫁娶之礼俭,则婚者以
时矣。丧祭之礼约,则终者掩藏矣。”汉之季世,艳后尸政,寺人阿母,穷奢极
侈以蠹国;私人墨吏,横行郡国以吮民;民之贫也,岂婚葬之糜之哉,融避不言,
而嫁其罪于小民区区未殄灭之孝慈,邪说诬民,充塞仁义,其他日附权门而献颂,
拥绛帐而纵欲,皆此念为之也。
婚葬者,人事始终之大故,记言曰:“先王重用民财,而重用之于礼。”其
以奖仁厚、崇廉耻之精意,岂褊夫陋人之所知哉?昔者殷之且亡也,昏姻之礼废,
浮僻之行逞,茅束死麇可以诱女,而文王忧之;关雎之诗曰:“琴瑟友之,钟鼓
乐之。”盛礼乐以宜淑女也。肃雍之车,?如桃李,岂不节而乐以淫乎。崇闺门
之廉隅,防野合之滥觞,故虽梅В盈筐,而不忧其失时。以失时者无损于归妹之
愆期,而惩?羊无血、承筐无实之无攸利也。若夫丧祭,则岂君之忍禁其民、民
之忍背死以求财之足者乎?家贫而厚葬,非礼也。喻贤者以俯就,使无以不备物
为哀而伤其生也。士之禄入亦薄矣,而士丧礼之所记,衣衾纟今绞罂茵抗席殷奠
三虞之盛,不以贫而杀焉。唯夫嬴政之后,穷天下以役骊山,故汉文裁之以俭,
以纾生人之急。然天子之俭也,自不至于土亲肤而伤人子之心,若士民则固弗禁
也。墨氏无父,而桐棺之制,戕仁寡恩以牖民于利,孟子斥之为禽兽矣。罔极之
恩,终天之一日,此而不用吾情,何所用吾情者?融不生于空桑,而欲蔽锢人子
之恻隐,吝余财以畜妻子;融也,其能免于枭獍之诛乎?呜呼!此说行,而禽兽
食人,人将相食,其伊于胡底也!
昏及时而弃礼,则赘?胥不知耻,而年未及期者,且配非其类,以启淫乱。
葬欲速而趋简,则旦在堂而夕在野,委骼荒崖,而野火狐狸灼?其未冷之骨。其
极也,竞相索而鬻色以自肥;惑术士之言,而焚割枯骸以邀富贵,利心一逞,何
有终极!不知先王斟酌质文而轻财贿,以全天性之至教,为不可及也。融也,固
名教之罪魁,无足数于人类者也,其何诛焉!
【四】
善用天下者,恒畜有余以待天下,而国有余威,民有余情,府有余财,兵有
余力,叛者有馀畏,顺者有余安。不善用之,小警而大震之,以天下之力,争一
隅之胜负,虽其胜也,以天下而仅胜一隅,非武也;疲天下而摇之,民怨其上,
非情也;民狎于兵而玩兵,非所以安之也。区怜之乱,九真、交耻之小衅,而在
廷者欲发荆、扬、兖、豫四万人赴讨,廷无人矣。微李固之深识,任祝良、张乔
以单车而收万里之功,汉其危哉!
唯遣吏循抚而不加之兵,将使九真、交耻之人曰:吾之于中国,犹[B177]蚋
之嘬也,置我于不足较,而姑使贤二千石以绥我也,不轨不顺,而仅与二单车之
使抗,吾其如中国何哉!将使中国之人,坦然亡疑而私相语曰:九真、交耻犹
[B177][B150]之嘬也,一使者单车折之而已款服矣。天下固自定也,无有能摇之
者也。使桀骜思逞之人,无所施其技击之勇,无所施其机变之巧,知弄兵而矜智
勇,曾不如单车一使之从容而折万里之冲也。将使单车一使之威伸于万里,则浸
假大臣殚谋于廷,大将奋扬于外,抑不知其荡涤之功何若;而天子之德威赫赫如
是,则即有权奸,亦无敢生其心以尝试。故九真、交耻戢耳以听命,而天下晏然。
呜呼!枭雄之初起,未必即敢小视天下而睥睨之也;殚天下之力与争胜败于
一旦,而枭雄之胆乃张,中国之情日茶。天宝之乱,始于云南之丧师;宋尽心力
于西夏,而女真测其荏弱。一良吏制之有余者,合天下震惊以不足;以瓦注者以
金注,未有不自乱者也。播州之巢穴初空,奢蔺之连兵遽起,朝鲜之救兵甫旋,
辽沈之严关早失;廷无人而贪功者挠之,无余威无余祚矣。悲哉!
【五】
梁商之策匈奴曰:“良骑夜合,交锋决胜,夷狄所长,中国所短。乘城固守,
以待其衰,中国之长,夷狄之短。”马续从其教令,而右贤王力屈而降,此万世
之︳谟也。佛?之强,而不能拔盱眙;完颜亮之众,而不能渡采石;其衰可待,
躁者不能待而自败耳。故杨镐王化贞之罪,死不偿责也。
若夫驱除之于盛极将衰之际,则又有异焉。守位者人也,聚人者财也,金粟
足以相赡,而后守位者以继。彼虽衰而犹承极盛之余,则彼且倚金粟之余以困我,
与之相守而固不敌,则溃败也必矣。主者利于守,客者利于攻,主客无定,在因
其时而迁。负荡平天下之大略者,尚其审此哉!
【六】
张纲单骑诣贼垒,谕张婴而降之,言弭盗者侈为美谈。杨鹤、陈奇瑜、熊文
灿遥慕其风,而祸及宗社。呜呼!孰知纲之为此,为梁冀驱之死地,迫于弗获已,
而姑以谢一时之责者乎!纲卒未几,而婴复据郡以反,滕抚斩之而后绝,纲何尝
能弭东南之盗哉!且婴降而马勉、华孟相继以蜂起,滕抚追剿净尽,而江湖始宁,
则抚盗之为盗?审矣。
胥吾民也,小不忍于守令之不若,称兵以抗君父,又从而抚之,胜则自帝自
王而唯其意,败则卑词荐贿而且冒爵赏之加,一胜一败,皆有余地以自居,而不
失其尊富,桀猾者何所忌而不盗也?南宋之谚曰:“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且逆计他日之官爵而冒以逞,劝之盗而孰能弗盗邪?
夫失业之民,随桀猾所诱胁,尽俘杀之也,诚有所不忍;歼其渠魁,而籍其
党与,以为边关之戍卒则矜全其死命,已不伤吾仁矣。而使仍居其故地,则岂徒
渠帅哉?失业之民,一染指于潢池,而乡党不齿,田庐不保,欲使之负耒而为戢
顺之民,亦终不可得,是宁以抚求其永绥哉?改纪暴政,慎择良吏,而饬之以宽
恤,以安未乱之民,而已乱者非可旦夕使顺也,弭盗者慎勿轻言抚哉!
均之抚也,祝良、张乔用之交耻而定,张纲用之广陵而咨益猖,其术同而效
异者,则又有说。蛮夷之寇边鄙,进为寇而退自有其田庐之可居,姻亚乡闾之可
与处,则敛戢以退,而固不失其所,抚之斯顺矣。生中土为编氓,一行为盗,反
而无以自容,使游泳于非逆非顺之交,翱翔而终思矫翮;抑且弭之豢之,宠而荣
之,望其悔过自惩而不萌异志,岂能得哉?张纲者,以缓梁冀一时之祸,而不暇
为国谋也,何足效哉!
○桓帝
【一】
顺帝崩,冲帝殇,质帝弑,李固两欲立清河王蒜而不克,终与蒜而俱毙。夫
固而安能必立蒜也!伊尹、周公相汤、武以取天下,位极尊,任极重,而所戴以
立者太甲、成王,皆适冢宜立而无容异议者;是以不顺之徒,毁室之党,挠之而
不败。若非此而俾天子之立决于一人之意旨,则此一人者,伊尹、周公所不敢任,
而李固安能必也!天子之立,决于一人之意旨,以为择贤而戴之。忠者曰:吾所
择者贤也。奸者亦曰:吾所择者贤也。贤无定名,随毁誉而移焉。忠奸互角,视
权之轻重为凭藉,而奸者常胜。固之言曰:“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
唯天子有天下可以与人,而后人唯其所择而授之以天下;身为人臣,而可云为天
下得人乎?固之言不顺矣。
汉之亡也,母后、外戚、宦竖操立主之权,以持国柄而乱之;其所立者,感
立己者之德而捐社稷以徇之;夫其渐积使然,岂一朝一夕之故哉?诸吕诛,惠帝
子废,舍齐王而迎立代王者,周勃也。昭帝无后,昌邑废,迎立宣帝于民间者,
霍光也。夫二子所择者贤,而二子无奸心,则得矣,然此岂可以为后世法哉?且
勃立文帝,而帝目送之曰:“鞅鞅非少主臣。”光立宣帝,而骖乘之日,帝若芒
刺。则二子危而汉以安。非然者,跋扈之言出诸口,而鸩毒已入其咽。故为人臣
而以为天下得人为己任,虽伊尹、周公弗敢任焉,而况李固乎?
自禹以后,传子之法定。无子而以次相继,为母后者不敢择也,为大臣者不
敢择也。庶支无觊觎之心,外戚奄人无扳援之望,则虽得之不令,而亦唯天所授,
非臣子所敢以意为从违。故刘子业之凶淫,而沈庆之有死而不敢废。忠者无所容
其忠,奸者无所容其奸,然后权臣不能操天位之取舍以与人主市。宋仁宗之立英
宗,高宗之立孝宗,人主自择之,此则可谓为天下得人尔。先君无前定之命,嗣
子无豫建之实,则如杨廷和之迎兴邸,顺次而无敢择焉可也。廷和行其所无事,
而世宗曰:“以门生天子待朕。”亦鞅鞅芒刺之谓矣。然廷和危而天下安。固欲
为天下得人,而有择焉,恶足以敌梁冀之结奄人、挟母后、以雠其邪心哉?汉法
不善,而固无能自审于人臣之义;固争愈力,则桓帝之感冀愈深,而冀之恶愈稔。
卒与蒜而俱毙也,哀哉!
【二】
读崔?之政论,而世变可知矣。譬德教除残为粱肉治疾,申韩之绪论,仁义
之蟊贼也。其后荀悦、锺繇申言之,而曹孟德、诸葛武侯、刘先主决行之于上,
君子之道诎,刑名之术进,激于一时之诡随,而启百年严酷之政,亦烈矣哉!
司马温公曰:“慢则纠之以猛,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斯不
易之常道。”是言也,出于左氏,疑非夫子之言也。夫严犹可也,未闻猛之可以
无伤者。相时而为宽猛,则矫枉过正,行之不利而伤物者多矣。能审时而利用之
者,其唯圣人乎!非激于俗而毗于好恶者之所得与也。若夫不易之常道,而岂若
此哉!
宽之为失,非民之害,驭吏以宽,而民之残也乃甚。汉之季世,驭委其辔,
马骀其衔,四牡横奔,皇路倾险者,岂民之遽敢尔哉?外戚奄人作威福以钳天下,
而任贪人于郡邑,使虔刘赤子,而民日在繁霜积雪之下,哀我惮人,而何忍言猛
乎!严者,治吏之经也;宽者,养民之纬也;并行不悖,而非以时为进退者也。
今欲矫衰世之宽,益之以猛,琐琐之姻亚,亻此亻此蔌蔌之富人,且日假威以蹙
其贫弱,然而不激为盗贼也不能。犹且追咎之曰:未尝束民以猛也。憔悴之余,
摧折无几矣。故严以治吏,宽以养民,无择于时而并行焉,庶得之矣。而犹未也。
以汉季言之,外戚奄人之族党肆行无惮,是信刑罚之所不赦也;乃诛殛以快
一时之众志,阳球用之矣,范滂、张俭尝用之矣,卒以激乎大乱而不可止。然则
德教不兴,而刑罚过峻,即以施之殃民病国之奸而势且中溃。?乃曰:“德教除
残,犹以粱肉治疾。”岂知道者之言乎?上之自为正也无德,其导民也无教;宽
则国敝而祸缓,猛则国竞而祸急;言治者不反诸本而治其末,言出而害气中于百
年,申、韩与王道争衡而尤胜。鄙哉?也,其以戕贼天下无穷矣。
且夫治病者而恃药石,为壮而有余、偶中乎外邪者言也。然且中病而止,必
资梁肉以继其后。若夫衰老羸弱而病在府藏者,禁其粱肉而攻以药石,未有不死
者也。当世之季叶,元气已渗泄而无几,是衰老羸弱之比也而?尚欲操砭石、捣
五毒以攻其标病乎?智如孟德,贤如武侯,而此之不审,天其欲以此时刈孑遗之
余民乎!夫崔?者,殆百草欲衰而??为之先鸣乎!
【三】
张奂却羌豪之金马,而羌人畏服。为将者,能不受贼饵以受毙于贼者,鲜矣。
岂特中国之盗贼哉?敌国之相攻,强夷之相Τ,而未尝不荐贿以饵边将。故或以
孤军悬处危地而磐固自安,朝廷夸其坚悍有制寇之劳,乃不知香火之誓,馈问之
往还,日相酬酢,而人莫之觉也。其事甚秘,其文饰甚密,迨其后知受其饵,欲
求自拔而莫之能免。夫为将者,类非洁清自好独行之士,其能如奂之卓立以建大
功者无几也,而朝廷何以制之哉?中枢不受贿以论功,司农不后时以吝饣襄,天
子不吝赏以酬劳,庶有瘥乎!唐高祖不与突厥通,则师不可兴;石敬瑭不与契丹
为缘,则反不能速。即不尔者,鬻国而贪盗贼夷狄之苞苴,为武人相传之衣钵,
能无败亡乎?
