燴菜裏的信息量
時間:1971年1月
晚饭时和太太讲起不会厨艺的老父亲当年为几位许久不见的山西籍老战友亲自烧一大锅烩菜,其结果不仅令我母亲错愕也颠覆了我的认知,這故事还要从头说起。
父亲不会烧菜却唯独会做烩菜是有缘由的,生长在殷实商人家庭的父亲除了去学校读书,回家也是一副少爷派头,什么也不做,更别说进厨房。不幸的是抗日战争爆发,日本人将掌管家族生意的大爷爷大奶奶杀害,生意被迫由爷爷接掌,不久爷爷也被日本人抓去,多亏家里用重金打点,爷爷才被日本人放出。爷爷恨透了日本人,将做生意用得十几匹骡马和大量粮油无偿支援抗日前线将士,并以铭记商行为掩护,秘密參加地下抗日組織,为八路军购置战场上急需紧缺物资(药品、布匹、粮油等),同时还将自己赚取得大量现银和银行本票捐给八路军。1943年是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歲月,爷爷一番义举将大哥的3个儿子和自己还在上学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送去参军。父亲当时只有13岁,在八路军的120师,跟随即是校长也是师长的贺龙征战在晋西北的土地上,是边打仗边学习。到了1946年解放战争初期,部队急需扩充兵员,父亲所在的彭(彭绍辉)358旅号召当地青年踊跃报名参军,因此父亲这支部队解放战争时期入伍的绝大部分战士都来自于山西,尤其是一些分到连队炊事班的山西籍战士,改变了整个部队的饮食习惯也包括我的父亲。从此山西口味成为父亲这支部队伙食的一大特色。随着仗打得越来越多,部队序列也一变再变,由彭358旅变成了晋绥军区3纵独2旅,西北野战军3纵独2旅,第一野战军三军第七师,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军第七师,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一军第七师,直到1968年由陆军第一军第七师改为第一军第三师。
而这些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山西籍战士经过二十多年战争拼杀,已经由普通士兵成为该师的师团级干部,占比高达90%。虽然职务在变年龄在增加,但唯一不变的就是那山西口味。父亲这支部队从山西转战到甘肃,又从甘肃杀到朝鲜,回国后在河南信阳驻扎17年。这时候的兵源主要来自湖北、河南,四川、甘肃、河北等,也就是说父亲的部队自从解放战争离开晋西北,就再也没有招过山西兵,所以连队自然就没了山西籍炊事员,而当年那些山西籍的炊事员,留在这支部队的也都已经成为师团级干部,不可能再去做饭,如果想吃山西口味那就得另想方法。其实方法很简单,娶个山西婆姨(山西将妻子称谓婆姨)就可以一劳永逸。
说起娶妻,父亲这支部队也很有特点,一半的山西籍师团级干部娶的不是川妹就是湘妹,原因是这些川妹湘妹都是1950年从城镇入伍來到這支部隊,她们都是有文化有专长年轻漂亮的女青年,入伍后不是当连队文化教员医院护士,就是像母亲这样的文工团员。这批女兵都上过战场,参加过抗美援朝,经歷过惨烈的朝鮮战争,是非常值得尊敬的志愿军女兵。朝鲜停战后她们相继在朝鲜与同部队战友结婚生子,因此我们部队大院子女有许多都是在朝鲜出生。1956年全军第四次大裁军,父亲部队的大部分女兵转业退伍,留在部队的只有少量从事医护工作。我母亲就是在这次大裁军转业到天津历史博物馆工作,又因文革动荡不得不离开天津回到老部队避难,在部队的幼儿园担任音乐老师。而大部分女兵脱去军装后并没有继续工作而是选择成为随军家属,除了生儿育女还有就是为丈夫和孩子们做饭。