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交错
不论人们的心境如何悲伤,夏天如火如荼,炽烈如歌,茂盛在洛阳城内外。
挽歌变做号角,我顺势挽了挽蓝布衫的袖子,将一块墙砖垒到城郭之上。放眼之处,都是参与修建的军民。正是这些看似平凡的肉身,以半月之时,用双手垒起两道土城,还有这修建中的加固城郭。毒日头如同芒刺在背,我背着光,拉了拉束腰的黑巾。劳作对我,并不算是新鲜事。满身的汗水,似乎能将心中的积郁一同排解。成为普通百姓中的一个,让我突然感到无比安全。战事至此,难解难分。天寰与梅树生军已经两度交手,梅之军队突然向北境内的邺城方向撤退。天寰紧追不舍,往邺城集结。皇帝的军队轻车简从,只有三万。但行军如雷电,几乎与梅的军队前后脚到达那里。皇帝在外自专,洛阳城内对于御驾行踪,也只能窥知大概,并不会比观望此战的南军主力萧植知道的更多。
一匹身披乌金穗子的马飞驰过拥塞着筑城者的道路,我直起身体,那匹马飞奔向城西。
“皇上来军报了……皇上来军报了。”赤脚的大人孩子欢呼着跟着马的烟尘跑。
我目送着使者。那就是天寰的军报。他这次出征,凡是对军事有所指令都直接送到尚书令崔僧固和上官领衔同守的西府,而我都是事后才能从别人那里得知……我深吸了口气,却被尘土呛得咳嗽起来。我拨开上来扶我的惠童,咳了个爽快。抹了把汗水,继续闷声在这一小块城墙上垒砖。
“皇后,惠童想问您一件事。五殿下的灵柩何时才能到呢?”
我瞪着眼,望着通向南方的官道:“就快到了。皇上有令,令沈谧和副将等收拾残部,守住山东腹地。同时也命他们将他的……”我顿了一下:“将他送到洛阳。”
骄阳厉害,惠童看上去黑瘦憔悴,成了干菜一条。他的大眼睛转动着:“皇后,我始终觉得奇怪。为何他们先送来玉飞龙报丧?玉飞龙来了,就说明殿下一定死了?灵柩早该到了,沈先生他们居然违抗圣命?”
他的问题如同海潮连连。我这两天也盘算久了。阿宙之死,来得突然,至今让人有梦境之感。从南方来的使者说,赵王不听沈谧的劝阻,率领一小队人马外出刺探军情,遭遇埋伏,受伤身死。皇帝临行前,要求不惜一切代价将尸体送回。他们又说因为天气炎热,尸体需要精心收敛防腐,即日送回。可今日复明日,灵柩还在路上。阿宙亡灵还乡,未免太折腾了些。
我没有答,蹲身在水坑边,洗去手上的污泥。吹了一声哨子,玉飞龙在拐角出现了。它这些天意颇衰折,鬃毛垂着,头也耷拉着。阿宙雄心未泯身先死,战马大概自觉没有光彩。回来后,它也只肯吃我喂的饮食。我因为要巡视城防,抚众安民,少不得坐骑。就取了这匹白马。
我跃上马背,对惠童道:“此刻莫跟着我。我去白马寺。”
玉飞龙好像也要甩下悲伤,撒腿飞跑。我汗流浃背,长舒了口气。
眼看白马寺轮廓逐渐明晰,我在杏树林里面下了马,自牵着玉飞龙溜达。我让它饮水,它低着马脖子,呜了一声,不肯喝。我不禁鼻子发酸。
我不住顺着它的鬓毛,忍下心才说:“玉飞龙,你这匹傻白马。你以为衷心耿耿,一心向他。元家男人就会不丢下你?不管是生是死,反正你又被扔下来,又是孤零零的,只好回来和我作伴。还记得我们在四川遇到吗?你得了病,我脚上也都是泡。走都没法走,可我还是带着你上路了。要是咱们那时候再也不遇到元家人,那该有多好。你有我,我也有你。你会慢慢的忘记过去,我也会逐渐变成另一个我……”
玉飞龙打了一声响鼻,我继续说:“我也是傻女人。其实什么都是无法改变的。你不会乐于跟着我走马江湖,我也不会忘记旧日的事情。现在固然我们都难受,但至少你打了好些仗,我也见识了好多风景。有聊胜于无。不过……我可不是总能依赖回忆过日子的人,你也不能。元君宙死了。他死了是大混球。他说了那么多,做到了多少?他怎么敢比我们先死了?谁说过要军风赫赫,谁说过要开疆定土,谁答应要无怨无悔的喜欢,谁答应过让我儿子继承他的剑?都是假话,天底下也只有傻女人和傻马,才会相信他。”
玉飞龙仰天长啸,我的眼泪落到土里,被我迅速的擦干了。
突然,玉飞龙撒蹄向寺边跑去,我惊讶之下,也跟着跑。只见一截残塔后边,有条黑狗正撕咬一个小僧。玉飞龙横冲直撞过去,黑狗哇哇几声,落荒而逃。
夕阳红照,我扯了那小僧起来,凝视其面目,吃了一惊。
“妙瑾?是你?”
妙瑾看清是我,不禁咬牙切齿,用力挣脱。我拉住她,她就狠狠在我的腕上咬了一口。
“见鬼了。”我痛得大骂了一声,就是不松手。妙瑾又用脚踢我,再咬了一口,我手背上不仅有牙印,还冒出了血。我盯着这小丫头,恶狠狠说:“你继续咬啊。你居然跑这儿来,亏我还以为你被谁谋害了。你别以为我是皇后,就要留心什么仪态。我现在豁出去,还对付不了你?”
妙瑾对着落日,眼睛就像一对猫眼石:“你们害死哥哥?”
我心里一沉,说:“别乱说话,琮哥哥可是回到南军后死去的。究竟是你父亲要他死,还是云夫人要他死,我不知道。琮哥哥对我向来好。他死了,我有什么好处呢?如今南北战争,我的皇后位也朝不保夕,我为什么还要害人?”
妙瑾头上僧帽一摇,露出茅草样的短发,想了半天说:“早知道他们不会放过哥哥的。哥哥回去才叫傻呢。你不知道……”她打住话头,呸了一声:“还有你丈夫,是个最有名的坏人。”
我停了一会儿,用袖子给她擦汗,轻声说:“你方才说,我不知道什么呀?”
妙瑾不说话,顿时警觉。我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把金钥匙:“瞧,这是琮哥哥给我的。我可不会独吞宝库,以后当然有你的份儿。但要是这钥匙落到云夫人手里,你觉得如何?”
妙瑾大叫:“不行。”
我俯身道:“是不行。但我也不想逼你说出来。我男人坏,可他至少没有害死你。你躲在寺庙里,我男人的耳目到处是,哈,难道还会不知道了?不过是看我面子放你一马而已。如今既然你巧遇到我,就得跟着我回去了。我知道你是宁死也不愿去宫里或者去行馆的,所以我要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
妙瑾半信半疑,但铁钉子般的脚活动了。
此时,数十匹马在晚霞中涌来。为首一人,身着素服,翻身跪倒:“皇后?”
原来是赵显将军,见了他,我心里一动。我问:“何事?”
“太尉灵柩已经到洛阳了。”
我闭了一下眼睛,夕阳还是如此刺目。我暗暗叹息,道:“知道了。赵将军,此人烦你照管。她气不得,饿不得,关不得,走不得。”
赵显的蓝眼睛淡淡的注视小妙瑾:“你是哪吒三太子下凡?”
妙瑾一副准备活吃了他的样子,我与赵显擦肩而过,低声道:“南朝公主。”
他身子一震,向我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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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宙的灵柩到了。因为战事紧迫,所以洛阳的官署只能举行简单的举丧仪式,一切要等皇帝回朝再定。从傍晚到深夜,众人号哭完毕,我便命大臣们回去休息,让太监宫女们都退下,自己拿着纸钱坐在一盆火前。
天气炎热,我脸上被烤得汗如雨出,我清了清嗓子,嗓子居然哑了:“阿宙,你看到了,方才人人在哭。他们都比我哭得伤心,我掉泪最少。我本是无情的人,何况对你这样的死心眼儿……?”
我丢了几个元宝焚化,笑了:“你说你在乎这些纸糊的金银牛马吗?你喜欢那些猪头桃子的祭品吗?要是你走,你想看到那些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表演吗?”我走到棺木之侧:“阿宙,原谅我做一件事情,不然我不甘心。若里面真是你……就是我和你哥哥对不住你。我下辈子给你赔。你我这一曲骊歌,唯有今生,决不重复。”
我蓦然立起,惠童和赵显一起在帘幕后出现:“皇后?”
“来了。”我站起来,从一个祭品箱里取出一把斧头,一个锥子,缓缓走过去交给赵显:“我命你把棺材打开。”
赵显皱了眉头:“皇后……你真想……战场上……太惨。天又那么热,殿下未必想要你看他的尸身。”
惠童双腿打摆,但努力的推了推赵显。
我坚定说:“不,我想好了,我必须得看看,你开棺吧。”
赵显咚咚打开棺木,月影在热风里,好像重瞳的鬼怪。
棺木被移开了,惠童踮脚,短促的惊叫。一股腐臭与香料的混合气夹杂而来,令人五内翻搅。
我定下神,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眼尸体,伸手到棺木内,将衣服下的剑鞘取了出来。
阿宙,元君宙。你,原来你……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
我故作镇定,将剑鞘交给惠童,对他冷冷道:“去给殿下洗洗吧,粘着血了。”
我又回头对赵显泣不成声:“……将军……给殿下盖棺吧。”
惠童似乎听不明白,脸色更灰暗了。
我按捺心中的千言万语,又慢慢的重复一遍,惠童这才哭了,跪下大叫:“殿下安息。”
赵显沉重的钉上棺木。而我的眼前,已经逐渐明亮。我飞快地向外走,漫天的星星,就像是剑鞘上的两个金色篆字“揽星”。揽星,揽星,从未离我如此之近。我跑起来,尽情的呼吸夏日的空气,突然撞到了一个人。
“先生……我发现……”我拉住他的袖子,有一肚子话说。
他却好像都知道了:“你打开了棺木?”
我点头。上官用扇骨无声拍了几下手掌,肃然道:“萧植分两万留在山东,而他自己率领十万人马,已向我们的洛阳而来。祸不单行,冀州守将朱宁昨夜突然反叛,以两万冀州兵马帮助梅树生军包围邺城。洛阳有险,邺城危矣。”
我握住他的手:“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上官苦中作乐般微微一笑:“对了,夏初,你本来就该什么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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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含泪带笑:“我现在不困,此刻应该再次召见群臣,商议防卫大计。洛阳城还是其次,天寰的安危乃是举国的关键。不管洛阳守军有多少困难,我们一定要设法迅速援救御驾。”
上官道:“我已经派人去请各位大人,因为赵王的事,众人都还未睡。”
我点头:“好,我要出席。皇后于平安时只能襄助帝王家事,于危乱时就该担当君王国事。我决心已定,也不怕老顽固们。”
上官凝视我,又是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对我做一个请的手势。
满屋子全是大臣,崔僧固见我出席,只向后一退。而杜昭维则在我面前跪下:“皇后,洛阳城事牵涉南朝。为防止小人闲言,为皇后贤明着想,臣请皇后回鸾。”
我道:“小人是不分青红皂白者,贤明二字,也是沽名钓誉。皇上在京,我即参闻政事,现在洛阳危急,万岁有险。让我袖手旁观者,是何居心?驸马请让开。”
杜昭维人单势薄,却毫不退缩:“国家面前,没有君子小人。皇后不沽名钓誉,也需为万岁英名着想。参与政事,因皇上在旁,皇后就是贤妻。皇上不在,我朝没有此规矩。”
我径直往前走,不再答复。杜昭维在那里继续叩首年,只听上官道:“杜大人,文死谏,武死战,乃莫大光荣,但本朝有的是谏不被纳的死文官,也有的是战不吱声的亡军官。与其纠结国理情法,不如我等当即务实,商议对策,可否?”
他一言出,崔僧固也委婉劝杜昭维,杜昭维过了一会儿,也就不再吱声。
我没有坐上御座,而是选了一个位置而坐。又对宦官们说:“将众人的榻围成圆形,不用分为上下首了。”我环顾四周,柔声道:“我年轻,所学政事都来自皇上,皇上常说,尊卑虽然有别,但也不是死道理。强敌当前,大家都可对直抒己见。”
夜色逐渐稀薄,黎明快来时,众人都有几分疲累,但商议还是不能出一个满意的结果,上官守住金口,好像要等别人倾囊而出,他才说自己的计策。
我方命宫女们给大人们送上滋补的山药人参粥,就听到外间有人重复高喊:“圣旨到,圣旨到。”
大家带着疲倦外望,却是百年穿着马靴子,端着架子进门了。
我看了百年,不禁心里一热,熬夜的辛苦也消减了一半。他却是满脸正色,对我先行礼:“皇后,万岁有旨意。万岁先有一口谕,说是小的来时,若见到皇后主持群臣会议,也可直接在众人面前问。万岁问:敌人逼近洛阳,梅树生气焰高涨,皇后是愿后退,还是愿留守?”
上官在我身侧,听了这话,他眉毛上现出一道波纹。
我一字一句道:“我在,洛阳在,万岁之东都,曦朝之中州在。战士临阵不退,皇后也不会躲起来。我愿意留守。”
百年面无表情:“万岁口谕:既然如此,请皇后自己去后宫内打开此旨观看。而万岁还有旨意留给尚书省诸位大人。”
我稍有狐疑,天寰倒是连我的回答都料到了?但也不能在群臣面前有所流露,我当即跪下领旨。又轻声问百年:“皇上可有书信给我?”
百年一低头:“启禀皇后:没有。”
“那……皇上身体可好?”
“启禀皇后:万岁龙体康健。”
我嗯了一声,握着圣旨,向上官望了一眼,就朝内走。
御床之上,太一正在晒太阳,见了我笑嘻嘻的:“家家,家家。”意思是让我抱。
我满腹心事,可孩子又不懂,我只好抱住他,亲了几口,他口里残有米粥香味,想是被喂过早膳了。他在我怀里扭,又用有胖涡的手捉住明黄色卷宗:“爹爹,爹爹,龙。”
黄色卷宗上有龙纹,还有紫色的丝带。我这才笑了,太一见我笑了,也乐极了,似乎是要表现自己的神勇,爬下我的大腿,用戴着铃铛的小手去扯开丝带。
那圣旨如同一泄的水,隔在我和孩子之间。
圣旨上字体翩若惊龙,正是天寰的书迹。我弯腰阅读,突然觉得手指发凉,身体被什么撕扯开来,麻麻刺痛。天寰,元天寰。眼前的这孩子,就是我和你的亲骨肉。而你我来洛阳城时,你就在这张龙床上拥着我,说着英雄美人间最动听的话语。你恩不断义不绝,但你对我已无情了?
太一还在叫我:“家家,家家。”
我掠起散乱的头发,哭不出,只能碰碰他的头。他一动,我紧紧搂着他。孩子似乎也察觉异样,不笑也不发声了,小嘴凑到我的脸颊上。
圆荷怯生生出现在帘子旁:“皇后?尚书令崔大人请求您的召见,说是为了皇上的旨意。”
我下了决心,心一横,抱起太一往外走。崔僧固表情为难,跪在廊下,见我出来,忙再磕头:“皇后? ……”
我语气平静,说:“崔大人,我是皇后,理应遵旨。就按照皇上的圣意办吧。”
崔僧固抬起头,倒有几分惊讶,更有几分同情。
我将太一送到崔僧固的手边:“今天你们就把孩子带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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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僧固双手扶地,压下头颅:“皇后圣明。”
太一在空中蹬了几下腿,乌黑的瞳仁瞪大了一圈,好像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能将他贴胸抱起,一个字赶着一个字说:“崔大人,洛阳城岌岌可危。皇上因我选择留驻洛阳,因此才命众臣奉皇子太一率撤回长安。只是太一才满周岁,并不晓事。他出生后还是首次远离我……难免伤心。还劳烦诸位大人亲自照顾他。到长安后,君等当会合那里的武臣,做好最坏的准备。我和皇上,仅有这一血脉。现在,皇上送小皇子回京的苦心,我托付幼儿给你的诚意,想必大人一定明白。”
“臣明白。臣以为天佑我朝,遇难呈祥。若万一皇上皇后有所不豫,臣等将视皇子太一为皇上皇后再生,竭力保护他的继位。臣若违背誓言,则崔氏宗族,坠入畜道。”
“好。”我抿嘴一笑:“大人乃一国宰臣,今日誓言虽然言重,但我也足够安心了。不知皇上除了命你们带皇子撤离之外,还有何旨意留给尚书省?”
崔僧固想了想:“皇上的确是还有些吩咐臣等的,涉及颇多。恕臣年老糊涂,一时不能全部记诵于皇后面前。只是有个人,皇上钦命他跟我们一起回长安,臣不得不请皇后的示下。”他顿了一顿:“侍中谢如雅,不仅是皇后的心腹之人,也是陈留谢氏的后起之秀。皇上说谢如雅年少,又正病着。恐怕他不能在这个大旋涡之中,襄助好皇后,不如让他同臣等一起回京疗养,以观后效。皇后意下如何?”
他的话,算是我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危机四伏,天寰啊天寰,你不仅要带走太一,还有带走如雅……他大概连我的身前身后事都替我顾全了。我仰天对虚空一笑,心中苦涩,道:“皇上之思虑,果然周至。南朝围攻北朝中州腹地,有一个南朝的故乡人,便给北朝多添一份乱的可能。此处留下我便足够了,谢如雅应该担负护卫皇子的职责,跟随你们一起离开。就这么办吧。”
崔僧固风度凝然,叩首的姿态端重也甚于他人。
我寻思片刻,问:“对了,皇上可有旨意给长安的七王?”
崔僧固回答:“皇上也有旨意给七王选择。他可以皇弟身份,来洛阳支援皇后等防卫,完成五王未尽使命。也可以皇叔身份在长安与臣等共尽忠心,参决政事。”
又是一个选择?天寰在这个情况下,还存心给他的女人,幺弟,做秤砣上的挑拣,实在是仁慈之至,聪明至极。我抚摸着太一的头,元旭宗若是来战场,那么元氏嫡系在都城就只有太一这一条根了。若元旭宗他选择留在长安城内当皇叔,后面的事情,天寰定有安排,看来是不需要我费心了的。
黑云压城,破晓时的金光荡然无存,燕子点水,向西飞去。太一喊我:“家家,大雨雨。”
我侧脸对他笑道:“大雨雨来后,天就好了。太一等着家家回来。”
他咬着我衣襟:“爹爹。”
“爹爹也能回来。”我轻柔说。大人总是以为孩子不能记住事情,可对天气四时有所感知的孩子,也许能记住他们的话。假如明天来临,诺言不能兑现,太一就怪你的娘骗你吧。
崔僧固望着我们母子,双眼泛起泪光。我忽然道:“崔大人,我想问你要一个人。”
他眼角的皱纹,微微蹙起。
我低声道:“这一路去,风雨未知。宫内的罗,谢二位夫人,都上了年纪。有一个年少女子我素来欣赏,就是令爱崔惜宁。当我不在的时候,请令爱彭城君暂时代我照顾皇子,不知道算不算不请之请?”
崔僧固泪水盈眶:“臣女实在不敢当。”
我怀抱婴儿,只能蹲身,目不转睛注视他:“崔大人。这是我的命令。”
他也注视着我,眼睛是人心之镜。在那一刻,我完全信任了这个与我并不熟悉的臣子。
我退回后宫,简明了当的吩咐太一离开的事宜,命大部分宫女都跟着罗夫人,谢夫人转移。罗夫人毫无废话,即刻准备行装,而谢夫人眼睛都红了,并不多言。只有圆荷拉着我袖子道:“皇后,奴婢不走。奴婢要在这里看着您。”
我一笑,挑她光溜的下巴:“你看了我好几年了。就是小尼姑给观音娘娘天天上香,心中也难免有厌腻。我这观音是泥塑的,别人不知道,你还说不知道?”
“不,奴婢看公主变成皇后,好奇将来皇后会怎么样?奴婢总觉得皇后不止现在这样。左思右想,还是眼见为实,不能错过。”
我点头道:“这个理由不错,那你留着吧。你大了,别指望我护着你了。”
她高兴得靠紧我,我还没有说话,谢如雅到了。他大病初愈,走路还如踩棉絮,但目光炯炯:“姐姐,这时候让我去长安?”
谢夫人并不跟儿子打招呼,从容将大家都支开,掩上帘子。
我微微一笑:“如雅,你走吧。君王意毫无余地。”
他也一笑:“我走了,姐姐就和南朝少了联系,难道这样南朝就无人归心于你?再说太一,割断你们母子,算是为了江山社稷?姐姐,你看清楚了北帝的心?”
我看得清楚,但我没有必要告诉你,因为如雅,对不起,你并不是我,你也并不是这个家中的人。我爱重如雅,在于昔日龙井新茶般轻灵剔透的他,不是面前的这个少年。去长安,对他,也许更为安全。我点头:“如雅,话点到为止。”
如雅垂头,好像一个人被迫紧了,最后泄了气。这样一个人纠结政治,实在是钻了怪圈。此时她的样子,狼狈而可爱。许久他抬头对我说:“我走。走之前,要把这个交给你。”
我伸手,手掌上忽然被压上一卷画轴。我展开画轴,乃是一副梅花图,笔意俊逸,青梅点点。
谢如雅环顾四周,声音几不可闻:“这是文成帝的旧作,散落民间。我去年高价收了来,专为了存放一件东西。在这幅图与底页之间,另有一皇帝写卷……至关重要。”
我手指一抖,将图卷合起,声音也有几分颤:“我懂了。”
如雅匠心独运,居然想到用文成帝的手迹掩盖父皇给我的遗留。我本以为它不重要,但隔着纸头,心中千堆雪起。这道隐匿的秘旨,隔了十数年,终于到了我的手中。
我将手指按在如雅的手上:“记得我那时去柔然么?漫天飞雪,有个人对我说:答应我你不要死。我现在对你,同样这句话。”
如雅手指就像弹琴之处的琴弦,余韵自在。他给我一个心有余裕的笑容,压低声:“嗯,姐姐,还有几句话要交待:梅树生告诉我,萧植在你的身边,还安排有一个人。不到关键时刻,那人应不会现身。家父临终前说萧植是不可完全信赖的人。梅树生,非常人思量。姐姐与萧梅周旋,全凭眼力,心力。”
我瞧见画屏深处人影儿一晃,故意大声道:“如雅,元君宙人都死了。你还念着过去的疙瘩做什么?忒小气。”我将卷轴无声的藏好。
如雅会意,拂袖道:“皇后这是下逐客令吗?让我走,我走了也不烦你。”
他最后深深瞧我一眼,大步流星而出,肩膀撞到了幕后一人,也不道歉。不一会儿,百年自动走了过来:“皇后,我要回去复命了,不知皇后还有什么话转交万岁?”
万岁对我无话,我还能有什么话。我心里这么想,可是还是将下午预备的东西取了出来,百年见了一怔。那是一双小小的虎头鞋子,我才用红色丝线连起来的。我说:“是太一的鞋子,做大了。孩子走了,此时也穿不到。你代我呈交给万岁吧。”
百年接过鞋子,他嘴唇动了好几下,跪下说:“皇后,万岁有自己的苦衷。”
“百年,谁没有苦衷?”
“是。”百年捧着鞋子,失去了冷静:“万岁他多年辛苦,就是为了统一皇朝。百年跟了万岁这些年,经历了好多战役和磨难,可从未见到万岁就像这个月一样。梅树生神出鬼没,中山王的旧部反叛,对御军是雪上加霜。万岁他一个人撑着局面,身旁没有文臣武将。眼看他膳食减少,夜不能寐,一天天消瘦,百年忧心冲冲,无人可以商量。出征以来,在大营内,万岁常无故发怒,谁都不敢劝。他夜半对空书写,在营内自言自语。百年不是多嘴的奴才,可这情况,不报于皇后,实在不能放心。”
我闭上眼睛。心里两个小人跳着胡旋舞打架。一个绿眼的小儿说:他如此猜忌,如此独占专行,喜欢做他的孤家寡人,他这样子,我有什么相干?他连我都防着,瞒着,我还巴巴贴上去?我不能再逆来顺受了。我受够了。我没有对不起他,他却连杀我都想到了。而另一个黑眼的小儿说:他这是怎么了?他病了?他难受么?周围虎视眈眈,他这样子单打独斗的狼王,会怎么样?我十五岁跟着他,从此他只有我一个女人。他因为这段奢侈,给了我许多美丽和难忘的时刻。就算他现在失望了,躲开我,我就也失望了,躲开他?我到底是向谁服输?……
我心乱如麻,早晨接到圣旨时候的裂口,逐渐被小人们的舞蹈争论,一脚脚撕开放大。我尚不知觉,忽然眼里朦胧,画屏上的莲花,逐渐摇动起来,花瓣上似有晶莹的清露。
百年又将一条绢帕放到我的手里:“皇后,皇后宫……这事,万岁严令保密,但皇后,皇后……您看……”
他泣不成声,我打开看,竟然是铁锈色的干涸血迹。我“啊”了一声,如坐针毡:“这是万岁的血?”
百年嗯了一声,哭成泪人。我心里的绿眼小人忽然倒下去了,满脑子都是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厉声道:“这样大事,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和上官先生?皇上几时犯病,有否吃药?”