【四】
子曰:“不可与言而与言,失言。”谓夫疑可与言而固不可者也。故其咎也,
失言而已,未足以?及其身。若夫虎方?而持其爪,蛇方螫而禁其齿,非至愚者
不为。然而崔琦献箴干梁冀之怒,乃曰:“将军欲使马鹿易形乎?”其自贻死也,
更谁咎哉!
夫冀仰不知有天,上不知有君,旁不知有四海之人,内不知有己,弑君专杀,
鸢肩虎视而亡赖,是可箴也,是虎可持之无?、蛇可禁之无螫也。琦果有忠愤之
心,暴扬于庭,而与之俱碎,汉廷犹有人焉。而以责备贤者之微词,施之狂狡,
何为者也!冀之为冀,如此而已矣。藉其为王莽与,则延琦而进之,与温言而诱
使忠己,琦且为扬雄、刘歆,身全而陷恶益深矣。故若冀辈者,弗能诛之,望望
然而去之可尔。以身殉言,而无益于救,且不足以为忠直也,则谓之至愚也奚辞?
【五】
桓帝之诛梁冀也,一具瑗制之,而如擒鼠于瓮。冀,亡赖子耳,诛之也其易
如此;然而举国无人,帝不得已,就唐衡而问中人。李固、杜乔死,君孤立于上,
以听狂童之骄横。若胡广之俦,固不足道,乃举国而无深识定力之士,亦至此哉!
呜呼!刘瑾之诛也,非张永不能;魏忠贤之诛也,发其恶者一国子生而已。
岂尽其威劫之乎?悬利以熏士大夫之心,而如霜原之草,藉藉佗佗而无生气,国
不亡也何恃哉!易曰:“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故乘高墉以射隼,而无不获。
诚笃其忠贞乎,奚待单超等之锄冀,而后扬王庭以呼号也!能勿愧焉否也?
【六】
徐稚、姜肱、袁闳、韦著、李昙、魏桓,征而不至,非忘世也,知乱之未讫
也。桓之言曰:“后宫千数,其可损乎?厩马万匹,其可减乎?左右权豪,其可
去乎?”此知本之论也。
梁冀之横也,人知病冀而已矣,冀诛而天下遂若沈疴之去体。黄琼为太尉,
陈蕃为尚书令,范滂按察冀州,无知者想望新政。呜呼!冀之生死,乌足系汉之
存亡哉!冀之诛,殆?疟之得汗而解也。伏邪在桓帝之膏肓,而内坚之以鸩而攻
砒也,天下无能知者。琼与蕃且不知,而况蚩蚩之望影以对语者乎!以桓帝为君,
而汉无可复为之理势,其本挠,其末乍正而倾愈疾。故权奸之极,非必国之福也。
况乎帝之诛冀,为邓香之妻报其登屋之怒,而非以其贪浊枉杀之凶于而国哉!
然则陈蕃之荐五处士为不知时而妄动乎?曰:此未可以责蕃也。蕃既立乎其
位矣,苟可以为焉,则庶几于一当,植正人于君侧,君其有悛心乎!亦臣子不容
已之情也。然而固不能也。故五子者,爱道以全身,斯可尚也。
【七】
乱政不一,至于卖官而未有不亡者也,国纪尽,民之生理亦尽也。古之天子
虽极尊也,而与公侯卿大夫士受秩于天者均。故车服礼秩有所增加,而无所殊异。
天子之独备者,大裘、玉辂、八佾、宫县而已;其余且下而与大夫士同,昭其为
一体也。故贵士大夫以自贵,尊士大夫以自尊,统士大夫而上有同于天子,重天
之秩,而国纪以昭。秦、汉以下,卿士大夫车服礼秩绝于天子矣,而犹不使之绝
也。举立以行,进之以言,叙之以功,时复有束帛安车之征,访之以道。上下有
其大辨,君子小人有其大闲,以为居此位者,非其人而不可觊,抑且使天下徼幸
之徒望崖而返。卿大夫士且有巍然不可扳跻之等,临其上以为天子者,其峻如天
而莫之敢陵。卖官之令行,则富者探囊而得,狡者称贷以营,旦市井而夕庙堂。
然则天子者,亦何不可以意计营求于天而幸获之也?而立国之纪,埽地而无余。
古之诏禄,下逮于府史胥徒而皆浃,曰以代耕。民耕以养吏,而上制之。上
敛民以养吏,而民不怨;吏知己之养一出于民,而不敢复渔猎于民。且士唯其不
谋利而贫也,是以贵;而既得所养矣,抑谋其丧祭冠昏之资,而士以安。故以天
子而养士,不以士养天子;天子制民之财以养士,而士不求养于民。彼之揭金粟
以奉一人之欲,非其义也。且非徒邀其荣也,失之于天子,而得之于民,贾道行
而希三倍之利,上弗能禁焉。且贪人之取偿于倍利者,禁之杀之而终不厌。纵千
百贾于郡邑,以取偿于贫弱,民之生理不尽者,亡有也。国无纪,民无生,黠者
逾垣而冀非望,弱者泣隅而幸灾祸,故曰国未有不亡者也。
祸始于桓、灵,毒溃于献帝,日甚日滋,求如前汉之末,王莽篡而人思汉,
不可复得矣。石虎、高洋之国贫而用汰,不屑也;唐僖宗之猥贱,宋徽宗之骄奢,
皇甫?、裴?之牟利,蔡京、贾似道之?法,不屑也;孰其继桓、灵而自亡者也!
【八】
中人监军,自冯绲之请始也。夫绲亦恶知蚁穴之决而?滥迄于千载乎?绲之
请也,以将帅出师,宦官多陷以折耗军资,而诬抵乎罪;使与焉,则以箝其口,
而无辞以相倾。然未几而绲竟以军还盗复起,免官。则其为此也,何救于祸。而
徒决裂防闲,使内竖操阃外之权,鱼朝恩、童贯、卢受、张彝宪,小以败而大以
亡,绲之贻害烈矣哉!
汉至此已无可为矣,无往而非宦官之挟持也。南北军之唯其颐指,所仅存者
疆场之军政,皇甫规、张奂几倬几诎于宦官之手,而犹自行其权藉于师中,绲更
引而受之以利器;蹇硕之为八校尉魁也,熟尝其肯綮而取必于人主以威中外,循
故事以行之而?然矣。
夫汉事不可为矣,竭其忠贞,继之以死,亦何惧于谤谮。不然,引身而退耳。
防之愈密,纵之愈甚,业已假监军之权,而生死成败且唯其意旨,他日者,忠臣
元老欲去之而不得。绲胡弗思,而惧祸之情长,以倒行至是乎!推祸原而定罪首,
绲不得辞矣。
【九】
汉之末造,必亡之势也,而兵强天下。张奂、皇甫规、段?皆奋起自命为虎
臣,北虏、西羌斩馘至百万级,穷山搜谷,殄灭几无遗种,强莫尚矣。乃以习于
战而人有愤盈之志,不数十年,矢石交集于中原,其几先动于此乎!
桓,灵之世,士大夫而欲有为,不能也。君必不可匡者也;朝廷之法纪,必
不可正者也;郡县之贪虐,必不可问者也。士大夫而欲有为,唯拥兵以戮力于边
徼;其次则驱芟盗贼于中原;名以振,功以不可掩,人情以归往,ウ主权阉抑资
之以安居而肆志。故虽或忌之,或谮之,而终不能陷之于重辟。于是天下知唯此
为功名之径而祸之所及者鲜也,士大夫乐习之,凡民亦竞尚之,于是而盗日起,
兵日兴,究且瓜分鼎峙,以成乎袁、曹、孙、刘之世。故国恒以弱丧,而汉以强
亡。
夫羌、虏之于汉末,其害已浅矣,驱之迫之,蹙而杀之,而生类几绝。非以
纾边疆之急,拯生民之危,扶社稷于不倾,而?艾之若此其酷。人长乐杀之气,
无虏可杀而自相为杀。自相杀,则自相敝矣;自相敝,则仅存之丑类,徐起而乘
之;故垂百年,三国兵息,而五胡之祸起。佳兵不祥,遂举旷古以来富强卓立之
中夏趋于弱,而日畏犬羊之噬搏。汉末之强,强之婪尾而姑一快焉者,论世者之
所深悲也。
【一○】
仇香不致陈元不孝之罚,感而化之,香盖知元之可化而不骤加之罚也;非尽
人之不孝者皆可以化元之道化之也。天下有道,生养遂,风俗醇,无不顺之子弟。
非其恻隐之性笃而羞恶之心不可泯也,人率其子弟之常,而己独逆焉,则无以自
容于乡闾。乃天下而无道矣,羞恶之心不泯以亡者不数数矣。仇香曰:“吾过元
舍,庐落整顿,耕耘以时,此非恶人。元不孝,而于此奚取焉?取其欲自铮铮于
乡闾,而羞恶之心有存焉者也。
夫孝者,人之性也,仁之所繇发也。舍其不忍之真,而求之于羞恶,亦已末
矣。虽然,苟其有羞恶之心,则戢其狂愚,徐俟天良之复,而恻隐亦旋以生。惰
四支,?匿妻子,侵以自?俞,于是而生人之气乃绝。故易曰:“小人不耻不仁。”
仁不仁,岂耻不耻之能辨存亡者哉!ぃ然而甘于猥贱,愤然而生其悍戾,不见不
仁之可耻,而后天性终迷以不复。故人之无良,莫甚于有胸无心而不自摄者也,
而后教化之道穷。
仇香知此矣,以其无惰心也,知其有耻;以其有恒度也,知其不迷;急取其
羞恶之心而重用之,以徐俟恻隐之生焉,故元终以孝闻。虽有圣人,不能如无耻
心者何也。弑父与君,皆介然蹶起,忘乱贼之名为可恶者也。惰四支,?匿妻子,
势穷而逆施。故先王之德教,非不如香,而设不孝之诛,无如此无耻者何也。杀
之而已矣。
【一一】
巨奸之蠹国殃民而自伏其法,不足以为大快,于国之存亡无当也。左?自杀,
具瑗贬,侯览黜,非桓帝之能诛之,非杨秉之能取必于桓帝而诛之,罪已逾涯,
自灭焉耳矣。三凶去而宦官之势益张,党锢之狱且起,曾何救于汉之危亡哉!
外戚灭,宦官兴,大臣无事焉,天子欲行其意以诛僭Τ,而大臣不与,宦官
除君侧之奸,事已显者,而后レ其罪以请诛,未有倾心而听者。故曰:“人不足
与适也,唯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能之者,有以能之者也。无坚识定力为天子
除患,则虽日陈尧、舜之道,而固视之如梦呓。汉之大臣道不足,而与宦竖争存
亡,亦晚矣。快一时之人情,去三凶而若拔牛之一毛,不救其亡,固矣。
【一二】
桓、灵之世,君道澌灭,而臣之谏之也亟,探本以立论者,唯荀爽乎!当其
时,荼毒生民而??弋正气者,无如宦官之甚。乃宦官之于人主,亦何亲而过信
之?且其声音笑貌之无可悦者,夫人而知厌恶之矣,而人主?匿之,若乳子之依
母也,何故?非艳妻哲妇之居间,则宦官之不敌士大夫久矣。内宠盛而后宦官兴,
密迩于宫闱,而相倚以重;溺君于晏寝,而视听以衰。付诏令刑赏之权于宦官,
而床第之欢始得晏间于娱乐。非然,则声音、采色、肥甘、轻暖,人主自可给其
欲,而何藉此?笑可憎之刑人为邪?爽之对策,直斥而切言之,女谒远,奄权自
失矣。故曰探本立论也。
【一三】
党锢诸贤,或曰忠以忘身,大节也;或曰激以召祸,畸行也。言畸行者,奖
容容之福以堕士气。言大节者,较为长矣,而犹非定论也。
人臣捐身以事主,苟有裨于社稷,死之无可辟矣。ウ主不庸,谗臣交构,无
所裨于社稷,而捐身以犯难,亦自靖之忱也。虽然,太上者,直纠君心之非而拂
之以正;其次视大权之所倒持,巨奸之为祸本,而不与之俱生,犹忠臣之效也。
然一奸去而一奸兴,莫之胜击也。若夫琐琐之小人,凭藉权奸而售其恶者,不胜
诛也,不足诛也。君志移,权奸去,则屏息以潜伏而萧条窜匿,亦恶用多杀以伤
和哉!然其流毒于天下,取恶于士大夫,则琐琐者易激人怒而使不平;贤者知之,
则以为不胜诛、不足诛者也。乃诸贤之无所择而怒,无所恤而过用其刑杀,但与
此曹争胜负,不已细乎!