因而这些饭菜的口味不是川味就是湘味,是又麻又辣,整的山西籍丈夫叫苦不迭,因为山西人是吃不得麻辣,又没有办法,只能委屈将就,稍有挑剔就要遭到妻子得白眼甚至以拒绝做饭来要挟,不过好在部队有食堂,丈夫大不了去食堂吃,虽然没有山西菜那么可口,起码没有那可怕得麻辣。但是!如果想吃家乡的味道就只能到那些娶山西婆姨的战友家蹭饭,获得一下味觉上的满足。但也只能是偶尔,如果常去,家里的麻辣妻子绝对不会轻饶,不仅抱怨而且还会怀疑,甚至连床都不让上。川妹湘妹不仅嗜麻辣性格更麻辣,加上有文化能言善辩,愣是把这些山西籍的丈夫整得是哑口无言彻底歇菜。其实她们担心的是丈夫不仅食味甚至食色,然而这種担心其實都是多餘,在父亲部队从来不曾发生。可怀疑是把刀,造成有的妻子天天盯着自己的丈夫,聪明地用厨艺改变自己丈夫口味,笨的只能生闷气。她们其中一些人不明白,一旦一个人家乡口味形成就很难改变,虽然川菜湘菜好吃,自己的丈夫也只能偶尔爲之,因为他们自始至终始终认为自己家乡饭菜最好吃。
一些娶了又麻又辣的川妹湘妹有些后悔,开始羡慕起那些娶山西婆姨的战友,要是自己也娶个山西老婆,那就相当于天天过年。可说归说,一看战友的山西婆姨,不是没文化就是长得土气,甚至有的还是小脚,当时已经是7师副参谋长后来当了总参谋长的傅全友,妻子就是小脚,最重要的是认知上有差距,经常吵架拌嘴甚至来个全武行,想起这些,娶湘妹川妹的丈夫们又释然了,看来这美貌和美味不可兼得。
再看另一半那些娶了同乡的山西籍战友,享受著味觉上得幸福。今天刀削面,明天猫耳朵,再不就来个拷栳栳,这些山西婆姨用巧手將小麦、荞麦、莜面做出各种各样的面食,时不时再变个花样包个饺子炸个糖糕蒸个包子,天天不重樣。虽然山西菜花样不多,但都是丈夫吃習慣的家乡口味,把一个个丈夫养得红光满面精氣十足,尤其见着娶湘妹川妹的战友,會故意打个饱嗝炫耀,还不忘乐呵呵地说吃得过瘾,惹得那些娶川妹湘妹的山西籍丈夫抓耳挠腮气不顺,剩下的只有羡慕和嫉妒。
我们家刚到部队时的邻居就具备这种特点,1966年底我们家从天津搬到部队,住在19团的家属房,这排房子住三户人家,左边是团长家,夫妻都是山西人,中间是政委,政委也是山西人,不过太太是四川人,我们家居右。记得刚搬来不久,就尝到团长妻子亲手做的山西美食油糕,是用团长亲戚从家乡带来的大黄米磨成粉做得,粘度像糯米粉,但比糯米粉香。方法是先用少量水拌成散面,上蒸笼蒸几分鐘,趁热揉成团再放在油锅里炸熟,这是一种吃法。如果将炸熟的油糕再放到蒸锅中蒸半个小时,出锅的油糕會变得又软又糯,散發著黄米特有的香气,这时将油糕蘸上些白糖趁著热呼劲放到嘴里一咬,那種特有得香甜瞬間爆滿口腔,绝对是难得的人间美味,特别特别得好吃,以至於现在我依然非常想念那种味道。听团长儿子讲,这种油糕在他們老家平时是吃不到的,只有逢年过节,所以非常珍贵。而团长的亲戚平时舍不得吃,积攒下来带到部队给团长解解馋。除了黄米面,团长家亲戚还带了一些苹果干、大枣、核桃、果丹皮,以及晒干的咸菜,都会分一些给我们。我老家也会来亲戚,带的多是四川当地特產,有成都海会寺的白菜豆腐乳、涪陵榨菜、永川豆豉、宜宾芽菜、南充冬菜等等,也会送一些给他们。
山西人做面食在中国可以属第一,但炒菜就很一般。不過有一样菜是山西人特別喜欢吃的,那就是最具代表性的山西烩菜。当年我有幸见识了父亲山西籍战友对这道菜的喜爱达到令人瞠目的程度,也是我今天要讲这个故事的缘由。