“他们送来白马的那天,万岁急火攻心,就在洛阳行宫吐了血。那夜里,皇后没有回来,万岁自己去找您,还是一个人回来了。他不许我透露此事,说是动摇军心,就该斩首。后来,他还是按照计划出征了……万岁懂得医理,大约自己有吃药,而且他素来缜密,身边人也未必探知底细。这两日他日理万机,虽然对敌军和叛军都有小胜,却连我都隐瞒不住了,他给皇后,七王,尚书省下旨的夜间,又吐了数次血。”
我打断百年,骂道:“这人是当皇帝当疯了?纵然洛阳重要,皇帝就不重要?他为何丢下上官?我有不是,伤了他?他为何不肯给我一个字?他心是狠,血都是冷的?……”我一声声,骂,最后痛哭起来,怕人听见,又实在忍不下,压不住,只能撤过褥子压住脸,在那令人窒息的憋闷空间里发泄。
百年被我吓了一跳,过了许久,才叫:“皇后?万岁还活着呢。”
我坐起来,用冰水洗干净脸:“对。”
我对着镜子,快速给红肿的眼睛,发黄的脸,匀上一层粉,低声说:“百年,皇上说的是,此事动摇军心,不能泄露半点。要是有人多嘴,不要等万岁,你就可处置了他。你回去,别让万岁知道你告诉了我。我自有主张。你等等我。”
我拿着虎头鞋到了床后的密室,飞快地扯开鞋帮,将自己所藏的黄金团龙凤缝入鞋头。又取出一个丝袋,把虎头鞋装入,缝合起来。最后用针尖刺破手指,用狼毫舔血,在袋子内壁写:“五之剑鞘在棺内,而剑不知所踪。”然后,将皇后印泥重重盖在那袋子的封口,出外交给百年:“千万送到。”
百年谢恩,他看到我臂绣因为阿宙丧礼所用的菊花纹饰,眼神若浮萍一飘,沉默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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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临,宫车辘辘,崔僧固等大臣就要起程,谢夫人将睡熟的太一抱进马车。
因为怕吵醒他,我不敢再亲吻我寄托了太多的儿子。崔惜宁到我的身旁,跪下吻了吻我的裙裾,我连忙扶起她,千言万语,似乎都被那个秀婉姑娘清澈的眼睛收了进去。
崔惜宁道:“皇后,惜宁一定不辜负皇后。惜宁幼年丧母,深知孤儿的痛苦。要是说皇后不能回来……惜宁一辈子都不会嫁人,发誓像母亲一样照顾到太一长大成婚。然后我就落发出家。要是皇后能回来,请答应别表彰惜宁,将来等皇子懂事,也绝对不要对皇子提起这时期的事情。皇后对我,皇上对家父,都有知遇之恩。我父女豁出命,用尽智力,不让皇子受到一点伤害。”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柔滑温暖,关节上还有握笔磨出的茧。
谢如雅远远的瞅着崔惜宁,这是才说:“崔小姐,要出发了。”
崔惜宁对我盈盈一拜,我也对她比一拜。
车轱辘转,我忽然松了口气,我在洛阳城,没有念想,也该按照计划行事了。
可转瞬间,就听到车中太一哇哇大哭。我的心又被揪紧了,他出生以来,从未听到那么放肆,那么蛮不讲理的,那么霸道的哭闹:“家家,家家!”
太一在叫我,但我回不了头。谢夫人猛地把太一举出车帘。太一伸出小手,对我哀哭:“家家来,家家来!走了,走了!家家!”他好像要挣脱谢夫人的怀抱,把一个小鞋子蹬掉了,一只光脚丫
他的小脸哭成皱巴巴的红团子,与我印象里漂亮的白玉雕孩子,判若两人。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用力挥手。孩子和我距离越来越远。谢天谢地,我终于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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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里我步步后退,在宫门口,有人拉住我。是上官。
“先生。”就是人中龙凤,也有伤心时。我伤心,上官也伤心。我是为了别人,他是为我。
上官递给我一个酒壶:“我们一起喝几口,怎么样?”
他清丽绝俗的面孔,带着温柔的表情。这样的脸,可以让躁动安静。难怪天寰之俊秀,阿宙之艳美,上官依然是人们口中的天下第一美男子。天寰如风无形,阿宙生死不明,现在,只有这个人陪着我活。
他极少与我对饮,在青城山时,偶尔对月小酌,他也因我伤势,请我以茶代酒。
我不能推辞,与他到了一方睡莲池前。精悍短小的竹桥一道,不合时宜的雅趣。
他背对我坐下。我也坐在桥上,背靠着他。竹桥在裙底下凉丝丝的,透入骨髓。
我仰脖子灌了好几口,直接说:“上官,你离开此城,去找天寰吧。”
他的回答也很干脆:“好。”
我诧异他为何答应那么爽快,瞪大眼睛。上官的背贴着我的背,他在我记忆里总是消瘦的,可此刻我切实感到他肩膀的力量,似乎再加上多少倍的压力,他还是能够飞向云霄。
上官似乎笑了一声:“你说这句话,证明他已经极危险。对他最危险的不是别人,而是现在的他自己。两害在一起比较,只能取其轻。对帝国来说,失去洛阳,要比失去他轻得多吧。至于你……你……”他抬起手,灯影里我看到他用手指扣扣额角:“我不能帮你做选择。陪着一个人活,倒是极辛苦的事。你虽然不能分享她全部的喜怒哀乐,但要帮助她无怨无悔。我现在要是说我担心你,我不想走,要是你死了,我没法再回去圆我一个人的山林里的梦。反而是害了你,不是吗?”
“先生……”我喃喃,灯影里的他,被竹桥上的水汽侵染上一层光晕。
上官把我的酒壶拿过去,哚了数口:“先生吗?我好像也没有教过你多少啊。那时候在青城山渔船之上初见你们,我就羡慕人家少年儿女的嬉戏。为何我就该是先生呢?我好像是吃了这个名字的亏,上官轶。呵呵,人家叫我上官,叫我青凤,叫我凤兮,叫我先生,叫我军师。总是两个字,顺口,动听。而我的名字:轶,除了已故的亲人,从无人爱叫。后来我想通了,原来这个名字,不叫也好。”
“为什么?”我怕他喝多了,还是将酒壶抓到自己手里。
他笑了:“因为轶字里面有个‘失’字,这个名字本身就是要失去一半,对吧?”他的语气无奈而孩子气。夜色也变温柔起来,空明无比。
我一琢磨,没法回答,只脱口念出:“轶。”
他的背一动,我蓦然醒悟,只得转开话题:“这话便是杀了我,也只能对你一个人说。天寰有病在身,而且心情不稳。按理说阿宙应存在人间,天寰的智慧,如今也该明白了。但这次出征,似乎是我们命里劫数。南军就要到洛阳,若先留下你和赵显守城,我就算重蹈当年赴柔然的覆辙,也不能在医病和战术上都帮他。可留下我和赵显守城,以我的能力和赵显的经验,虽然不一定能抵挡大将军萧植,却可以等你解围后,与天寰一起回援我们。你也是如此想吧?”
“唔。元君宙当初战死,仓促传来,天寰之心骤乱,不及分辨真假。可是后来我想透彻,他也一定想透彻了。可能是这样的:元君宙遭遇埋伏,在夜色战斗中受伤失踪。沈谧等为了迷惑敌人,保存实力,也为了给南军势力范围内躲藏的元君宙逃过被萧植军队搜捕的机会。故意散布疑云,假戏真做,向洛阳报告他的死讯……”
我点头:“棺材中的人,身材高挑,面目模糊,可我肯定他不是阿宙。而剑鞘染上血污,却不见阿宙视为生命的揽星。问题是:阿宙到底在哪里呢?沈谧他们找到他,或者他能自己回到军营,那也罢了,可他受了重伤的话,谈何容易?要是他被南军先捉住……那可是最坏的一条路了。所以我也只能假戏真做,不敢声张。再说,我身边好像也有萧植的人,这个人是谁?我还想不透,但我一定会把那个人找出来。”
“要有最好的希望,但也要做最坏的准备。天寰心情不好,与此事也有关。不论什么战争,你身边有几个敌方的人是常事。可我觉得,萧植对你想法极为复杂,似乎尚在犹豫之中……”
姜是老的辣,可先下手为强。我这么想,但没有说出来。
上官道:“元石先生在世时候常说:一个人的能力无限,但有的人平日不显山露水,因此关键时刻,奇迹也常常发生。我马上就去天寰那里。洛阳城内,赵显乃当代虎将,而夏初你只要相信自己,就能走出路来,就像以前的你。”
以前的我,我正在找呢。我突然回头望他,他也正好回头,他的眸子离我近极了,就像磁石一般,那弯弯的嘴角,蕴含着不露锋芒的锐气。
“夏初,我临行之前,再喊我一次我的名字吧。”
他的声音向来柔和,这时候却有水滴石穿的力量,我望着他,前尘往事瞬间而过。
“轶。”我叫,我知道以后我再也不能那么喊他了,因为这此时,他露出樱花飘落时般绝美的笑容。此前,此后,在人生中再也没有一个人笑得如此美,连他自己,都无法超越。
我们正有一点不可名状的恍惚,惠童突然在桥的一端出现,他神情紧张,对我不合礼仪的交叉两手,我站起来,非常清醒:“惠童?”
“皇后,先生。”惠童跑过来:“南军在洛阳城外五十里处安营扎寨,方才,有人给皇后送来一封信。来信并非萧植,而是南朝皇家的书封。”
我和上官交换目光,他皱了一下眉头。
我打开信,对着附近的火树照了片刻,那来信像是一个女人的书法,信纸上飘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我看了一遍,眼前一黑,又再读一遍,眼前突然浮起一位美女的得意而古怪笑脸。
上官问:“是谁呢?”
我深呼吸一次:“是云夫人的来信。”
“云夫人?”上官的口气,倒绝不是认为此事难以置信,只是被蛇咬了一口的反感。
“就是她。”我望着远处杂草丛生的死角发呆,名贵的花草,早就被野草缠绕而死。
云夫人来信,为了告诉我一个消息,如果她所说是真的,就是最坏的事了。
“她说:阿宙没有死,已经落到她的手里。”我对上官说。
我不愿设想这样的后果,但我本来就预备背水一战。
这场男人和女人的战争,早已开始了。
失去阳光,我也不会迷失在自己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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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邂逅
我骑着玉飞龙,从军营之中经过。天之蔚蓝,地之开阔,也只有战时才可以感受到。玉飞龙翕动鼻孔,蹄子打着营边的青草。有一群年轻士兵微跪在路边,挡住了去路。
身后的赵显驱马而上:“弟兄们,不得惊驾。”
年轻人中的一位,长着淡淡的唇须,仰头大声问我:“皇后,听闻赵王没有死,而是身陷敌营。我等何时发兵救回赵王?”
洛阳守军在最近收编了阿宙的一些残部。他们是跟着颠沛流离的百姓一起退到洛阳城的。阿宙被俘的消息,虽然是重大机密,但恐怕人为授意,此刻已经四处传播,成了动摇军心的箭头。我俯视那少年士卒:“赵王究竟在哪里?要有实据。若不亲眼看到,他就是躺在灵堂棺木中的那个人。现在即使倾城而出,你们觉得击退萧军,成功营救出赵王的可能性有多大?”
那少年不情愿的闭上嘴,我拍拍玉飞龙的脑袋,对他说:“如果赵王还在人间,皇上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你们稍安勿躁,将来必定能报答赵王恩情。”
我发现少年露出的手臂有几分红肿,就从怀中掏出一盒药膏给他。一边催马前行,一边悠然道:“南军远道而来,水土不服,这药是专门为他们预备的。他们要洛阳,他们倒不急。你们要赵王,你们也不能急。”
上官先生离开了我,他临走给我留下一个药匣子,内有各种必需和非必需的药物……
赵显与我并肩,他是个关键时刻不多话的人,这点让我十分欣赏。我半闭上眼睛,突然笑着叹了口气。赵显问我:“……皇后,我等真不需要顾及他们手里的赵王么?”
阿宙现在是死棋,他落在南方手中,大概是被逼无奈,但对于北朝的局势却是雪上加霜,不能原谅的。因此我迟迟不肯相信阿云的来信。数日之前,我和赵显派出的斥候纷纷回报,说是萧植大营内,多出来一个神秘的年轻人,那人似乎身受重伤,又被严加看管,我这时才有几分相信。我瞧了一眼赵显蓝紫色的眼眸,这个人与我当年一路去漠北,倒是值得信赖的。我也有几招险棋,上官已离开,剩下的只有他了。
赵显大营内传出一阵骚动,一个士兵龇牙咧嘴冲出来,手腕血淋淋的。
我和赵显相顾,跳下马背。只见妙瑾斜着眼睛站在旗边,双手叉腰。
我看了看地上,是打翻的食盘,还有窝头干菜。就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妙瑾大声说:“我不吃,我就是不吃。”
赵显让人把受伤的士兵带下去包扎,好像满肚子的火气,但一言不发。
我笑道:“不吃便不吃,你也不能啃人手吃。非常时期,城内饭食供应有限,你就不能忍忍?”
妙瑾涨红脸:“我……我是公主!”
我拉了她手柔声道:“谁说你不是?”我将一个窝头捡起,用裙子边擦了擦,津津有味吃起来,吃了一半,才对赵显说:“将军营内窝头果然美味,在宫里吃不到啊。”
赵显对妙瑾白了一眼,咕哝道:“皇后现在一天都只吃两顿……你以为当公主就了不起?牡丹花放到猪圈旁,还不如狗尾巴草有用处。而且长那么胖,吃几个窝头不是挺好的事?”
妙瑾气得留海倒竖,我不由抓住她道:“你动气,正中将军下怀。”
正在此时,有人飞奔而来报告,大将军萧植给皇后送来了书信礼物。
我让人带走妙瑾,就见来使捧着一个长盒子而来。我端坐在帅席,赵显握刀在侧。
“大将军让在下代为问候炎皇后。让在下将此物给皇后过目。”
我点头,那使者打开盒子,赵显倒吸一口冷气。盒内一柄剑光芒四射,正是揽星。
我压住心内汹涌,淡淡问:“赵王被俘,我已知道了。此剑是为了证实云夫人的消息?”
那使者笑容颇为阴险:“云夫人是云夫人,大将军是大将军。云夫人不能代表大将军。大将军也只让在下给皇后看此物。大将军有言:皇后乃先帝之女,有贤名于天下。而今我与北帝聚首于中原,临近花都洛阳。良辰美景,追忆先帝,思念皇后。欲与皇后会面一叙旧事。不知可否?”
赵显的刀隐隐出鞘,似乎随时要上前杀人夺剑。我睁开眼睛,将赵显轻轻一推:“啊,揽星剑到底不如水沉刀,赵将军你这回总算是赢了五殿下了。”我喝了一口水,不知不觉中以手指叩击着桌面上的狐皮,那一刻,心似明镜。我环视四周,对来使说:“让大将军见笑了,光华年尚未足二十,担个虚名,吃过的饭比不上大将军见过的山头。洛阳城内,就剩下我一个。大将军既然派人关怀于我,便知道在皇帝面前,我已然失宠。不过,嫁给北朝人,在此刻和娘家老臣会面,只怕与理不合,遭人非议……”我见那使者又要动用其三寸不烂之舌,不由腻烦,面子上依然笑着说:“尊使不妨给我一日,明晨我再答复不迟。”
使者将剑盒关上,目中无人道:“既然如此,静候佳音。大将军道:剑与名将连心。若有人夺取此剑,则营中之剑主,恐怕也有三长两短,因此。”他仰起瘦脸对赵显一笑:“将军还是将此物让在下带回大营吧。”
赵显眼珠凸了出来,额角满是汗珠,我将水给他,将手指按在刀鞘上。
“皇后,这萧植是什么意思?看来赵王在南人手中无疑。你可千万不能以身涉险,去赴那个约会啊年。”赵显跪下,我摇摇头。萧植和云夫人,各自有各自的算盘。云夫人至今不再有音信,而萧植派来了这个使者。比起云夫人,萧植似乎难对付的多。
我咬了咬干涩的唇,低声道:“赵显,你听我说……”
他跪到我的膝盖旁,蓝琉璃色的眼睛,就像舞台上闪烁的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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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回宫,七王元旭宗正等候我。他又长大了些,神态沉着。
我看着他的眉目,突然觉得无比的遗憾,为了不让元旭宗看到我的想法,我以振奋的精神道:“七弟来得正好。”
“我在长安城外接到圣旨,连王府都没有回,就立刻启程到洛阳来,希望还不是那么晚。”元旭宗道,他恐怕是饥肠辘辘,说话时忍耐的神气一点没有变。
帘幕后有人影一闪,我故作不知,只笑道:“不管来得迟还是早,七弟你必是要和我一同吃饭的。”
元旭宗的眼睛似乎在问: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么?但他脸上还是带着平庸而迟钝的笑容。
我注视他,用食指按住了晚上的脉搏,扬了扬嘴角。
元旭宗吃得正香,圆荷跑进来禀告:“皇后,上官先生身边的孙照求见。”
“奇怪,那黑大个不是跟着先生一起去邺城了么?”我高声诧异的问。惠童已经不在侍者们中间了。我当然知道他去了哪里,因此只掀开帘幕,让元旭宗跟着我一起走到了廊下。
孙照身上满身污迹,像是从炼狱里捡回来一条命。他对我捧上一个锦囊,低声说:“皇后,邺城之战,难解难分。这是皇上和上官先生商议的破萧军的计策,若他们兵临城下,皇后可以观看。”
我盯了孙照一眼,长出一口气,对元旭宗道:“这可好了,皇上和先生还是想到了洛阳的。”
元旭宗向四周看看:“皇后应妥善保存此物。”
我耸了耸肩,对孙照又看了一眼,摘下一朵白日在骄阳下枯萎的栀子花瓣,剥下花瓣,在地上摆了四个字“内人难防”。孙照依旧木然,好象没有看见,七弟扬眉,以靴将花瓣都碾飞了。
我独自走入帘内,点上烛火。揽星在他们的手里,阿宙是在他们手里?他们不会放过阿宙,即使用我去交换,也未必能成功。萧植有自己的打算,而云夫人若轻易干涉,也不会成功。可是,既然我做了决定,也就该矢志不渝的走下去,不能乱了自己的军心。
我解下衣服,慢慢的抚摸那个锦囊,微微而笑。只听脚步纷乱,惠童跑了进来,他打碎了一个大花瓶,留守洛阳,为数不多的宫娥侍者,惊愕下,全都围拢上来。
我走出去,将锦囊放在荷包里,对惠童道:“慌什么?让你去见赵将军,又不是见阎王。”
惠童上气不接下气,手忙脚乱,阿若等都张大眼睛不敢出声。
好一会儿,他才说:“皇后,赵将军周围一圈人。都病倒了?”
“病了?”我手一抖,仿佛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类事情。
“将军他们不知道吃坏了什么?将军病的最终,一阵冷,一阵热的打摆子。”
众人都知道赵显是洛阳的守护神,因此听到这个消息,难免心里发凉,还有宫娥的脸色都惨淡了。我都看在眼里,急忙说:“跟着我亲自去看看。”
军营内亮如白昼,赵显的大帐内外,人心惶惶,人影浮动。我才到,就听见一个小女孩的哭骂之声,原来是群情激愤的亲随士兵们团团围住妙瑾,还有人拔了刀子,质问道:“你说你是不是细作?来害将军的?”
妙瑾使劲摇头,唇色发白,就像个丧家小犬,只有眸子里还有不屈的火焰:“我为什么害他?”
“那你为何不肯吃军营里的东西?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大夫说了,赵将军吃了什么不干净的,病虽像疟疾,却是一种毒。”
“我……我……”妙瑾看到了我,就像看到了救星:“皇后来了。”
我正要说话,妙瑾趁着众人不注意,跃上一匹战马,就往我们冲过来。那马受惊,向前狂奔,妙瑾“哇”的大叫,险些被摔下来。我赶紧避开,追上去,吹了一大响哨,那马愕然回首,向我跑来,我俯身,又用手模仿骨笛音,吹了两声。马在离我一丈处悻悻然的停下,妙瑾咕咚倒在草地上。我摸过去抓住她:“没事么?”
她不知是吃痛,还是委屈,靠在我怀里哭起来。 士兵们默默注视,也不敢再放肆,只能散开。我让阿若在帐门口抚慰妙瑾,自己进门瞧了赵显。
赵显似乎在干呕,大热天身上还裹着毛毯,我带着哭音道:“赵将军?如何会这样?”
他离我极远,脸部都看不清:“皇后,是我无能……这节骨眼,洛阳城怎么办呢?”
我坐下,语气干涩:“还有七王。”
“……七殿下……毫无经验……”
大帐内外众人,叹息此起彼伏,也顾不得在皇后面前失仪了。不可一世的北帝亲信,若此刻让那位南朝使节看来,就是一群秋后的蚱蜢。我心想。
我郑重吩咐道:“将军乃是小病,不可张扬,违令者斩。”
他们都答应着,我这才挥手,凑近了赵显,他的蓝眼睛在月夜里,就像冷宫里的野菊花,闪着非同一般的光芒。我压低声道:“喂,我就要走了。一切,都交给你了。”
他兀自哼哼哈哈的呻吟,但裹在毯子下的眸子,蓦然有了泪光。
在那一刻,我想起不少昔日的事情来,但我来不及进一步的回味,我的时间是紧迫的。
我领着妙瑾出了军营,她靠在我的肩膀上,似乎三伏天,也是一个冰窖。
我轻声道:“妙瑾,我要离开洛阳,去一个地方。那地方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人物你也认识,萧将军……说不定还有云夫人。”
她瞪大眼睛。云夫人三个字,果然是她的禁忌。
我指了指阴影里的孙照:“这人是上官先生身边的人,我让他护送你去安全的地方。若我平安,我会照着对你哥哥的诺言照顾你。若我出事,上官先生会替我安排的。”
妙瑾拉着我到边上,直接说:“你离开洛阳干什么?别去!虽然我不喜欢你……但你刚才总算还救了我呢。”
“不得不去,我决心下了,就要去。别太担心了。”我审视她的眼珠,觉得她也并不是那么讨厌,我柔和的抚摸她的头:“这还是个秘密。因为你是我在这城里唯一的亲人,我才告诉你的。”
她的脸红了,眉头皱得厉害,就像踩错了风火轮的哪吒一样痛苦难当。
我等了一会儿,她不说话,我向孙照努嘴。妙瑾突然凑近我:“我……我也告诉你件秘密,也许对你有用。”
四周除了孙照,别人都足够的远。我蹲下身体,仔细地听她倾吐。
妙瑾似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我的眉目:“光华姐姐,你长得是挺好看的。可惜你那个大恶人丈夫丢下了你,家里人也不管你的死活……告诉你,云夫人生的那个儿子,才不是父皇的孩子呢。”
“嗯?”我对此不吃惊,但还是很配合的张了嘴。
妙瑾又说:“你可不要以为云夫人的儿子是哥哥的儿子。……才不是呢,哥哥是糊涂虫,哪里知道奥妙。母亲临死前跟我说:因为以前她犯了一个错,我父亲和哥哥,都不能生育了。所以云夫人的孩子,是和别的男人生的。母亲还藏好了两个证人和一些证据,可来不及揭露那个贱人,就被她害死了。光华姐姐,我把证据埋藏在白马寺内的第三棵菩提树下了,都交给你吧。将来万一阿云威胁你,你也可以威胁她。”
云夫人的孩子,也不是琮的儿子?这倒有点出乎意料。真不知道那位夫人是不择手段,还是太过聪明。我忽然想起那时候天寰的语态,也许我还是天真了些,皇家血统混乱,本是常有的事情。而南朝皇帝父子的昏聩,也给了这样的罪恶,可趁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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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夫人的把柄若在我手,云夫人的家人也在掌握之中。可是,云夫人的要害,肯定抓不住萧大将军。而萧植对于南宫内翻云覆雨,梦想母后临朝的女子,究竟是何心态?倒是一个值得玩味的话题。我细细思量,长日将尽。
方才,我已断然回复了大将军的使者,我会在近日拜访。但究竟如何去,怎么去,那恕无可奉告。我有足够的理由,为了不引起怀疑,我只能秘密的离开洛阳城。
我要去会一会他,洛阳城没有我,也许能守的更加成功,而只要有一点希望解救阿宙,我还是愿意冒险的。阿宙对于天下的大业,是不可或缺的。即使他这次丢了脸,被人生擒,也不不会改变我对他的期望。若他这次不出意外,南人怎敢如此猖狂?天寰怎么会如此失常?
我不容许别人伤害我的国土,丈夫,即使那本不是我的故乡,那个男人已经不在爱恋着我。
何况我不相信他不再关心我了。因为我依然能从他的影子里汲取着勇气。若他是死灰,我就找不到火花了。我捏了捏龙凤帐子,将短剑别入衣裳。我才不会首先放弃他。那不是我炎光华的做法。
午夜时分,我牵着乔装打扮过的玉飞龙,带着惠童,阿若,还有圆荷一起出了洛阳城。在萧植大军和洛阳之间,有两座小小的城镇。一名双阳,一名逢春。
双阳还在北军的控制中,而逢春俨然已是南军的城市。我从斥候们绘制的图卷中,早对地势了然。到了一课大槐树前,我对惠童点头,惠童就拖着马头,走入山道去了。
圆荷,阿若对此有些惊讶,也不敢发问。我轻声说:“我让他先带着马儿绕道走,后天再与我会和,就不引人注目。二来马上有些东西,我不想让人盘查。”
圆荷穿着村姑的短衫,因为伤风鼻子都揉红了。阿若还是安静,只对圆荷笑了笑。
我披一件书生的青衫,背着一个竹筐。河水清澈,找不见当年我自己的影子,只有翠华一点,灿然的开放在湛蓝的天幕下。阿若道:“皇后,奴婢说:您应该重新装扮,遮住您的面孔。奴婢等相貌平常,但皇后在白日,未免过于显眼。”
我笑着握着她的手:“好,等我们找间茅屋,我就变一变。”
圆荷无精打采的呵了口气。
走了两个时辰,前方有一间竹屋子,我对使女们说:“不如进去休息吧”
兵荒马乱,屋子的主人,早就不知去向,我摸黑入内,忽然,从房梁上掉下一篮子的菜皮虾壳。我因为打头,撞个正着,衣服和腰带上,满是滥污。圆荷翘着嘴巴骂个胡天胡地,我忍俊不禁。倒是阿若提醒:“皇后,还是赶紧洗一洗,换身衣裳吧。”
我俯身在地上翻找,等圆荷凑了火折子来。我才将那个荷包紧紧抓在手里。
阿若手脚麻利,一会儿就烧了火,弄好水。风顺着床沿进来,我脱下外套,团在荷包之上,才闪身到了床后。忽然,灯火熄灭了。圆荷叫了一声:“风大讨厌!”
我在黑暗里换上了衣衫,那墙上人影一晃,又是月淡风清。
我端坐在床上,盘起腿坐了半个时辰,才笑了笑。阿若背对着我洗衣,圆荷正在打盹。
我清了清嗓子:“荷包东西你们谁动过了?”
她们面面相觑。我伸了伸发胀的胳膊:“唉,天要落雨娘要嫁,似乎都是没办法的。就像身在曹营心在汉一样。也不是我待谁好,谁就能向着我。对么?”
她们似乎全听不懂。我掏出荷包:“这里面有万岁的锦囊,就是计策么。万岁在邺城内外交困,刀口上舔血,还能惦记我在洛阳如何应付萧将军,还为我准备好万全之策?以皇上的神威,谁都相信这是可能的吧。”我啧啧了两声,灯花映着眼睛,明亮的紧,难怪人家说火也能炼人。我笑了一声:“可这次,皇上的锦囊是个假的,皇上没有任何信息,这只是上官先生出发前,我和他商量好的罢了。可惜么?”
我望向阿若,她的脸色有点发白,和记忆里一样,清秀而懂事。她道:“皇后……”
她以恐惧的表情注视自己的手指,她的手指全变成了黑色,似乎又痒又疼,她扭曲了身子。
我叹道:“阿若,你幼年就得到罗夫人的喜爱而在宫女里崭露头角。而在我的宫女里,你也一直得到信赖。还记得以前玉燕子失窃,我多么庇护你么?我一个个的盘查,只有你们两个嫌疑最大。方才我还希望是我猜错了,萧大将军的人另有其人。现在你也无话可说了吧,药涂在锦囊内部,并不致命。可只要碰触的人,除非有上官先生的解药,不然三天内,都会四肢麻痹。”
阿若不说话,许久才对我低了低头:“皇后,奴婢并没有做许多对不起你的事情,而萧大将军是我的义父,我不能不报答他。”
“义父?”