李膺、杜密,天子之大臣也,匡君之邪而不屈其节也。膺尝输作左校矣,非
以击大奸而刑,所击者一无藉之羊元群而已。既已诎于时而被罔,则悔向之攻末
而忘本,以争皇极之安倾,夫岂无道焉?所与伉直之流搏杀以快斯须者,一野王
令张朔耳,富贾张?耳,小黄门赵津耳,下邳令徐宣耳,妄人张成耳,是何足预
社稷之安危,而愤盈以与雠杀者邪!侯览也,张让也,蟠踞于桓帝之肘腋,而无
能一言相及也。杀人者死,而诛及全家;大辟有时,而随案即杀;赦自上颁,而
杀人赦后;若此之为,倒授巨奸以反噬之名,而卒莫能以片语只词扬王庭以?祸
本。然则诸君子与奸人争兴废,而非为君与社稷捐躯命以争存亡乎!击奸之力弱,
而一鼓之气易衰,其不敌凶憝而身与国俱毙,无他,舍本攻末而细已甚也。
直击严嵩,而椒山之死以正;专劾魏阉,而应山之死以光;党锢诸贤,其不
得与二君子颉颃焉,无他,岑?至、张俭之流有以累之也与!
○灵帝
【一】
桓帝淫于色,而继嗣不立,汉之大事,孰有切于此者!窦武任社稷之重,陈
蕃以番番元老佐之,而不谋及此。桓帝崩,大位未定,乃就刘?而问宗室之贤者,
何其晚也!况天位之重,元后之德,岂区区一刘?寡昧之识片言可决邪?持建置
天子之大权,唯其意以为取舍,得则为霍光,失则为梁冀矣。武以光之不学、冀
之不轨者为道,社稷几何而不危,欲自免于赤族之祸,讵将能乎哉!
武也,一城门校尉也,非受托孤之命如霍光之于武帝也。所凭藉以唯意而立
君者太后耳。宫闱外戚之祸,梁氏之覆车不远,宦官安得不挟以为名哉?夫武也,
既不能及桓帝之时谏帝以立储之大义;抑不于帝崩之后,集廷臣于朝堂,辨昭穆、
别亲疏、序长幼、审贤否,以与大臣公听上天之命。?以为贤而贤之,武谓可立
而立之,天子之尊,若其分田圃以授亚旅而使治。则立之唯己,废之唯己,朱?
恶得不大呼曰:“武将废帝为大逆。”而灵帝能弗信哉?汉之亡也,亡于置君,
而置君者先族,武不蚤死,吾不保其终也。获诛奄之名,以使天下冤之,犹武之
幸也夫!
【二】
忠直有识之言,亦无难听也;庸主具臣不能听,毁而家亡而国也,谁其哀之?
窦武以椒房之亲,任立君之事,踵梁冀之所为,虽心行之无邪与梁冀异,而所为
者亦与冀奚别?录定策功,封闻喜侯,灵帝亦按冀之故事而以施之武。卢植说之
曰:“同宗相后,披图按牒,以次建之,何勋之有?宜辞大赏以全身名。”斯亦
皎然如白日之光,昆虫皆喻于昏旦;而武不能用,悲夫,其自取覆亡也!
夫欲秉国均、匡社稷、诛宦竖、肃官常也,岂不侯而不足以立功?即庸臣之
私利计之,荣其身、泽其子孙,抑岂今日不侯,而终掩抑其大勋,贻子孙以贫贱
哉?则卢植之说,引而上之,可以跻善世不伐之龙德;推而下之,亦计功谋利者
之勿迫求于一旦而致倾仆之善术也。而武不能,且欲引陈蕃以受无名之赏。蕃固
知其不可受也,惜乎不知武之不足与共为社稷之臣也!
【三】
窦武、陈蕃杀,而汉之亡必不可支矣。陈蕃老矣,而诛权竖、安社稷、扶进
君子之心,不为少衰,惜乎不知择而托于窦氏也!然则窦武其非贤乎?曰:武非
必不贤,而所为者抑贤者之道。虽然,武即贤而固不可托,且吾不能保武之以贤
终也,故重为蕃惜也。
武之可信为贤者,以其欲抑宦寺以奖王室,且引李膺、杜密、尹勋、刘瑜而
登进之。然此岂可决其必贤哉?单超之杀梁冀也,尊黄琼矣,用陈蕃矣,征徐稚、
姜肱、袁闳、李昙、韦著矣,天下固尝想望其风采而属望以澄清。然则有所诛逐,
有所登进,矫时弊以服人,奸人用之俄顷,而固不可信。蕃已老,窦武方内倚太
后、外受定策之赏,而蕃又恶能保其终乎!
汉之将亡也,天子之废立,操于宫闱,外戚宦寺,迭相争胜,孙程废而梁氏
兴,梁冀诛而单超起,汉安得有天子哉!而蕃所托者犹然外戚也,则授宦者以梁
冀复起之名,既无以正天诛而服受戮者之心,且天下亦疑外戚宦寺之互相起灭而
不适有正。故张奂亦为王甫、曹节所惑,欲自祓濯而终不免。蕃之托武,非所托
也明甚。然且以老成之识,昧焉而不察者,时之所趋,舍是而无能为也。
呜呼!以三族之膏血,争贤奸之兴废、社稷之存亡者,岂易言哉?不幸而无
如砥之周道,率繇之以行志,则亦埋怨于江潭山谷之间,赍恨以没焉耳。毫厘之
辨不审,而事以大溃,贤人君子骈首以死,社稷旋踵而倾,若以膏沃火,欲灭之
而益增其焰。蕃之志可哀,而其所为亦左矣。是以君子重惜之也。
【四】
夫人情亦惟其不相欺耳,苟其相欺,无往而不欺;法之密也,尤欺之所藉也。
汉灵之世,以州郡相党,制婚姻之家及两州人士不得对相监临,立三互之禁,选
用艰难,而州郡之贪暴益无所忌。司马温公述叔向之言,“国将亡,必多制。”
若夫开国之始,立密法以防欺,未即亡焉,而天下之害积矣。
今之为制,非教官及仓巡驿递不亲民者,皆有同省之禁,此汉灵之遗法也。
司马温公曰:“适足为笑。”诚然有可笑者。名为一省,而相去千里者多矣;名
为异省,而鸡犬相闻者多矣;同省而声闻不接,异省而婚媾相连,岂天限地绝,
一分省而遂不相及哉?此适足为笑者也。或为婚姻,或相对治,情相狎,过相匿,
所必虑也,而又奚必婚姻对治之相临乎!展转以请托,更相匿而互相报,夫岂无
私语密缄之足任。已非婚姻、已非对治矣,藉手以告曰:吾无私也。而交通请属
之无所惮,此又适足为笑者也。
夫防之严,而适以长欺,既良然矣。若夫捐禁而乡郡可守,尤有利焉。自贤
者而言之,南北之殊风,泽国土国之殊坏,民异利,士异教,遥相治而见为利者
或害,教以正者或偏,审士之宜以益民,视习之趋以正士,则利果利而教果教矣。
自不肖者而言之,酷以墨者之无忌也,突为其寇雠,而翩然拚飞于千里之外,无
能如何也;即罢斥以归休,而身得安、子孙得免,无余虑矣。居其土、与其人俱,
当官则吏也,归里则乡曲也,刑罚科敛之加,非以其正,而乡人可报之于数十年
之后,则惴惴焉一夫胜予,不肖之情戢焉,害亦有所惩矣。
夫王者合天下以为一家,揭猜疑以求民之莫而行士之志,法愈疏,闲愈正,
不可欺者,一王之法,天理之公,人心之良也,而恃区区之禁制也乎?三代之隆
也,士各仕于其国,而民益亲。亡汉之稗政,柰之何其效之!
【五】
呜呼!世愈移而士趋日异,亦恶知其所归哉!灵帝好文学之士,能为文赋者,
待制鸿都门下,乐松等以显,而蔡邕露章谓其“游意篇章,聊代博弈”。甚贱之
也。自隋炀帝以迄于宋,千年而以此取士,贵重崇高,若天下之贤者,无逾于文
赋之一途。汉所贱而隋、唐、宋所贵,士不得不贵焉;世之趋而日下,亦至此乎!
夫文赋亦非必为道之所贱也,其源始于楚骚,忠爱积而悱恻生,以摇荡性情
而伸其隐志,君子所乐尚焉。流及于司马相如、扬雄,而讽谏亦行乎其间。六代
之衰,操觚者始取青妃白,移宫换羽,而为不实之华;然而雅郑相杂,其不诡于
贞者,亦不绝于世。夫蔡邕者,亦尝从事矣,而斥之为优俳,将无过乎!要而论
之,乐而不淫,诽而不伤,丽而不荡;则涵泳性情而荡涤志气者,成德成材以后,
满于中而鬯于外者之所为。而以之取士于始进,导幼学以浮华,内遗德行,外略
经术,则以导天下之淫而有余。故邕可自为也,而不乐松等之辄为之,且以戒灵
帝之以拔人才于不次也。
繇是言之,士趋亦何尝有异哉?上之用之也别耳。于是而王安石之经义,虽
亦末耳,而不伤其本,庶几乎华实兼茂之道也。元?革新法,而并此革之,过矣。
若王鏊、钱福之浅ヌ,陶望龄、汤宾尹之卑陋,则末流波靡,而非作者之凉也。
经义者,非徒干禄之器也,士之所研精以极道者也。文赋者,非幼学之习也,志
正学充,伤今思古,以待人之微喻者也。而志士崇业以单心,亦可于此而审所从
矣。
【六】
论为子为臣之变,至于赵苞而无可言矣。何也?若苞者,无可为计,虽君子
亦不能为之计也,无往而非通天之罪矣。以苞之死战,为能死于官守;苞与手刃
其亲者均也,为此论者,无人之心。以苞当求所以生母之方,不得已而降于鲜卑;
分符为天子守邑,而北面臣虏,终身陷焉,亦不可谓有人之心也。故至于苞,而
求不丧其心之道穷矣。此谁使之然哉?苞自处于穷以必丧其心。故曰无往而非通
天之罪也。
为人子者,岂以口腹事亲乎?抑岂敢以己之荣施及其母为愉快乎?故子曰:
“老者安之。”求所以安之之方,虽劳不辟,虽死不辍,而况于苞之安其母者甚
易乎?苞,东武城人也,所守则辽西也。母所居者,中国之乐土,苞所守者,鲜
卑凭陵蹂践之郊也;胡为乎甫到官而即迎母以居柳城之绝塞哉?苞于此已不复有
人之心矣。以口腹与?禽虫之爱也;以荣宠与?市井之得金钱而借亲以侈华美者
之情也。强寇在肘腋之间,孤城处斗绝之地,奉衰老妇人以徼幸于锋镝之下,苞
之罪通于天,奚待破贼以致母死之日邪?故曰:“正其本,万事理。”一念之不
若,而成乎昏昧,母子并命于危城,苞虽死,其可以逭中心之刑辟哉?
或者其愚也,则君子弗获已而姑为之计,当羯贼出母示苞之日,自悔其迎母
之咎,早伏剑以死,委战守之事于僚吏,母之存亡城之安危不计也,则犹可无余
恶也。虽然,晚矣!苞死而母必不可得生,城必不可得存也。
【七】
蔡邕意气之士也,始而以危言召祸,终而以党贼逢诛,皆意气之为也。何言
之?曰:合刑赏之大权于一人者,天子也;兼进贤退不肖之道,以密赞于坐论者,
大臣也;而群工异是。奸人之在君侧,弗容不击矣。击之而吾言用,奸人退,贤
者之道自伸焉。吾言不用,奸人且反噬于我,我躬不阅,而无容以累君子,使犹
安焉,其犹有人乎君侧也。君子用而不任,弗容不为白其忠矣。白之而吾言用,
君子进,奸人之势且沮焉。吾言不用,奸人不得以夺此与彼之名加之于我,而犹
有所惮焉。邕苟疾夫张颢、伟璋、赵?玄、盖升之为国蠹也,则专其力以击之可
耳。若以郭禧、桥玄、刘宠之忠而劝之以延访也,则抑述其德以赞君之敬礼已耳。
而一章之中,抑彼伸此,若将取在廷之多士而惟其所更张者。为国谋邪?为君子
谋邪?则抑其一往之意气以排异己而伸交好者之言耳,庸有听之者哉!
汉之末造,士论操命讨之权,口笔司荣枯之令,汝南、甘陵太学之风波一起,
而成乎大乱。非奸人之陷之,实有以自致焉。同于我者为懿亲,异于我者为仇雠,
唯意所持衡而气为之凌轹,则邕他日者幸董卓之杀奄人,而忘其专横,亦此意气
为之矣。桥玄、刘宠之不为邕所累,幸也;而君子以相形而永废,朝廷以偏击而
一空,汉亦恶得不亡哉!
【八】
鲜卑持赵苞之母以胁苞,苞不顾而战,以杀其母,无人之心也。贼劫桥玄之
幼子登楼求货,玄促令攻贼,以杀其子,亦无人之心也。母之与子若是其均重乎?
非也。使苞之子为鲜卑所持以胁苞,苞不顾而击鲜卑,则忠臣之效矣,不以私爱
忘君父之托也。而苞则其母也。贼所胁玄以求者货耳,货与子孰亲,而吝货以杀
其子乎?
或曰:“玄非以货也,贼劫质以胁人,法之所不可容也。”夫一区区登楼之
贼,杀之不足为国安,纵之不足为国危。法者,司隶河南尹之法,非玄之法也,
而玄何怙法以忘其天性之恩邪?史氏之言曰:“玄上言凡有劫质者皆并杀之,不
得赎以财货,由是劫质遂绝。”史之诬也。乐道之以为溢美之言,以覆玄绝恩之
咎也。友兄、恭弟、慈父、顺妻,苟有劫其亲以求货者,法虽立,孰忍恝置之而
不恤?虽严刑禁之而必不从。则谓劫质永绝者,非果有之,为诬而已矣。充桥玄
之操,藉其为赵苞也,又奚不可也哉?