话说文革初期武斗愈加激烈造成全国一片混乱,中央和军委不得不命令相关部队开始“三支两军”,即1967年3月19日 中央军委发出《关于集中力量执行支左、支农、支工、军管、军训任务的决定》。父亲所在的7师19团奉命从河南信阳来到全国武斗十分激烈的湖北黄石地区广济(武穴)制止当地两派武斗。初期的三支两军是由19团一千多人整建制参与,并长时间驻扎在广济。1968年临近春节,母亲带着我们幾個从部队经武汉乘长江轮(东方红8号)沿江而下来到广济看望父亲,一家人在广济过了一个特别的团圆年,没想到大年初一师政治部主任就到家中和父亲谈话,下达了新的任职命令,第二天父親就急匆匆带著刚刚住了三天的一家人回部隊述职,也就是从那时起,短短一年中父亲经歷了数次职务调动。
父亲回师里担任新职不到两个月,7师所有支左部队就奉命返回部队接受新任务,即全师除了部分留守人员其它一律开赴湖北汉川,去1军所属的沉湖农场围湖造田。父亲没有去,而是在新职务上增加了一个7师留守处主任头衔,统管着全师差不多千号留守人员,管的人虽不多,但管好家却责任重大。这时期我几乎没见过父亲,以前父亲在团里任职,每个星期天还可以见上一面,自从父亲成为留守最高首长,不仅要经常到师直和各团巡视佈置工作,还要防止各类事情发生,包括营房营具损坏人员出问题等,以至于父亲两三个月才回家一次。当时我非常想念父亲,也许是因为想念感动了上苍,才担任留守处主任几个月的父亲工作再一次被调动,不过这次调动让父亲十分不情愿,虽然说职务相当于副军级,却要父亲离开野戰部队接受地方军区的领导,其实父亲只是去省军区领工资和军装,真正的工作是到郑州铁路局担任革委会和军管会副主任。父亲明白以后就脱离了野战部队,很难再听到熟悉的军号见到生死与共的战友,尤其是讓他离开生活快三十年的老部队,去领导管理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半军事化铁路系统,处理繁杂的地方事务,尤其是负责全国最重要铁路交通枢纽陇海和京广线,一旦发生问题影响的就是整个国家,责任太重大!我能感受到当时父亲的压力,但父亲毕竟是老军人,接到命令就只身一人去履新。
造成这种突发职务调动起因就是1967年武汉发生了“七·二○”事件,其影响波及到全国,造成各地局势急剧恶化,军队遭受冲击,大批武器装备被抢,“造反派”之间的派性斗争和武斗也更趋激烈。尤其铁路首当其冲,一些“造反派”干脆把火车停在站台上作为武斗工事掩体,用火车设置路障,切断交通,以断绝对方兵援。全国最重要的铁路枢纽郑州铁路局所屬的各站段交通时常中断,事故几乎天天发生,铁路因武斗已經陷于瘫痪。這時中央派军队實行军管紧急介入,就是让武斗迅速减少,派性斗争趋於缓和,铁路客运货运得到恢复。此时郑州铁路局是革委会和军管会两块牌子,重大決定最后都由军管会拍板,因此军管会权利远大於革委会,而父亲这种即是革委会副主任又是军管会副主任,让铁路系统是既不敢怒更不敢言,因为这是中央赋予军管会的权责。
父亲到任一年多以后形势有所好轉,也渐渐对铁路工作熟悉起来,壓力少了許多,终於可以休假回部队与家人团聚一段时间。但父亲回到老部队一下子成了闲人,常常被老战友调侃,说以后买票不用发愁,可以直接找父亲,父亲也拍著胸脯保证道:
“就是票再紧张也能让战友坐上车。”
父亲并不是吹牛,当时郑州铁路局是大局,管著河南湖北和陕西多个分局,特別是父亲有一张全国铁路通勤的免票证件,随时随地到全國各地不用买票上车,而且待遇是软卧,假使没有挂软卧,也必须给硬卧,这就是当时铁路特权,不过这种特权只能他自己享用,不知当时全国有多少拥有这种特权的人?而战友说的票是特指卧铺票,当时的卧铺票很紧张,尤其是從郑州上車更是一票难求。经歷过那个年代都知道买卧铺票有多难,对父亲来说竟成了一项经常发生而无法推脱的工作。但也有一些人对父亲在铁路局任职眼红,甚至酸言酸语,让父亲感到非常彆扭難堪,於是和母亲商量等路局军管家属楼盖好就马上搬家。