“是的,大将军没有子女,义子义女却有不少,我是三岁为他鞠养的,梅树生则是长大后为他收养。其实奴婢在皇后身边,日子过得很快活。但以皇上的为人,一旦义父那里打算暴露我,我死无葬身之地。因此我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替义父做些小事。”她惨笑:“现在,我的日子该到头了……”她挣扎着下跪,给我磕了个头。
我注视着她,屋后,四名事先安排好的侍卫排列成一行,阿若浑身颤抖起来。圆荷捂着耳朵惊恐的看着。我摆摆手,命圆荷给阿若吃一颗药丸,然后我命令道:“你走吧?”
其余人都不敢置信的把目光投向我。阿若猛然抬头。
我鼻孔出气,一笑:“你是个小人物,死了对我也没用。你活着,我却不能让你再近我的身体。这次出来,是你阿若身份死亡的好机会,你走吧,随便你去哪里吧。这与我也不再有关了。”
我背过身体,面对墙壁而睡。我身边没有监视的眼睛,难得可以高枕无忧。
窗外有些平静里的躁动,但终究又归于平静。圆荷的声音响起:“皇后,为什么?”
我没有回头:“都是女人。”
“那她……?”
“人都有错,何况她没有毒害我和太一。不处置她,算给大将军一个面子。你知道大将军是什么人呢?”
“她就这样走了?”
我回头,在黑暗里盯住圆荷:“谁都要走的,你也是。记得以前我说,我身边的宫女都会出宫去么?谁愿意在这里一辈子呢?除非是宫廷里有许下一辈子誓言的人。若不是为了怀疑,我本来就没想带着你,你太小,也不够胆子。天亮时候,你跟着侍卫们回去吧,告诉赵将军一切都顺利。告诉七王与赵将军同心协力。”
她的嘴唇哆嗦,我翻个身,闭目养神,直到一片阳光搅动了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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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春镇上,全是南朝的士兵。虽然我记忆里的南方人是柔婉的清秀的,但在战争这样的洪水猛兽面前,人们都不能以常规自视视人。大部分的百姓都逃散了,留下的大多是老弱病残。
我在路边的茶馆里,喝着只飘有几片树叶的茶水。士兵们用得意的口气谈论着女人和其他的战利品,在他们的世界里,似乎并没有皇庭和种族,只有简单的利益。我不禁想:这么没有理想的士兵,何来巨大的战斗力呢?
夏天里,暴雨时常偷袭而来。不一会儿,乌云翻滚,我压了斗笠的边沿。
我早已换装成一个农夫,样子更像是逃难的少年。在我的左脸,我用上官先生给我的药,画上了真正烧伤的痕迹。有个小士兵鼓足勇气瞥了眼我的那边脸颊,露出不知道是厌恶,还是可怜的神情。我淡淡一笑,背起竹筐,朝旱桥下走去,为了避雨。
旱桥下的桥洞,像是镇上的小贩们卖东西的好地方。可是现在,也就没有什么生意可做了。那桥洞里三三两两挤着一些从远处逃难来的难民,这些衣衫褴褛,为辛苦所折磨的人,组成了一个长廊。因为雨越下越大,桥洞下光线晦暗,地上的肮脏混在灌进来的雨水里,让人没有一个干净落脚处。
有一群士兵也跑了过来,他们操着长江沿岸的口音,粗鲁的彼此玩笑着。
“滚,滚。”南方人对于北方人,总是难以做到伪善的。
因为这些士兵的到来,大家只好继续向溢出的臭水沟处挪动。我身边的一个病重的老人,躺在破席子上,他的家人很无奈的让我借个地方。我点了点头,干脆向外走去。
我一步步地小心从人群里穿过,满脸都被汗水湿透了。我的下摆被躺着的病人狠拉了一下,我使劲一拽,才逃出生天。我心里想:就快熬过去了,明天我将变成光华,出现在南军的大营。即使看不见阿宙,我能去,他也能熬过去的吧。我念念有词,不知道是不是给自己安慰。
我打算不顾大雨,走出这座旱桥去,正在此时,有个孩子大哭起来,他哭得特别伤心,我心弦一动,不禁关切:孩子怎么了?得病了?家人死了?我怎么都放不下了,我想起了我的太一。我鬼使神差般回过了头,这时,我看见一个人。
他满身污垢,像是个乞丐。蜷缩着躺在一团瞧不出本色的毛毡里,那毡子为污水浸透了。我记起来方才似乎是这乞丐拉了一下我的下摆。乌云挡住了微弱的光线,可我发现那个人,似乎在某个缝隙里,隐约里迫切的注视着我。
沙漠里坠入唯一的星子。污垢里,尘埃里,有光一瞬。
我脚下生了钉子,那满天的乌云碎裂开来,倾泻的雨水打湿了肩膀,我快步向那个角落走去。
我弯腰,想要掀开毛毡,但我的手被先抓住了,那双手带着股血腥味,还有一股超常的热度。
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脑海里无数个念头,肯定,假定,设定?那双手慢慢的送开了些,将我的手指往上请拉,直带到更加温暖的地方。我的眼睛模糊,老老实实地把手掌放平在那地方,感觉着另一个人的心跳。
我准备好去冒险,我也想到了可能会死。我担心过他,不原谅他,最后不愿抛他不顾。
谁能料想,他居然在这里。活生生的,是自由的,和我手拉着手。老天是可怜我们的。
雨水从宽大的笠帽上灌落到他的脖子。披头散发的人,张开了凤眼,平静道:“小虾。”
我没回答。我把帽子脱下,盖好他的头,毡子里的身体,不仅满是血污,还有难闻的腐臭味。
他极虚弱,瘦得难以辨认。最明艳的脸庞,因为憔悴,日晒雨淋和肮脏,也几乎认不出了。
阿宙受了重伤,他怎么能到这里来的?四周都是南方军人,我怎么把他送到平安处?
这点愁绪对我,只是一闪而过。等我眯起眼睛,我已经能对阿宙保证说:“放心,遇到我就好了。我们能挺过去的,阿宙。”阿宙孩子气的攥着我的手,昏昏欲睡,他嘴上露出点笑容。
我等到雨过天晴,众人散去,也不敢轻举妄动。又等到黄昏天暗,才混到街上,花高价问人买了一辆独轮车。将昏昏沉沉的阿宙拉到车上,裹好毛毡,摸黑超城外走去。
逢春镇外的人家,十室九空,我顺利找到一户农家。将阿宙放到炕上。
惠童要明天早上,才能在逢春城门口等我,此时此刻,指望不到他帮忙了。
我自己生火,弄了一大锅水,又将中午买的饼撕碎了,拌着药给阿宙灌下去。
阿宙身上有六七处伤口。他自己定然也处理过,但此刻看上去,还是惨不忍睹。
他本来是个骨头充盈的男子,现在瘦得吓人,身体软绵绵的,完全像个少年。我借着烛火,都给他擦洗干净了,又上了药,我也松了口气。他应该熬过了最危险的伤情,只是太虚弱。
我担心他的头发会有虱子。因此等他安睡,我便用箅子调了些化草药的水,细细在炕头给他通。阿宙有时候微微的呻吟,我忍不住要跟他说洛阳城的一切,但终于还是让屋里宁静。天亮之前,我就愿意让他睡着。
“小虾。”我突然发觉,他睁开了眼睛,他幽幽道:“小虾,我丢了剑。”
“嗯。”我没有说剑在萧植那里的事,也没有解释我怎么孤身一人在这里出现。
我说:“丢了就丢了,你活着就好。”
阿宙闭上眼睛,他重复说:“小虾,我丢了剑,我输了呢。”
“你没输。看着吧,我把你的剑找回来。”我道。
阿宙似乎笑了,他的凤眼,和以前最快乐时一般明亮而美丽,他对我看着说:“我没输。要是重生一次,失去剑算什么呢。小虾,我方才想:重来一次人世,还是遇见了你,而我还是喜欢着你,你觉得可以吗?”我嘴唇一阵干涩。见鬼,这关节,谁喜欢谁,也不重要了吧.
一阵马蹄,军靴声响。有人非常急促粗暴的敲门。
我心口提到嗓子眼。到了现在,万万不能再失去阿宙。
急中生智。我扬起了脸庞,不慌不忙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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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凤胆
我将阿宙的长发拨乱,半遮着他的脸面,低声对他道:“你只管闭目养神,别发出声响。”阿宙握住我的手,唇微微动,意思是“ 小心”。我点头 ,顺手将自己的鬓边额角搓揉发髻。随后他乖乖的合起凤眼,刚被我刮洗过的下巴泛着青白玉色。
叩门声愈急,我应道:“ 来了,来了。”将靴子半褪,腰带扯散,打开了门。
数名身着甲胄的士兵蜂拥而入,为首的用马鞭子抽了一下我的肩膀,骂道:“北方佬也忒迟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我摸了摸生疼的肩膀,陪小心说:“军爷慈悲,实在是睡死了,才听见。”
那些士兵分明长着长江一带人的身形面容,可在北方战场的风沙里滚打一回,人也变硬了几成。我低头点亮了灯,将烧好的热水端上,蹲身道:“军爷们请坐。”
为首的突然伸腿绊住我,他用马鞭挑起我的下巴,捻开我面前的碎发,在昏暗的灯影里凑近我的面庞。我目不转睛的瞧着那张贪婪的脸,将满是“烧疤”的那侧转给他。他“哎”了一声,掩不住的失望厌恶。他推了一把我的肩,骂道:“这丫头怎么烧成这般田地,白白浪费了个好美人胎。”
其余士兵看清了我,啧啧称奇,七嘴八舌拿我的脸开起玩笑来,有一个说:“这小东西若洗干净打扮起来,光看一边脸,想连我朝公主炎皇后之美,也不过如此。但看她那一边,简直是活地狱夜叉,吓死人。”
另一个笑着说:“等我们攻下洛阳城,有的是女人。都说鲜卑女人皮肤白,我还没怎么见识过呢。”
我靠在角落听他们说,时不时打个呵欠,揉揉眼皮。阿宙在里间毫无声息。
为首的道:“虽然下雨,但前几个时辰先头队伍已经向洛阳进发了,洛阳守将赵显是有名的狠将,大将军此刻急于攻城,不知道是要怎么安置赵显?又听说皇后已失宠,现还在洛阳城内。北帝把大臣孩子都西撤,单只留下她,完全不顾她的死活。难怪人人说北帝残忍……皇后专宠,还是眼前的事情,可如今南方一占上风,他就不讲情面了。他要是打败了梅将军,腾出手到洛阳杀个回马枪,倒有场血战了。”
我眼皮一跳,为首之人在墙壁上的影子突然移动起来,他向内看了一眼,回头问:“里面谁躺着?”
我走到近旁,回答:“是我姐姐。”
那人朝内望了一眼,暧昧一笑:“ 你有姐姐?”阿宙发黑面白,瓜子脸型,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远瞥过去,完全可以以男充女。他听到有人来,只转了头颈,动作甚是曼妙。
那人走了数步,低头,似看见了地上染血的棉布。我慢慢对他说:“姐夫跟着赵王军队去山东了。因为兵乱被吓着,姐姐昨日小产,血崩不止,可我没地方找大夫去,只要她能熬过这几天就会好的吧。”
那人肩膀一缩 ,往后退道:“怎么不早说?我们当兵的忌讳产妇之血,出征前,这个最不吉利了。”
我只摊开手,装出一副乡村姑娘见不得市面的样子。那人颇为恼怒,但也无可奈何。
他向外走,一边要他手下人上马出发,好像这屋子里满是晦气。我心里暗笑,但还扯了下势士兵的袖子:“ 军爷不坐坐了?”
那人举起马鞭,作势又要打我,我抱着头“哇”了一声,跳到角落里,士兵们哈哈笑着,摇头而去。月色从门前溜进农舍,门前的马蹄都想着洛阳的方向而去。
看来我猜得不错,萧植就在最近会总攻洛阳。赵显得病,皇后出城,他的细作已经报知他。他志在必得洛阳城,而用他得到的揽星剑骗我去他的大营,也是他的算盘……
我关上门,阿宙依然躺着,他好像睡着了,唯有眉峰不悦的皱起来。他这两年春风得意,逐渐成熟。而此刻孩子气的满脸不悦,却更显洒脱的俊美。月色爬上他的眉梢,农舍蜘蛛网的投影,捕捉住顽皮的月色。静谧安逸,战争似乎遥不可及。他张开凤目:“小虾?”
我笑了一笑:“阿宙 。”
“那些人要去打洛阳城么?我真想赶紧回去,可是我的伤…… 。”阿宙语气黯然,忽然笑了:“今晚月色真不错。你说呢?”
他和我想得一样。我踮脚打开了一扇天窗:“阿宙,我今晚给你服用了上官先生留给我的药丸,加上你身边的外用药膏,你的伤能很快好起来的。我都不担心,你还用得着担心吗?你伤好些,就能与赵显一起,成为一道长城了。想想我要是你,反而会为这次历险高兴呢。”
阿宙用手理好乱发,哼了一声,笑着道:“你有心安慰我吧?虽然本王这次丢了马,丢了剑,落荒而逃。先是躲在山里养伤,后来精神好些,才一路混成乞丐流民,走到此地。但我竟然遇到了你,可见上天垂青我。因此我此时再不灰心。我才不需要你怜悯。”
我嗤之以鼻:“我怜悯你做什么?想想有多少人惦记着你,你的兄弟,手下,都是心向着你。一路顺风,总是你赢 ,还有什么好玩?有起有落,柳暗花明,才是男人该有的历程。阿宙你没有失败,只是再长大。倒是南朝大将军,利用你的失踪,你的揽星,说你被他们俘虏,要骗我去南朝大营,太不光明。还有那位云夫人,是不是要用你来乱我军心?”
阿宙咳嗽一声:“ 我会失败,也会死,但我这人,绝对不会被敌人俘虏的。若是大哥在洛阳,他是不会相信阿云和萧植的鬼话的。你们只是苦于找不到我。我受伤清醒后,本想往回联系沈谧他们,可是南军几乎控制山东全境。我只好跟随流民往洛阳走。路上遇到过北方的流散军人,但我怕是南军为了搜索我而出的计策,因此只能隐姓埋名……”他的眼神里闪烁过痛苦,似乎是觉得流浪生活可耻,但当星光映在他的眸子里,他又鲜活起来,他将带着伤 痕的双手一起枕到脑后,长出了一口气:“萧植送给我的,我一定要加倍奉还,你看着好啦。”
我微笑 ,我当然会看着他的。我想了想说:“这次你去山东,遭遇埋伏,倒是真的不走运。当初你不肯去,才故意跌伤的吧?我不明白,那时候是谁跟你说了这次出征的不顺,是沈谧?”
阿宙摇头。我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下文,也就不想追问。等明日与惠童见面,阿宙平安送回,就多了几分把握。我在灶间找了一堆干草,将外衣铺上去。阿宙“喂”了一声,我看他,他将脸转向天窗,声音有点发抖:“……地上潮气,你也睡在炕上吧。我绝对不会碰到你的。”
我望着茅草,摇头说:“喂,哪有这样的道理?”
阿宙双颊升火,瞬间明艳复来:“你怎么拘泥于这些俗礼?我现在这样的伤,还能非礼?你生了太一之后身子不好,今年春天才有起色。我为了祝祷你康复,餐餐吃素。难道你打算让我这次伤势复原后,还为你吃素?我是再也不情愿了。这样……”他挣扎着弯腰摸下炕,半个身子扑通跌在地面上,他狼狈抬头,嘴里还不松口:“ 换我睡草上。”
我使劲按住他的手,怕他弄坏了伤口,半跪地上,对他道:“ 阿宙?阿宙?”我晃着头:“我不能。你回炕上去。想想你的大哥吧,他那样刚强的人,为你的死讯吐了血…… 。我不能。阿宙?阿宙?”我恳切的望着他,语气哀婉。
阿宙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我这番话,果然奏效。他被我送回炕上,合上眼皮,呼吸急促。等我吹灯躺下,他忽然问:“说你失宠是什么意思?可是大哥的计谋?”
我唔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打了呵欠道:“你不累?我累坏了,我可要睡了。”
他叫了几声小虾,我就不答应,他就住口了 ,过了一会儿,药效发作,他起了微微的鼾声。
我张开眼睛,月光在这间屋子里,从未有过的明亮,光华灿烂,就像我父母的笑容。
一切都在按照我的计划进行。阿宙并未被俘虏,是锦上添花的一幕。上天如此厚待我,我还是幸福的。我不禁笑了,想到被困邺城的天寰,知道自己这次又不能尽快入睡。我清理一遍思路,一丝困意袭来。忽然听到阿宙在睡梦中喊起来:“小虾,小虾?”
我连忙说:“ 我在这里。”可阿宙依旧在梦里,他满头冷汗,在梦寐里叫道:“ 大哥是我的错,我把它给你。还我小虾吧……大哥,大哥?小虾,小虾……?”
我听他的梦话,心里猛跳,“它”是什么?我这样疑惑 ,居然问出来:“ 是什么?阿宙你要把什么给大哥?”
这时,阿宙的梦醒了。他望着床头的我,拉住我的手。
我用手绢把他头上的汗水抹去,还好他没有发高烧,只是眼睛里布满了红丝。那个梦,似乎十分恐怖。但阿宙的脸上,没有一丝怯弱。
我转身倒水给他喝,阿宙的目光始终不离开我的脸。虽然此刻我为了保险,依然带着那些所谓的“化妆”,但是阿宙看我的眼神,并不亚于几年前,在蜀州他初恋上我时的迷醉赤诚。
那种眼神,好像他眼里的你是天下最美丽的事物,你所在的地方,就是他宇宙的中心。
我口齿清楚地说:“ 阿宙,只是梦,梦都是反的,我活得很好。”
他盯着我:“小虾 ,你别去萧植的大营。既然遇到了我,你没有必要再去。我宁愿自己再死一百次,也不愿意让你冒一点危险。我不让你去。”
我心里几个念头划过,我望着他额头的汗水,他衣服上的血迹,我哑声:“ 我不去。”
“真的?”
我点头。我不爱骗人,特别是对他。除非是万不得已,人总有万不得已的时候吧。我盯着阿宙的眼睛,将一颗药丸取出,又捏碎了给他服下,柔声道:“你在,我有什么必要自投罗网?”
在我眼里,那不是罗网,而是虎穴。
阿宙的眼睛湿润了,桃花在夏天花期早过了,他眼里只有青绿叶子组成的花萼。过了这个夏季,叶子下就该是茂盛的果实。不知不觉,我的眼眶也湿了。阿宙死,我不想哭,但阿宙活,总让我想哭。阿宙开口道:“小虾,我生死存亡时候,不会念佛,也不念父母国家,我只一遍遍叫你的名字。炎光华是皇后,夏初是别人的女人。只有小虾两个字属于我。今晚,我不能再瞒着你。你问我为何不愿去山东……是不是沈谧告诉我的?其实他并没有那么神,何况他出山当我的谋士,自己已在瓮里。今年天象于我方并不利,何况我的队伍毕竟年轻,还缺乏足够的准备。这次交战,北方绝对不会统一南方,我知道,因为我有一件东西。”他贴着我的耳朵:“小虾,我有完整的敦煌星图。”
我手里水碗一晃,热水烫到自己的手。这我倒是没有想到。敦煌星图?据说能预言未来,解透它就可以得到天下。胜者为王,阿宙……我倒吸一口气,用手指掐着棉胎:“元君宙!”
他想要干什么?为一代贤王,为将军主帅,怎可昧下此物?我回想起在西北的点点滴滴,想到在雪山山洞里阿宙在黑暗里燃烧的眸子,他还是留了一手。夫妻是一家,他既然隐瞒了皇帝,就该把我也瞒住。他为何现在告诉我?
阿宙捏住我的手指,他的手指同样烫人:“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怕我威胁太一的地位?或者是对大哥有二心?小虾,我既然告诉你,你就该明白我的心。在西北时,我曾经想告诉大哥这星图的事情,但大哥最后才让我知道,而且他对我有所怀疑……小虾,我是大哥养大的,而你在大哥的保护下开成了天下最清艳的花朵,但大哥是一个复杂的人,复杂的超出你我的想象。他幼年即位,饱尝辛酸,一路辛苦走来,心里永远是天下霸业。为了江山牺牲一切,是他的习惯。我,你,甚至他自己,他都在所不惜……”
我打断阿宙:“ 所以你要保留那张图,为了保护我,保护你自己?”
阿宙直视我:“我上战场,冲锋在最前,撤退在最后,若是只有我自己 ,我保全了留给谁?”
他好像觉得太疲乏,仰面倒下,声音变轻了:“我不能让你受到伤害。你,就是我的底线。我的智算不如大哥,不得不借助外力。敦煌星图在山洞内的部分也不完整,但惠童给我他父亲临终给他的几个残片,于此正好成为一幅。不过,我还未完全参透此图……”他笑了几声:“我是卑鄙么?也许吧。但我无怨无悔。你可以去告诉大哥此事,也可以不说。你说了,我也绝不会给他星图。你不说,我也绝对不会对不起你的。”
我恨不得去打阿宙几拳头,你让我怎么告诉天寰?我告诉他,让你和他势不两立?我不告诉他,我变成你的同谋。元天寰残酷,苛刻。对人对己,都是那样。他随时防着周围的人,但若人家防着他,也许是一种背叛。我心里一股无名气,仰脸,一字一句道:“我不说。你可别把星图给你大哥,但若我要它,你给我么?”
“你?”阿宙诧异问。
我点点头:“就是我。阿宙我要是拿回你的剑,你把星图给我吧。”
他不置可否,方才的药丸效力更强,他努力打消睡意,舌头不听使唤:“你……你…… 怎么拿回我的剑?”
我俯身说:“我说过我能,我就能拿回。阿宙,你为了我保留那张星图,我不乐意。你大哥养大你,呵护过我。告诉你,我从来不想死。要是真有那天来,我自己会选择,只要我想,我就能保护好自己。不用你来帮忙。”
他似乎听不进去了,鼻息沉重,呼呼睡去。我坐在炕边,一夜,心里百转千回。
直到第二天中午惠童跟着我来茅舍,阿宙依然在沉睡。我把阿宙化妆成病重的女子,他的脸上,也早被我改成了另一幅容颜。我买下了一辆独轮车,惠童会扮成一个和家人逃难的小童。今日流民更多,混在万千人里,孩子和妇女不会引人注目。我对惠童再三嘱咐,挥了挥手:“ 去吧,赶在萧植进攻前,将殿下送回洛阳。注意此事秘密。为了军机,为了赵王声誉,唯你我知底。”
惠童跪在我的面前,磕头如蒜:“皇后,你为何执意要去南军大营?万一……怎么对皇上,殿下交待?”
我喝了口橘皮泡好的水,笃定笑道:“ 惠童,万一的事情,如何说呢。我就是坐于宫中,有皇上时刻保护,万一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吗?虽然我是皇后,你是侍者。但数年之间,你我也有缘份。临别之时,我想谢谢你。”
“ 皇后…… ”他哽噎。
我站起来,拉好袖子。我不能说的是: 我必须去。因为我去,才能牵制住萧植大军关键的两天。而我不出现,萧植就会知道阿宙被俘的骗术,被我识破。我不出现,和赵显在洛阳的守城计划,就会被怀疑。我必须去。我答应过拿回阿宙的剑,我答应过天寰守住他的江山。
临近傍晚,我到了萧植军营前最后一片树林。我拍拍玉飞龙的耳朵:“花马该回复英雄本色了。”我哼唱着家乡的曲子,用溪水把白马身上的污泥冲刷好。
玉飞龙晌午时已经重会过阿宙,它此刻不再垂头丧气,和着我的曲拍,在溪水里转圈撒欢。
“人们都说近乡情更怯,马儿,你也知道南朝是我故乡。”我把父亲留给我的青铜剑擦亮了,对着日光抹着剑锋,我吹了一下哨子。虽然这几年成婚生子,但只要我吹起哨子,我就是光华了。简单的不可思议。我解开头发,对着溪水梳洗,又对玉飞龙道:“ 嗯,可是这回我们不怯,倒是近乡胆更壮了。”
溪水中的素颜女子,与当年在巴蜀山水里的小丫头不再一致了。我仔细的瞧了瞧那个倒影,腮上发热,叹息一声,对玉飞龙转眸笑道:“这样的女孩子……唉,就是元天寰这么狠心的男人,若现在看得见她的模样,大概也不忍心一两个月的不理不睬,不给一字书信了吧?”
玉飞龙低头吃草,打了几个响鼻。似乎为了我忿忿不平。我哈哈大笑,将鞋里的尘土倒了,用流水洗了双足,正要穿袜子。只听背后有响动,我回头,老朱和四名黑衣的武士全部跪倒在我的背后。
“皇后,皇上有旨:请皇后迅速跟我等返回洛阳。皇上与上官先生忙于解决邺城之敌,正在难舍难分的当口,只有臣等护驾皇后。”
我立于冰凉水中,低头注视他们。夕阳艳丽,晚霞泼彩,树木葱茏,山河壮丽。
我将头发拢到脑后,平静道:“诸位辛苦了,但我不会回去。”
“皇后……?”老朱正要说话,我摆摆手,温和问:“老朱,皇上可有书信给我?”