【九】
封建废而权下移,天子之下至于庶人,无堂陛之差也,于是乎庶人可凌躐乎
天子,而盗贼起。嬴政之暴,王莽之逆,盗始横焉,然未尝敢与久安长治之天子
抗也。至汉之季,公孙举、张婴、许生始称兵僭号而无所惮,积以成乎张角之乱,
盗贼辄起于承平之代者数千年而不息。秦之盗曰悲六国之亡;莽之盗曰思汉室之
旧;盗者必有托也,然后可假为之名以耸天下而翕然以从。至于角而无所托矣,
宦寺之毒,郡县之虐,未可以为名也,于是而诡托之于道。角曰:吾之道,黄帝、
老子之道也。乃至韩山童、徐寿辉曰:吾之道,瞿昙之道也。微二氏之支流,亦
未足以惑天下而趋之若流。甚哉二氏之殃民,亦岂其初念哉?而下流必至于此。
故孟子曰:“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岂过计哉?
虽然,二氏之邪淫而终以乱也,非徒二氏倡之也,为儒者之言先之以狂惑,
而二氏之徒效之也。君子之言人伦物理也,则人伦物理而已矣;二氏之言虚无寂
灭也,则虚无寂灭而已矣;无所为礻几祥瑞应劫运往来之说也。何休、郑玄之治
经术,京房、襄楷、郎ダ、张衡之论治道,始以鬼魅妖孽之影响乱六籍。而上动
天子,下鼓学士,曰此圣人之本天以治人也。于是二氏之徒歆其利,而后曰吾师
老子亦言之矣,吾师瞿昙亦言之矣;群然兴为怪诞之语以诱人之信从,而后盗贼
藉之以起。儒者倡之,二氏和之,妖人挟之,罪魁戎首将谁归哉?
齐桓、晋文挟天子以令诸侯,而盗贼挟圣人以惑百姓。天子之权下移于庶人,
所挟者亦移焉。而盗贼?滥乎数千年而不息,祸亦烈矣!端本之治,治佛、老而
犹非本也。儒而言灾祥言运会,妖之始也。三代之圣人杀而勿赦者,而后之君子
从而尊之,以加一倍之小术测兴亡,使与通书、正蒙相杂以立教,辟邪者容勿辩
乎?
【一○】
士可杀不可辱,诃斥之、鞭笞之之为辱矣,未甚也,加以不道之名,而辱乃
莫甚焉。子见南子,子路不悦,于圣人何伤焉,而援天以矢之,惧夫以辱名加君
子,而天下后世谓君子之无妨于辱也。党人者,君子之徒也。黄巾起,吕强曰:
“党锢积久,人情怨愤,若不赦宥,将与合谋。”吕强奄人之矫矫者耳,言无足
深责,皇甫嵩士大夫而亦为此言也,党人之辱,不如死之久矣!以君子始,以贼
终,则向者王甫、曹节谋危社稷之谮,非诬也。呜呼!李膺、杜密、范滂诸君子
者死,而党人之能卓然自立于死生者无几,张俭之徒,方将以贼起得赦为幸,而
孰知其辱甚于死哉?皇甫嵩之凌蔑善类也,逾于奄人矣。
【一一】
用兵之道,服而舍之,自三代之王者以迄五霸,皆以此而绥天下。唯其为友
邦也,王者以理相治,霸者以威相制,理伸威胜而志得;灭之不义,屠之不仁,
舍其服而天下自不敢复竞。封建圮,以庶人而称兵抗天子,岂此谓哉?朱俊曰:
“秦项之际,民无定主,赏附以劝来者。”此后世之权术,不可与三代并论。故
以曹操之猜,而关羽之降非其诚款,操犹听其来去而不加害。或者乃欲于盗贼败
困之余,乞降而受之,其不然审矣。
败而诛之,不可胜诛,而姑予以生,使知惧而感我之不杀,或犹知悔也,且
非可施于渠帅者也。歼其魁,赦其余党,自我贷之,固不可予以降之名也。予以
降之名,抑将授以降之赏,犹然尊高于众人之上,而人胡不盗?以黄巾之遍天下
也,不数年而定,汉虽亡,不亡于黄巾之手,则朱俊之所持者定矣。不可以三代
之法处秦、项之际,况可以处逆民之弄兵以抗国而毒民者乎?庸臣懦将酿无穷之
祸,有识者勿为所乱也。
【一二】
孙坚之欲诛董卓也,张廷?之欲杀安禄山也,论者惜其不果而终以长乱。张
让等为蟊贼于中,李林甫、杨国忠相继?削于国,微卓而汉必亡,微禄山而唐必
乱,夫岂二竖之果足以移天而沸海乎?何进不召卓而卓何逞?玄宗不宠禄山而禄
山何藉?逆未著而以疑杀人,且不胜其杀矣。是故后事之论,惩其末而弗戒其本,
智者所弗尚也。
先主劝曹操杀吕布,而为操劲敌者,先主也。孙坚之沈鸷而怀远图,夫岂出
卓下哉?张温弗假以威福,而使卓相制,非无意计焉。不幸而卓恶成,未可以咎
温之不豫矣。
【一三】
汉之将亡,有可为社稷臣者乎?朱俊、卢植、王允未足以当之,唯傅燮乎!
讨黄巾而有功,赵忠欲致之而予以侯封,燮不受也。当其时,有军功而拒宦寺,
非直赏不及焉,还以受罪。故卢植辱于槛车,王允几于论死,皇甫嵩夺其印绶。
燮拒忠而忠弗能挫,惮其名而弗敢害,燮之德威?权奄而制之也,大矣。
燮之拒忠也,曰:“遇不遇,命也;有功不论,时也。”守正而不竞,安命
而不为已甚之辞,坦夷以任天,而但尽其在己,自以雅量冲怀适然于宠辱之交,
而小人莫能窥其际。其在汉阳也,曰:“吾遭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食人之禄,
又欲避其难乎?”方且自逊以引身之不早,而不待引亢爽之气以自激其必死之心。
夫如是,岂小人之所可屈,又岂小人之所可伤哉!若燮者,托以六尺之孤,正色
从容而镇危乱,植也、俊也、允也,智勇形而中藏浅,固不足以测燮之涯量矣。
故知燮非徒节义之士也,允矣其可为社稷之臣矣。
【一四】
王芬欲乘灵帝北巡,以兵诛诸常侍,废帝立合肥侯。使其成也,亦董卓也,
天下且亟起而诛之,其亡且速于董卓。卓拥︹兵专征讨,有何进之召为内主,废
辨立协,在大位未定之初,协慧而欲立之者,又灵帝之志也,然且不旋踵而关东
兴问罪之师矣。芬以斗筲文吏,猝起一旦,劫二十二年安位之天子,废之而立疏
族,力弱于卓,名逆于卓,人之问罪也,岂徒如卓而已乎?况其轻躁狂动而必不
能成也乎?曹操料其败,以止其废立之妄,非其智之过人也,皎然是非祸福之殊
途,有心有目无不能辨也。
夫芬之狂,何以迷而不觉也哉?陈蕃之子逸从臾之,而襄楷以其术惑之也。
故有积愤者,不可与图万全之术。挟技术者,不可与谋休咎之常。陈逸有不戴天
之恨,身与俱碎而不恤,闵其志可也,而不可从也。若襄楷者,昂首窥天而生觊
觎,君子之远之也夙矣。此择交定谋者之不可不知也。
【一五】
何进辅政,而引袁隗同录尚书事,隗之望重矣,位尊矣,权盛矣。绍及术与
进同谋诛宦官,而隗不能任;进召董卓,曹操、陈琳、郑泰、卢植皆知必乱,而
隗不能止;董卓废弘农立陈留,以议示隗,而隗报如议;犹然尸位而为大臣,廉
耻之心荡然矣。然且终死于卓之手而灭其家。故夫有耻者,非以智也,而智莫智
于知耻。知耻而后知有己;知有己而后知物之轻;知物之轻,而后知人之不可与
居,而事之不可以不断。故利有所不专,位有所不受,功有所不分,祸有所不避。
不知耻而避祸,是夜行见水而谓之石,不濡其足不止也。以疲老荏弱之情,内不
能知子弟之桀鸷,外不知奸贼之雄猜,自倚族望之隆,优游而图免,而可谓有生
人之气乎?东汉之有袁氏与有杨氏也,皆德望之巨室,世为公辅,而隗与彪终以
贪位而捐其耻心。叔孙豹曰:“世禄也,非不朽也。”信夫!不朽有三,唯有耻
者能之:隗与彪,其朽久矣。
【一六】
轻重之势,若不可返,返之几正在是也,而人弗能知也。宦寺之祸,弥延于
东汉,至于灵帝而蔑以加矣。党人力抗之而死,窦武欲诛之而死,阳球力击之而
死,后孰敢以身蹈水火而姑为尝试者!然天下之盗蜂起,指数之而挟以为名。四
海穷民,受其子弟宾党滥大官大邑以?削无余者,皆诅咒而望其速亡。诛杀禁锢
之子孙宗族,不与共戴天日而愿与并命者,日含愤以求一旦之报。士大夫苟非其
党,不获已而俯出其下者,畜恶怒以俟天诛之期。桀、纣、幽、厉以圣帝明王之
冢裔,正位为天下君,而卒至陨灭,况此无赖之刑人,其能长此而无患乎?故极
重而必返,夫人而可与知也。
夫既夫人而可与知,则一旦扑之,如烈风吹将尽之灯,甚速而易,必矣。陈
琳曰:“此犹鼓洪炉燎毛发。曹操曰:“诛其元恶,一狱吏足矣。”而何进若持
方寸之刃以拟猛虎,其呼将助也不择人,其挠败也无快志。袁绍以豪杰自命,为
进谋主,且忧危展转而无能为计;而遣鲍信募泰山之甲,丁原举孟津之火,甚且
召董卓以犯宫阙。进之心胆失据,而绍无能辅也。曹操笑而袁绍忧,其智计之优
劣,于斯见矣。
所以然者,进以外戚攻宦官,人惩窦氏之祸,无为倾心,一也。进之所恃者
何后,举动待后而后敢行,以妇人而敌宦官,智计不及,而多为之蛊,二也。袁
隗身为大臣,而疲庸尸位,无能以社稷自任,三也。郑泰、卢植初起于田间,任
浅望轻,弗能为益,杨彪、黄琬,无以大殊于袁隗,四也。袁绍兄弟,包藏祸心,
乘时构乱,而无戮力王室之诚,五也。曹操识之明、持之定,而志怀叵测,听王
室之乱,居静以待动,视何进之迷,而但以一笑当之,六也。皇甫嵩、盖勋顾名
义而不欲狂逞,进躁迫而不倚以为腹心,七也。具此七败之形势以诛宦者,而固
非其所堪,虽欲祸之不中于宗社,其将能乎?
夫内怀夺柄之心,外无正人之助,若何进者,不足论已。已往之覆辙,为将
来鉴。凡皇天之所弗予,志士仁人之所弗予,天下之民受制于威,受饵于利,人
心所不戴以为尊亲,而苛暴淫虐,日削月靡,孤人子,寡人妻,积以岁月而淫逞
不收,若此者,其灭其亡皆旦夕之间,河决鱼烂而不劳余力。智者静以俟天,勇
者决以自任,勿为张皇迫遽而惊为回天转日之难也。存乎其人而已矣。彼曹操者,
固亦尝晏坐而笑之矣,况其秉道以匡夫不为操者乎!□□□□□□□□□□□□
□□□□□□□□□□
【一七】
史纪董卓之辟蔡邕,邕称疾不就,卓怒曰:“我能族人。”邕惧而应命。此
殆惜邕之才,为之辞以文其过,非果然也。
卓之始执国柄,亟于名而借贤者以动天下,盖汲汲焉。除公卿子弟为郎,以
代宦官,吊祭陈、窦,复党人爵位,征申屠蟠,推进黄琬、杨彪、荀爽为三公,
分任韩馥、刘岱、孔?、张邈为州郡,力返桓、灵宦竖之政,窃誉以动天下。蔡
邕首被征,岂其礼辞不就而遽欲族之哉?故以知卓之未必有此言也。且使卓而言
此矣,亦其粗犷不择、一时?发之词,而亦何足惧哉!申屠蟠不至,晏然而以寿
终矣。袁绍横刀揖出,挂节上东门,而弗能迫杀之矣。卢植力沮弘农王之废,而
止于免官,?然以去矣。郑泰沮用兵之议,巽辞而解矣。朱俊、黄琬不欲迁都,
而皆全身以退矣。邕以疾辞,未至如数子之决裂,而何为其族邪?狂夫之言,一
怒而无余,卓之暴,市井亡赖之谰言也,而何足惧邪?
邕之始为议郎也,程璜之毒,阳球之酷,可以指顾杀人,而邕不惧;累及叔
质,几同骈首以死,而不惧;何其壮也!至是而馁矣。亡命江海者十二年,固贞
人志士义命自居之安土也。宦官之怨愤积,而快志于一朝;髡钳之危辱深,而图
安于晚岁;非惧祸也,诚以卓能矫宦官之恶,而庶几于知己也。于是而其气馁矣。
以身殉卓,贻玷千古,气一馁而即于死亡,复谁与恤其当年之壮志哉?