母亲是夫唱妇随,没多久我们就搬离部队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郑州这个地方最大的特點就是鐵路,被稱爲鐵路拉來的城市,是东南西北铁路交汇的必经之地,所以在部队或者已经到地方工作得老上级老战友知道父亲新的工作職務,有的会专程探望,有的是路过转车,都要来家看看,顺便吃个便饭叙叙旧,有的還會住上几宿,更有的是拖家带口一大家子。好在房间多,除了4间卧室我们自己用,父亲将多餘的两个卧室专门接待南来北往的战友。临走时父亲会将车票买好交給战友(车票钱都是父親战友自己出,因为大家都可以报销),时间许可的话父亲会亲自送上车,无法亲自送也会派车委托专人送进站,父亲对老战友那是有求必应不敢懈怠,原因就是因为思念部队和與戰友在残酷战争中结下的情谊。
而母亲也毫无怨言,原因是许多父亲的战友同样也是母亲的战友和上级,我也适应了家里經常來人的状况。最开心的就是搬个小板凳聼他们聊在山西、甘肃和朝鲜打仗的经历,而父亲最关心老部队的近况,他们谈论的许多人名我都记得,因为许多次谈话这些战友的名字就会频繁跳出来。每当父母亲的战友来家,父母都会开心得像回到部队,而我则感觉像过年,原因就是父母會把最好吃地拿出来招待。大家一定会有疑问,这样人来人往地招待你们家能受得了吗?虽然那个年代物资匮乏,但东西便宜,我父母工资加起来有两百多,根本花不完。不过父亲有一个规矩,不管谁来都不喝酒,估计是朝鲜的一次亲身经歷让他刻骨銘心(我会在后记中叙述,这里不再展开),父親担心喝酒后难以掌控,尤其是许多在家里住。而父亲从我记事起就滴酒不沾,直到现在。幸亏那时候还不兴去餐馆,如果去餐馆,估计父母的工资也不够。而在家里吃饭免打扰,气氛随意说话方便,虽说是家常便饭,在那個年代有肉就行,讲究的就是一个实惠。当时肉、蛋、鱼都是凴票限量供应,每个月就那么点肉,如何招待那么多战友?不过父亲有办法,叫我去路局小飯堂买几个肉菜,这个小飯堂非常不错,是专供局领导的。饭堂的大师傅烧菜水平一流,价格不贵有时还要倒贴,我们家没搬来之前父亲一直在这个小飯堂就餐。我最喜欢买红烧肉、红烧排骨、红烧鱼,回去一加热就可以上桌,味道自不用说,既实惠菜色也漂亮。遇到父亲戰友來,母亲只需要烧两个青菜即可,即省时又不麻烦。打菜時如果幸运还能碰到烧鷄,我會立刻買一隻。因为家里到小飯堂买菜的任务都交给我,买什么我做主。父亲平时备了许多小飯堂的菜饭票,想吃就去小饭堂买一两个菜,非常方便。
这是一個我放寒假的早晨,刚到路局办公楼没有半小时的父亲就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高兴地告诉母亲他几个关系特别好的山西籍战友刚刚打电话要来郑州停留2个小时,然后转车去开封军部开会,特意要来家中看看父亲,电话中還直接点名要吃山西烩菜,母亲一愣:
“烩菜我不会做呀?”
父亲一边挽著袖子一边回应:
我会!”
母亲不相信地看著父亲?眼神中都是怀疑,父亲忙解释:
“虽然我当年没有干过炊事员,但在军校连队经常帮厨啊,那时的炊事班大部分都是山西兵,经常烧烩菜,所以我看也看会个七八分,现在天冷正是吃烩菜得好时候,我要准备露一手。”
看著父亲既兴奋又忙里忙慌的样子,母亲噗哧笑了:
“你可是破天荒第一遭啊!别搞砸了”
母亲是对父亲不放心,毕竟父亲从来没有做过菜。
而父亲却信心满满:
“放心!砸不了。”
“那还准备什么其它菜?”
母亲接著问,但父亲地回答让母亲有些懷疑:
“不用了!就一個烩菜,其它菜他们不稀罕,今天他們就是冲着烩菜来的,不过量要够肉要足。”
说完父亲就从钱包中拿出10塊钱转身交给我:
儿子,赶紧去买猪肉”
“买多少?”