他一愣,从怀里掏出一卷:“皇上有给臣的特旨。皇后,皇上离开洛阳之时,就吩咐臣和着几个追随他多年的影子护卫竭力在暗中保护皇后。得知皇后离开洛阳,皇上以最快的速度下了旨意……”
我一笑。不知道为了什么,老朱仰视我,话也说不下去了。他仿佛第一次见到我,而我不是昔日的我。
我拍了拍手,那四名侍卫看老朱的眼色 ,很快退下。我对老朱说:“回复皇上: 我意已决。我跟着皇上数年是幸福的。我并不是皇上的奢侈,而是皇上给了我一段奢侈。以前我还是孩子,总也想不清楚。现在想明白了。我嫁给皇上,并不是只为了当皇后,做最强男人背后的女人。我也是一个女人,我想见证自己的理想,实现自己对于爱的期盼。我愿意享受美丽,品尝人情。我嫁给皇上,不是为了等着我所爱的男人给我下冰冷的旨意。对于此刻的我,他既然没有书信,我就不能再接受了。”
老朱怔着注视我,我对着夕阳继续说:“时间不多了,我要抓紧走了。你不用跟着我了,只要回去复命。若我不能回来,你记得把以下的话告诉皇上:皇上要保重龙体,江山系于一身。呕心沥血,不适合一个霸主。与其做圣主仁君,皇上的光华,更喜欢皇上当一世奸雄。皇上在,国家在,相信皇上一定能照顾好太一。两个人的宫,亘古未有。若我不在,誓言不再有效了。皇上的光华,不愿意他继续孤独。崔惜宁此人,引人喜爱。若我不能回来,请皇上把我存在他那里的玉燕子赐给崔小姐吧。”
这是我想了好几天的话,若老朱不出现,我就是死在萧营也不肯说的,但此刻轻而易举,如瀑布般毫无阻碍的说出,我心里十分畅快。
夕阳西下,人在天涯,紫色的暮霭里,萧营军旗招展,万千人马,都在营外。
地平线上起了风,发后的飘带被风飘起,扫过黄土里的岁月,青春风华,于江南水里重现。
白马驮着我向他们走去,有一匹棕色的宝马出了大营,马上的将军,须髯飘展,风采不老。
空旷中,他对我大声道:“公主只身前来,实在是一颗凤胆。”
我笑道,声音在战场回响:“将军说笑了。我回家来,要什么胆儿呢?南北朝间,国事。炎光华来此,家事尔。”
我的眼睛尖,越过千军万马。有个倩影裹在辕门前的脾风里,听闻我言,那人拨开风兜,对我一笑。
我心中顿时一寒,面上却笑颜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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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虎穴
辕门里忽然起了一阵狂沙,众人皆用手遮挡,唯有云夫人褪下披风。
夕阳将云夫人婀娜的剪影烘托的如同仙姬。她鬓发上的金玉搔头,腰间的翡翠华饰,与铁马金戈的战场毫不相称,让人不禁回忆起烟花里的太平盛世。她从深宫来此,倒是让我吃了一惊。只见她盈盈含笑,眸子不停转动,留着长长指甲的食指,燕子划水般擦过江南的绣缎。
萧植与我并骑而行,青铜兵器“鸿起戟”被他负于背后。对于一个年过半百的男子,他并未显出老态,甚至不见疲态。听父母说:萧氏没落,他少年寒微。当年,他是靠章德母后亲睐,为她一手提拔。从此人的侧影,仍然可见年轻时的英秀。漆黑的须髯如戟,遮住了他的下半部脸。他凌厉的目光更如戟,深藏不露。偶然亮锋,刺得人在三伏天里,骨内一寒。
我“吁”了一声,玉飞龙停住。四周的空气凝滞一般,只有旗子在风里打着旗杆的噼啪声。
云夫人眸子溜在我的周身,妩媚笑道:“两军交战,光华小妹你孤身到此,路上大概不好走吧?”
我轻抚着玉飞龙的鬃毛,意图安抚这匹烈性的白马,只是一笑,并不回答。
萧植一点头,有马卒奔来,意思是想助我下马。云夫人却以手势阻止了马卒,娇笑道:“你们不知道,光华虽然年少,也是女中豪杰。她下马何必需要奴才们费事?”
众目睽睽,玉飞龙打着响鼻。我不卑不亢的回答:“云夫人过奖了。”我捏了捏玉飞龙的一只耳朵,轻声吹了几哨。玉飞龙乖乖的盘腿匍匐。我顺势下马,环视四周,啧啧赞叹一片。
云夫人走近我,扫了几眼玉飞龙:“北国多名驹。瞧这匹马,与赵王元君宙那匹活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光华小妹没有发觉么?”
我淡笑:“夫人,这就是玉飞龙。”
“呵呵,人都说光华美艳乃天下女子第一,而元君宙素以艳色冠绝。你叔嫂同乘此马,甚为合适。难怪此马见到了小妹,宛如对旧主人般驯顺。”云夫人说话时,眼波荡如秋千,浑身花香醉人。男人若是没有几番定力,恐怕早就乱了阵脚。
我心里一笑:我美艳?你盛妆靓饰,夏初布衣笀鞋。可人家要夸我美艳,我也不能不领情。我点头道:“蒙夫人谬赞了。赤兔马在吕布死后跟从了关公,也是一段佳话。”我放低声:“何况夫人知道马匹恋主识途,它要一起来,我也无奈。”
云夫人的睫毛抖动,她也低声笑道:“光华稍安勿躁,俘虏之事,非我能做主。皇上和大将军自然会有定论。”
她的神色毫不见假,还有几分得意,似乎元君宙被南军俘虏,是她亲眼所见之事。
玉飞龙忽然起身,向云夫人冲去。云夫人耸肩后退,我连忙扯住马缰。玉飞龙使劲向前蹬腿,喘着粗气。云夫人嘴角含嗔,我扬脸,敲了玉飞龙的头一下,说:“所以说人不能和畜牲一般见识。”
萧植下马,对我躬身道:“臣在帅帐附近,为公主安排好住宿。有老使女陈氏,义子八角伺候公主。如有不周到,公主尽管吩咐。”他对云夫人更显谦恭:“夫人对此有何意见?”
云夫人的眼神闪烁,正要开口。一个穿着男装的使女急急过来跪下,用高句丽话对云夫人快速的诉说什么。云夫人巧笑,带一丝少女的娇羞,对我们道:“是万岁醒来了。光华来到是喜事。待我前去上奏。光华小妹好好洗漱,今晚夜宴,推却要受罚啊。”
我一拍手,朗朗道:“多谢夫人盛情,此好事怎可推却?夜宴酒香,莫若光华想念家中亲人之情深切。”
云夫人唇角半挑,她那侍婢冷冷的白我一眼,扶着她袅袅婷婷的去了。
我回眸,萧植不动声色,似乎完全不见云夫人的言行,只道:“公主请。”
我牵着玉飞龙到了帐子。那八角是一个十二三岁的黝黑少年,见了玉飞龙就摩拳擦掌,我在帐内片刻,就听他在帐外和马絮叨,笑个不停。老婢女陈氏头发稀疏,说话爽利。
我一边擦洗,一边问:“陈姨,我叔父为何来此?”
“公主不知,皇上是前夜到的。因为最近我军节节胜利,而此处出现了好几种天大的祥瑞。皇上到此,也算御驾亲征了。听说云夫人十分赞成此事。她在阵前,也是十分风光。”陈氏一笑,眼尾下两把鱼尾纹,倒显得意味深长。
我的叔父能御驾亲征?这倒是笑话了。对天寰是不祥,对南军就是祥瑞?白乌龟,八角兽龙骨,神仙,我当了皇后这几年,所见多了,夫妻常讲这些骗术当成笑话讲。怎么我叔父就信了?他来到前线,成全的恐怕是深宫里的云夫人?那女人到前线,为了什么呢?我满心疑惑,镜子中的脸蛋还是挂着悠闲的神气。
陈氏望着镜子里的我,几番要开口,我回头:“陈姨有何教诲?”
“不敢当。”她的鱼尾纹更深了:“只是……妾身看公主的样貌,仿佛见到当年的章德母后。”
“我祖母?”我笑了。她叹息一声:“妾身是萧家旧仆,想当年……”她话未说完,有人闯入了大帐,正是云夫人亲信的那个使女。那使女狐假虎威,满脸高张气焰,对我道:“夫人令奴婢将这些衣饰借给你穿用。免得在夜宴里惹人笑话。”
我不言语,转身继续对镜梳头,微笑沉默,仿佛是艳阳天下。
陈氏俯身笑道:“金秀姐儿,这事情倒不劳夫人操心,大将军为公主准备好了。”
金秀一瞪眼,将盘子放下就离开了。陈氏对我道:“给鼻子上脸的高句丽丫头!云夫人来南朝之前,她只是御膳房里的帮厨。只因为是高句丽奴婢,与夫人有话说,如今金秀在京城也有单独的住宅,颇纳贿赂……”
陈氏言下不满。我当成听不见,陈氏打开一口箱子:“公主?”
室内一片宝光,我都睁不开眼睛。哎,江南奢侈的程度,在北朝可算是妖孽了。我心里念了几声佛,回头继续梳发,将一把骨簪别在发髻里。陈氏在我耳旁说:“公主想被云夫人压倒不成?云夫人之衣饰,比此有过之无不及。今晚群臣和大将等都要出席,公主……?”
我柔声道:“陈姨……”低头用手插进那些宝石锦绣,出神一笑。那八角掀开帐角,露出半个脑袋瞅着我,好像充满了好奇。
我向来喜欢准时,因此打扮停当,就跟着陈氏赴宴。因为皇帝的驾临,士兵们在两天之内,就临时搭建起一座整齐的战场“行宫”,不得不让人慨叹家乡能工巧匠之多。
我心怀可惜,穿过在两侧行礼的臣子,有人咳嗽数声,我一瞥,原来是如雅的堂兄谢弘光。我与弘光对视一眼,他眨了几下眼睛。我心里便明白了,看来,此宴倒是真不好吃的。
虽然心里警惕,但步子更见稳,脸上的笑靥也跟着松驰开了。华灯初上,帐子外鼓声隆隆。我只当成琴声助兴,大将军始终注视着我,等我坐到他的对面。他愣了片刻,才对我欠身。
马卒们在我的脚旁安了一盏灯。可帐子中的人们,似乎都觉得此灯刺眼,偷偷投向我的目光,都在那盏灯下,闪电般的收回。年轻的男人除了谢弘光,似乎都觉得帐子内太热了,摇扇,理帽者皆有。弘光仰视我数次,喉头似乎做哏。我又盯他一眼,他才显出安逸的姿态来。
云夫人是美人,因此姗姗来迟。她的双仙髻上插着七宝的幢氏,洒满金泥的裙上凤凰妖娆,香风里,她与我的叔父并肩而来。群臣垂目,叔父突然止步,望着我愣了半晌,我微微点头,心内冷一阵,热一阵。这个人……虽然流着我家的血,但他……
我本来想到重逢此人,一定会恨意满满。但见到他浮肿的眼帘,臃肿的身体,衰老的容长脸面,我突然就像吞了苍蝇一般,觉得可鄙。报复一个人,也许不必杀死他,只要看着他被一层层的剥去伪装。就像这个被云夫人拖着的中年男子,只不过是龙袍里的一具骨架。
“光华……”他的目色里,露出一种迟缓的贪欲,好像我光着身体一样。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忘记了我是他兄弟的女儿。酒徒只管是酒,哪管有没有毒?我手指一颤,大声说:“叔父,光华回家了。”
他似乎从整坛酒中清醒过来,那贪色被虚弱的端庄取代了。他喃喃:“回家了,回家了……你来了就好,你长大了……越来越像……”
这时,我捕捉到萧植一个不快的表情。云夫人笑起来,如花枝在微风里,她白了我一眼:“光华是陛下家的人,自然有陛下的风采。”她扶着皇帝坐下,对我笑容可掬:“光华容貌果然当得起盛名,可是一家人团聚,光华不用家乡水粉倒也罢了,毕竟嫁给北方人长了。但穿一身白布衣服,实在是不妥当。远看好像在服丧啊……好在你是公主,若在陛下宫内,谁敢穿素白?”
我举杯向她:“长寿者百无禁忌,而我向来爱白色。叔父记得你年轻时就爱穿白,不是吗?”
皇帝望着我,自顾举杯乐道:“是啊。我炎家人向来都爱穿白,白色最好。”
云夫人皱眉,萧植瞥了一眼他们,我正色起身,对群臣和萧植道:“光华来此,服用白色,也是有意为之。两军交战,尸横遍野,普天之下,都是皇帝的子民。而南朝新近,皇室也失羽翼。光华在此饮酒,是为祭奠亡灵。”
我仰脖饮尽大杯,皇帝皱眉,不知是伤感父子反目,还是心有嫌恶。群臣除了云夫人,都干杯了。大将军突然清了嗓子,问道:“公主,废太子从北朝到梅营,为何暴卒?而妙瑾公主年幼无知,为何也失踪了呢?”
我笑了一笑:“大将军你未饮尽杯中之酒。你干了,我再回答可否?”
萧植举杯,以杯底示我。我从容道:“废太子之事,我身处他乡,不过雾里看花。虽然他不孝,但因为与我血浓于水,因此为北人收纳。我每每访问,关心不过是其衣食住行,问个冷暖。北帝对我哥哥有何盘算,怎么可能告知我呢?人有旦夕祸福,废太子离开洛阳时,还能说能笑,他如何死?死在何处?身边何人?此事大将军问梅将军,可是比问我合适的多……”
萧植还要说话,我一瞥皇帝:“叔父您说呢?”
皇帝迟疑的望望云夫人,叹息说:“琮儿是逆子……天不容他。梅树生迎他回来,本来就不是朕的旨意。妙瑾……不懂事,可朕前几夜还梦见她吃糖桂花……”他用袖子擦脸
群臣敛气噤声。我又道:“关于妙瑾,我倒想告诉叔父,她被我保护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我是瞒着北帝的……女儿是父亲的骨血,等平安了,我送她回来。妙瑾兄妹之事,与我夫妻失和,有一定的联系,但我无怨无悔。此次来南朝大营,我想请求叔父一件事,请您允准。”
皇帝先是面露喜色,听我有求,便不作声。云夫人冷冷道:“光华你该知道国法与私情有碍,你要是求什么武器,什么人,陛下就是怜惜你,怎可答应?”
我对皇帝垂首道:“光华只为了自己。我已失宠,路人皆知。在北朝,始终不习惯生活,此次我冒险到了这里,求叔父不要让我再回北朝去了。”
四座皆惊,一片嗟叹。云夫人柳叶眉双挑,似乎觉得意外,只要萧植低头,似乎微微一笑。
我本来倒是想用此将云夫人一军。你想扣住我?我就成全你。不过,真正的将军,不会轻易上当。我心内一震,但还是堆出恳切之色。叔父犹豫,谢弘光忽然进言:“皇上,公主和亲,乃当年不得已的办法。北帝刻薄寡恩,现将公主母子强行分离,将她抛在洛阳水火,意图以弱女子挡住我百万雄师……皇上留住公主,才能安定人心。”
云夫人瞪了一眼谢弘光。谢弘光说完,就如坐禅,闭目养神。
皇帝看了一眼大将军,又看了一眼云夫人,云夫人笑道:“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萧植开口道:“公主是去是留,合该陛下定夺,臣下外人,不敢出谋划策。臣之先期军队,此刻恐怕已经在洛阳城外了。”他大笑一声,自斟自饮一杯。
众人哗然,皇帝问:“大将军预备现在攻城?”
“将在外,不能万事请命。此刻乃是攻击的好时候,今晚十万人就将出发支援先锋。公主……万幸你逃出来了……”萧植对我举杯,我面对他,筷子一松,自然被他看到了。
我沉默着,似乎陷入沉思中。群臣也跟着静默。此时“哗啦啦”一声猛起,众人望去。原来有一个士兵不知为何,在帐子内被绊倒了,他托盘中的酒菜全部向元夫人和皇帝飞去,顿时狼藉。那侍从如同屠刀下的鸡崽,吓得傻了,连饶命都忘记了。
皇帝和周围宫女宦官,忙着擦拭,萧植怒道:“蠢才,拖下去打二十军棍。”
云夫人一哂,妩媚的眉眼,更显柔丽:“这是大将军的人犯上。可陛下在,就该陛下按宫法定夺。”她抹去自己下巴上的汤汁,笑道:“今日月圆,大军出发在即,不如杀了此人祭旗,大将军总不会舍不得吗?”
我冷眼望去,萧植眸子一暗,他停顿一会儿,就笑道:“为了江山和陛下夫人的尊严,萧植何惜一卒?来人,就按云夫人的意思办吧。”
“……大……大将军……小的跟了你十来年了。”那士卒大声求饶:“云夫人饶命,夫人千秋长命……”云夫人浅笑着,眼光直向我,尖锐无比。这时,我身后的男孩八角,拉住了我的裙子,似也觉得不忍。众人掩面,弘光挺身,终究无言。
我咳嗽一声:“且慢。这人好像不该死。”大家没有想到我会说话,连弘光都面色转白,在案子下面对我细微摆手。
我走到那士卒面前,对皇帝跪下:“父皇在时,曾说我炎家近代杀戮较重。因此光华幼年就在佛前发愿:只要在南朝,就不能见枉杀一人。请问叔父,光华出嫁后,南朝律是否改动?”
“尚未。”
“那此士兵就该打二十军棍。法有成文,不成文。就引不成文的先例吧:光华六岁时,父皇身边也有一斟酒的士兵发生差不多的一幕。当时酒热,烫及父皇手背,也是如此处置。”
我话未完,云夫人哼了一声:“光华,这不是你父皇的朝代了?况且你才回来,就要代陛下做主吗?”
我肃然,大声呵斥道:“夫人越礼。讨论国法家规,这是我炎家的事!”
云夫人站起来,被皇帝拉住,她道:“你是要反对祭旗?出师不利,对你当皇后可是好事。”
我笑,稳稳贴住地面,盘腿道:“夫人聪慧,但毕竟从前是外国之人,有时候难免百密一疏。祭旗怎么能用自己人?而且是跟着大将军南征北战十数年的老兵?此人有所冒犯,但他是敌人么?是奸细么?是判臣么?他既然非奸非盗非淫,叔父,大将军,诸君,夫人:此人可活否?”
萧植一笑。弘光简直是温情的望了我一眼,群臣皆露暧昧之色。云夫人的脸蛋,青一阵,红一阵。皇帝好像被大棒打了一下,此时才回神。因为离得近了,他端详了我的脸好久,说:“光华没有错。朕看此人也不必打了,就拉下去禁闭数日罢了。不过……”他的目光落定在我的唇上,他的声音变得嘶哑:“光华你是绝代的美人,朕却从未听过你的歌声。你用一曲换人一命吧。”
我心里气不打一处来。一位君王,竟然要自己的侄女如女伎般当众唱曲?此人从未堂堂,现在就更显畏缩。我心里把他看低了,就听弘光出言阻止:“公主不擅歌唱,臣乃谢氏最能歌者,臣献丑一曲,为陛下助兴吧。”
萧植敲了几下案头,有个副将站出来:“一国公主,不便唱曲。”
云夫人坐下,笑声如银铃:“怎么不能唱曲?历史上的皇帝都有起舞歌唱之时,何况公主?”
那副将将筷子投于席面,壮声道:“夫人当我国公主是你们高句丽岛国的公主?没事情抱着琴唱唱小曲给叔伯兄弟祝酒?”武将里有人偷笑,云夫人好像要咬碎银牙。
我沉吟片刻,起来道:“我有心曲,愿意唱,不过……”我环视众人,迅速的拉住云夫人的袖子:“云夫人应该起舞相伴,才不辜负此曲。”
云夫人脸色一变,皇帝捏了她的肩膀一下:“阿云你去舞吧。”
我如同讴者坐于正席之中,熄灭了身后的一灯。月色如环,将我环抱。我挺直上身,对云夫人一托手,意思是请。
我对八角吩咐说:“去取大将军面前的那个瓷碗来给我。”
我的口气不由分说,八角一吐舌头,遵命了。我取过一根牙筷,在月色下慢慢吟唱:“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云夫人没有料到我唱如此悲戚雄浑的歌曲,但她确实是个聪明人,长袖曼舞,影子轻旋,十分美观。我唱着胡笳十八拍,筷子打击着碗边,为自己打拍子。其实我夏初绝非汉代的文姬,元氏北朝也并非是胡虏饮血,但人要自己入戏,才能演得真了,因此我唱此曲至:“……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 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瓷碗尽碎,云夫人的舞蹈嘎然而止。
皇帝虽是昏君,但却顾曲,为此音调,闷闷不乐。群臣惨然。云夫人压抑不悦,回到皇帝的身旁。我趁机向众人道:“光华告退。”走到皇帝之前,我故意挑衅的望了云夫人一眼,对皇帝说:“妙瑾有东西让我转交给你,两日后若您有空,请召见我。”
云夫人好像意识到什么,她忽脸颊一白,眸子露出惊色。
八角跟着我出来,他好像要赞美我几声,我笑道:“闭住你的嘴吧。”我将荷包里的果子取出来给他吃,他眼睛一亮:“公主,这不是席面上的?”
“属你的眼睛尖,就看你在我后面对果子流口水了。”
他咬了下果子:“公主,我有个姐姐,失散多年了……你……”他话音刚落,就听身后脚步,大将军萧植到了我的背后。他个子不高不矮,人也不胖不瘦。
“公主。”
“大将军。”
他神色不可捉摸,望着月下的我:“……公主,饭后为消食,跟着臣去一游可否?”
我耸肩:“我正好要去消食散步,正巧大将军作陪。”
“钱塘江今夏的大潮,公主恐怕会错过了,但明年的大潮,公主你未必不能观赏。”萧植自信满满,我只点头一笑,他领着我到了一处高台。
我顿时明白,补充道:“原来将军就是要让我看看在北国的钱塘江潮?”
萧植不语,鼓声离我们近了,千军万马,从我们脚下经过,士兵们向我们行着注目礼。那黑暗的无声的洪流,是马匹战车和军士们一起组成的。他们无情推进,过处寸草不生。我感到一阵阵的激壮。我很清楚他们是到洛阳去的军队,洛阳的北边,邺城的男人们也在苦战。
霎那间,灯火骤亮,除却皇帝和云夫人,群臣都来到了台旁,萧植抬起小指,军旗变动。
那些军队起了变化,形成一个奇特的方阵。阵中一匹黑马,一将军身披金甲,头上的红缨穗风而动。萧植道:“公主,我军此次必胜,此区区阵法,乃萧植所创,公主以为可否?”
大臣们都望着我,那阵势如激流险滩,凶险异常。我看了一炷香的功夫,噗哧一声,似乎忍不住一笑。
萧植以为怪异:“此阵可笑?”
“气壮山河,不可笑。”我长叹一声:“可惜元天寰已有了类似的阵法?”
“类似?怎么可能?”萧植盯着我,收回失态:“既然见过,公主可知破解方法?”
我摇头:“不知道,北方人怎么会相信我呢?不过……我父皇当年,也给我讲过破阵的故事,请将军给我一支弓,不妨让我一试。”
他狐疑,但还是让八角送上来了。我定心拉弓,心里默默祝祷。对萧植和众人道:“父皇在天有灵,就佑我射中那个靶心。”话犹在耳,箭已应声飞出。万军之中,金甲人的红缨落地。
在他们的脸上,我见到所谓的惊诧愕然。我虽然练箭已久,今晚冥冥如有神助。我满意一笑,对萧植道:“大将军,我消食已毕,便要休息了。男人们爱点兵,我不是这行中的。”
我径直回营,不解衣服就睡下。闭上眼睛半晌,就听脚步声起。我翻身,故意叫道:“惊鸿救我。”
脚步停止,一个黑影踉跄。我揉着眼睛,假装熟睡之人站起来:“谁?”
“是臣萧植,深夜来此,有事与公主商谈。”
我缓步出外,四周宁静,兵士们都隐身一般。萧植披风里,换了一身素色衣袍,对我道:“公主,你方才喊谁?”
我一愣,看着他眼神逼迫,我才道:“啊,方才梦到了祖母章德皇后,她对我说:文有修竹,武有惊鸿。让我不必害怕。”我笑着默默自己的手臂,孩子气的说:“还是变凉了。大将军,你是我朝旧人,谁是修竹,谁是惊鸿?”
他向后退了几步,偏过头去:“章德母后吗?”声音低不可闻:“……母后在这里……?”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腰间佩剑,也在颤动。老朱告诉我的旧事,倒真有几分效用。我面上装傻,可他回头,眼里平静如昔:“修竹早已死去,惊鸿就是臣。这话乃章德母后当年所说,如今几乎无人得知。”
“原来如此。”我扼腕,轻声。抬头望着他:“将军告诉我捉住了元君宙,我来了这里,是否可以让我见见他。”
萧植抚摸须髯,那一刻,我看到一个孤独已久的男人。虽然与他不熟悉,但我还是为世间故寂寞而强大的男人们悯然。我抬头,天狼星独显于黑幕之中,心痛如割。萧植将披风落到我肩,他神色有数重迷雾,狂笑一声,终究化成短促的叹息:“公主,色绝艳丽而气至清淳。你长得真的极像章德母后,但是世间再也不可能有章德皇后那样的女人了。如果她活着,我也不是我,你也不是你。你不枉杀一人,你就不是章德。谁也比不得章德。她撒谎之时,眸中清澈天真一片,她杀人之时,让人心甘情愿的死。而公主你不是。惊鸿之事,也不可能是母后托梦的。我是一个没有妻子也没有亲生子女的人,到今日,惊鸿早已死去,萧植横兵于中州之际,用情字打动他,这算盘并不高明。”
姜是老的辣,一点不差。我落落大方而笑:“想来是不高明,平白让大将军见笑。可大将军的手段,也并不如惊鸿之名般高明。譬如阿若……又譬如……元君宙。”
他眉头一压,静穆了一会儿,踱步道:“公主虽不是章德,却有不输给母后的地方。臣不知你如何识破的。但纸包不住火,我用此消息扰乱军心,赚你来营。我已经小胜。南朝虽然此时军胜,但此后若不更换皇位上的人,仍有威胁。听闻公主有玉玺诏书,既然有心不再依附北帝,是否有称帝的魄力?”
他字字千钧,但须髯下隐藏的脸,从容淡定。不知这般老成的人,当年何来惊鸿之名?
我用手背压脸:“叔父年老,还有小皇子。”
他的目光灼灼:“公主,你知道小皇子乃云氏与人私通之子。妙瑾公主交给你什么?难道你已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
我赌了一把,故意试探:“莫不是当年惊鸿?”
萧植一怔,哈哈大笑。我从未见过一个上年纪的人,笑得如此开怀。
“我好多年没有这样笑了……”他收住笑:“我要是有子女,也不会有那么多义子义女。你大概没有杀死阿若吧。可阿若没有回来,她知道一回来,我就会杀了她。曾经沧海,云氏之美,在我看来,俗若浮云。可她的秘密,我也知道……之所以不揭穿,我有苦衷。公主,再问一遍,你可有心将玉玺给我?”
“若我给了,你给我揽星剑吗?”我问。
“揽星有什么稀奇?你给我玉玺,我给你天下。我老了,终究要死。难道以你的能力,压制不了我周围的人?”
我不语。萧植望着我,许久长叹:“公主不想称帝?也不相信一个老年人的话了吧?”
我不相信他。我无法相信一个对情字毫无弱点的人。何况这些年,萧植之反复,历历在目。但我只是轻笑:“将军觉得自己老了?”