君子之立身,期于洁己;其出而事君也,期于靖国;恩怨去就,非有定也。
祸在宫闱,则宫闱吾所亟违也;祸在阉宦,则阉宦吾所亟违也,祸在权奸,则权
奸吾所亟违也。推而至于僭窃之盗贼、攘夺之夷狄,皆冰炭之乍投而沸、薰犹之
逆风而辨也。所疾恶者在此,而又在彼矣。气运移而贞邪忽易,违之于此,而即
之于彼,是逃虎而抱蛇、舍砒而含鸩也。能终始数易而不染者,其唯执志如一而
大明于义之无方者乎!而邕不能也。始终之怨毒,宦竖而已,此外而篡弑之巨憝
不辨矣。非不辨也,己私未忘,而宠辱之情移于衰老也。则一往之劲直,乌足以
定人之生平哉?易曰:“介于石,不终日。”介于石,贞之至也;不终日,见几
而无执一之从违,乃以保其贞也。邕勿论矣。欲养浩然之气,日新其义而研之以
几,其尚以邕为戒乎!
【一八】
申屠蟠征而不至,论者谓之知几。几者,事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汉之亡,
天下之乱,董卓之不可与一日居,有目者皆见,有耳者皆闻,自非蔡邕之衰老
忄昏迷,孰不知者,而何谓之几邪?乃若蟠之不可及也,则持志定而安土之仁不
失也。卓之征名贤也,蔡邕畏之矣,荀爽畏之矣。人劝蟠以行,蟠笑而不?,人
不可与语也,志不自白也。夷然坦然而险阻消,蟠岂中无主而能然哉?故知其志
定而安土之仁不失也。
士苟贞志砥行以自尚,于物无徇焉,于物无侮焉,则虎狼失其暴,蝮蛇失其
毒。天下之穰穰而计祸福者,皆足付一笑而已。故庄子曰:“大浸稽天而不溺,
大旱金石流而不热。”岂有神变不测者存乎?贫而安,犯而不校,子孙不累其心,
避就不容其巧;当世之安危,生民之疾苦,心念之而不尝试与谋;文章誉望,听
之后世而不亟于自旌;其止如山,其涵如水,通古今、参万变以自纯,则物所不
得而辱矣。此安土之仁,所谓即体以为用者也,蟠庶几矣。何以知之?以其笑而
不?知之也。而浅人犹谓之曰知几,若邕与爽,其仅谓之不知几也与?
●卷九
○献帝
【一】
有诡谲鸷悍之才,在下位而速觊非望者,其灭亡必速。故王莽、董卓、李密、
朱Г俱不旋踵而殄。又其下者,则为张角、黄巢、方腊之妄,以自歼而已矣。其
得大位,虽夺虽僭,而犹可以为数十年人民之天下之祸乱为己任;君长,传之子
孙,无道而后亡;则必其始起也,未尝有窥窃神器之心,而奋志戮力以一至于功
立威震,上无驾驭之主,然后萌不轨之心,以不终其臣节而猎大宝,得天下而不
可以一日居,未有或爽者也。
关东之起兵以诛董卓也,自袁绍始。绍之抗卓也,曰:“天下健者,岂惟董
公?”其志可知已。及其集山东之兵,声震天下,董卓畏缩而劫帝西迁以避之,
使乘其播迁易溃之势,速进而扑之,卓其能稽天讨乎?乃诸州郡之长,连屯于河
内、酸枣,踌躇而不进。其巽懦无略者勿论也;袁绍与术,始志锐不可当,而犹
然栖迟若此,无他,早怀觊觎之志,内顾卓而外疑群公,且幸汉之亡于卓而己得
以逞也。
于斯时也,蹶起以与卓争死生,曹操、孙坚而已。操曰:“董卓未亡之时,
一战而天下定。”使一战而天下定,操其能独有天下乎?既败于荥阳,且劝张邈
等勿得迟疑不进,失天下望,而邈等不用,操乃还军。当斯时,操固未有擅天下
之心可知也。以操为早有擅天下之心者,因后事而归恶焉尔。孙坚之始起,斩许
生而功已著,参张温之军事,讨边章而名已立,非不可杰立而称雄也;奋起诛卓,
先群帅而进屯阳人,卓惮之而与和亲,乃曰:“不夷汝三族悬示四海,吾死不瞑
目。”独以孤军进至雒阳,埽除宗庙,修塞诸陵,不自居功,而还军鲁阳。当斯
时也,可不谓皎然于青天白日之下而无惭乎?故天下皆举兵向卓,而能以躯命与
卓争生死者,坚而已矣。其次则操而已矣。岂袁绍等之力不逮操与坚哉?操与坚
知有讨贼而不知有他,非绍、术挟奸心以养寇,而冀收刺虎持蚌之情者所可匹也。
故他日者,三分天下,而操得其一,坚得其一,坚之子孙且后操而亡;坚之正,
犹愈于操之速易其心者多矣。
故天下非可以一念兴而疾思弋获者也。汉高之入关中,思亡秦而王关中耳,
项羽弑义帝,而后有一天下之心。创业之永,天所佑也。董卓死,李、郭乱,袁
绍擅河北而忘帝室,袁术窃,刘表僭,献帝莫能驭,而后曹操之篡志生。曹操挟
天子,夷袁绍,降刘琮,而后孙权之割据定。是操之攘汉,袁绍贻之;坚之子孙
僭号于江南,曹操贻之也。谓操与坚怀代汉之心于起兵诛卓之日,论者已甚之说;
岂谅人情、揆天理、知兴废成败之定数者乎?以诡谲之智、鸷悍之勇,乘间抵?,
崛起一朝而即思天位,妄人之尤者尔,而何足以临臣民、贻子孙邪?
孟子曰:“五霸,假之也。”假之云者,非己所诚有,假借古人之名义、信
以为道之谓,非心不然而故窃其迹也。无其学,无其德,则假矣。名与义生于乍
然之心者,固非伪也。王莽之于周公,张角之于老聃,不可谓之假也。当曹操不
受骁骑校尉之职,东归合众,进战荥阳,而孙坚起兵长沙,进屯鲁阳,拒卓和亲
之日,而坐以窥窃神器之罪,则张角、黄巢、方腊可以创业贻子孙,而安禄山、
朱Г、苗傅、刘正彦尤优为之矣。诛非其罪而徒以长奸,深文之害世教,烈矣哉!
【二】
蔡邕之愚,不亡身而不止。愚而寡所言动者,困穷而止;愚而欲与人家国神
人之大,则人怒神恫而必杀其躯。邕之应董卓召而历三台,此何时也?帝后弑,
天子废,大臣诛夷,劫帝而迁,宗庙烧,陵寝发,人民骈死于原野,邕乃建议夺
孝和以后四帝之庙号,举三代兴革之典礼于国危如线之日,从容而自?其学术,
何其愚也!
而不但愚也。汉之宗社岌岌矣,诸庙之血食将斩矣。夫苟痛其血食之将斩,
讳先祖之恶而扬其美,以昭积功累仁之允为元后也,犹恐虚名之无补。乃亟取和
帝之凉德不足称宗者而播扬之,是使奸雄得据名以追咎曰:是皆不可以君天下者,
而汉亡宜矣。此则人怨神恫,陷大恶而不逭者也。
以情理推之,邕岂但愚而已哉?邕之髡钳而亡命,灵帝使之然也。四帝可宗,
则灵帝亦可宗矣。邕盖欲修怨于灵帝,而豫窒其称宗之路,邕于是而无君之心均
于董卓,王允诛之,不亦宜乎。董卓曰:“为当且尔,刘氏种不足复遗。”邕固
曰“刘氏之祖考不足复尊”。其情一也。故曰:邕非但愚也。虽然,神其可欺、
神其可恫乎?则亦愚而已矣。
【三】
韩馥、袁绍奉刘虞为主,是项羽立怀王心、唐高祖立越王侑之术也;虞秉正
而明于计,岂徇之哉?王芬欲立合肥侯而废灵帝,合肥侯愚而曹操拒之,合肥以
免。刘虞之贤必不受,操知之矣。故但自伸西向之志,而不待为虞计。于是而知
操之视绍,其优劣相去之远也。操非果忠于主者,而名义所在,昭然系天下之从
违,固不敢犯也。未有犯天下之公义,而可以屈群雄动众庶者也。
或曰:馥、绍之议,亦恶乎非义哉?春秋之法,君弑而为弑君者所立,则正
其为篡。梁冀弑质帝而桓立,董卓弑弘农王而献立,献不正乎其为君,则关东诸
将欲不奉献为主而立虞,恶乎不可?
曰:执春秋之法以议桓帝之不正其始,得矣。帝方以列侯求婚于梁氏,趋国
门而承其隙,未尝无觊觎之心焉,则与与闻乎弑者同乎贼;使有仗大义以诛冀者,
桓帝服罪而废焉,宜也。且顺、桓之际,汉方无事,而不亟于求君也。若献帝之
立,年方九岁,何进之难,徒步郊野,汉不可一日而无君,帝自以明了动卓之钦
仰,弘农废,扳己以立,未能誓死以固辞,幼而不审,无大臣以匡之,而卓之凶
焰,且固曰:“刘氏种不复留。”则舍己以延一线之祀,是亦义也,而况其在幼
冲乎!袁绍迁董卓之怨以怒帝,其为悖逆也明甚。操知之审,而曰:“我自西向。”
知帝之可以系人心,刘虞虽贤,无能遥起而夺之也。桓帝之诛冀,以嬖宠之怨,
而不忌其弑主之逆;董卓之诛,则已正名之为贼矣,以贼讨卓,则弘农之大雠已
复,献帝可无惭于践阼矣。视晋景、鲁定而尤正焉,而何容苛责之也。
【四】
所谓雄桀者,虽怀不测之情,而固可以名义驭也。明主起而驭之,功业立,
而其人之大节亦终赖以全。惟贪利乐祸不恤名义者为不可驭之使调良,明主兴,
为彭越、卢芳以自罹于诛而已。不然,则乱天下以为人先驱,身殪家亡而国与俱
敝。曹操可驭者也,袁绍不可驭者也。
起兵诛卓之时,操与孙坚戮力以与卓争生死,而绍晏坐于河内;孙坚收复雒
阳,乘胜以攻卓,在旦晚之间也,而绍若罔闻;关东诸将连屯以偕处,未有衅也,
而绍首祸而夺韩馥之冀州;先诸将而内讧者,无赖之公孙瓒也,而绍诱之以首难;
然则昔之从臾何进以诛宦官,知进之无能为而欲乘之以Τ汉尔,进不死,绍固不
容之,而陈留又岂得终有天下乎?鲍信曰:“袁绍自生乱,是复有一卓也。”孙
坚曰:“同举义兵,将救社稷,逆贼垂破而各若此,吾将谁与戮力?”虽有汉高、
光武,欲收绍而使效奔走,必不得也。李密之所以终死于叛贼也。
自其后事而观之,则曹操之篡成,罪烈于绍,而操岂绍比哉?诸将方争据地
以相噬,操所用力以攻者,黑山白绕也,兖州黄巾也,未尝一矢加于同事之诸侯。
其据兖州自称刺史,虽无殊于绍,而得州于黄巾,非得州于刘岱也;击走金尚者,
王允之赏罚无经有以召之也;然则献帝而能中兴,操固可以北面受赏,而不获罪
于朝廷,而不轨之志戢矣。
绍拥兵河北以与操争天下,而操乃据兖州以成争天下之势。绍导之,操乃应
之;绍先之,操乃乘之;微绍之逆,操不先动。虽操之雄桀智计长于绍哉!抑操
犹知名义之不可自我而干,而绍不知也。然则虽遇高、光之主,绍亦为彭越、卢
芳而终不可驭,身死家灭而徒为人先驱。贪利乐祸,习与性成,非一朝一夕之故
矣。
【五】
孙坚之因袁术也,犹先主之因公孙瓒也,固未可深责者也。汉高帝尝因项梁
矣,唐高祖下李密而推之矣,以项氏世为楚将,而密以蒲山公之后,为天下所矜
也。天下之初乱也,人犹重虚名以为所归,故种师道衰老无能为,而金人犹惮之。
袁氏四世五公之名,ピ赫宇内,孙坚崛起,不能不藉焉。彼公孙瓒之区区,徒拥
众枭张耳,昭烈且为之下,而况术乎?
夫坚岂有术于心中者哉?贼未讨,功未成,以长沙疏远之守,为客将于中原,
始繇术以立大勋,而速背之,则术必怀?毒以挠坚之为;进与卓为敌,而退受术
之掣,刘虞怀忠义而死于公孙瓒,职此繇也。使坚不死,得自达于长安,肯从术
以逆终而为乱贼之爪牙乎?刘表之收荆州也,卓之命也,众皆讨卓而表不从,表
有可讨之罪焉;因袁术之隙而为之讨表,实自讨也。若坚者,虽不保其终之戴汉,
而固未有瑕也,与术比而姑从之,恶足以病坚哉!