“看这个月肉票还剩多少,都买了。”
我马上去抽屉里拿肉票,發現只剩下一斤半肉票,就告诉父亲,父亲催我快去快回。没过半小时,我就把肉买了回来,是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父亲很满意,對母親吩咐了幾句,就急匆匆去车站接人了。这时母亲已经按照父亲要求把大把的粉条泡上,再將白菜切成片土豆切成块放在一起,足足裝了一大盆,薑葱也备好,然后将我买来的猪肉清洗干净去皮切成厚厚的肉片,等着父亲这个大厨回来烧菜,我对母亲说:
“我吃不惯烩菜。”
母亲一笑:
“谁吃的惯?只有你爸喜欢。你赶紧去小饭堂买两个肉菜,再捎上3斤馒头,我现在去做米饭,咱们和你爸他们分开吃。”
將近中午,楼道里傳來了父亲和他的战友说笑声,我赶紧打开门,母亲迎出来和父亲的几个战友一番寒暄,我一看父亲的几个战友我都认识,其中三个太太是四川人也是妈妈的战友,只有一位的太太是山西人。心想怪不得想吃烩菜,感情是太太不会做啊!这时候父亲讓母親在客厅招呼戰友,自己则把家里不常用得大铁锅洗乾净放在炉上,然後扎上围裙像模像样倒了差不多半碗菜籽油,是一手举着锅铲一手端着满满一大碗切好的肉片在那等待,油一冒烟,父亲就匆匆将肉片倒入,然后一通手忙脚乱地翻炒,我在旁边看著父亲生疏地炒菜动作想笑又不敢笑,只是覺得非常滑稽。这时肉片已经出油透出香味,父亲急忙放下葱薑,又是一通毫无规律的翻动,并冲我喊:
“儿子酱油在那?”
我赶紧将橱柜中的酱油递给父亲,父亲拿起不假思索就咚咚咚的倒了半瓶,有些懊悔的自言自语:
“哎呀!有点倒多了,不过不要紧,一会少放盐。”
父亲是歪打正着,其實只放酱油不放盐的肉片會更香颜色更好看。看著毫无炒菜经验的父亲在那笨拙地挥动锅铲,一方面担心他做的菜无法下咽,又担心他烧菜的熱情受到打擊。此時放过酱油的肉片在父亲的翻炒下慢慢释放出愈加浓鬱的肉香,引来了客厅的一位老战友站在厨房门边驻足观看,还不忘吸著鼻子在哪里赞叹:
“真香!没想到老战友还会做菜?”
此时父亲的眼睛紧紧盯著锅中肉地变化,根本没有听见战友的话,突然!父亲端起盛滿土豆白菜的盆子,一股脑的倒进锅里,又是一陣翻炒,转头冲着我大声喊道:
“儿子,快给我开水”
此时的我完全成了給父亲打杂得小伙计,忙把暖瓶递上,只見父亲打开暖瓶软木塞又是咚咚咚把一壶开水全部倒入锅中,这时锅中的水已经快到锅沿,看著这满满一大锅汤汤水水,我都發愁这么一大鍋怎么吃完?而父親此时坦然地站在那裏一點也不擔心。水很快开了,父亲忙将泡好的粉条全部倒入,搅了十几下就把锅盖盖上,这時的烩菜已经快好了。再看此时的父亲,额头已沁出许多细细的汗珠,他只是随手抹了一把,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估计这时父親的背都是溼的,真是难为从不做饭的父亲。當听到锅里發出咕都咕都地响声,父亲忙掀开锅盖查看,這時鍋裏的汤水已经不见了,只有吸饱汤汁的粉条膨胀幾乎从锅中溢出。父亲赶紧翻炒几下,用筷子挑起一根粉条品尝,然后十分满意的说道:
“就是这个味!”
站在厨房门旁的战友估计这时已經口水直流,央求父亲:
“老战友,让我也尝尝。”
这时父亲才发现战友在旁边,赶紧用筷子夹起烩菜骄傲的送到战友嘴边,此時的战友也顾不上烫,一边吸气一边咀嚼,無法説話的只能伸出大拇指表示讚賞。受到表扬的父親愈发开心,也不忘奖励我這個跑前跑后得小夥計,夹起一块顫微微的肉片让我品尝他的杰作,肉片经过炒燉已经软烂到恰到好处,我告诉父亲肉很好吃,父亲很满意這個評價,立刻把锅端离火炉,隨手把一大碗绿葱段撒入然後盖上锅盖。衝著客廳的几位战友就是一陣吆喝:
“老战友们开饭嘍!”
几个战友像是聽到部隊吃飯號,迅速來到餐廳上桌坐定,我把馒头放在饭桌旁边,只见父亲從厨房将满满一大鍋烩菜端上桌,只听一个叔叔说:
“馒头就烩菜,过癮!”