他不说话,他按着剑。我望着远处空旷的原野,念道:“要是章德祖母活着,她一定会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对我来说:男人不分年老年轻,只有强弱。假如将军真的击溃元天寰,统一天下,那将军之老,足够自豪。将军你不妨试给我看看,我在此处,也便于观此对局。我是一个变化的人。元天寰强,我可以当皇后。但他弱,我愿意称帝。或者我不能称帝,只要让我有颜面活下去,我也照样活着吧年。我要揽星,并要不被云夫人所害,全靠将军的帮助。作为回报,我将此物赠送将军。不论将军是否信守诺言,我都愿意给出这个……”
我从怀里取出黄金钥匙:“这是昭阳秘库钥匙,而玉玺也藏于此殿……光华言尽于此。”
他握住钥匙,沉吟不语。而后才说:“云夫人骗皇帝到此,还有异谋。我自当保护你,可你要竭力小心。八角虽小,却有武艺,而陈氏是我心腹使女,素来机警。你迟了一步,揽星剑已经为云夫人以皇帝之名索去……”
就听一声脆响。八角探头出来,笑嘻嘻用气声说:“大人,公主,有个刺客,被我拧断了脖子。”
我被他一骇,萧植不以为然。八角快速的拖着一具尸体绕道而去。
萧植凝视我,我不再说话,仰头月明星稀,天狼星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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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营度日如年,萧植所派陈氏,日夜不离我的左右。我根本得不到前线消息,只有八角趁着和我打弹子的时候,给我几个模糊的消息。这孩子看来是无意,恐怕是有心。
谢弘光等大臣来访,我也不接见,至赐给明珠一颗。我惟有给弘光手书一封:“我境甚危,恐连累父皇旧臣。见字如面,诸君保重。”
第三日来到,我正在吃饭,皇帝所派的宦官来传令了:“皇上让公主和云夫人对双陆棋。”
八角要跟着我,宦官挡住:“皇上命人不要跟去。”
陈氏帮着我换衣服,一边轻声道:“公主尽量不要吃他们的酒菜,若是有危难,妾身和八角就会出现的。”
我点头,打开背囊,吃了一粒药丸,又背对陈氏把一个玉鱼挂到脖子里。
陈氏疑惑:“这鱼儿好看吗?”玉鱼胖头扁口,我笑着答:“好吃。”
我到了叔父的帐中,已经是夜晚,云夫人梳着高髻,越发迷人。她带着和善的笑容,摆着膳食请我同用。我动筷数口,用袖掩嘴喝酒。她盯着我瞧了又瞧,叔父才出场。
“陛下既然有话和光华谈,妾身告退了。”环佩叮咚,云夫人离开.
叔父的气息离我咫尺:“光华,你说妙瑾托给你的是什么?”
我往后稍微退些,屏风后有人影,我只当看不见。我并不放低声,道:“是关于云夫人的事情。但是我出来匆忙,东西并未带在身上。若叔父信我,我愿意进言。”
他笑了一笑,似乎早就知道我说这样的话。云夫人如此的镇定,可见吹足了枕边风。
“吴夫人死去……妙瑾有了一些她的东西,其实……是一些吴夫人陷害云夫人的证据,妙瑾小孩子家不懂,让我看了。云夫人不喜欢我,可我现在寄身在这里,也不得不说些实话。云夫人虽然是高句丽女,但才貌并忧,且诞育皇子,叔父何不早日立她为后?”
我叔父眯起眼睛,他完全没有想到我不是要推倒云夫人,而是建言立她为皇后。
他顿了顿:“难得光华你胸襟宽大,阿云真错怪你了……要是群臣有你的想法,便好了。”
我好像在仔细听,其实是用裙子里的足趾磨擦着后腫,走路多了,就是容易疼。我将面前的酒偷偷点滴覆于丝绵隐囊之内。
等到我们谈完,云夫人兴高采烈而来,换了一身金缕织就的荷叶罗裙,浓红傍脸,眉间花靥。
双陆棋盘摆好,她满心把握赢我,我笑道:“不如赌个输赢,你输了就给我一件东西,我输了也给你一件东西。”我对痴痴望着我的叔父道:“请您做评判。”
云夫人也不推辞:“我喜欢吃马肉,若我赢了,将你的白马给了我烹煮吧。”
我虽然能说愿意,但玉飞龙可长了四条腿。我心里想,爽快答应:“好,我想要揽星剑。夫人输了,便将此剑给我。”
云夫人略一犹豫,叔父似乎不耐烦,打个呵欠道:“你留着那剑也无用,就以此物与光华赌吧。”
云夫人应了。刚好,陈氏从门外进来:“皇上,夫人,公主,大将军为了助兴,特地送上一副镶嵌‘寿’字的双陆旗。”
我微微一笑,只有陈氏懂得我的笑。为我送上这副双陆,她也不能算背叛萧植。
我兴冲冲的抓来色子:“好棋,我来一个双六。”
云夫人面带不悦:“陛下……”她意身娇嗲:“外面的东西粗,妾身使不惯。”
“光华喜欢,你就随着她好了。光华对你并无成见……将来你……”皇帝话里有话,我隐隐感到一种危险。
双陆,计算得是心力,还有运气。因为当年在冷宫无聊,自己跟自己下双陆太多次数。我向来是此道高手。勇者无惧,越没得失心,就越顺利,不出一顿饭的功夫,阿云大势已去。
我不出声,等着皇帝评判,果然皇帝道:“阿云输了。”
云夫人又是一笑,天气太热,她脸颊上的红被汗浸蚀,此一笑,稍微有些诡异。我也打了一个呵欠,笑道:“夫人将剑给我,我也要歇息去了。”
云夫人让我跟随她去,到她帐内,她将揽星给我,我大声道:“八角,把剑拿回去。”
八角变戏法的出现,抢了剑一溜烟跑掉了。云夫人又请我喝茶,我捂着眼睛道:“光太亮了。我好像醉了……奇怪,我没有喝多少酒。”
就听见一个使女说:“金秀回来了。”
云夫人出去。我装作更加困顿,用手指伸入喉咙,干呕几声。云夫人“嘘”了一声,蹑手蹑脚的触碰我:“这药果然有效……把她送过去吧。”
我一点不动,她染着香气的锦帕擦过我的嘴。送我去哪里?
金秀的声音响起:“夫人……高句丽国王的信使和我说……”
云夫人又“嘘”了一声:“隔墙有耳。过了今夜,世上再也没有什么美丽圣洁的光华公主了。现在洛阳被围,北帝被夹击。若是高句丽的军队再从背后给元天寰一刀,他也回天无力了。你有没有把我家人接出来?”
“是,费了好大的周折,但他们已经在路上了。我急于报信就先回来了。”
云夫人一声笑。
高句丽?她居然引入了高句丽的军队,怎么我事先都不想到……她究竟要怎么样?要自己当女皇,何止我和大将军,皇帝也在被她算计了。我出了冷汗,心里万分焦急。天寰忙于战争,对高句丽的动向是否得知?可那个金秀既然和他们的信使接触,看来他们的计划是奏效了?
我闭着眼睛,被人搬入了一个黑压压的营帐。我悄悄把玉鱼含到嘴里。
使女们刚退出,就有一个人过来,他满身酒气,抚摸着我的腰带。是他?我立刻明白,这些禽兽……他不过是下流,而云夫人,太过毒辣。我心里骂了个狗血喷头。我庆幸自己当初一把火逃出了南宫,不然我怎么能逃过这些劫数?
“光华?”他的酒气喷到我的脸上,我张开眼睛,向外吹气,玉鱼嘴里,一根小刺射中他的脖子。我坐起,目不转睛:“叔叔?”
他吓了一跳,我在黑夜里站起来,从背后抽出青铜剑:“好一个叔父。你害死母亲,还要害死我?”
他面对我瘫软下来,叫不出声,为了这满足淫欲的一步,皇帝居然移到偏远的营帐,避开侍从。他断断续续:“别……朕……只是看看你怎么了?……那……那是阿云的主意……”
我冷笑,低声说:“你这里有我的人,而且是大人物。所以我不会上当。”
“谁?……”他恐惧的说,瞳孔放大,昏迷过去。我真恨不得杀了他,可是他的死,并不在我的计划里。因此我迅速闪身出门,才到门口,八角就喊我:“公主,我在这里,马儿,剑都在。”
我欣喜拉住他手,这样关头,也不能顾及他是否可信。
我装作茫然:“去哪里?”
“你走吧。我……”八角说:“这里夜路难行,萧植已经离开去了洛阳,你现在走,没人注意。”
我拉着他:“你要不要紧?多谢你了。”
他说:“没事情,跟着我来,我也有马。”
我们不择道路,拼命的逃了两个时辰,到了一个岔口才稍微停歇,八角忽然说:“公主,我要谢谢你。阿若就是我那个的姐姐,她现在就躲藏在附近。你放了她,大将军要杀她。虽然你们各有立场,但我因此才报答你……此刻就要到洛阳,我却不能跟着你了,你要回北朝,而我们是南朝人。你只要径直穿过前面的杏树林,再过两个河谷,就会到北军暂且控制的地带。”
我还要说话,他头也不回的转过马头离去了。
杏树林充满清香。我看到前面有间破败的柴房,但也不敢停下,继续赶路。
远处树梢似乎呆着一只巨大的乌鸦。我心内顿时涌起不吉祥的感觉。
那一刻,一张网从天而降。我被困在网中,网上铃铛随着我的挣扎而动。
火把亮得刺眼,云夫人身后跟着金秀。主仆二人相顾而笑。
“能让你逃到这里,真是你的本事。可你这锦衣玉食,被人捧在手心的金枝玉叶,怎么都插差了一点。”云夫人一身男装:“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不会那么被骗的。到了现在,谁还能帮你?”
金秀揭开网,我死死握着短剑。
云夫人笑容灿然:“瞧你这么紧张。我不是带了一个人,我身后还带着十二名高手,要杀你宛如切葱。不过,我不会让你那么顺利的清白的死,元家兄弟都为你倾倒,就是因为你高贵,你干净?”她仰天而笑。
我不怒反笑:“阿云,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妙瑾的东西我没有带在身上,但我已经给了更可靠的人。我三天之内还不给那人消息,你的秘密就会张榜于天下。”
云夫人咬住嘴唇,她嘴里更为狠辣:“我不怕死。我现在最好奇的是:究竟什么死法,配得上你光华公主呢?”
这时,破旧的柴房忽然亮起了灯光,树林之中,有个明亮而清冷的声音笑道:“有意思,朕也想知道,究竟什么死才适合光华呢?”
云夫人吃了一惊,我也愣住了。
那只树梢的大乌鸦冲我飞过来,盘旋一圈,落到光晕里一个男子的肩膀,原来是黑鸽子。
那位美男子,素服高冠,沐浴在杏林月色里,好像他周身渡有金色的光晕。
云夫人道:“是……是……皇上?你……怎么在此?” 她想问的,也是我想问的.
是天寰。我眼睛模糊,可他冠玉脸上那双眼睛,发出黑耀石一般的光辉。
天寰侧脸,笑涡一旋:“阿云,别来无恙?朕妻外出未归,朕不放心,所以自己来接她。”
他方才一直没有正眼看我,直到此时,才匆匆的瞥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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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天笑
云夫人妩媚的面孔,在极度的恐惧下扭曲,就像墙上剥落的美人画儿,不再成型。她向后退了一步,似乎想要召唤随身的那些高手,但她终于还是放弃了,勉强笑道:“阿云时常惦念着皇上。皇上龙颜似乎比以前清减了,想必是与这几年内外操心之事颇多有关。”
我扫视一眼天寰。他从容迈步,朝我走来。他淡然一笑,并不回答云夫人。一抬手,将我鬓发上的飞絮掸去,转身将我挡在他的身后。我望着他,他冷漠注视着云夫人。杏林里能听见树叶飘落的声音。那自然的香气在晚风里弥漫开来,让云夫人衣裳里的薰香,相形见拙。
忽然,从阴影后面冒出来一个侍卫,他向皇帝跪下,禀报说:“皇上,萧植已与赵显将军遭遇于洛阳城郊。”
天寰点点头。我心内暗喜,至少我们的计划第一步是成功的了。想起萧植那柄阴森的画戟,我又不禁有几分紧张。云夫人亦冷冷一笑。
紧接着,另一名校尉骑马而来,小跑着上呈书信:“皇上,上官先生手书。”
天寰展开一瞧,微微而笑。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卷丝绸,绑在黑鸽子的羽毛上,将它向天一抛。黑鸽子展翅向北而去。月光莹洁,暑气蒸人,云氏主仆面上都染有汗污,而天寰的面色更加皎洁。他低声对云夫人说:“阿云,朕的操心事办得差不多了。你也该回去了。”
云夫人似乎不明所以:“回去?”我吃了一惊,天寰打算让这女人走?
天寰从腰间取出一把红底绢扇,轻轻扇动,凉风习习,拂面而来。他缓缓道:“阿云从哪条路上来的,当然要从哪里回去了。你是南朝的一品宫妃,难道还跟着朕夫妻不成?瞧你身后有两个岔道,左边或者右边,任何一条,都可以任你选择。你们骗朕之皇后深入南营,等于让她自己赌一次生死。朕这回也让你赌一回生死。这算是公平吗?”
天寰的话音刚落,云夫人背后的两条岔道就亮起了灯光,右边挂着红灯笼,左边则是绿灯笼。在我眼里,都是鬼门关一般的狰狞。云夫人双腿一抖,伏在地上,她的额发遮住眼睛,甚是可怜,她音调柔得像水:“皇上,阿云有罪,但罪不当死。阿云扰乱南朝,不过是为了早日让北朝统一天下……至于对光……皇后,阿云只是与她开个玩笑,若要她死,阿云可以在营中就杀死她啊……”
我回避开云夫人的眼神,正色道:“让北朝统一天下?夫人这把火都烧到洛阳了。骗我说赵王被俘,给我下药,把我送到……那里,这都是帮皇上?更有甚者,你妄图引入高句丽之兵,是要乱我中华?云夫人,要不是萧植与你为了争权夺利存有矛盾,我能活着到这里来吗?”
云夫人泪光莹莹,抬头哀辩道:“皇上……莫听信一面之词。炎光华乃是南朝帝女,这次她与萧植之间,就约下密谋。皇上念着夫妻之情,回心转意,她又是什么主意?皇上心里有她,可她呢?皇上看看您的皇后骑着哪一匹马,又背着哪一把剑?”
玉飞龙不耐的长嘶,月下揽星剑光芒一闪,就像狭长的眼睛睁开。天寰拍了拍我的手,笑道:“阿云,朕还不老,早就看见了。至于你的话,朕也料到了。至于皇后有没有密谋?金秀,你说说看,阿云能否知道?”
云夫人身旁那满脸蛮横的高句丽侍女闻言叩首,对天寰充满敬意的回答:“回皇上,云夫人为了生子,有数名情夫。可是唯有萧大将军婉拒了她,因此云夫人恨萧植入骨。二人明争暗斗,已非一日。因此萧植即使有所谋划,云夫人不可能知道。”
云夫人长甲指向金秀,一时语塞:“你……你……”却原来先她一步到南朝的宫女,也是天寰不下的棋子。金秀圆眼睛亮着,笑了笑:“夫人见谅。夫人当年为皇上所救,今日这般回报。也就不能怪金秀了吧。金秀原本是为了保护夫人完成在南朝使命而安插的小人物。而夫人翻云覆雨,离叛北朝时,金秀也旁敲侧击的劝夫人稳妥周全行事。夫人常说:黄雀捕蝉,螳螂在后,对不对?”
云夫人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金秀对我匍匐道:“在南营内金秀只能暗中保护皇后,又必须对皇后有所藐视。望皇后恕罪。”我点头,心中一寒:天寰行事周密,每个棋子的身旁又有防范……他放任云夫人横行到今天,又有怎样的韬略和谋算?南北战争的漩涡里,是有云夫人的媚影舞动,但真正上场的,还是男人们。
云夫人双肩耸动,抽泣起来:“皇上……饶恕阿云吧。是阿云错了。我不想死。我死了对战局也没有好处。既然皇后安全,高句丽兵也根本没有来……杀了阿云,也太迟了。”她向前爬了几步,伸手道:“以前皇上作画的颜色多,除了我,她们都会弄错……我在书房外伺候皇上,比谁都小心,整夜都不合一下眼皮。皇上,若是当初不赶我离开长安的皇宫……阿云一辈子只要帮着皇上管着笔墨颜料,也心满意足了。又怎么会一步一步鬼迷心窍,糊涂到此呢?皇上……皇上……”她大哭起来,非但我,连金秀都诧异,没人想到云夫人也会如此。
天寰叹了一声:“阿云,只管笔墨纸砚,真会让你满足?你要和朕兄弟斗,并无胜算。十多年前,朕救了你一家。你捏着拳头,对朕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想死,我要活。朕想那么小的女孩就能如此求生,真不容易。当年在罗夫人所养的一大群女童里,你是出挑的。可你的聪明用错了地方。你以为朕不取你,只因为你是高句丽人?还记得你十三岁那年朕的画稿被窃之案吗?”
那是……圣睿七年之事?听起来久远。那时我尚在冷宫度日。皇帝的记忆,总有一部分是我的禁猎之地。阿云止住哭,双眼迷离,十指一颤。
“那事的来龙去脉,朕一清二楚。当时是宫中有人陷害你,你若奋起还击,或忍气吞声,朕都会救你。结果你为了不惊动那幕后之人,竟让同室的小桐当了替罪。你嫁祸给她,因为她老实,在殿中毫无势力。可是你似乎忘记了她是你入宫后对你最好的人。你们以为皇帝日理万机,对你们之间的小把戏就会视而不见?被后宫女子蒙骗之帝,又怎能正对朝政?”天寰语气宛如冰凝:“你要活,朕不能怪你。但从那以后,朕就不得不留神你。而你背地里引诱年幼的五弟,让他恼羞成怒,非要赶你走,朕自然顺水推舟,应承了他。朕那时又给你选择,或回到高句丽去,或离开长安,可你选择了现在的这条路。阿云阿云,你若蠢笨些,丑陋些,也许会如小桐,此刻正于乡间默默无闻的享受着天伦之乐吧?”天寰说完,眸中波光粼粼,把我也吸入其中。我弯起嘴角,正视着他。
我咀嚼他的话,云夫人是他所救的,事已至此,她不得不死。左边或右边,不论是谁,原来全是死路。云夫人似乎恍然大悟,她惨然笑了几声,不再恳求,挺起胸向左边的道路走去。林木里黑影幢幢,沉默而突兀。远处的天幕,战场上用作信号的烟花一划而过,只留淡烟轻痕。
我喉咙里沙沙的。张开嘴,没有声音,热风灌入喉咙,化了我心头的寒。天寰等云夫人走远了,才对金秀吩咐:“此次高句丽王有功。朕平定北方后,自然会酬谢他的忠谨。阿云的死信确凿后,你将其母弟一同送到高句丽去吧。”
“是。”金秀候在我的身后。
我摇手:“退下,我有话与皇上说。”金秀望了一眼皇帝,乖乖的退下了。
天寰清咳了一声,把悬在天边的眼光收回来:“朕时间不多。你有话得快些说。”瞬间,他就变得疏离了。方才云夫人面前,亲密的动作,眼神,全被这游刃有余的君王的一声咳嗽抹掉了。我早就该想到的。
“邺城激战,你怎能脱身出现在这里?”我询问。
他拍了拍凑过来的玉飞龙:“这是朕的战场,朕自己说了算。朕出现在洛阳附近,因为此刻邺城少了我,也能打仗。而洛阳城附近的布局,却非朕不能。”他神气傲然,淡色的袍服衬得他比往日更加俊美。他为何改穿素色呢?
我把玉飞龙的马僵纠过来,吹了一哨,让它躲远点。玉飞龙不情不愿的向后溜达。红绿灯笼都熄灭了,这杏林里刀光剑影,全是死士。我和皇帝的对话,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没必要和昭告天下般让他们都知道。我不顾天寰给我的僵直背脊,突然发力,使劲儿把他往那间破旧柴房里推搡。他大概是大病初愈,力气不足。虽然脸上表情僵硬,但还是被我推进了屋子。我一手擦亮火折,一脚踢上门。天寰仿佛被我的粗鲁举止吓了一跳,过了许久才冷笑一声,好像有几句嘲弄我的妙语到了嘴边,可我一晃火折子,他又咽回去了。
“皇上你笑什么?”我问。我的声音变哑了,也有几分粗鲁。
他收起笑容,优雅的坐在一堆杂草上,对我悠悠道:“朕笑你。黄毛丫头,不自量力,飞蛾扑火,自投罗网。送给你都合适。你一个人从洛阳走到南营,又来到这里,绝不是由你一个人的意志,决心,大胆就可以做到的。你不要误以为朕是为了你才到这里的……梅树生的军队企图在邺城拖住朕,以便萧植的计划成功,朕则将计就计。但洛阳周围的布局,如今也要改动,所以朕就与上官定计,秘密来此。金秀既然是北朝细作,南营里云夫人的举动我是至今才看清。今夜你逃出的必经之路,就是这片杏林。要是朕不碰巧在,光华公主你就靠这把剑,插翅难逃。”
他指的是揽星?我逃出来匆忙,揽星剑失去了鞘,只用布缠绕剑刃。此刻剑锋划破了包裹,隐隐发光。我按了一下剑柄,这可是金钥匙换来的。不禁笑了笑,金钥匙可不是揽星剑。揽星只有一把,而金钥匙,一天就可以制作出同样的来。所以男人们华山走一路,宁可要剑,也不能取钥匙。我这一笑,被皇帝看成了挑衅,天寰的神色变得更加不悦。我冷冷凝视他,撩起下摆,坐在对面的草垛上:“那我还是要谢谢皇上,这回没有死成,下回我可以再试试。皇上雄才大略,不屑于儿女情长,国家幸甚至哉。不过心长在我身上,我就是想去死,谁能拦住我?皇上你不能。人人都仰望皇上。只有我知道,你不能的地方,还有不少。你不能当面回答我的问话。你不能在危难时刻给我写一个字。你只能固执的去当你的孤家寡人,你只能将用一纸诏书命令他们把太一从我身边夺走,你只能用你的霸业来衡量一切,包括他人的生死。你给人的,你可以拿走,你教会我的,我也可以还给你。”
天寰的眸子灼灼,白皙的脸颊被火焰亮得通红,他眼里的水雾被炎夏里的火烧干了,涩成一片荒泊。他站起来,大声道:“是的,你知道了朕,也该知道你自己。你以为你是谁?朕叫你不要去,你偏要去,你……你有什么权利替朕出面来决定?朕娶了你,这几年你不声不响翅膀就长全了。朕是教过你许多,朕教你自由长成一棵香花树,朕教你接触学士朝政,朕教你提防帝王家的疑心……可谁让你帮朕决定你死了以后娶谁?朕没有教过你这份温良贤淑。朕也没有教你为了朕的江山,以你的美貌周旋在其他男人的面前……”
我愤怒中站起来,伸手“啪”的一声。我扇了他一记耳光。我望着他半边脸面上涌起的血色,和他震惊里放大的瞳仁。我自己也有几分惊。原来我炎光华走高空绳索半天,为了只是这样绚烂而痛快地跌下去。不管了,我不后悔。我张着眼睛,不小心两滴眼泪就滑了下来。我用尽力气大声质问他:“元天寰,你说我?你再说一遍……你说啊!”
他手里的红绢扇子落下了,跟我脚下的火折子一拌,火花骤然熊熊。红艳如许,宛若莲花,又骤然暗淡,如红颜凋落。
我摇头,盯着他一字一句:“我没有。我没有忘记我是谁。元天寰,作为皇帝,你可以离弃我,可以疏远我,可以猜忌我,可以杀了我,可以诬蔑我。但若你把这些当成夫妻之间的天经地义,就全是你的错。假如你真把我当成你的妻,我就不容许你犯错,哪怕是一点点。”
他的嘴角抽了一抽,高高在上的脸庞,在火光下,变得薄如蝉蜕,似乎再一伸手就可以揭开。我一时有丝不忍。这不忍就像蝮蛇之毒,片刻游走于全身,排山倒海的愤怒被抽掉了。我愣愣的仰头望他,他的眸子里重新起了层水雾,静谧成谜。
“朕从来不打女人。”他的声音柔而单薄,就像一个孤单的男孩子:“何况此世间你是我最在意的人。”
我闭上眼睛,只感到他的气息接近,他抚摸着我的头发,抚过我为了乔装截短的发梢。他雪后松林般的气味里,夹杂了一股药味。他没有拥抱我,只是扶住我的双肩。
他用掌根缓缓的揉我的肩头,仿佛这无声的动作,是一种让他羞于启齿的致歉。我连耳朵都烧着了,我也不好意思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在他的面前,我总是有那么一点丢不掉的蠢笨。
马蹄声响起,远处又是似曾相识的嘈杂。金秀的声音响起来:“皇上,左边的道路上,有追兵来了。”
天寰嗯了一声,他贴着我的耳朵:“看。我早说了我们俩的时间不多。萧植的人追上来了。”
我焦急的抓住剑:“他们人多,我去,你还是先走吧。”
天寰眯起眼睛一笑,拉着我出门去。
“元天寰!杀了元天寰。”声音次起彼服,天寰和我的面前,不过百来个死士。而萧植的人马,多达上千。领头的一个,意想不到,正是南军里服侍我的老侍女陈氏。
我张开臂膀,笑道:“原来是陈姨。不愧大将军夸你机警。你们尾随我,才能见到皇帝的真面目。只是要杀了他,便要杀我。大将军有此交待吗?”
南朝军士们都认识我,因此我一发话,喊杀声顿时减少了。许多士兵犹豫的回头去看陈氏。她的鱼尾纹,在夜色里更显沧桑。她对我一躬:“大将军让妾好生看着公主,公主不辞而别,妾总要有个交待。大将军因公主姿容酷似故人,念章德皇后知遇,并不想杀公主。可是公主既然如此维护北帝,大将军的好意公主也未必能懂。你们看着,小心别伤了公主。但刀箭无情,公主你还是躲开为妙。”
天寰抚掌道:“这位阿婆说的对。皇后是该躲开。”他走近对方数步:“你们杀了云夫人?”
陈氏一怔,浅浅一笑:“云夫人明明是你们所杀,怎么能诬赖大将军?我们已将夫人遗体送回,皇上自会定夺。”
天寰大笑:“他要会定夺就好了?自己唯一的儿子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不过,阿婆回去告诉大将军。”他负起双手:“要杀朕,还是在正大光明的战场上吧。男人间较量,别牵扯上朕的女人。”
天寰话音刚落,一道火网在他和陈氏之间窜起,眨眼就烧起丈高。从我这里望去,左边的那条路上,好多绿灯笼鬼火一般,浮在树冠上。灯笼里随风吹出无数的绿火星,陈氏所带的人马嚎叫着乱作一团。我咬了咬嘴唇,天寰不让我多考虑,对我道:“你走吧,老朱在林口等你,他会带你从赵显的阵营里,穿回到洛阳城去。在那里等我。”
我扯住他的袍子:“天寰,让我跟你走,我不回洛阳,让我跟着你。求你了。”
他的素色袍子被我拉开了衣襟,里面是一袭黑色的旧战袍。天寰果断地说:“你不能跟着我去。现在你和我分开,对局面有利。把这个拿去,记住,你们要守住洛阳三十天。万一三十天后我还不来,你就打开这封诏书。只有你持有它,我才能放心。”他把诏书放入我的袖口。
我不顾众目睽睽,紧紧搂住他的腰。他双手捧着我的脸,并没有吻我,火光里他全神贯注的朝我看。
“天寰,你病了?”我语无伦次:“对不起,我打了你,……因为我恨死你了。我……你答应我回来。我不想一个人过,我……以后不想当一个孤孤单单的阿婆。”
“我病已经好多了……但是”,他的长指轻柔抚过我的唇,低声说:“我满嘴药味,太苦。”他的笑涡在侧脸浮现,他的眼睛已往向远方:“光华,快走吧,不许你回头。等你我重逢,朕将给你一个全新的宫。”
他的嗓音就像保证,坚毅非凡。战火不等人,我下了决心,正要上马,天寰道:“等等,忘了这个。”我低头,原来他又把黄金龙凤挂在我的脖子上,贴在我的心口。
我无法再多说,只能上了玉飞龙。大火将炭灰送过来。我的背后,似乎有一片热海,呼啸汹涌而来。我知道,还有那个绝美如冰的青年凝望着我。
我不能回头。我也没有回头。我流着泪,天上闪电,而晨曦似乎要迎接我。
我忽然想起豆蔻年华时候,天寰告诉我的话。他说:天公不雨而闪电,这就是天在笑。
四周都是杀戮,可老朱驾轻就熟。于黎明前,我到达了重重封锁下的洛阳城。
战争似乎离这条护城河,还极遥远。角楼下,青色的柔蔓还趴在箭垛上,等待阳光。
城门忽然就打开了。城门里竟然空荡荡的,只坐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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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需定睛看,就知道他是阿宙。
阿宙靠在一张榻上,粗粗看去,竟不像受伤未愈之人。只是他似乎等得焦躁了,眼中充血,嘴唇干裂。我下马道:“咄咄怪事,大敌当前,这城里怎么就剩五王你一个人了?”