【六】
管宁在辽东,专讲诗书、习俎豆,非学者勿见,或以宁为全身之善术,岂知
宁者哉?王烈为商贾以自秽,而逃公孙度长史之辟命,斯则全身之术,而宁不为
也。天下不可一日废者,道也;天下废之,而存之者在我。故君子一日不可废者,
学也;舜、禹不以三苗为忧,而急于傅精一;周公不以商、奄为忧,而慎于践笾
豆。见之功业者,虽广而短;存之人心风俗者,虽狭而长。一日行之习之,而天
地之心,昭垂于一日;一人闻之信之,而人禽之辨,立达于一人。其用之也隐,
而抟扌完清刚粹美之气于两间,阴以为功于造化。君子自竭其才以尽人道之极致
者,唯此为务焉。有明王起,而因之敷其大用。即其不然,而天下分崩、人心晦
否之日,独握天枢以争剥复,功亦大矣。
繇此言之,则汉末三国之天下,非刘、孙、曹氏之所能持,亦非荀悦、诸葛
孔明之所能持,而宁持之也。宁之自命大矣,岂仅以此为祸福所不及而利用乎:
邴原持清议,而宁戒之曰:“潜龙以不见成德。”不见而德成,有密用也;区区
当世之得失,其所矜而不忍责、略而不足论者也。白日之耀,非灯烛之光也。宁
诚潜而有龙德矣,岂仅曰全身而已乎?
【七】
王允诛董卓,而无以处关东诸将,虽微李亻?、郭?,汉其能存乎?首谋诛
卓者袁绍,是固有异志焉,而不可任者也。曹操独进荥阳,虽败而志可旌;孙坚
首破卓而复东都,粪除宗庙,修治陵园,虽死而其子策可用也;急召而录其功以
相辅于内,亻?、?失主而气夺,安敢侧目以视允乎?区区一宋翼、王弘,亻?、
?且惮之,而不敢加害于允,而况操与策也。允之倚翼与弘,皆其所私者也,操
与策非其所能用者也,而又以骄气乘之,不亡何待焉!
或曰:操非可倚以安者,允而召操,则与何进之召卓也何以异?此又非也。
进不能诛宦官而倚卓,进客而卓主矣。允之诛卓,无假于操,而威大振;操虽奸,
赏之以功,旌之以能,绥之以德,束之以法,操且熟计天下而思自处。故王芬之
谋,刘虞之议,必规避之,而不敢以身为逆。当此之时,众未盛,威未张,允以
谈笑灭贼之功临其上而驾御之,操抑岂敢蹈卓之覆轨乎?策方少,英锐之气,诱
掖之以建忠勋也尤易,而奚患召之为后害哉?允非其人也,智尽于密谋,而量不
足以包英雄而驯扰之,加以骄逸,而忘无穷之隐祸,其周章失纪而死于逆臣,不
能免矣。
东召孙、曹而西属凉州之兵于皇甫嵩,则二袁、刘表、公孙瓒不足以逞;二
袁、刘表、公孙瓒不逞,而曹操亦无藉以启跋扈之心。天下可定也,况李亻?、
郭?之区区者乎?
【八】
马日?、赵岐之和解关东也谁遣之?于时李亻?、郭?引兵向阙,种拂战死,
天子步出宣平门,王允、宋翼、王弘骈死阙下,宫门之外皆仇敌也,而暇念及于
袁、刘、公孙不辑于千里之外邪?故知非献帝遣之,亻?、?遣之也。关东诸将
之起,以诛卓起。亻?、?,卓之部曲也,其引兵犯阙,以报卓之雠为辞,吕布
东走,而亻?、?安能不忧诛卓之师浸加于己哉?欲求款于关东而恐其见拒,则
姑以天子之诏为和解之迂说,亦其虽为卓报仇,而于关东则均为王臣,无异志也,
此不款和而妙为款和者也。刘表则自刺史而牧矣,曹操上书而优而使之归矣,征
朱俊为太仆矣,皆亻?、?以求免于关东之善术也。呜呼!日?、岐为汉之大臣,
而受贼之羁络以听其颐指,其顽鄙而不知耻,亦至是哉!
夫与贼同立于朝,所难者不能自拔耳。二子者,幸而得衔命以出,是温峤假
手以图王敦之机会也。绍、术、瓒、表虽怀异志,而朱俊、曹操、刘虞、孙策,
夫岂不可激厉入援以解天子之困厄。而命之曰和解,则以和解毕事,曾不知有问
及中朝者,二子将何辞以答也?故遣日?、岐者,亻?、?也;奔走于诸将之间,
?颜以嚅嗫者,为亻?、?效也;为天下贱,不亦宜乎!
【九】
曹操父见杀而兴兵报之,是也;?亢杀男女数十万人于泗水,遍屠城邑,则
惨毒不仁,恶滔天矣。虽然,陶谦实有以致之也。谦别将掩袭曹嵩而杀之,谦可
谢过曰不知,然使执杀嵩者归之于操,使脔割而甘心焉,则操亦无名以逞。乃视
嵩之死,若猎人之射の,分食其肉而不问所从来,亦何以已暴人之怒哉?
且操之击谦也,以报私雠,而未尝无可托之公义也。李亻?、郭?称兵向阙,
杀大臣,胁天子,人得而诛者也。谦首唱诛逆之谋,奉朱俊以伐逆而戴主,亻?、
?以太仆饵俊,以牧饵谦,其力弱而畏我也可见矣。知其弱,惧其饵,俊虽志义
不终,而谦自可奋兴以致讨;乃听王朗之谋,邀宠于贼臣,而受州牧之命,则欲
辞党逆之诛而无所逭;操执此以告天下,而天下孰为谦援者乎?盖谦之为谦也,
贪利赖宠,规眉睫而迷祸福者也。然则曹嵩之辎重,谦固垂涎而假手于别将耳。
吮锋端之蜜,祸及生灵者数十万人,贪人之毒,可畏也夫!
【一○】
国家积败亡之道以底于乱,狡焉怀不轨之志,思猎得之者众矣,而尚有所忌
也。天子不成乎其为君,大臣不成乎其为相,授天下以必不可支之形,而后不轨
者公然轧夺无所忌。
关东起兵以诛卓,而无效死以卫社稷之心,然固未敢逞其攘夺也。至于卓既
伏诛,王允有专功之心,而不与关东共功名,可收以为用者勿能用,可制之不为
贼者弗能制,而关东之心解矣。允以无辅而亡,李亻?、郭?以无惮而讧,允死,
而天下之心遂为之裂尽。李、郭杀大臣,胁人主,关东疾视而不问,马日?、赵
岐之庸鄙,受二凶之意旨以和解行,而实为逆贼结连衡之好,然后关东始坚信汉
之必亡。于是而曹操上书之情,非复荥阳之志矣。孙坚即不死,而不保其终,策
以孤立之少年,走刘繇,逐王朗,杀许贡,跳踯于江东矣。张邈、陶谦、吕布、
刘备互相攻而不戢矣。二袁之思移汉鼎以归己,又显著其迹矣。环视一献帝而置
之若存若亡之间,以无难纟?其臂而夺之。呜呼!迟之十余年,而分崩之势始成。
天下何尝亡汉,而汉自亡,尚孰与怜之,而兴下泉苞稂之思者乎?
王允非定乱之人也,马日?、赵岐,则手授天下于群雄者也,汉之终亡,终
于此也。
【一一】
乱天下者,托于名以逞其志;故君子立诚以居正,而不竞以名,则托于名者
之伪露以败,而君子伸。乱天下者,并其名而去之不忌,则能顾名以立事者,虽
非其诚而志欲伸,无可为名者,莫能胜也。管、蔡内挟孺子、外挟武庚以为名,
非无名也,自不可敌周公之诚也。项羽立义帝而弑之,并其名而去之矣;汉高为
帝发丧,名而已矣,而天下戴之以诛羽之不义。使义帝而存,汉高之能终事之也,
吾不敢信,然而以讨项羽则有余。故胡氏曰:“与其名存而实亡,愈于名实之俱
亡。”此三代以下之天下,名为之维持也大矣。
袁绍不用沮授之策,听淳于琼而不迎天子于危困之中,授曰:“必有先之者。”
而曹操果听荀?迎帝以制诸侯。夫无君之心,操非殊于绍也,而名在操,故操可
以制绍,而绍不能胜操;操之胜也,名而已矣。
虽然,名未易言也。名而可以徒假与,则绍亦何惮而不假?淳于琼曰:“今
迎天子,动则表闻,从之则权轻,违之则拒命。”故曹操迁许以后,外而袁绍耻
太尉之命,内而孔融陈王畿之制,董承、刘备、伏完、金?交起而思诛夷之;入
见殿中,汗流浃背,以几幸于免;与绍之恣睢河北唯意欲为而莫制者,难易之势,
相悬绝也。苟不恤其名,而唯利是图,则淳于琼之言,安知其不长于荀?哉?假
令衣带诏行,曹操授首于董承、伏完、金?之手,则授、?之谋,岂不适为琼笑?
而非然也,出天子于棘篱饥困之中,犹得奉宗庙者二十余年,不但以折群雄之僭,
即忠义之士,怀愤欲起,而人情之去就,尚且疑且信而不决于从也。琼之情唯利
是图,受天下之恶名而不恤,绍是之从,欲不亡也,得乎?
名与利,相违者也;实与名,末相违而始相合也。举世骛于名,而忠孝之诚
薄;举世趋于利以舍名,而君臣父子之秩叙,遂永绝于人心。故名者,延夫人未
绝之秉彝于三代之下者也。夫子于卫辄父子之际,他务未遑,而必先正名,盖有
不得已焉耳。
【一二】
刘先主之刺豫州,因陶谦也;其兼领徐州,亦因陶谦也。二袁、曹操,皆受
命于灵帝之末,吕布、刘表,亦拜爵王廷而出者,唯先主未受命也,而不得不因
人以兴。始因公孙瓒,继因陶谦,周旋于两不足有为者之左右,而名不登于天府,
是以屡出而屡败。孔北海知之已夙,而何为不?于王廷?北海之疏也。败于吕布
而归许,然后受命而作牧,望乃著于天下。以义揆之,则受陶谦之命兼领二州,
其始不正,故终不足以动天下而兴汉,亦始谋之不臧哉!
及其为左将军,受诏诛操而出奔,乃北奔于袁绍,托非其人矣,而非过也。
何也?既已受命诛操,则许都之命制自操者,义不得而受也。结孙权而分荆,夺
刘璋以收益,可以不受命矣;可不受命而制自己,故虽不足以兴汉,而终奄有益
州,以成鼎足之形。
使其于陶谦授徐之日,早归命宗邦,诛亻?、?以安献帝,绍与操其孰能御
之?而计不及此,孔北海亦莫之赞焉,徒与袁术、吕布一彼一此,争衡于徐、豫
之间,惜哉!
【一三】
张巡守睢阳,食尽而食人,为天子守以抗逆贼,卒全江、淮千里之命,君子
犹或非之。臧洪怨袁绍之不救张超,困守孤城,杀爱妾以食将士,陷其民男女相
枕而死者七八千人,何为者哉?张邈兄弟党吕布以夺曹操之兖州,于其时,天子
方蒙尘而寄命于贼手,超无能恤,彼其于袁、曹均耳。洪以私恩为一曲之义,奋
不顾身,而一郡之生齿为之并命,殆所谓任侠者与!于义未也,而食人之罪不可
逭矣。
天下至不仁之事,其始为之者,未必不托于义以生其安忍之心。洪为之,巡
效之而保其忠,于是而朱粲之徒相因以起。浸及末世,凶岁之顽民,至父子、兄
弟、夫妻相噬而心不戚,而人之视蛇蛙也无以异,又何有于君臣之分义哉?
若巡者,知不可守,自刎以徇城可也。若洪,则姑降绍焉,而未至丧其大节;
愤兴而よ毒,至不仁而何义之足云?孟子曰:“仁义充塞,人将相食。”夫杨、
墨固皆于道有所执者,孟子虑其将食人而亟拒之,臧洪之义,不足与于杨、墨,
而祸烈焉。君子正其罪而诛之,岂或贷哉!
【一四】
董承潜召曹操入朝,操至而廷奏韩暹、杨奉之罪,诛罪赏功,矜褒死节,而
汉粗安。惜哉,承之行此也晚,而王允失之于先也。
当斯时也,汉之大臣,死亡已殆尽矣;天子徒步以奔,而威已殚矣;从官采
?饿死,而士大夫之气已夺矣;故董昭谋迁帝于许,尚惧众心之不厌,而卒无有
一言相抗者。若当董卓初诛之日,廷犹有老成之臣,人犹坚戴汉之心,刘虞怀忠
于北陲,孙坚立功于雒阳,相制相持,而允之忠勋非董承从乱之比,操亦何敢遽
睥睨神器、效董卓之狂愚乎?