这时的父亲将锅盖一掀,扑鼻的烩菜香气迅速溢满整个饭厅,父親的戰友們看着鍋中油亮的粉条酱色的肉片,以及軟糯的土豆和綠白相間的白菜,加上碧绿葱的點綴,纷纷夸赞:
“真没想到老战友还会烧烩菜這一手?”
父亲樂呵呵一笑实话实说:
“我是看会的,当年在军校和连队帮厨经常看炊事班這樣做,其实今天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做””。
说著就让战友们开吃,但父亲这些战友一看我们没有上桌就急忙招呼,父亲赶忙解释:
“他们吃不惯,另外做了,在另一个房间吃,不过我已经给他们盛了一盘”
一帮战友会心一笑:
“哈哈!我们家里也是这样,理解!理解!”
父亲将烩菜给每个人面前盛了一大碗,盛情道:
“赶紧吃!尝尝味道如何?”
这几个叔叔估計早就餓了,特別是面對他們日思夜想的燴菜,毫不客气的夹起送入口中,而父親則急切等待他們地評價。只見幾個老戰友不约而同地齐声夸赞:
“香!絕對的地道!哈哈哈!”
看着战友们那么开心的大口吃着,父亲也夹起了烩菜放入口中,这时我的肚子早已经饿得咕咕叫,赶紧到另一个房间和母亲姐姐妹妹吃食堂打来的菜,而父亲烧得那盤烩菜每人只尝了一口就不再动,我和妹妹只把里头的肉片挑出吃下,算是给父亲捧场,母亲悄声说:
“我看你们爸爸做了那么一大锅,估计会剩不少,今天晚上我们只能吃剩烩菜了。”
听到母亲这么说,我不禁皱了皱眉,我们家有条规矩,不管饭菜好不好吃,都要吃完不能浪费。想著那么一大锅烩菜,不知要吃几顿,心中就發愁。此时饭庭里不时传来父亲和他的战友们说笑声,估计烩菜又把他们带回那難忘的激情燃烧的战争岁月,大家蹲在地上一起围著一盆烩菜大口朵頤的記憶。不过当时烩菜肯定没有肉,有点油就已經讓他們感覺很幸福了,母亲感叹道:
“你看看你们的爸爸今天多高兴,自从他离开部队到这里军管,就没見他笑过,回到家经常站在窗前默默抽烟望向窗外,他是想部队想他那些朝夕相處的战友。今天多亏这么多老战友来看他。”
终于父亲他们那边结束了午餐,他的那些老战友过来与母亲表示了一番感谢,就由父亲陪著去车站。這時母亲叫上我到餐厅收拾,一进餐厅就被桌子上的锅碗惊着了,只见锅和碗里除了泛著油光什么也没有剩下 。母亲脱口而出:
“这些山西人太厉害了!包括你爸!没想到他们对家乡的菜如此钟爱!真是让我震惊!(估计震惊这个词就是此时开始流行,胡说的啊。) 下次你爸的山西战友来我也学着做。”
我眉头微微一皱,母亲看出我的心思:
“放心!妈少做些,够你爸和他的战友吃就行,不会做这么一大锅。 你爸他不容易啊!关键他今天还破天荒地做了一大锅菜,而且这么受战友捧场。真没想到!不过他做的燴菜我们真是吃不慣。”
其实父亲和我们在一起吃饭也就一两年,从父亲参军到我们搬到路局之前他都几乎都在食堂吃,即使我们从天津搬到部队,也只是星期天可以见父亲一面,一起吃上一两餐饭。现在终於每天可以见到父亲并且一起吃饭,我觉得特别开心,尤其还吃到了父亲做的菜。如今父亲已经是快百岁的老人,自从那次做完烩菜,就再也没有进厨房炒過菜,也许是我们不捧场?或许是没有了那帮战友的光临鼓励。
现在的老父亲依然会站在窗前眺望远方,依然会想念他的部队,想念和那些战友兄弟在一起的时光,也许还想再次给他们做一次烩菜,只是遗憾他的那些战友都走了。父亲现在腿脚已经不方便远行,想去曾经的军营看看也已经是一种奢侈,但我相信这篇烩菜故事會流傳下去。
后记:
没想到林彪事件出现后不久,1972年8月,中央及中央军委下发文件《关于征询对三支两军问题意见的通知》,附《关于三支两军若干问题的决定(草案)》。规定“凡是实行军管的地方和单位,在党委建立后,军管即可撤销”。文件规定除少数干部可以转业留在地方工作外,其余全部撤回部队。很快郑州铁路局军管会撤消,父亲是欣喜若狂,原本想到可能要脱军装,没想到又可以回老部队,这让兴奋的父亲立刻赶回老部队报到。不过这时的部队已经没了父亲位置,令父亲非常尷尬,造成的原因就是军管回来的干部多得无法安置,形成当时全军各部队副职,即团、师、军每个副职都有十几个。从而确定1975年邓公任总参谋长时下决心整改部队,将部队大量多餘干部转业,当时父亲已经调到1军军部,受命负责1军各部队西北三省的干部转业安置,这项工作一直延续到1979年军队成立干休所,军委规定1949年10月1日以前参加革命的师团级以上的不再转业地方,而是免职离休进部队干休所。回头再说父亲离开部队去军管前是正职,回来后就更难安排,提拔,在当时就更不可能了,只好委屈的去军史组担任个组长编写军史,赋闲了一年多,但父亲非常开心,又回到老部队可以听到军号,尤其是那些老战友又可以常常见到。这时我们家还在郑州,父亲又要从部队去郑州休假。而我们也很不习惯郑州的生活,於1974年重新搬回部队。没想到搬回部队不到一年,1975年5月,1军和在浙江江苏的20军换防,我们家又搬到了浙江。
故事中说到喝酒会对父亲有这么大的刺激,原因是在朝鲜已经是营职侦察参谋的父亲臨時执行向前綫输送兵员弹药以及补给的任务时,途中一個同车的干部发现补给物資中有酒,就打开不停的喝,父亲勸阻也不听,正在这时美军飞机飞临,父亲聽見警戒哨哨音,急忙命令停车讓所有人下车躲避轰炸,而那个干部此时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失去意识,这时车上只剩下父亲和这个干部,父亲开始大声对这位醉酒干部呼喊,但是他毫无反应,急得父亲用力摇晃,还是不起作用,此时的父亲不可能放弃战友而自己离开,已经急眼了父親军人本色显露无疑,一手揪著这个干部衣领一手掏出枪怒目呵斥:
“你他妈再不下车,老子毙了你!(原谅这个粗口,这是父亲亲口告诉我当时太紧急,他就这样对着那个醉酒干部这么骂道,我觉得这样才真实,当时情况就应该是这样,所以我原样复述)。”
看著黑洞洞的枪口和凶巴巴的父亲,醉酒的干部一下子吓醒了,哧溜爬起跳下了车。就在父亲也跳下车的同时,美軍飞机扔下的炸弹已經在车辆附近纷纷爆炸,父亲和这个干部只能就地趴下,爆炸產生的巨大气浪把父亲和那个干部抛起又重重落下,刺耳巨大的爆炸声衝击著父亲的耳膜,轰炸结束后,父亲耳孔都是血,虽然及时救治,但已形成永久战伤性耳聋,听力越来越差,成了伤残军人。所以父亲从那时起到现在除了正常工资还有伤残补贴。好在那个干部没事,事后一个劲地感谢父亲救了他,再一个就是非常负疚父亲因他而受伤。父亲倒是没什么,毕竟是战友,相信正常情况他不会这样,只是因为太贪酒险些丧命。而父亲却对此次任务中车队一半的兵员在飞机轰炸时死伤而耿耿不能释怀,执行上前沿陣地任务的是一个营,可以想象损失有多大。虽然不是父亲的责任,但是他人喝酒误事却让父亲付出了惨痛代价,也许就是从那天起父亲不再饮酒。这事发生在志愿军刚到朝鲜初期没经验,此时父亲属于总参谋部,没有回1军,因為当时1军还在甘肅。
父亲是总参谋部1950年最早派遣进入朝鲜执行秘密任务的,而且是在南北朝鲜战争爆发前,注意这里的巨大信息量,完全颠覆我们了解的抗美援朝历史(参看我的博客:军旅故事原创系列(3)离奇失踪(4)父母的爱情)同時也是最晚离开朝鲜------1958年父亲随志願軍最後一批回國,在朝鲜整整八年。在父亲身上有许多不为人知至今没有解密的故事,他也不讲,非常的遗憾!而朝鲜唯一给他留下的就是“聋子”這個外号。现在我已经不再打电话给父亲,原因就是他已经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