城门在我的背后合拢了。阿宙挥了挥手,对跟在我背后的护卫们道:“本王有所安排,你们跟着惠童退下。”他说话的气力比以前少了一半,但气势倒隐隐中充足了几倍。老朱他们一声不吭,就尽数与远处出现的惠童离开。四周静悄悄的,阿宙凤眼一转,道:“回来了?”
我点点头,颇有几分疑惑。玉飞龙见到阿宙,喜不自禁。跑过去用头蹭阿宙的脖子,阿宙伸手揽住马脖子,眼光还是定在我身上。我从背后取出剑来交给他:“阿宙,给你。”
他一手取过剑去,冷冷看了两眼,“咣当”一声抛到路边的草丛里。
我愣了片刻,追到灌木里将剑捧出来,大声道:“你干什么?”
“干什么?”阿宙笑得难看,嗓门轻而言语清晰:“这剑就是祸害,不要也罢。我最初在四川就不该要它。那样就没有那么多的烦心事了。不错,我是败了一次,但我辗转回到洛阳来,是为了东山再起,并没有打算把你给拖下泥潭。那一夜,你倒是好心替我去取剑,可我答应了没有?你好好回来了,要是不然,这把剑就能再杀了我。”
我的手指被灌木刺扎出血了,我皱皱眉,汗水在烈日下直淌到剑上。
我这次去南营,确实有点冒险,但不是一无所获。此刻军情紧急,我不可能对阿宙娓娓道来。阿宙原本美艳,这番折腾下来,他清瘦憔悴中,倒是显出一种成年人的清丽来。虽则清丽,但是说话里那份赌气不满,还活脱脱个少年。我念及此,只抬头一笑。重新到他的身边,将剑双手捧给他:“给你。”
他的身上一定缠着药呢,所以直腰的动作像个木偶。他当然不接。
我又笑了笑,低声道:“这次是我不好。但剑总是无辜的,别迁怒于它。且我当真无恙。其实我取了它来,又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守护这座洛阳城。”
阿宙双手触剑,我再次蹙眉:“呦,这把剑太重了。”
话才说完,我的手上便空了。我深深呼吸,坐在他的塌边上,仰望天空道:“人都到哪里去了?难道你为了加大赵显的胜算,居然将城内守卫倾城而出?虽然赵显装病,引得萧植紧急攻城。但以他的能力,紧急不等于仓促。我们若以十分力对他,就等于赌上十分。此刻皇上的军队不能增援洛阳城,我们的棋盘上不过就是这点兵马而已,不是么?”
我倒是希望他能给我一个惊喜,说出个“不是”来,但阿宙只是冲玉飞龙一笑。
“喂,我的话一点不好笑。我,我昨夜在洛阳附近遇到了天寰,……你见过你大哥吗?”或许是天寰的布置,也未可知。
“没有。大哥虽然昨夜有信勉励于我,但他并未入城,亦没有对洛阳城有具体的指示。因此今晨赵显按照原计划出战,而我留守在城内。不过,大哥在信里也说了几句话,他说洛阳城的西门有两拨人来。第一拨人是自己人,一定要欢迎,第二拨人如何处理,就随便我决定了。”
我警惕地向城门一望,并无杂沓人声。我想了想天寰的话意,对阿宙道:“第二拨人难道是南军?天寰他倒是一针见血。萧植军数倍于我,因此我军兵力捉襟见肘,所以当初安排中,城西就是薄弱之处。因此,我们在城西数下机关,重重布阵。可是,如今那两万人马呢?”
阿宙顺着我的眼光向四周看,嘴角一挑:“都飞了。”
飞了?我正要说话,阿宙注视我说:“难为小虾你,才出虎穴,又入龙潭。大哥这次放了话,随我安排。这回的潭水是我这条龙的地盘,任谁都不能跟我抢。我不瞒你,洛阳城内除了百姓,只有军士数百。尤其是城西,因我的命令,现在加上你我,才不过几十个人儿。”
玉飞龙不知轻重的打个响鼻,似乎对主人的大胆崇敬万分。我的思绪转水车一般,半晌也回出味道:“你要唱空城计?”
阿宙的凤眼开出花来,他拉了拉衣裳:“老看别人唱,自己没机会。跟你一起唱,好像是件过足瘾头的趣事。”阳光直射下,他的脸呈现出蜜色,比往常懒,比往常无所谓,忽然显出少年时几分泼皮狐狸像。
看来,我是没有选择。我展颜:“空城计的故事,家喻户晓,可是人总是在山外看戏才明白透了。真要入局,说不定还是那样子傻。我愿意跟你一起唱这出。只有一条:假如唱砸了,你答应让我带着你逃。”我说完,将揽星剑抢过来,用破包袱皮重新包好了:“等下再给你吧。”
“为什么?”
我笑,站起身来拢好头发:“怕你演砸了心情不好,学霸王乌江自刎。”
阿宙靠近我,就像情人间絮语一般,将城内的情况告知我,他收起笑容:“……所以,即使这一支南军入城,我们也不是束手就擒,走投无路了。”我会意,敲敲剑柄。
只见红衣一飘,圆荷在城楼上对我招手:“皇后,皇后?奴婢在这里。殿下,衣裳都备好了……”
这丫头红得和萝卜似的,我眼神再差都会看到她。我立刻会意,对阿宙道:“我一身的臭汗,你一身的伤。上戏台之前,要是咱们不扮得匀净点,人家一定闹场子丢菜皮。所以都该准备准备去。”
阿宙心情大悦,他欠身对我,让匆忙奔来的惠童扶住他,调侃道:“咱们俩似乎是天生丽质,就是烂泥里泡一圈,照样有人乐意看不是?”
我跃步上了城楼,圆荷将我引入帐幕,我问:“殿下的伤势似乎好了许多?”
“城内的人,很少有知道殿下回来的。殿下回来,自己也十分隐秘。把我叫过去伺候起居。对了,七王从长安来的时候,原来将神医子翼先生一并带到了洛阳。因此……这几日五殿下好多了。”
“是吗?那七王人呢?”
“不晓得。前夜里他和五殿下睡在一块儿,说了不少的话呢。”
我随口应着,快速将混合着花香的水泼到脸上,不知为何,心里极为平静。元旭宗一定带着那两万人马走了。打仗亲兄弟,比起赵显,阿宙自然会把更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的七弟。南朝因为章德皇后时代的残酷杀戮,皇族凋零。我叔父的私心,吴夫人的用毒,更是雪上加霜。皇嗣不昌,枝叶不茂,怎么看都是亡国前的征兆啊。
我不准自己再为那些伤感,一边抹上胭脂。就在这时候,惠童的声音响起:“皇后,探子来报:约摸有上万南军,穿过赵显之阵,向此而来了。”
我挑起一点蔷薇膏,涂在纸上,说:“知道了。”
然后将双唇合拢去,镜中夺目红色,皆归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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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未开启,那些人已经到了。领头的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我认得,是在宴席上为我说过话的副将。他们的马蹄疾促,在护城河前刹住,风声猎猎,那些马匹在热气中一起喘息。
我坐在城门之上。圆荷手拿一只花篮,而我则在一幅雪白的蜀锦上绣花。
我幼年并未学过女红,天生也没有巧思。因此我这飞针走线,在城下的人看起来,会以为是织女神仙一般的娴雅动作。可我自己知道,不过是穿针来去,毫无花卉之美妙。
可人靠的就是底气。当年我家天寰在蓝羽军中,虚于委蛇,孤身来往,靠的就是一股子底气。
我这样想,心中逐渐温热,手里的走针,竟似密不透风,无丝毫乱。
“公主?那是公主?公主怎么会在洛阳?”众人交口疑问。
那副将尚未开言,与他一起领军的人笑道:“怎么会是公主?定是冒充的。让本将军试一试她。”
一箭飞来,正中城门之匾,我眼皮都不眨。片刻后,我笑叹一声,放下针。对城下的人悠悠道:“诸位乡亲远道而来,一定是口渴了吧?我这就命人放下吊桥,让你们进城。这护城河里全是毒水,你们莫要上当。叔父宽仁,要给洛阳城一个投降的机会。因此我才从南营回来,可一来,他们便逼我在西门上等候。说是你们见了我,一定不会入城的。其实大战之时,各位何必如此顾念先帝时候的旧情?诸位都有父母妻儿,要靠你们的军功吃饭,不比我等皇族子弟,全靠天生那个金饭碗。”
随着我的笑语,吊桥缓缓的放下,城门也慢慢的打开。
副将望着我,犹豫非常,但与他同行的将军纵声大笑:“怕他们个鸟?洛阳城不过赵显一个上将,现正被大将军牵制的死死的。北帝的七弟,是个面团小娃娃。我等入城何妨?不论真假,只要不伤公主的性命,也算对得起武献皇帝了。”
那副将策马徘徊,低声说了不少。我对着他笑道:“这位大人曾见我身为北朝皇后,却在南营内放歌。天下哪有这样的皇后?这里真的没有埋伏。空城计的故事,小儿都听过了。哪能再逃走一次?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那些人相顾,却更显犹豫。连那豪放的胖将军眼中也起了几分疑色:“皇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您虽然失宠,但总身为帝妻,未必要做到引兵入城吧?况且若以您为质唱空城计,您何以面带笑容,临城绣花?”
“我是帝王女,生来会笑。因是宫中人,自然会演戏。大人们怎么连这道理都不知道?”我笑。那副将不语,胖将军抚摸胡须,道:“我行伍出身,惯看风向。也恐怕此城有诈,但这西门内,好像确实并无人气。不如先派十来个兄弟入城一探,便知分晓。”
圆荷手里的花篮忽然一抖,花瓣自城门飘落,那将军顿时警觉,笑着仰头问:“红衣小妹慌什么?乖乖的说出来,叔叔答应饶你性命。”
我背后顿时出了一阵薄汗,只不动声色的望着圆荷,她裙下的双腿,微微颤抖。
我情急之下,以针暗暗戳了一下她的手臂,挡着道:“小丫头见不得市面,你不也是四川人?我早就告诉你,四川在我父皇时代,只是南朝一省?此刻亲人在眼前,你倒慌了,说:你慌个什么?”
圆荷噘嘴,红着眼圈望着我,活像个受气的童养媳:“奴婢……奴婢就因为……因为是四川人,北人残暴,我在这里受苦见不得爹娘。我见不得一个家乡人去送死。这城里……”她哭着,跪在地上。
两个将领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然。这时,惠童等小宦官宫女,更是排成一行,站到了城门之内的甬道。惠童仰头,对我道:“皇后,一切安排好了,请大人们进去吧。”
那副将摇头,但胖将军大着胆子道:“你等在这里,我领头看个究竟。”
他催马,缓缓入内,当他到了城内之际,空旷的城内大道上,忽然起了优美的琵琶飞香之调。原来是一个高挑少年,坐于城西最高的一座楼头,悠闲眺望着他们。他怀抱琵琶,在高处微微翘脚,大红的灯笼挂在他背后,金黄的穗子与他的曲调协和摇摆。
胖将军笑,远远喊道:“美哉少年,请教姓名。”
阿宙微调凤眼,并不回答,这时城内钟响,从远处,细碎而起,无数叮当之声。
胖将军的马匹受惊,阿宙对他露齿一笑。此时,他尽显骄傲,华贵如春日之神。
我们事先安排好的人,在隐处叫道:“他是赵王元君宙。”
然后,好多南军跟着喊起来:“元君宙,他是元君宙。”好像他们都认识元君宙一般。
好多人并不认识元君宙,而且元君宙被杀,被俘传得沸沸扬扬,但此刻一声而出,实在骇人,。而阿宙的容貌气势,又当世不可做第二人想。一匹白马,从城西的街道之内,嘶鸣着冲过来。
那胖将军回头惊慌,正对我的笑容:“你……你……”
他哭笑不得,似乎是想起了我和元君宙的传闻。他管不住手下人的逃散,城外的军队也跟着哄乱:“有埋伏,有埋伏。”
城外的副将赶忙压住队伍,可是人潮洪水般退后,连马匹也乱了阵。那副将挺起胸膛,不想输了气势,便拱手道:“公主,末将等此番误闯埋伏,多有叨扰,后会有期。”
这人颇有骨气,我一阵笑:“真不入城喝茶?可惜了今年四川供的青茶。”
烟尘四散。我倒吸冷气,扶起圆荷,拧了一下她的鼻子:“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
她破剃为笑。我命令道:“他们去了可能还要来,因此随时需要有人瞭望,城门半开半掩,直到黄昏。”
等我找到阿宙,他胸前的襟带都为血渗透,阿宙调皮的眯起眼:“绣花不如我弹琵琶。还是北风劲。”子翼先生低头一摸他的胸口:“用力太大,伤口裂开了。”
阿宙狐狸叫似的“嗯”一声,笑不出来了。我不禁问:“方才城内钟声响,那千千万万的细碎响声是什么?”
阿宙忍俊不禁:“是吃饭的碗盏声啊。你走之后,赵显为了备战,命城内集中粮食。除了两顿饭,每日还不定时的按钟声施粥。所以我定计之时,灵机一动,便用了此法。可怜那些百姓,今天的粥只能望梅止渴了。”
我也笑。千钧一发,兵临城下,百姓们最关心的还是填饱肚子啊。
转眼见阿宙对我看出神,而年老的子翼先生一直弯腰,并不看我们。
我收敛笑容,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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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直到傍晚,赵显才回到城内,他满身是血,却兴高采烈。原来激战数番,因北军更熟悉地形,且布阵精细。萧植虽然厉害,并没有占到大便宜。
我自将温酒递给他,阿宙靠在一旁静听。
“萧植正跟我打得难解难分,却突然偃旗息鼓。恐怕是夜色深了,老家伙怕不好打。但我今夜不睡,要防备他们夜袭。”
阿宙的眉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
我早就为赵显的人马准备好了休整的物事,推他道:“让人替你守着吧,用不着整夜张眼,你的眼睛虽然蓝,却不是只猫头鹰。”
赵显咧嘴:“皇后辛苦,皇后回来就好了。我前几日做梦都梦见万岁要斩了我,因为我听了皇后的让皇后走。”
阿宙抢白:“猴子不是最不怕死吗?”
赵显嘿嘿抱肩:“是不怕。就怕人家一刀没有砍准,弄得我半死不活的,只能抱着床。”
我益发推他出去,阿宙拖着声音哈哈了几声,凤眼里光芒闪烁,好像吃了几支野山参。
我停了一会儿,问:“七弟在哪里?”
“七弟此刻也该领着那两万人回来了,两万,多是我的少年军人,行军迅速,出乎想象。”阿宙闭眼得意道。
“……”我寻思一会儿:“啊,原来你让七弟急行军绕道去袭击了南军的大本营。怪不得萧植要撤。你……你让七弟火攻吗?那要是抓了南帝,可怎么办呢?”
这时于妖娆的灯下,他睫毛抖动,本来就细长的凤眼,因为他偷看着我,就像一条细线。
“我的少年军人高手如云,万一抓了他,当然是……”阿宙用手指在自己的脖子里一划,动作利落优美:“难不成你还怜惜他?”
“这样大的事……”我茫然,继而道:“他现在死并不是时候。”
“反正大哥要灭南朝,还管什么时候?阿云和她那个小东西,当然也该死啦。况且现在洛阳是我做主。赵显是我武将,你呢,可以帮我定人心,兼出谋划策。”阿宙说。
“我是皇后,不是你的人。洛阳城,就该我说了算。”我忍不住答。
阿宙噗哧一笑:“皇后架子都抬出来了?那我是皇子加皇弟,皇后还管我啊?”
我有几分恼,愣了片刻,严肃说:“皇后不止在皇帝之后。帝之前后左右第一人,都该属皇后。在洛阳城里,你可尽量的管,但关键事,都要我做主,你才可放手做。萧植老奸巨滑,你不听我的,怕又吃亏。而赵显不是特别服你,我怕关键时刻你两配合不到一起。”
阿宙认真的听我说,面色渐渐变白。他没有不悦,只是笑容隐没,眉宇间有一丝忧愁。他忽然抓住我的手,紧紧握起来。过了许久,他对我说:“既然小虾你那么愿意做第一人,那我当第二人也没有关系。我还能和你争?但我有所让步,就有不让步的。揽星剑继续放在你那里吧,假如你想提醒我兑现诺言的话。我是不会把敦煌星图给你的,你说用剑换,我就没有答应过。而现在你用剑换,我宁愿不要剑。你看着办好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努力抽开手。洛阳城内除了更声,出奇寂静。我压下情绪,俯身笑道:“你不给便不给吧。我要的不该是那张图,而是你的谋士。即使你给了我星图,沈谧那才子已不知道抄了几份,默写了几遍……”
大约我的笑容有几分诡异,阿宙好奇的望着我,忽然忍痛猛抬起身来:“你要对他如何?”
我只是笑,掏出丝绢,浸透了赵显喝剩下的冷酒擦阿宙的额头:“那要看你对他如何……”
阿宙温柔如醉,在酒味里注视我,道:“我自然是用他帮我。皇后,还是该称小虾你皇左皇右皇前?不瞒你说,我当时受伤,虽然不敢返回山东城内,但早就通知了沈先生说我要去洛阳,眼看着这几天沈先生按兵不动,但不日就有一鸣惊人。”
话音刚落,惠童出现了,手里拿着半筒竹竿,他见我在侧,看了一眼阿宙,阿宙点头。惠童道:“山东来了密信。”
阿宙从竹竿里取出一张丝帛,当面打开。那似乎像是一封琐碎的家信。
阿宙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出声来,他自言自语:“原来大哥是这个算盘……”
山东的沈谧不是围城中鸟,处境困难?居然还能猜到邺城的皇帝所思,我低下眉。那黄金龙凤咯着我的胸口。
阿宙对我道:“这个要按照七星连纵格念的。沈谧说,他不日将全歼山东之南军,分兵北上增援,而大哥他……”
他顿了顿,柔声笑道:“所以说小虾别犯傻,把你五哥这个后援断了。不错,大哥心里有你,你也有他。可世事万变,宫中总是风云迭起。光是你和我,怎能猜透大哥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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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圣意
风灌入堂中,阿宙半敞开的衣襟里,散出一股若即若离的药香。那永远隐藏在他凤目里的花朵,在灯火里颤巍巍的。我屏息片刻,盯着他轻声道:“你能为我造反?”
阿宙肩膀一晃,他完全张开了眼睛:“小虾,你说什么?”
我笑了笑,依旧执拗的注视他:“你能为了我造反吗?”我站起来,收敛笑容:“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但真有一天我无法存于宫中,让你当我的后路,岂不是跟让你造反一样?即使你篡位,到底这天下是谁家的?你能拥戴我当女皇吗?”
阿宙的唇动了动。他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否定还是困惑。
我给他斟了一杯茶:“阿宙你不能当我的后路,同样我也不能当你的后路。”
阿宙长眉一挑:“当你的后路和造反是两回事。我从未想过造反。虽然我喜欢你,但我是元家人。天下只能是元家的。”
我咳嗽了几声:“当然是元家的,我可从未想过要争啊。何况我儿子也是元家人。元家只属于元姓的人。任何外人,包括我,都不能对这家的事情指手画脚。你有了星图,首先是要为你元家天下做些事情。若用天下的瑰宝来拯救我,那未免成为青史上的笑话。”我蹲身,靠近沉思着的阿宙,恳切地说:“阿宙,我不会让你当笑话。你的大哥宁愿你死,也不会让你成为元家的反叛。”
阿宙凝视着我,从床边捡起搁在地上的揽星剑,他的脸色变红了。
我走到幕前击掌,圆荷捧着剑鞘走来。我拿了剑鞘给阿宙递过去:“星图的事情我不提了,该怎么办,你该有数。但沈谧此人,倒让我想起‘鸡肋’的典故来。闭塞书生,枉自孤傲,未有一功,竟敢在亲王面前揣摩圣意?你还是拿着你的剑吧,别想把这厚包袱丢给我。”
阿宙将剑鞘与剑合二为一:“你如此说我的谋士,忒不留情面。别忘了,当初你也是心心念念要把他揽入你的修文殿的。”
“此一时,彼一时。”我不禁说:“他志向远大,怎么肯去修文殿编书?那里没有实权。而当你的谋士,就等于掌握了一部分的军队。你实话说:是谁让你不要去山东?现在他的信里,说了皇帝什么?”
阿宙瞪了我一会儿,搬过一个枕头来,兀自躺下:“小虾,我不是那么容易为人左右的。我有我的坚持。若对我有所不满,请不要推到沈谧的身上。我自然是不会记恨你的。山东我本人就不乐意去。我的军队才刚成雏形,本不该赔在北方的土地上。至于沈先生的信,他只是说他故意显示弱势,让南帝他们通过,是为了配合皇上的意思,让南方的都城完全空虚。而他预计,这次皇帝让我们死守洛阳,就是为了牵制大军的注意力,因为四川薛将军和湘州王韶已经从水路出发,直攻南都建康了。明白了吗?”
“啊?”我一愣。虽然此分析是出自沈谧之口,但此时此刻,这个计划极其合理。引兵深入,分散敌军,而自家暗渡长江,背后夹击……我倒是没有想到天寰的计划如此周密。我搓了搓手,又觉得一阵热气,就盘腿在凉席上坐下。
阿宙翻了一个身,道:“我说对了吧。皇上虽然宠爱你我,但我们是不可能知道他所有心思的。沈谧敢于对我袒露他的猜测,说明他是我真正的参军。我们知道了皇上的计划,再努力配合,不比蒙在鼓里当熊瞎子强?”
我自言自语:“果然是鸡肋。”
阿宙哈哈大笑了数声,似乎牵到伤处,他动了动腿:“什么叫鸡肋?别跟我文诹诹说典故,我听不懂。”
“你自己去翻三国志吧。”我听到外间有脚步,连忙整衣站起来。
“三国志?我只读到史记啊。要打仗,没空学书。”阿宙坐了起来,望着我微笑。
我还要说话,他点了点头,郑重说:“知道了,我今后会留心沈谧。我是王,参军为我所用,他绝不能反客为主。啊,小七回来了……”
来者正是元旭宗,他脸上所抹的黑油尚未擦净,稚气的五官还是存有一股孩子气。他见我和阿宙都在,脚步顿了顿,赶忙向我躬身,一回头,拍了一下阿宙向他摊开的手掌。
我将茶水端给七王,他说话比素日快了不少:“嫂嫂,五哥,这一场去南营,可是大出了一口闷气。五哥,你的人让我使,还是管用的很。我按五哥吩咐,散成七个分队,纵横于营中,又放火烧了囤积的粮草。好在河南是我们的地盘,我们在山路上,恰好与萧植回援的大军错开。这一仗……呵,让六哥听了,哪里敢信?他一定眼红我们。我才到洛阳,就听说赵显挡住了一天,嫂嫂和五哥又唱了好一出戏,可惜我分身乏术,不得亲眼所见……”
阿宙用袖子沾了冰水,帮弟弟擦额头,神采奕奕,颇为兴奋 。听到此处,才问:“你这次去,可否见到了南帝?”
元旭宗迟疑片刻,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南帝并不在其御帐中。按照五哥的吩咐,南朝的留守大臣,我一个未伤未抓。倒是云夫人忽然死了,都说她被北军所杀。可是……她要是好好留在南帝的身边,怎么会被我军所害?”
阿宙嘴一丿,冷笑:“这老女死了倒清静。要不是她翻江倒海,我兄弟过几年取江南,可是稳操胜券。不过,她有意无意之中,还是帮了些忙……”
元旭宗似乎不明所以,只好讪讪笑。我故意打断了他们:“五弟你上了药,还是早些安歇吧。萧植军去了,还会来。空城计不能重演,后面刀锋对剑刃,可不好打。”
阿宙合起衣服,低头并不看我:“皇后所言极是,七弟你送皇后回去。”
元旭宗点头,提起一盏灯,跟着我走出西堂,却见堂下人影一闪,元旭宗瞅了眼,并未止步。
我手腕一动,觉得那人有点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只悠悠告诉元旭宗说:“七弟你这次去南营,虽然得手。但萧植性格,此番算是被我们彻底的激怒了。后面二十九日,赵显独木难支,你五哥伤势,至少也要数日后,才可以出阵指挥。这次洛阳,不赖七弟的力气,绝难保全。”
元旭宗谦逊默然。我示意他跟我进屋,打开金匣,里面有封书信扣着一朵兰花。我对元旭宗道:“七弟的王妃与我同自江南来。战事激烈,七弟与妃离别缺少一语。因此我离开洛阳时,就令人专程去七王妃那里取家信,可巧今天晌午送到了。天可怜见,兰花未枯。”
元旭宗眼中泪光一闪,他握信抚摸,并不拆开:“多谢嫂嫂费心。”
“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不过……”我转眸:“你这次去,既然纵横于南营,又怎么会没有遇到南帝呢?难道他已经离开了?”
“不,没有。”元旭宗的脸颊微红:“其实,我见到了南帝。但是……”他摇头:“我只能这样对五哥说。我总觉得:南帝不宜死于我军之手。所以我故意放了他。”
我心中暗叹:想起当年柔然进犯,元旭宗说过:“皇上在,我听皇上的,皇上不在,我听五哥的。”掉他到洛阳,天寰是别有心思。
我低头,那朵兰花,已被别到了元旭宗的腰扣之间。我冷不防问他:“方才堂下是何人?”
元旭宗鼻尖出汗,想了想,回答说:“那是跟随母亲杨夫人的宦官,从庸州到此来的。”
果然是见过。我一笑,淡淡一个呵欠,以指尖挡住嘴:“儿行千里母担忧,我知道夫人的心意。”我说话间,也掺杂了浓浓的困意:“七弟去睡个囫囵觉吧,醒来记得给王妃写一封回信。”
等他退出,圆荷来扶我休息,我推开她,她诧异说:“皇后您是铁打的?”