王允坐失之,董承不得已而试为之;为之已晚,而无救于汉之亡,然而天下
亦自此而粗定。观于此而益为允惜,诚可惜而已矣。
【一五】
范增之欲杀沛公,孙坚之欲杀董卓,为曹操谋者之欲杀刘豫州,王衍之欲杀
石勒,张九龄之欲杀安禄山,自事后而观之,其言验矣。乃更始杀伯升而国终亡;
司马氏杀牛金而家终易。故郭嘉之说曹操,勿徒受害贤之名,而曹操笑曰:“君
得之矣。”有识者之言,非凡情可测也。
人之欲大有为也,在己而已矣,未有幸天下之不肖,而己可攘贤而自大者也。
苟可以大有为,则虽有英雄,无能为我难也;苟未可以有为,则何知天之生豪杰
者不再生也?待獭以驱鱼,待?以驱雀,此封建之天下为然尔。起于纷乱之世而
欲成大业,非能屈天下之英雄,不足以建非常之业。忌英雄而杀之,偷胜天下之
庸流以为之雄长,则气先ぃ;而忽有间起之英豪乘之于意外,则神沮志乱而无以
自持。若此者,曹操之所不屑为,而况明主之以道胜而容保无疆者乎!尽己而不
忧天下之我胜,君子之道,而英雄繇之;不能仿佛于君子之道而足为英雄者,未
之有也。
【一六】
刘表无戡乱之才,所固然也,然谓曹操方挟天子、擅威福,将夺汉室,而表
不能兴勤王问罪之师,徒立学校、修礼乐,为不急之务,则又非可以责表也。
表虽有荆州,而隔冥厄之塞,未能北向以争权,其约之以共灭曹氏者,袁绍
也,绍亦何愈于操哉?绍与操自灵帝以来,皆有兵戎之任,而表出自党锢,固雍
容讽议之士尔。荆土虽安,人不习战,绍之倚表而表不能为绍用,表非戡乱之才,
何待杜袭而知之?表亦自知之矣。踌躇四顾于袁、曹之间,义无适从也,势无适
胜也,以诗书礼乐之虚文,示间暇无争而消人之忌,表之为表,如此而已矣。中
人以下自全之策也。不为祸先而仅保其境,无袁、曹显著之逆,无公孙赞乐杀之
愚,故天下纷纭,而荆州自若。迨乎身死,而子琮举土以降操,表非不虑此,而
亦无如之何者也。
杜袭之语繁钦曰:“全身以待时。”袭所待者曹操耳,钦与王粲则邀官爵
?燕乐之欢于曹丕者也,夫岂能鄙表而不屑与居者哉?诸葛公侨居其土,而云
“此中足士大夫遨游”。亦唯表之足以安之也。天下无主,而徒以责之表乎!
【一七】
吕布不死,天下无可定乱之机,昭烈劝曹操速杀之,此操所以心折于昭烈也。
当时之竞起者众矣。孙坚,以戡乱为志者也;刘焉妄人也,而偷以自容;刘
表文土也,而无能自立;袁绍虽疏而有略,其规恢较大矣;狂愚而逞者袁术,而
犹饰伪以自尊;顽悍而乐杀者公孙瓒,而犹据土以自全;若夫倏彼倏此,唯其意
之可?发,旦暮狂驰而不能自信,唯吕布独也。而有骁劲之力以助其恶,嗾之斯
前矣,激之斯起矣,触之斯?矣,蹂躏于中夏而靡所底止,天下未宁而布先殪,
其自取之必然也。吕布殪,而天下之乱始有乍息之时,乱人不亡,乱靡有定,必
矣。
呜呼!布之恶无他,无恒而已。人至于无恒而止矣。不自信而人孰信之?不
自度而安能度人?不思自全,则视天下之糜烂皆无足恤也。故君子于无恒之人,
远之唯恐不速,绝之唯恐不早,可诛之,则勿恤其小惠、小勇、小信、小忠之区
区而必诛之,而后可以名不辱而身不危。与无恒者处,有家而家毁,有身而身危,
乃至父子、兄弟、夫妇之不能相保。论交者通此义以知择,三人行,亦必慎之哉!
【一八】
汉武、昭之世,盐铁论兴,文学贤良竞欲割盐利以归民为宽大之政,言有似
是而非仁义之实者,此类是也。夫割利以与民,为穷民言也;即在濒海濒池之民,
苟其贫弱,亦恶能食利于盐以自润,所利者豪民大贾而已。未闻割利以授之豪民
大贾而可云仁义也。盐犹粟也,人不可一日无者,而有异。粟则遍海内而生,勤
者获之,惰者匮之;盐则或悬绝于千里之外,而必待命于商贾。上司其轻重,则
虽苛而犹有制;一听之豪民大贾,居赢乘虚,其以厚取于民者无制,而民不得不
偿,故割利以与豪民大贾而民益困。王者官山府海以利天下之用而有制,以不重
困于民,上下交利之善术也,而奚为徇宽大之名以交困国民邪?与其重征于力农
之民,何如取给于天地之产。盐政移于下,农民困于郊,国计虚于上,财不理,
民非不禁,动浮言以谈仁义者,亦可废然返矣。
卫觊曰:“盐,国之大宝也。”置盐官卖盐,以其直市犁牛给民,勤耕积粟,
行之关中而民以绥,强敌以折。施及后世,司马懿拒守于秦、蜀之交,诸葛屡匮
而懿常裕,皆此为之本也。觊之为功于曹氏,与枣祗均,而觊尤大矣。
【一九】
韩蒿,智而狡者也。刘表旧与袁绍通,而曹操方挟天子以为雄长,绍之不敌
操也,人皆知之,故杜袭、繁钦、王粲之徒,日夕思归操以取功名。嵩亦犹是而
已矣。嵩之劝表以归操,明言袁、曹之胜败,而论者谓其奉戴汉室,过矣。
嵩之欲诣许也迫,而固持之以缓,其与表约曰:“守天子之命,义不得为将
军死。”先为自免之计,以玩弄表于股掌之上,坚辞不行,而待表之相强,得志
以归,面折表而表不能杀,亦陈?之故智,而嵩持之也尤坚。表愚而人去之,操
巧而人归之,以中二千石广陵守遂?之志,以侍中零陵守遂嵩之志,?与嵩之计
得,而吕布、刘表之危亡系之矣。二子者,险人之尤也,岂得以归汉为忠而予之!
【二○】
董承受衣带诏,与先主谋诛曹操,乘操屯官渡拒袁绍之日,先主起兵徐州,
势孤而连和于袁绍。勿论待人者不足以兴,即令乘间而诛操,绍方进而夺汉之权,
先主、董承其能制绍使无效操之尤而弥甚乎?不能也。然则此举也,亦轻发而不
思其反矣。董承者,与乱相终始,无定虑而好逞其意计者也。前之召操,与今之
连绍,出一轨而不惩,弗责矣;先主亦虑不及此,而轻为去就,何以为英雄哉?
夫先主之于此,则固有其情矣。其初起也,因公孙瓒,因陶谦,虽为州牧,
而权藉已微,固不能与袁、曹之典兵于灵帝之世,与于诛贼之举者齿;故旋起旋
踬,而姑托于操。及其受左将军之命,躬膺天子之宠任,而又承密诏以首事,先
主于是乎始得乘权而正告天下以兴师。曹操之必篡,心知之矣;袁绍之为逆,亦
心知之矣。脱于操之股掌,东临徐、豫,孤倡义问以鼓人心,乘机而兴,不能更
待,绍不可达而连之,姑使与操相持,己因得以收兵略地为东向之举,而有余以
制群雄,先主之志,如此而已。初末尝倚绍以破操,而幸绍之能戴汉以复兴也。
董承、种辑亦恶足以知其怀来哉?
故许先主以纯臣,而先主不受也。其于献帝,特不如光武之于更始,而岂信
其可终辅之以荡群凶乎?故连和于绍而不终,未尝恃绍也。操即灭,绍即胜,先
主亦且出于事外而不屑为绍用。先主之东,操心悔之而不惧,绍遥应之而不坚,
亦已知之矣。他日称尊于益州,此为权舆;特其待操之篡而后自立焉,故不得罪
于名教,而后世以正统加之,亦可勿?鬼焉。
【二一】
曹操东攻先主,田丰说绍乘间举兵以袭其后,绍以子疾辞丰而不行,绍虽年
老智衰,禽犊爱重,岂至以婴儿病失大计者?且身即不行,命大将统重兵以蹑之,
亦讵不可?而绍不尔者,绍之情非丰所知也。操东与先主相距而绍乘之,操军必
惊骇溃归,而先主追蹑之,操且授首;先主诛操入许而拥帝,绍之逆不足以逞,
而遽与先主争权;故今日弗进,亦犹昔者拥兵冀州,视王允之诛卓而不为之援,
其谋一也。
岂徒绍哉!先主亦固有此情矣。绍之兴兵而南,众未集,兵未进,虽承密诏
与董承约,抑可姑藏少待也;待绍之进黎阳、围白马,操战屡北,军粮且匮,土
山地道交攻而不容退,乃徐起徐、豫之兵,亟向许以拒曹之归,操且必为绍禽。
而先主遽发以先绍者,亦虑操为绍禽,而己拥天子之空质,则绍且枭张于外而逼
我,孤危将为王允之续矣。惟先绍而举,则大功自己以建,而绍之威不张。绍以
此制先主,先主亦以此制绍,其机一也。
夫先主岂徒思诛操而纵绍以横者乎?两相制,两相持,而曹操之计得矣。急
攻先主而缓应绍,知其阳相用而阴相忌,可无俟其合而迫应其分。先主恶得而不
败?绍恶得而不亡?此其机先主与绍缄之于心,非董承之所察,而田丰欲以口舌
争之,不亦愚乎!
【二二】
张鲁妖矣,而卒以免于死亡,非其德之堪也;听阎圃之谏,拒群下之请,不
称汉宁王,卫身之智,足以保身,宜矣。呜呼!乱世之王公,轻于平世之守令;
乱世之将相,贱于平世之尉丞;顾影而自笑,梦觉而自惊,人指之而嗤其项背,
鬼瞰之而夺其精魂,然而汲汲焉上下相蒙以相尊,愚矣哉!
陈婴、周市之所弗为,张鲁能弗为,张鲁之所不为,而吕光、杜伏威、刘豫、
明玉珍汲汲焉相尊以益其骄,骈首就戮而悔之无及,以死亡易一日之虚尊,且自
矜也,人之愚未有如是之甚者也。
【二三】
袁绍之自言曰:“吾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南向以争天下。”
起兵之初,其志早定,是以董卓死,长安大乱,中州鼎沸,而席冀州也自若,绍
之亡决于此矣。
夫欲有事于天下者,莫患乎其有恃也。已恃之矣,谋臣将帅恃之矣,兵卒亦
恃之矣,所恃者险也,而离乎险,则丧其恃而智力穷。坎之象曰:“王公设险以
守其国。”险不可久据,而上六出乎险矣。智非所施,力非所便,徽纟墨之系,
丛棘之置,非人困之矣。山国之人,出乎山而穷于原;泽国之人,离乎泽而穷于
陆;失所恃而非所习,则如蜗牛之失其庐而死于蚁。故袁绍终其身未尝敢跬步而
涉河,非徒绍之不敢,其将帅士卒睨平原广野川陆相错,而目眩心荧,莫知所措
也。
曹操曰:“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在山而用山之智力,在
泽而用泽之智力,己无固恃,人亦且无恃心,而无不可恃,此争天下者之善术,
而操犹未能也。西至于赤壁,东至于濡须,临长江之浩氵养而气夺矣。则犹山陆
之材,而非无不可者也。何也?操之所以任天下之智力,术也,非道也。术者,
有所可,有所不可;可者契合,而不可者弗能纳,则天下之智力,其不为所用者
多矣。其终︹而夺汉者,居四战之地,恃智恃力,而无河山之可恃以生其骄怠也。
然则诸葛劝先主据益州天府之国,亦恃险矣,而得以存,又何也?先主之时,
豫、兖、雍、徐已全为操之所有,而荆、扬又孙氏三世之所绥定,舍益州而无托
焉,非果以夔门、剑阁之险,肥沃盐米之薮,为可恃而恃之也。李特睨剑阁而叹
曰:“刘禅有此而不知自存。”夫特亦介晋之乱耳,使其非然,则亦赵韪、李顺
而已。董璋、王建皆乘乱也,岂三巴岩险之足以偷安两世哉!
【二四】
荀悦、仲长统立言于纷乱之世,以测治理,皆矫末汉之失也,而统为愈。悦
之言专以绳下,而操之巳亟,申、韩之术也,曹操终用之以成乎严迫之政,而国
随亡。统则专责之上,而戒忄舀淫以清政教之原,故曰统为愈也。
悦之言曰:“教化之废,推中人而坠于小人之域,教化之行,引中人而纳于
君子之途”是也。顾其所云正俗者,听言责事,举名察实,则固防天下之胥为小
人而督之也。故曰申、韩之术也。统切切焉以奔私嗜、骋邪欲、宣淫固恶为戒,
诚戒此矣,越轨改制之俗,上无与倡,而下恶淫荡哉?汉之亡也,积顺、桓、灵
帝三君之不道,而天下相效以相怨,非法制督责之所可救,而悦何仅责之于末也!
虽然,统知惩当时之弊而归责于君,亦不待深识而知其然者也;而推论存亡
迭代,治乱周复,举而归之天道,则将使曹氏思篡之情,亦援天以自信而长其逆。
故当纷乱之世,未易立言也。愤前事之失,矫之易偏;避当时之忌,徇之不觉;
非超然自拔于危乱之廷,其言未有不失者也。悦为侍中矣,统为尚书郎矣,而且
得有言乎哉?
【二五】
诸葛公之始告先主也,曰:“天下有变,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雒,
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其后先主命关羽出襄、樊而自入蜀,先主没,公
自出祁山以图关中,其略定于此矣。是其所为谋者,皆资形势以为制胜之略也。
蜀汉之保有宗社者数十年在此,而卒不能与曹氏争中原者亦在此矣。
以形势言,出宛、雒者正兵也,出秦川者奇兵也,欲昭烈自率大众出秦川,
而命将向宛、雒,失轻重矣。关羽之覆于吕蒙,固意外之变也;然使无吕蒙之中
挠,羽即前而与操相当,羽其能制操之死命乎?以制曹仁而有余,以敌操而固不
足矣。宛、雒之师挫,则秦川之气枵,而恶能应天下之变乎?