我连着几个呵欠:“想必皇后是金子打的,所以才叫金枝玉叶。但要是关键时候挺不住,连朵纸花都不如,去找老朱……告诉他……”我细细说了一遍,圆荷的眼珠瞪圆了。
三更才过,我闭目养神,手里攥了几片黄连,咀嚼品位,那苦涩,才没有把我拉入梦乡。
南帝没有死,萧植不需要此时对皇位抉择。七弟的行为,从好的方面,是动摇南军军心,但从坏的方面,可能警示了萧植北军的部分意图……雀鸣数声,老朱领着那宦官进来了。
数年之前,我就见过他,那之后……我特别记住他。他是个漂亮的人。可惜宦官特有的阴柔气息,宠妃心腹们的圆溜滑腻,挥之不去。
老朱对我道:“皇后,方才此人屋里,小的已用刀逼他说出来了。再说一遍!”
那宦官如梦初醒,对我磕头:“皇后明察,方才我以为他是南军细作,因此全是诓他的。我这次来,是六王派我押送兵器粮草,帮助洛阳守城。”
老朱色变,我挥手,盈盈一笑:“这样的事派些军士来便成了,如何劳烦你来呢?”
“杨夫人为五王死讯所扰,又惦记城内的七王,因此特别派我送来些母子之间的私物。”
“是吗?”我敲敲玉鱼,圆荷从屏风后面绕出来,指着那宦官说:“家奴怎么敢欺蒙女主?皇后,老朱询问他时,奴婢就在窗外。他战战兢兢时,吐露说六王与杨夫人派他来,是要嘱咐殿下们努力征战,必要时见机行事。而六王所控河西全境的武器,石墨与盐,都将优先提供给洛阳城的军队。”
跟我设想的差不离,我背着他们,冷哼一声。这节骨眼上,还算着私人的算盘。什么叫见机行事?皇上昨夜还在洛阳城外头呢。皇帝就算驾崩,他们又想如何?元殊定此人,死不足惜。我反身,坐下来,一边品茶,一边望着那人笑而不语。我越是笑,那人越双腿打战,如惊弓之鸟。
“嗯,好茶。”我对圆荷笑道:“去给这位总管也沏一壶。”
老朱看我的眼神退下。我对那人俯身问:“不必如此慌张,将心比心,杨夫人总没有胳膊肘向外拐。手心手背都是肉,河西的财富储备,供给一线才见的充裕嘛。只是你要老实跟我说,五王,七王是什么意思?”
圆荷把茶杯放在他的面前,吐舌道:“好红,请用。”那茶水呈现锈红,宦官面无人色。
他说:“五王……殿下有所呵斥,说此刻需同仇敌忾,才是帮他。七王说:他只当他没听到。”
我一笑,手指一晃。圆荷自己咕咚着把茶灌下,跟着跑开了。
我低声道:“你是杨夫人身边的老人了……我只同你说。战事如此,皇上腹背受敌,难免人心浮动。兄弟一家,皇上靠的就是夫人所生的三个弟弟。所以这次他们母子之事,我绝不会向皇上陈奏。你这次去,告诉六王,让他把藏下的所有的物事,悉数运到邺城去。邺城解围,我便不计较。邺城有难,我要他殉葬。你们以为我年轻,除了皇上就没有势力?那就来试试吧。而你……今后就算我宫下的人吧,雍州任何事,你都不妨告诉我听听。”
他眉目一颤,挤出笑容:“是。”
圆荷捧来满盒珠宝,我道:“这些你拿去。”
“不,小人在宫内外,不过是混口饭吃,皇后垂怜,小人不胜感激,不敢收。”
“这不是给你的。你的份儿,让他们装入你的箱子。这些珠宝首饰,是我送给杨夫人的,是我向她致意。三位殿下立功,夫人荣华无比。你需要好好劝说夫人才是……”
“是。”那宦官又对我叩首,他环顾,圆荷又不见了,四周静悄悄的。
我笑:“你是不是此刻十分得意,觉得我到底是小皇后,那么容易就让你过关了?你且虚情假意答应我,回到平城,你还是替他们做事,敷衍欺骗我?”
“……?小人万死不敢。”
“还记得我去西北那年,杨夫人犯心疼病吗?”我问:“记得我让枫儿留在她殿内伺候么?”
我吹灭了蜡烛,残月之银影给一切罩上阴影。往事历历在目。我天真自保,并不代表我没有还手之力。那次杨夫人自己服毒,为了就是与中山王里应外合,只是萌芽才起,就被扼杀。
“枫儿貌似糊涂不起眼,实际上是我宫里的机灵人。她无意中发现件怪事,等她回来告诉我,我就替她担心,替杨夫人担心,也替殿下们担心,你猜她说了什么?”
那宦官“皇后……”声音有气无力,豆大的汗珠滴在砖上。
我转为严厉:“夫人背地里称呼我小皇后,南朝来的小娼妇,还说什么先淫后娶……不配正位中宫。滔天的污水,我全能忍。在皇上面前,我一个字都不会提。为了是兄弟和睦,国家昌盛。而夫人在文成帝死后的十数年内,难耐寂寞,殿内究竟有何事发生,你们比我清楚!别忘了我从南朝宫内走出来,那是最华丽也最肮脏的地方。假凤虚凰,妃子们的那套玩意儿,瞒不过我。当日我不吭声,反而借故将枫儿调到长乐宫去,由董公公照管。你们都该不知道了吧。
我站起来:“告诉夫人:我一向持身以洁,并未玷辱皇上恩情。夫人为了殿下们的脸面,性命,该劝劝兄弟和睦,想想国家昌盛。夫人若真当了太后,便要与文成帝合葬,我倒替她为难,如何在地下与先帝会面?我不想说第二遍了,你该记得了。我说的,若透露一个字。那所谓的凌迟……便又要有人尝了。”
那宦官瘫倒在地,我鄙夷的瞧了瞧他,转身绕进屏风。凉风吹来,我本该有快意,可是心里却因为秘密的打开,而为阿宙难过。只希望此次警示,能熄灭杨夫人和六王蠢蠢欲动之心。那也是为了阿宙好……除却杨夫人,在这一两年之内,我不知不觉,便通过如雅和其他人,知道了满朝文武的好恶。要用人,首先要了解。我不知天寰如何想,但我的情报来的如此顺畅,想必他在背后也推波助澜。
天快亮了,今夜无人来袭,圆荷磨蹭到我身边:“皇后,皇后,歇一个时辰吧。”
我摇头:“省力气要在别人瞧不见的时候。昨日是守城第一夜,将士们一定格外认真,没有丝毫松懈。日出前,我定要出现在营中,这样大家以后守城,也就不会懈怠了。”
圆荷揉着眼睛,我想了想:“我气色不佳,去取些冷水来,给我沐浴吧。”
凉水兜头而下,背脊上滑过好多水珠子,果然是解乏。我登上城楼,赵显也正在眺望。我给他一壶酒,一小包牛肉。他抓了送到嘴里,那蓝眼睛映着朝阳,十分耀人。
他吃着,一边计数。我仔细分辨,黯然道:“嗯,光是昨日一天,便损失了那么多兄弟?”
赵显没有平时的油腔滑调,道:“好多还是娃娃呢,也没有娶过媳妇,享过富贵。因为皇后你怜惜南朝人,命将南军一并收尸掩埋,所以他们倒是和敌军躺在一起升天的。”
“要是天下一统,便没有敌人了吗?”赵显问。
我想了想,拿起一块还带着血丝的半熟牛肉放到口中:“天下一统,但战争可能还会有。除了野心家,还有周围的高句丽,南越,今日之友,他年亦会成敌。不过那时候,凭借长江黄河四海之力,刀会磨得更快,也不会有那么多人送死了。”
赵显仰天一笑:“那天下快些统一吧。”
“赵显你也想娶媳妇了?”
他哼起蜀州的俚谣,出了片刻神,笑着拍拍大刀:“我不想。我就是个当兵的,等我真成了将军那天,我自己就成了一把刀。”
忽然有个士兵叫道:“看,来了。”
我们走到墙边,远处密密麻麻,好像是黑色的湖水倒灌而来。我吸了口气,对赵显说:“皇上让我们守三十天洛阳,去掉昨天,只要二十九天了。”
我特意用了“只有”这个词,可是说起来,还是有点沉重,我不禁对他歉疚一笑。
赵显嘿嘿一笑:“这时候,我想到了赵王昨晨说的话。”
“什么?”
“他说:年少的时候有一次爬百丈悬崖。他不去想一百丈,只是分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去爬,也就不觉得艰难了。后来爬上了悬崖,那上面竟有人间最美丽的风景。我们守洛阳,便是按照赵王爬悬崖的方式,二十九天,也就不怕了。”
……我顿生感慨,只是重重点了点头。太阳初照,金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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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日,纵然分成五日一段,也是六段。何况萧植之军,三日便是一个战术。火攻,水攻,土堡攻,地道攻,让人应接不暇。真应了知易行难这句话,洛阳城外,一片焦土,尸体堆积如山。纵然我怀有仁心,在激烈的战斗下尸体已经不可能被及时处理。大夏天里,花木葱茏的洛阳城外,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尸臭。幸好天寰派神医子翼先生与七王一起来,城内还没有流行恶疾。而从南军重新进攻洛阳城以来,我就决定让城内所有的妇女孩子,由洛阳文官带领,向潼关撤退。而城内的平民男子,根据年龄体力,分成各种编队,日以继夜,辅助军队的守卫。
天寰的军队,与我们失去了联系,这是理所当然的。现在这种时候,连飞鸟都全被射死,何等消息落入敌手,都是不可想象的。夜深人静时,得以喘息片刻,我也将贴身的黄金龙凤取出来,呵几口气,将它们擦亮。望着天边的星,想到他于烈火中不许我回头看他,只是绵绵的疼。如雅从长安来信,说到长安秩序井然。白将军不断加固长安,而长孙将军在潼关已准备周全。崔惜宁的字迹正如其人,她书中说到太一半夜里,无缘无故会哭,但他已经慢慢习惯了,不再四处寻我了。
第二十天来的时候,我已经精疲力竭,但每天还是要强打精神坚持着。许多士兵站着的时候,便睡着了。赵显将军,头发蓬乱如鬼,亏了那对蓝紫色的眸子,不然,谁也认不出他来了。元旭宗消瘦惊人,两颊的骨头全暴了出来。他每日除了守城,还要管理军中各种杂事。
落日时分,我靠着内城墙,喃喃说:“三天之内,外城墙就全毁了。”
眼睛上总像罩了什么,特别面对阳光,有时会看得朦胧。
“还好我们筑了一道内城墙。”此刻,阿宙已能自如走动,他说着捱到我的身边,给我一只橘子。
平常果子,在这种时候,简直就是稀有之物。
刚才结束了一场厮杀,我一张嘴,满口都是烟尘,加上尸臭味,血腥味,硫磺味……我把橘子凑到鼻子旁边,用力的嗅。阿宙道:“你吃了吧。”
我不想吃,实在没有胃口。我捧着橘子,想着第二天如何应对。阿宙叹一声:“女人不该打仗。”
“你瞧不起女人?”我望着那些城根里给伤兵喂水的妇女。虽然勒令妇女撤退,但总有些死活不肯走的大胆女人。
阿宙笑得明艳,好像天幕下,只有这个人,才与洛阳城内盛开的夏花还有联系。他剥开橘子给我,道:“我是舍不得。”
橘汁碰到干裂的嘴唇,就会生生的痛。我皱了眉头,说:“南军今夜不知道是否还会攻击,你好的也差不多了,不如按照我们计划,你替赵显出去偷袭一次。我看过,洛阳城这几日的攻城先锋是萧植的副将,那人姓冯。你这次去,声东击西,首要的任务就是活捉他,而且要装作无意中捕获此人的。将他抓来,我自有道理。”
阿宙碰了碰自己的肋下,自嘲的一笑,对我点头:“好,祝愿我马到成功吧。不过我的身体还是使不上劲儿,所以只能弄个巧宗捉他。”
我把剩下的一半橘子用帕子包起来:“我一直等着你。这橘子,等殿下回来时候再吃。”
我其实担心他的状况,但赵显实在不能再不休息了。所以只能听任阿宙去做他并不太习惯的“巧宗”。可我知道,言语非但不能流露半分担心,连表情都不许。
阿宙上了玉飞龙,勉力拉住马僵,道:“别等我,有空你先睡一会子……”
我望着他的背影,便往伤兵处去。才走到一半,就有人前来跪报:“皇后,有位老先生从潼关来,说要见您。”
我向后一瞧,一个老头儿捻须,对我躬身。我惊喜着跑过去:“原来是张季鹰老先生。怪不得早上有喜鹊飞上我窗台呢。”
当年和阿宙在四川酒肆里头回见到他时,只觉得他非常老。不过老有老的妙处,过了好几年,他的样子没有变化。张季鹰对我悠然笑道:“老朽几年前邂逅皇后,那时皇后只是块光彩的玉石。而此时您已经长大了,恰是一块和氏璧。”
“先生为何来到此城,是为了帮助我?还是应您外甥之请,为五王出谋划策?”
张季鹰道:“乱世之中,虽然各方求才若渴,谋士身价百倍。但性格不能自持,难免会引出麻烦。沈谧书生意气,心高气傲,才华外露,为了保全舍妹家门,我最初并不赞成他出山。他即使有难,也不会拉下脸来求我。我来,是应了一人之托。”
我脑海里,突然跳出了一个清丽绝尘的身影。在洛阳暗淡的天空里,霞光一瞬。
“自从上次在洛阳重遇上官先生以来,更觉投机。这几年里,先生志愈坚,心愈明,气愈稳。我已隐居至昆仑山内,先生离开洛阳城去邺城之前,派人专门去访我,请我到洛阳来助一臂之力。老朽一路紧赶慢赶,今日才入洛阳……皇后恕我。”
我低头,他的一只鞋满是泥土,另一只鞋不见了。众人都注视着这古怪的老人,我一笑道:“先生恕我怠慢。”
我从自己裙边扯下一片步,蹲在地上替他缠好光着的脚。又命人道:“用我的马送先生去帅府。”
张季鹰也不推辞,笑容可掬。坐在马上一颠一颠:“月上柳梢,五殿下打算出城?”
我点头。
他叹息说:“好月色,可惜三日之后便有大雾。大雾之后只能晴一日,便是大雨。”
我凝神:“天气过于干旱,倒也是及时雨。”
他又一叹息:“及时雨?嗬嗬,皇后这场雨可是夺万人之命的呀。”
我不禁心惊。不过他还说:三日之后,便是大雾。大雾?我眼前一亮。大雾,不是我们盼望已久的时机么?张季鹰嘿嘿笑着,不再说话。
我请人给他沐浴,伺候他酒菜。但是等到月上柳梢,宦官却告诉我老先生吃饱喝足,便大睡了。我虽然急于求教,但还是吩咐他们不得打扰老先生休息。我喊来赵显,先与他定计。
赵显走不多久,城内外鸣金一片,阿宙回城了。他大跨步进来,向我伸手:“手到擒来,那小子比我还沉不住气。”
我连忙把橘子奉上,阿宙的左右少年军人,在外头笑声一片,竟似活捉了萧植一般振奋。
阿宙掩饰不住的神采,我摇头道:“你等等。”
我将一张洛阳图展给阿宙:“阿宙,三天之后,便有大雾。就算到时候没有雾,我们也只能背水一搏……”我轻声将盘算讲给他听。
阿宙咀嚼橘子:“有雾?是不是那位老先生说的呢?”
“正是老朽。”张季鹰从外头走进来:“孩子们吵得老朽不能睡觉。所以来见见你们。”
阿宙凤眼一挑,恭敬行礼:“老先生一向可好?只是猜这雾气,玩笑不得,不如立个军令状吧。”
我摇手:“不必立军令状,疑人不用。若没有雾,老先生自己的脑袋不也是挂一根线上的?”
阿宙笑而不语。
张季鹰提起笔来:“皇后莫拦,老朽一定要立军令状。昔日见凤隐龙藏,今日见龙飞凤舞。畅快。”
阿宙扶住他的笔,满脸严正:“军令状就不必了。只是皇上有令,三十天内死守洛阳。若我等弃城布署,虽说是计策……不知会对御军有何影响?”
我望着张季鹰,冒险是我等的事情。但让天寰分担此险。便不是我的本意了。
张季鹰放下笔:“皇后之计,乃一奇招。对手乃是萧植,不出奇招,以今日洛阳,难保五日。那时候,更是山穷水尽。”
我击掌,步入庭院,沉吟道:“先生一语中的。阿宙,皇上是要我们三十天后还守住洛阳。我们所作所为,与那个结果并不矛盾。敌强我若,若一味自保,不可能制胜。除却这个我们所定的计策,我还有一策。若是成功,也许还能协助御军。”
阿宙想了想:“我明白了。你现在是要召见那个副将么?张先生,请暂到我的房中一叙。山东战场,我还有事想不通。”
我独自站在热风里,血流加快,某种热望,在我的身体里迅速的膨胀。
天寰说:他给我一道圣旨,若他不回来,我拿着它,他才放心。
冯副将狼狈而来,他见到我,才端立稳当:“公主,上次空城,臣说后会有期,没有想到是这样见面。”
我抿嘴一笑,上下打量他。
他面露惭色,我道:“委屈你了,本来五殿下出城是想抓萧大将军的,没成想你成了瓮中之鳖。”
我给他松绑,对圆荷道:“快上热菜给将军押惊。”
冯副将道:“公主,我年资尚浅,只是副将。”
我故作惊讶:“是么?你怎么会不是将军呢?难道上次一起来的那个大胖子倒是?男人们成天知道论资排辈,怪烦人的。”
他忍不住笑。我又道:“其实我们都是江南人,我并不想伤你……只是……”我停住声。
冯副将恳切道:“臣知公主夹缝求生的为难。臣少年时曾跟随过先帝。先帝英明仁慈,可惜……公主,您这次回来,臣明白您不会抛夫弃子。南朝百姓念着公主,但江南水柔,人心如镜。公主若残忍决绝,倒是怕人了。不过,您若是用北朝皇后身份劝降臣,臣是宁死不从的。臣在江南为一蝼蚁,也比在北朝高官厚禄开心。”
我擦了擦眼睛。本来是演戏,但被他一番话,说得眼眶湿润了。
我环顾四周,低声说:“先帝面前的旧人,几个不念着我呢?除了你,还有……”我嘎然而止,哑然失笑:“洛阳城人多口杂,我一时不便放了你。但我会保护你的。”
话音刚落,慧童从外头进来,我连忙命冯副将躲在帷幕后:“何事?”
“皇后,南边的人,有信来了。”他的声音颇有几分神秘。
“谁……?”我拖长声音:“知道了,你过后再来。”
我对冯副将道:“我让人先送你到偏房去吧。”
他眼中几分疑惑,我事先安排好的宫妆丽人便将他引开。洛阳城内,还是有一些风尘女子留下的。在这样的时刻,无人再惦记他们烟花出身,而我却不得不利用这个女郎,做些安排。
那女郎临走,对我含笑。冯副将虽然有几分迷惑,但似乎并不是对美色,而是对惠童的话更感兴趣。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庭院里蓦然想起一阵风铃声,我靠近榻,手里抱着一本老师谢渊的诗集,昏昏欲睡。圆荷跪在门口,鼾声不雅。那封来信被我放在袖子里,我翻了个身,似乎睡不踏实,又将信放到了金匣之中。我伸着懒腰,面朝墙壁而睡。
第二日,我满意醒来。昨夜的女郎带着残妆在我面前道:“那南方人把我灌醉,却没有燕好。
”他是南方人,但并不是好色之徒。
我将自己的玉佩赐给她:“多谢你,姐姐。帮我再作一件事,拿我的信去长安给谢如雅大人。”
她满心欢喜的离开,其实那信上并无重要的话,只是让如雅资助她重新生活。
圆荷拿着信,对我偷偷道:“他跑了,躲在洛阳城内。皇后肯定他看过这信?他应该认得梅树生的笔迹吧?”
我摸了摸信纸:“他一定看过。至于这信,倒真是梅树生的笔迹。只不过是谢如雅留给我的信里,取了几封拼凑,又让专人誊录的。”
等到我们弃城之时,历经辛苦的冯副将就会出现在萧植面前。不论萧植怎么看待梅树生的信,他总会对那个年轻人起些怀疑。而只要他们有裂痕,那么更进一步,便不困难了。
何况……梅树生此人,也许真的有一个裂痕,寻找出它,只是时间的问题。
大雾起来那夜,我们撤离了洛阳城。分成四部人,我,阿宙,赵显,七王各是一路。唯有七王带着百姓。而我所带,是三千人的精锐。我从未领兵,因此面上坦然,而内心忐忑。跑马时,总觉得剑囊里的剑一直在跳个不停,而手中的剑也跟着我微微的喘息。
雾,好像浓郁的调不开,躲在山岭中,只听猿声凄哀,而白茫茫的雾气吞噬一切,包括记忆。
身上被雾气所湿,惠童给我支起仅容一人的小帐篷。我刚松弛下来,想到身上最重要的那份圣旨,一哆嗦。摸索着找到了,紧紧握着。
天寰到底写了什么?二十多天过去了,他有把握我能处理好一切?我发现自己正在揣摩“圣意”,不知不觉就笑起来。我没有揣摩圣意,因为他是我的夫君。
我萌发了一个念头,不管如何,让我先看看他的字迹,在这个怯场的时刻,总是鼓励。
我缓缓展开了圣旨,一瞧,完全愣住了。竟然是这样?
我不信,抽出又一个火折子。弯腰,从头到脚再照了一遍。
火光里浮现出他弯弯的嘴角。掀开帐篷,外面的雾,就像他的眼睛。
天寰啊天寰,揣摩君之圣意,确实愚蠢。
因为连你的光华也没有想到:你留给我的,居然是这样一道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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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权柄
毛毡搭成的小帐子里满是湿气。雨润的青苔在我脚下楚楚可怜。天昏地暗,只有一星弱火在我的手中。火蒸水雾,一片朦胧。仿佛这方寸间的帐篷,又是一条载着我穿越冥河的船。我轻笑了一声,吹灭了火折子。四周顿时漆黑。我闭上眼睛等待着。黎明迟迟不来,远方却鼓声大作。洛阳城外的反攻开始了。
“皇后,这雨……您……”惠童话语未毕,我已经跃上马背。大雨从头颈里浇灌而下,我不禁打了个寒战。鼓声愈加急迫,我用手掌抹一把面孔,对惠童道:“此一仗,便是要雨水才好打。”惠童望着我,使劲儿点点头。
这场前所未有的大雨,卷起苍茫,仿佛要撕开大地的衣裳,刨开人们的心。战斗开始,我处于风暴的中间安静聆听。因为我是北朝皇后,身上的这袭战袍,才会绣有荆棘的花纹,寓意元氏在关外崛起的过往。毫无疑问,我若在这场战争里死去,那它会是最适合我的裹尸布。如果无数南朝的男儿在我们布下的陷阱里丧命,我的这身黑色,会是一种沉默的哀悼。我长大了,不再容易后悔,但我会慢慢地赎罪。
风声呼啸,血腥遍野。即使最勇敢的人也会不寒而栗。哪怕天寰这样被奉为战神的男人,也会动容。
我可以看见灰暗天空里金色的闪电,想必洛阳城里三更燃起的大火,会和它交相辉映。那些锦绣的屋宇、华丽的殿堂,都将在红色的祭礼中被奉献给上天。我听不见军人们仓皇的哭喊,惊悸的叫声。在城外等待他们的,将是赵显的埋伏。这一次,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我望着泥土间湍急的溪流。张季鹰在萧植的大本营后,会开始利用这天降的水,来催动他的神奇兵符。他的“落花流水”阵法,在五行中必须要水。那些驻守在大营内的南朝军人,将会遇到上万只吐火的小筏子。筏子上的火不会被雨水浇灭,因为它们都是用油浇灌透的。筏子上土黄色的浓烟可以令人失明,产生幻觉。浓烟熄灭的时候,烟里的残毒能化入水流。
张老先生毕竟是北朝人。他虽然是一介隐士,但面对企图占领自己家乡的南人,不会有多余的怜悯。
微弱的晨曦躲在密布的乌云后面,一旦让给它机会,那就是万里晴空。阿宙大约正带着他那群年轻的士兵,在山林外堵截追杀。阿宙的伤口还未痊愈,那样的争斗,也许会让年轻的铠甲重新被鲜血所染。他就像晨光一般。风暴后,究竟会是如何呢?我想着战斗中的他,青鬓朱颜,豪气万丈。雨里的玉飞龙横冲直撞,也跟主人一般意气风发。我不禁有一丝担忧,亲历了这样的战斗,还有什么能遏制阿宙呢?
我静候了数个时辰,身体近乎麻木,脸上毫无悲喜。我只不过要一个结果。
我心里忐忑,心跳跟着雨点的节奏。无论何种结果,我都在心中预演过了。但那个结果,关系了一切我所用心爱惜的人,因此我不得不渴求胜利。雨水落在我的唇齿里,有股淡淡的腥味。我忽然想纵声狂笑,蔑视这残酷争夺杀戮的人间。可是,我怕别人看到我的真心。
我只是故作冷漠地仰头,瞥见又一道闪电掠过天际。
“报皇后,张季鹰军如期进攻。南军本营为水火夹击,互相践踏致死无数。”
“报皇后,赵将军偷袭得手。洛阳城乱作一团,而萧植本人并不在城内,不知所终。”
“报皇后,五殿下为山下敌军主力牵制,战斗难解难分。”
消息一个个被送来了,左右皆焦急。萧植找不到,恰是危险所在。而阿宙遭遇南军主力,更是个坏消息。我倒吸一口冷气。雨太大,前路都分不清,此时我若下令下山支援阿宙,可能半路就会被萧植的伏兵打散。按照原来的筹划,阿宙是要派兵来引我军去增援,以便擒获萧植的。
可是,兵不能来,大将又隐藏在雨幕里,前景混浊起来。我拍了拍手,对大声恳求出战的校尉道:“还不是时候。”看我还能笑出来,他们不禁吃惊。最慌张的时候,只有保持沉默,才能不至于显出怯懦和愚蠢。他们终于还是安静下来了。
雨点敲击在兵器上,叮咚作响。树冠上洒下一道道水帘,好像泪泉。当我想到这里,忽然感到不妙。我环视四周,厮杀好像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我们这数千人马,正在被雨孤立开来。
我问一个校尉:“此山顶上有没有什么埋伏?”