乃公之言此也,以宛、雒为疑兵,使彼拒我于宛、雒,而乘间以取关中,此
又用兵者偶然制胜之一策,声东击西,摇惑之以相牵制,乘仓猝相当之顷,一用
之而得志耳。未可守此以为长策,规之于数年之前,而恃以行之于数年之后者也。
敌一测之而事败矣。谋天下之大,而仅恃一奇以求必得,其容可哉?善取天下者,
规模定乎大全,而奇正因乎时势。故曹操曰:“任天下之智力,以道驭之,无所
不可。”操之所以自许为英雄,而公乃执一可以求必可,非操之敌矣。
且形势者,不可恃者也。荆州之兵利于水,一逾楚塞出宛、雒而气馁于平陆;
益州之兵利于山,一逾剑阁出秦川而情摇于广野。恃形势,而形势之外无恃焉,
得则仅保其疆域,失则祗成乎坐困。以有恃而应无方,姜维之败,所必然也。当
先主飘零屡挫、托足无地之日,据益州以为资,可也;从此而画宛、雒、秦川之
两策,不可也。陈寿曰:“将略非其所长。”岂尽诬乎?
【二六】
身任天下之重,舍?信而趋事会,君子之所贱,抑英雄之所耻也,功隳名辱
而身以死亡,必矣。欲合孙氏于昭烈以共图中原者,鲁肃也;欲合昭烈于孙氏以
共拒曹操者,诸葛孔明也;二子者守之终身而不易。子敬以借荆资先主,被仲谋
之责而不辞;诸葛欲谏先主之东伐,难于尽谏,而叹法正之死。盖吴则周瑜、吕
蒙乱子敬之谋,蜀则关羽、张飞破诸葛之策,使相信之主未免相疑。然二子者,
终守西吊刘表东乞援兵之片言,以为金石之固于心而不能自白,变故繁兴之日,
微二子而人道圮矣。
且以大计言之,周瑜、关羽竞一时之利,或得或丧,而要适以益曹操之凶;
鲁、葛之谋,长虑远顾,非瑜与羽徼利之浅图所可测,久矣。兵之初起也,群雄
互角,而操挟天子四面应之而皆碎。此无异故,吕布倏彼倏此而为众所同嫉,袁
术则与袁绍离矣,袁绍则与公孙瓒竞矣,袁谭、袁尚则兄弟相雠杀矣,韩遂则与
马超相疑矣,刘表虽通袁绍,视绍之败而不恤矣,皆自相灭以授曹氏之灭之也。
今所仅存者孙、刘,而又相寻于干戈,其不内溃以折入于曹操也不能。则鲁、葛
定交合力以与操争存亡,一时之大计无有出于此者。晋文合宋、齐以败楚,乐毅
结赵、魏以破齐,汉高连韩、彭、英布而摧项,已事之师,二子者筹之熟而执之
固。瑜与羽交起而乱之,不亦悲乎!
【二七】
仲谋之听子敬,不如其信瑜、蒙,先主之任孔明,而终不违关、张之客气,
天下之终归于曹氏也,谁使之然也?
或曰:操汉贼也,权亦汉贼也,拒操而睦权,非义也。夫苟充类至尽以言义,
则纷争之世,无一人之不可诛矣。权逆未成,视操之握死献帝于其掌中,则有间
矣。韩信请王齐之日,窦融操迟疑之志,亦奚必其皎皎忠贞如张睢阳、文信国而
后可与共事。使?其隐微以求冰霜之操,则昭烈不与孔北海同死,而北奔袁绍,
抑岂以纯忠至孝立大节者乎?
故孙、刘之不可不合,二子之见义为已审也。其信也,近于义而可终身守者
也。先主没,诸葛遽修好于吴,所惜者,肃先亡耳,不然,尚其有济也。乃其无
济矣,二子之?信,固以存人道于变故繁兴之世者也。
【二八】
赤壁之战,操之必败,瑜之必胜,非一端也。舍骑而舟,既弃长而争短矣。
操之兵众,众则骄;瑜之兵寡,寡则奋;故韩信以能多将自诧,而谓汉高之不己
若也,此其一也。操乘破袁绍之势以下荆、吴,操之破绍,非战而胜也,固守以
老绍之师而乘其敝也,以此施之于吴则左矣;吴凭江而守,矢石不及,举全吴以
馈一军,而粮运于无虑之地,愈守则兵愈增、粮愈足,而人气愈壮,欲老吴而先
自老,又其一也。北来之军二十万,刘表新降之众几半之,而恃之以为水军之用,
新附之志不坚,而怀土思散以各归其故地者近而易,表之众又素未有远征之志者
也,重以戴先主之德,怀刘琦之恩,故黄盖之火一?而人皆骇散,荆土思归之士
先之矣,此又其一也。积此数败,而瑜之明足以见之;即微火攻,持之数月,而
操亦为官渡之绍矣。知此,而兵之所己,与敌之足畏与否也,皆可预料而定也。
【二九】
黄权、王累、严颜、刘巴之欲拒先主也,智在一曲而不可谓智,忠在一曲而
不可谓忠。奚以明其然也?
张松曰:“曹公兵无敌于天下,因张鲁以取蜀,谁能御之?”诸欲拒先主者,
曾有能保蜀而不为操所夺乎?亡有术也。钟繇之兵已向张鲁,危在旦夕,而璋以
柔懦待之,夺于曹必矣。与其夺于曹,无如夺于先主,则四子者,料先主之必见
夺以为智,知其一曲而不知其大全也,非智也。
四子之于刘焉,豢属耳,非君臣也。焉虽受命作牧,而汉之危亡,风波百沸,
焉勿问焉。割土自擅,志士之所不屑事者也。先主虽不保为汉室之忠辅,而犹勤
勤于定乱,视焉而愈也多矣。戴非其主而怙之,相依为逆而失名义之大,非忠也。
然则张松、法正其贤乎?而愈非也。璋初迎昭烈,二子者遽欲于会袭之,忍
矣哉!君子于此,劝璋以州授先主而保全之,则得矣,其他皆不忠不智之徒也。
【三○】
论治者言得言失,古今所共也;而得不言其所自得,失不言其所自失,故牍
满册府,而听之者无能以取益。张?将死,遗笺吴主曰:“人情惮难而趋易,好
同而恶异,故与治道相反。”斯言抉得失之机于居心用情之际,闻之者而能悟焉,
反求之寸心,而听言用人立政之失焉者鲜矣。
夫人之情,不耽逸豫,天下无不可进之善;不喜谀悦,天下无不可纳之忠。
然而中人之于此,恒讳之也。乐逸豫矣,而曰图难者之迂远而无益也;喜谀悦矣,
而曰责善者之失理而非法也;反诸其心而果然乎哉?偷安喜谀,一妇人孺子之愚,
而远大之猷去之。讳其偷安喜谀之情,则利害迫于身而不知避。其迹刚愎者,其
情荏苒;急取其柔情而砭之于隐,然后振起其生人之气。而图治有本,非?言得
失者,令人迷其受病之源,而听之若忘也。奋耻自强,而矫其情之所流,虽圣王
之修身立政,又何以加焉!
【三一】
荀?拒董昭九锡之议,为曹操所恨,饮药而卒,司马温公许之以忠,过矣。
乃论者讥其为操谋篡,而以正论自诡,又岂持平之论哉??之智,算无遗策,而
其知操也,尤习之已熟而深悉之;违其九锡之议,必为操所不容矣,姑托于正论
以自解,冒虚名,蹈实祸,智者不为,愚者亦不为也,而?何若是?夫九锡之议
兴,而刘氏之宗社已沦。当斯时也,苟非良心之牿亡已尽者,未有不恻然者也。
?亦天良之未泯,发之不禁耳,故虽知死亡之在眉睫,而不能自已。于此亦可以
征人性之善,虽牿亡而不丧,如之何深求而重抑之!
?之失,在委身于操而多为之谋耳。虽然,初起而即委身于操,与华歆、王
朗之为汉臣而改面戴操者,抑有异矣。杨彪世为公辅,而不能亡身以忧国;邴原
以名节自命,而不能辞召以洁身。蜀汉之臣,惟武侯不可苛求焉,其他则皆幸先
主为刘氏之胤,而非其果能与汉存亡者也。然则?所愧者管宁耳。当纷纭之世,
舍宁而无以自全,乃?固以才智见,而非宁之流亚久矣。季路、冉有,聚敛则从,
伐颛臾则为之谋,旅泰山则不救,而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至于大恶当
前,而后天良之存者不昧,祸未成而荏苒以为之谋,圣人且信其不与于篡弑,善
恶固有不相掩矣。
且?之为操谋也,莫著于灭袁绍。绍之为汉贼也,不下于操,为操谋绍,犹
为绍而谋操也。汉之贼,灭其一而未尝不快,则?为操谋,功与罪正相埒矣。若
其称霸王之图以歆操,则怀才亟见,恐非是而不为操所用也,则?之为操谋也,
亦未可深罪也。试平情以论之,则?者,操之谋臣也,操之谋臣,至于篡逆而心
怵焉其不宁,左掣右曳以亡其身,其天良之不昧者也。并此而以为诡焉,则诬矣。
【三二】
春秋之法,诸侯失国则名之,贱之也;失国而又降焉,贱甚矣。此三代封建
之侯国则然,受之先王,传之先祖,天子且不得而轻灭焉,为臣子者,有死而无
降,义存焉耳。刘焉之牧益州,汉命之;命之以牧,未尝命之以世。焉死,璋偷
立乎其位,益州岂焉所可传子,而璋有宗社之责哉?
先主围成都,璋曰:“父子在州二十余年,无恩德以加百姓,攻战三年,肌
膏草野,以璋故也,何心能安。”犹长者之言也。论者曰:“刘璋暗弱。”弱者
弱于︹争,暗者暗于变诈,而岂果昏孱之甚乎?其不断者,不能早授州于先主,
而多此战争耳。韩馥之于袁绍,璋之于先主,自知不逮而引退以避之,皆可谓保
身之智矣。其属吏悻悻以争气矜之雄,以毒天下,何足尚哉!
【三三】
吴、蜀之好不终,关羽以死,荆州以失,曹操以乘二国之离,无忌而急于篡,
关羽安能逃其责哉?羽守江陵,数与鲁肃生疑贰,于是而诸葛之志不宣,而肃亦
苦矣。肃以欢好抚羽,岂私羽而畏昭烈乎?其欲并力以抗操,匪舌是出,而羽不
谅,故以知肃心之独苦也。
羽争三郡,贪忿之兵也,肃犹与相见,而秉义以正告之,羽无辞以答,而
?幸?幸不忘,岂尽不知肃之志气与其苦心乎?昭烈之败于长坂,羽军独全,曹
操临江,不能以一矢相加遗。而诸葛公东使,鲁肃西结,遂定两国之交,资孙氏
以破曹,羽不能有功,而功出于亮。刘?曰:“朝廷养兵三十年,而大功出一儒
生。”羽于是以忌诸葛者忌肃,因之忌吴;而葛、鲁之成谋,遂为之灭裂而不可
复收。
然而肃之心未遽忿羽而堕其始志也,以义折羽,以从容平孙权之怒,尚冀吴、
蜀之可合,而与诸葛相孚以制操耳。身遽死而授之吕蒙,权之忮无与平之,羽之
忿无与制之,诸葛不能力争之隐,无与体之,而成谋尽毁矣。肃之死也,羽之败
也。操之幸,先主之孤也。悲夫!
【三四】
金?、耿纪、韦晃欲挟天子伐魏,使其克焉,足以存汉乎?不能也。幸而不
败,又幸而杀操,尔朱兆之死,拓拔氏乃以奔窜而见夺于宇文,非但如董卓之诛,
献帝一日不能安于长安巳也。故董承之计非计,而伏完为甚,至于金?而尤甚矣。
虽然,至于金?、耿纪、韦晃之时,更无可以全汉之策,而忠臣志士捐三族以与
国俱碎,虽必不成,义愤之不容已,亦烈矣哉!
于是而孙权之罪不容诛也,怀愤嫉于先主,而请降于操,操无忌矣。关羽出
襄、邓,向宛、雒,而怀忿以与孙氏争,操知之而坐待其败。普天之下,为汉臣
者,唯三子之不恤死而誓与献帝俱殉社稷耳,其他皆贪忿以逞者。忠臣志士无可
俟之机,而又何择焉?
【三五】
关羽,可用之材也,失其可用而卒至于败亡,昭烈之骄之也,私之也,非将
将之道也。故韩信之称高帝曰:“陛下能将将。”能将将而取天下有余矣。先主
之入蜀也,率武侯、张、赵以行,而留羽守江陵,以羽之可信而有勇。夫与吴在
离合之间,而恃笃信乎我以矜勇者,可使居二国之间乎?定孙、刘之交者武侯也,
有事于曹,而不得复开衅于吴。为先主计,莫如留武侯率云与飞以守江陵,而北
攻襄、邓;取蜀之事,先主以自任有余,而不必武侯也。然而终用羽者,以同起
之恩私,矜其勇而见可任,而不知其忮吴怒吴,激孙权之降操,而鲁肃之计不伸
也。
然则先主岂特不能将羽哉?且信武侯而终无能用也。疑武侯之交固于吴,而
不足以快己之志也。故高帝自言能用子房者,以曹参之故旧百战之功,而帷幄之
筹,唯子房得与焉。不私其旧,不骄其勇,韩、彭且折,况参辈乎?先主之信武
侯也,不如其信羽,明矣。诸葛子瑜奉使而不敢尽兄弟之私,临崩而有“君自取
之”之言,是有武侯而不能用,徒以信羽者骄羽,而遂绝问罪曹氏之津,失岂在
羽哉?先主自贻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