“似乎……没有。”
“大胆!这种时候,还敢说‘似乎’二字搪塞?”我厉声呵斥。
马匹不安地移动。我对随从的人说:“不行,我们必须转移。既然萧植军与五王遭遇在此山之下,那我们在林中的踪迹可能早就被发现了。你们八匹马团护我的马,现在就向西隐蔽。传令下去,无论遭遇何等事,一定不要惊慌,都要跟着我的马。若万一失散,还是记着要向西山聚集。”
我们才向西行了不久,只听雷鸣巨响,从山顶上滚下不少石块,刚好就是我们原来隐蔽的地方。周围的校尉一边勒令保持队形,一边惊叹。
果然,我这种在危险的宫廷里养成的直觉,即使在最阴暗的冲突环境里,依然还是管用。
我勒紧马缰,从惨呼声可以判断出来,我的后军还是遭到了损失。萧植想要什么呢?他要我的命?我死,对他意义不大。他要……我的眼前亮起“惊鸿”年老却清明的脸庞,他的眼睛,透着一股历练出来的狡诈。他把我引开,是为了图谋阿宙吗?
我蓦然停下。雨势狂猛,纵然是亲兄弟,也不能在五十步外相认了吧?我回忆起父皇当年指挥的一场战争……他略施计策,使敌军在一片迷雾里自相残杀。事后,父皇略带痛苦地平静叙述:俘虏中一个误杀自己儿子的老人冲出队列,拔出儿子尸体上的箭头,穿过自己的喉咙。
马嘶阵阵,我们进入了森林里的一片谷地。不知何处鹤唳,紧接着左军骚动起来。我马上意识到我们遇到了另一支军队。难道我进入了萧植的圈套?马匹纷纷从我身边跑过,向迎战的人们发出惊慌的求救声,而大军继续无情地向前推移。
萧植可以探到我在林里,但他怎么能知道我反常地选择往西面呢?不,也许不是他。是不是阿宙在西边的军队呢?我们出现在这里,确实是意外。我在迷乱里摁住了马鞍,大喝道:“莫乱,全军备战。皇后之军,绝不丢下一个兄弟。”
惠童的清澈童音在风雨里格外鲜明,他喊道:“皇后圣明。我等只愿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我忍不住笑了。唉,虽是好男儿的豪言壮语,但此刻尚不是说死的时候。
我对一个校尉吩咐:“去,让左军探明到底是谁在进攻我们。抓来几个人问个详细,马上回报于我。”
左军不仅遭到弓箭的偷袭,侧耳辨别,似有短兵相接。众人被百年难遇的暴雨弄得惶恐,但没有上方之令,谁也不能收兵。这就是战争的不近人情,但战争的魅力就蕴涵在残酷里。
大约一炷香的工夫,那校尉亲自拖着个人回来,哭笑不得地吼道:“杀红了眼了……狗崽儿们!皇后,适才俺们抓了一个受伤的人,却原来林子那边放箭的正是五殿下的人马,也就是俺们自己人。俺急着让兄弟们停下喊话,但那边死活不信。这边的兄弟因为那边乱放箭,不时有人冲杀而来,也就不敢停……”
惠童跺脚道:“都怪雨大,怎么也不互亮番号?”他挽住那个伤兵,催问道,“哥哥,怎么一回事?我们是皇后的人马啊。”
那伤兵欲哭无泪,只声嘶力竭地喊:“不知不知,到处都是人马……狠命地打我家太尉王。早前刚遇到用皇后番号的军队,谁晓得才一松气,他们就是死命打,我们苦战才击溃了。你们如今说你们是皇后的人马,咱家兄弟哪里还敢上当?”
他话语含混,我却已然明白了。原来和我预感得差不多,南军正是利用这场暴雨,设下这个混淆敌我的计策。怎么办呢?大雨之中,千军万马,阿宙瞧不见我,传令兵也不知去哪里找他的王驾。该死的雨,是要困死我们。我什么都不怕。但阿宙若事后才知道误伤我军,他会何等自责?
我突然念起曾经在马背上贴着少年温热的身体,穿越过锦官城外层层嗜血的恶魔。那时,月亮下还有位天神伫立。当我们长大,天神鞭长莫及,我和那桃花少年再次成了困兽。
我偏不接受这种残酷,我不要老天爷和我开这样的玩笑。我掐了几下手腕,灵机一动,身上除了剑,还有一件东西,就是我的野王笛。我曾把它给上官先生,但最终他又还给了我。这野王笛不仅是南朝的宝物,还是已辞世的父皇留给我的勇气。
我赶着马到一棵松树旁。近臣们瞪着眼睛,看我取出野王笛来。此等闲情逸致,在这种场合,可能被他们误认为一种疯狂之兆。只有惠童,眸子一亮,他嗓音尖锐:“安静!”
我尽量从容,吹起了一首曲子。笛口为雨水打湿,发出一声怪音。但不久,我就吹出了遂心的曲调。我用手指抚触着野王笛的下端,好像在触摸失去的岁月。
无论是在多么混乱的人间,阿宙一定能听清的,因为我是用心在吹奏。
这个曲调,我肯定他记得。山风吹来,清凉无比,高亢笛声,似乎能冲破云霄。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吹起骊歌。没有悲伤,只为了希望。
随着调子的转和,黑压压的森林里起了一层雾气,旋动着天国的光亮,驱散了重重的雨。
片刻静谧。而后,混乱的左军渐渐平静。我大胆驱马到防线的后面。雨雾变得稀薄,那方有军人挥动旗帜。不久,一个传令卒模样的青年跃马而来,“敢问是皇后吗?”
护卫们迟疑着,不让他靠得太近。但我认出来了,这是阿宙的亲信。我答应了一声。他惊喜回头,对林子那边喊:“谢天谢地。殿下,殿下,皇后在此。”
一匹皮毛散发着银色光泽的马,在我们的防线前出现。马上的人,铠甲带着淡淡的金色。他手里的剑,散发着幽蓝的光芒。雨水冲刷掉屠杀的痕迹,谪仙般美好的青年身后,晨曦露出一角。
阿宙抿嘴,对我点了点头。他的眸子灼灼,里面储藏的日光,雨水不侵。他朗声道:“皇后。”
众人见到我和他的马匹近在咫尺,齐声欢呼万岁。我对阿宙道:“方才好险。”
他笑了,“多亏有野王笛。你……还记得那首歌。骊歌可不是和我告别,该是送敌军回家去?”
我瞪了他一眼,“你已将敌人打退了?”
“我虽然遇到萧植的一支主力,但我常年在雨雪里练兵,因此以逸待劳,能以少胜多。坚持到你们来时,敌方转进为退,攻势大大削弱。老狐狸萧植却没有找到……恐怕,他会在洛阳城中。”
洛阳城,在大雨之前就是一片火海。萧植能稳稳当当地坐在城里?我尚未开口,阿宙接下去说:“这雨来势汹汹,却没后劲,恐怕再过几个时辰就会收住。张先生势如破竹,赵显陷入激战。我倒是想要趁乱而出奇兵,杀回洛阳城内。如果寻不到萧植,我就再出城增援赵显。”
我盘算片刻,这也不失为上策。但方才我遇到的山顶落石……萧植神出鬼没,会不会也在此山之内,只是我们没能发觉?转念思量,我又觉可笑。他是统帅,怎么会离开大军,亲自来山林游击呢?况且若有他在,我与阿宙哪能那么顺利见面?我弯腰摸了摸玉飞龙的耳朵,它抖落水珠,棕黑的眼瞧着我。我从马背囊里掏出一把麦子,喂给它吃。虽然到处都是湿淋淋的,但玉飞龙潮热的舌头舔着我的手掌,让我心里一动。
“伤口要不要紧?”我低声问阿宙。他摇头,“皮肉伤不足挂齿。这仗定了,再管它不迟。”他拍了拍马头,坚定地说,“我们走吧。”
快马急驰,洛阳城在望。城垣残破,焦烟阵阵,尸横遍地,没有看到几个活人。冲天的大火,早被雨熄灭了。我不禁有几分惊讶,洛阳怎如此平静呢?萧植依然留在城内?
大概赵显在远处的旷野正与南军打得难舍难分。一路走来,极目远眺处狼烟滚滚,喊杀声震天。张老先生远水解不了近渴。我和阿宙要是遇到驻守在此的萧植,大概要苦战几番了。
阿宙扬头问我:“小虾是不是觉得那城异样?老狐狸面对大火骚乱,真能坐守?”
我茫然片刻。惠童高声道:“皇后,五殿下,看,洛阳城上的军旗!”
我们齐齐仰视,洛阳城缺角的城门上,赫然升起了元氏军旗。一道迷离的阳光划破雨云,恰好射在旗杆上。那面军旗飘扬开来,绣金的龙纹浮光闪闪。是他……他回来了?
我和阿宙对视了一眼。我欣喜得颤抖。他严肃地注视城头,低声提醒:“小心有诈。”
我不敢相信天寰就在洛阳。犹豫中,只见一个高瘦的男子在城楼上对我们挥手。他青色的衣衫,化作雨中的一抹澄碧。荒芜的古城,因此陡然生色。他的姿态,雅淡宛若在瑶池漫步,而风流自在,又让人念叨起这遭受毁灭的洛阳曾有过的宁馨春光。
我跑马,唤他:“上官先生?”心里有点儿失望。原来……只是上官先生。可我又立刻高兴起来,能见到上官先生的脸,我们对战局就多了把握。
阿宙赶马并进,“先生,你在此等候我们多久了?”
上官先生摇头,手指微扬。我和阿宙笑起来。怪我们太性急,本该入城才问他的。
我下马入城,走近上官先生,他才悠悠地说:“洛阳起火之前,我就率援军赶到,隐在郊外。天文推测,大约在今日会有暴雨。所以我与皇上算准你们会在今天放手一搏。萧植军在洛阳内外乱成散沙,我及时出击,肃清城内,又让赵显他们分而围歼敌军。萧植虽然神勇,但手下的人远远不如他。南人千里跋涉,久战而疲,到攻下洛阳城时就终于完全松懈,所以会兵败如山。何况雨天作战,南军无天时地利。现在洛阳除了我,也就剩下百来个士卒了。”
我摸摸他身边一堆堆边角被烧得黑焦的书籍,叹息一声。他闭了闭眼睛,“洛阳古城,名胜极多,藏经书卷为北方之冠。我们能腾出手来抢救一些,也是功德。”
阿宙摸了摸肋骨,我知道他的伤口一定疼得厉害,但他抽了下嘴角,尽量露出平和的神气,问:“先生可遇到萧植?”
上官先生摇头,“你们从山中来?可曾碰到埋伏?”
我点头。上官先生用手一拍胳膊,“萧植此时大约正退守山内……南方多丘陵,他最惯于在山丘地势上指挥。”
阿宙皱眉。我不禁失神。上官先生似并不为萧大将军介怀,笑容清丽而柔和,“皇后,五王,不要自责,不可贪心。我等此刻便要知足。想推倒萧植那座山,不是一两个月就行的……”他话不说完,捧过阿宙的剑,“五王,你能死而复生太好了。鬼门关里游戏了一遭,大王风采迥异。”
阿宙勉强一笑,“你带着人马来,大哥怎么办呢?他在邺城孤军奋战,对付那梅树生?”
我盯紧着上官先生的脸。他回头看我一眼,“是啊,如今皇上是一个人支撑。不过皇后不要太担忧。梅树生虽然能战,但毕竟少了实战历练。而皇上十多年来,便在沙场里滚打腾空。南军在邺城与我们周旋二十多日,大小数十次交手。他们是强弩之末。但……皇上让我来,却是用了一个大胆的计策。”
我咳嗽一声,心跳剧烈,不可抑制,心里念道:又要冒险?
上官先生眼中清光流转,道:“他用自己做鱼饵,反让梅树生的军队围住邺城。他说,尔等了结洛阳,回去援救,还来得及。他会守住,慢慢将梅树生的给养、耐心耗尽。”
我眼里涌起了泪。天寰实在自信。期限快到,留给我的圣旨……哪里是让他放心,恰恰是让我心定啊。我在阿宙背后,用双手打了一个喝药的手势,歪头做疑惑状。
上官先生咳嗽几声,走到我的身边来,只吐了几个字:“无大碍。”
我对他笑,只觉他身上也是草药味多过烟火味。阿宙脸色更白。上官先生拍了拍他的肩,“你跟我来。”我推推阿宙,他跟着上官先生而去,想必是伤口崩了,不得不要大夫诊视。
云收雨歇,喊杀声归于沉寂。洛阳城在两日之内重回我手。当银月悬上了天空,数路人马歌唱着小捷而还。这场豪赌,是我们胜利了。
萧植不是等闲之辈,他集中残军,且战且退。阿宙和赵显双军夹击,但遵循上官先生和张先生的嘱咐,往往见好就收,并无穷追之意。
第三十日终于到了。天寰不可能回来,但下一步何去何从,人人都需要答案。
夏日里,古都剩下半片城池,焦土旁花开艳红。上官先生与我心照不宣,都提议在晚间聚众商谈。而就在此日,杜昭维居然从长安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他带来了大量的粮草、药和布匹。在这节骨眼儿上,他就好像活观世音的使者,不仅缓解了军人们的窘迫,还让重新回到城内的百姓有了遮蔽、果腹之物。除了这些,他还捎给我一件太一的小衫。这是谢夫人托他带来的。我仔细嗅着儿子的乳味气息。太一是我和天寰的宝贝。他瘦了吗?他还常咯咯笑吗?
虽然天寰在河北,但我知道我们会重逢。虽然孩子总要离开父母,但在太一长成能顶天立地的皇子之前,我家三人,缺一不可。我努力要给他完整的童年,来填补我自己的遗憾。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父爱。
轻风穿过布帘,我在寺院歇脚。我换上了紫色袍服,近一个月来,还是首次悉心梳洗。圆荷不明所以,看我打扮。因洛阳解围,她喜上眉梢,偷偷问:“是皇上要回来了?”
我一笑。镜中少妇虽比往日瘦,唇色却如蔷薇,比往常丰润了。我走出帘幕,他们都在等我。
阿宙谦虚,穿着和士兵一样的朴素灰袍。他呆坐在角落里,却比月亮更明亮扎眼。七弟立在阿宙的背后,神情谨畏。赵显、上官先生、杜昭维并肩促膝,侃侃而谈。青年精英们虽然有点儿胜利的喜悦,但不敢放肆地喜形于色。因为战事还未结束,皇帝尚在围困中。
我点头,“如今皇上不在,萧植方撤出河南境内。后面怎么办,众人总要有主意才好。”
上官先生扫了阿宙几眼。杜昭维木然沉静。赵显拍着大刀,好像迫不及待让他即刻出征的命令。
“我正在等山东的消息,一旦沈谧进展顺利,我就要带军南下,追着萧家军,直捣长江北岸。”阿宙抱肩说,他的凤眼一眯,“沈谧利用这几天的大水,必有作为。”
上官先生唇角一勾,“五王何意?沈谧在山东,是转守为攻了吗?当务之急是与皇上会合,保证圣驾安全。”
阿宙咬了一下唇,“先生与我的主张并不冲突。但沈谧是我部下,归我指挥,别人不该异议。”上官先生眸子一凝,旋即半含着讽刺的笑意,不说话了。
赵显哈哈笑了两声,“原来沈谧的人马全都是姓‘五’,不姓‘皇’。他们摸爬滚打,自然只跟五爹爹报告,皇上、皇后和军师也不许过问。”
阿宙鼻孔出气,只轻轻一笑,好像赵显是草莽里蹦跶出的一只蝈蝈。
这时,杜昭维忽然插嘴:“我来长安,是受崔大人等百官的托付。万岁出征在外,遣我等护送皇长子离开洛阳时,曾给过尚书省一道诏书。那里面还附有一旨意,写明他曾留有御笔圣旨给皇后。若万一他有不测,或者战事莫测未知何去何从的时候,众官都需要等那道圣旨。”
啊!天寰还在尚书省放下了话,维护我手里圣旨的权威之力。
上官先生眼珠一转,接上杜昭维话头:“不错,我这次来洛阳前,皇上亲口对我说,他在杏树林中解救皇后脱离险境时,在众护卫面前亲手给皇后一道御笔圣旨。现在……”他站起来,对我郑重地一拜,“皇后是否可以让我们知道御笔圣旨究竟是什么呢?”
阿宙扬眉,毫无保留地直视我。这道圣旨,只有他不知道吧……
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我对自己说。我清了清嗓子,从袖子里捧出圣旨,双手把它举到鼻子的高度,道:“事到如今,诸君皆可瞻仰皇上的圣意。”
面前一只红木几案,光可鉴人。我扬袖挥手,那道旨意沿几案滚展而开。上面不仅有皇帝本人才能书写出的卓绝墨迹,有曦朝玉玺的印章,更有天寰和他父皇文成帝两代君王所用的私人印信。确凿无误,它就是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朕亲率王师,问罪南军,归期决于天命。社稷宏图之策,朕所盼遇之臣,文字不足以尽书。朕皆已面托于皇后炎氏。朕妻淑德,中正仁和。每有宠遇,则自求减损,实为朕之良配。即日起,特赐皇后称‘朕’。皇后可权同处分军国事。诸臣当勉力辅佐皇后,礼敬有如朕在。钦此。”
鸦雀无声。众人尽皆低头,杜昭维和上官先生率先整饬衣裳,齐呼万岁。
我站在御座之前,目光重新扫过字里行间,虽有感激之情,却很清楚其中的分寸。天寰从未向我叮嘱后事,也并没有将良策和盘托出。
此时此刻,他用这种肯定,给了我绝大的权力。而皇子、皇弟竟然都不在圣旨考虑之内。他比别人更小心,所以他不会规定得太死。史上那些事无巨细到写遗诏的君王,他们的百密,不如天寰的几笔。
我可以称“朕”,但我还是他的皇后。我只想过他猜忌我、防范我,我只担心失去他、离开他,但他是爱着我的。因为这道圣旨,我现在所说的话,就是圣意。即使我有卑鄙的野心,夫君这道圣旨,也给了我合法的权力。但他太明察秋毫了,他了解我。
我即使称“朕”,与他一样受到大臣的拥护礼遇,哪怕我当上了南北的女皇,我还是不能像他那样挥洒自如。他张大了一个口袋,让我探出头去,原来世界无限。
唉,他如愿以偿,给了我最大的一次考验。那以后,就是全新的宫。
“皇后,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请早决断。”杜昭维催促着说,他没有再追问到底皇帝面托了我什么。他的本能反应,就是遵照圣意。他是最模范的大臣,正如天寰是最合格的皇帝。
上官先生温柔地望着我,仿佛明了我内心的挣扎。他淡淡附和道:“皇后……请您吩咐。”
阿宙一声不吭,凝视着我,身体略微僵直。倒是七王推了推他,他才笑了笑。
寂静长空里的星星,全都向我注目了吧?我感觉自己瞳孔里像有碎星闪动,它们贴着眼眶,又热又涩,让我有点儿感慨。我坐了下来,所谓手握权柄,就是这样的滋味……
我缓慢而诚恳地把自己想过许久的话说出来:“国犹如家,虽然众人都一心为家,但总要有人说了算。现在何去何从,请按照我的意思去努力。我虽年轻,不应自专,但皇上的嘱托我义不容辞。有一点我是不会答应的。皇上隆宠许我称朕,但我总是元家媳妇。元家庙堂,我若称朕,虽蒙皇上恩准,为诸公容忍,我却不能面对太庙里元氏列祖列宗。”我把目光投向每个人,最后落到那双凤眼里。
我将圣旨卷好,从容放回袖子,行步在座榻之间,审视众人,道:“洛阳城,不过是一道堡垒。我之所以要死守洛阳,因为这里是斗志所系。东都若覆,则百姓失望。到了此刻,解围邺城,接应皇上,乃保国第一要策。皇上以七叶至尊,不惜以身躯为我等牵制梅树生的数万精锐。就算赢得十万座洛阳城,比起皇上来,孰重孰轻?萧植目下受到重创,将士水土不服,归心似箭。若梅树生不折回接应,他们无力在河南再起攻势。梅树生孤注一掷,就是认准邺城,恰恰说明皇上才是目下最大的目标。总之,现在不急于打萧军,而是要迎皇上。”
“梅树生不回头,萧植也无可奈何。可是,萧植的性格,绝对会对梅有猜疑。若两人不和,则是南朝自毁长城。”上官先生说。
“他们恐怕早就有了缝隙……”我喃喃。那封由冯副将带回去的仿造梅树生笔迹的书信,不知是否奏效?我继续说:“梅是江南人。此局,非我不可解。明早我和上官先生,以赵显为先锋,率领七万人马北上邺城。剩余人马,由五殿下指挥。七王和杜昭维负责当我们的后盾,安抚百姓,供应粮草。山东的沈谧配合五王行动。如果王绍、薛坚联军进攻顺利,五王你也要等待我这里的命令,不可急躁冒进。如果薛王那边有闪失,那么五王更是只可压着萧植的尾巴打,千万不要和他死战,只要保持大战前的疆域就好。”
上官先生低声道:“皇后,你这些日子太过辛劳。若再置你于邺城风沙,皇上不会赞成的。至于对五殿下的安排,我认为倒是良策。”他故意把“良策”两字说重了。
阿宙一皱眉头。我以为他会反驳质疑,但他却紧闭双唇。
我含笑对上官先生说:“我要去,不是为了救皇上,而是为了我南朝在那里的数万子弟。先生若要劝我,除非把我这一生从头抹去,让我生在北朝。”
上官先生顿了片刻,笑出声来。旧羽扇跟着他的头颅自在摇动,“是我愚昧,皇后之意决绝,我听便是。英雄业绩之后,琐碎繁多。我现在就和赵将军一起准备明早出发……只有屈指可数的时辰了。”
赵显对安排自己救驾很满意,他拖着刀经过阿宙,迅速瞥了他一眼。阿宙沉思着,毫无察觉。
众人陆续散去,只留下阿宙兄弟。元旭宗默默等待阿宙,阿宙直立不动。终于,七王的身影也消失在夜色里。我托着脑袋,坐在榻上,等阿宙先说。他按了按自己的肋部,“你的安排我不同意。”
“呵呵……”我笑了笑,“你跟我,到底不能光明正大。你连不同意,都要背着人对我说。”
阿宙不悦,“我和你说的话,是不愿意别人听着。我不同意,因为你的计策是要放虎归山,是手软。不说你有私心,但你以为北朝的将士都该白白牺牲?我只管我进攻,薛王联军的进展,与我没什么大碍。沈谧如今在山东一举杀了数万南军,我即使不猛打萧植,沈谧带着的那帮兄弟,又怎么肯住手?”
“沈谧杀了数万南军?”我一震,反问阿宙。
阿宙轻描淡写,“是,沈谧事先有请示过我。近月因长江以北连日大雨,江河暴涨,沈谧为保存我方力量,利用山东地势高低走向,故意挖开水堤,河水一泻千里……这是前几日的事,战时消息来得慢。”
啊!沈谧果然有所“作为”了。但他所驻守的州城外,恰是山东人口最稠密的地带。此水一淹,吞没十万南军,可百姓和农田怎能幸免?我拍了一下几案,“你……你们……淹死那么多敌人,固然省力了,但莱州附近的百姓怎么办?为何他们偏要一同殉死?”
阿宙眼皮一动,冷冷地道:“那就管不了了。战争期间,生灵涂炭,在所难免。我这双手,就不知道结果了多少人的命了。”
我握住他的手,不知不觉使劲儿掐住他的虎口,“北朝的百姓就是百姓,南朝的百姓就不管了?阿宙,沈谧此人……你用不得。你若用他,我就要开始提防你。你会变得残酷、自私,你的血都变冷了,我不想你是让我望而生畏的阿宙。”
阿宙俊美的脸上显出严肃的表情,他毫不相让,“不管你说什么,‘庆父不死,鲁难不已’。首要就是要除掉萧植。”
“好一个懂《左传》的殿下。昔日鲁国庆父,并不只是臣,他也是庄公的弟弟。你作为皇弟,莫非对我不服,要率先违抗我的策略?”
阿宙弯腰,冷静地瞧着我的眼睛,低声回答:“我不是故意违抗你。但残酷、自私、冷……我们家的人都是那样,我不过转变得晚些罢了。那个在邺城的万岁哥哥,在你我还在四川做孩童嬉戏时,他就比现在的我好战、残酷百倍。但你呢,望而生畏了?你说自己是元家的儿媳。我听到你说谢绝称朕,还发誓要拖着你这把单薄的骨架去邺城……我不禁有那么一个念头:原来你到长安后变心,就是因为我比大哥傻。我傻,因为我把你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傻,所以从来不想试探你、提防你,我只想如何让你更幸福、更轻松。而你,是天生的皇后。你根本不需要我那些……”他松开我的手,“我要用沈谧,我以后一定会攻下建康。你怕我抢去皇位,对吧?大哥何尝不担心我们三兄弟?他宁愿你当女皇,也不会让兄弟来摄政。他居然在那道圣旨上用了父皇的私印……为什么?大哥瞧不起我母亲,口口声声都是嫡庶。在他心里,我只是父皇与一个妾情欲的产物。所以,父皇的印信,被他用在向他的正妻赏赐爱情的诏书上。而他的正宫,还要压制我……我不如萧植,但我会永远不如他?”
他语气逐渐激烈,声音还是压抑着的,乌黑的眸子牢牢地凝视着我。因为他说过,他对我说的话不想旁人听到。经历了战争,我更想要将心比心地思考。
阿宙有自尊,这几年来他的自尊不断受到打击,可能到了他自己都无法忍受的地步。我怔怔地看他,心中内疚。我痛苦的时候,阿宙比我更痛苦。我们一起长大,而我只顾自己在广阔的新的原野奔跑,我忘记了他曾在石竹花原野留下的梦。我掏出丝巾,擦掉阿宙鼻子上的汗珠。我一点儿也不生他的气。在宫城里,最可贵的就是彼此真诚。阿宙一直有一份真。这是他成年后,让他本能地羞愧的地方。而我应该感谢他的不加掩饰。丝巾顺着他的发际溜下去。他的轮廓多么美丽,青春在这烈火般的外壳下燃烧。是我错了。他不会变得冷酷,不会变得冷,也不会变得假。一份星图,一个沈谧,对一个人骨子里的真,是无能为力的。
我短促叹息,“……相反,你要是如萧植一样,你会恨自己的。狡猾的人过日子,总以为算计了别人,实际上是图谋自己。萧植当年是我祖母口里的惊鸿,而现在的他只是欲壑难填的老狐狸。我给了他昭阳殿宝库的钥匙……这是个莫大的诱惑。倘若你杀了他,就白费了我的心思。这次他失败而去,南朝元气大伤,也活不了几年了。他会被埋没在昭阳殿的珠宝瓦砾里。而你二十岁,拥有旭日一样的未来。山东之事,你们认为是对的,而我从民心来看,是错的。南朝尚未被征服,北朝滥杀的名声已经传播开了。你的大哥是不会如此做的。不是你比他傻,而是他比你世故。好了……不要生气了。想想我们在镇子上重逢时候的雨,想想森林里我吹你听的属于我们的歌。阿宙,你还执著于违抗我的想法,执著于自己的前进?天寰不在,我和你只有一个人能掌舵皇朝。圣旨既然出现,我不会让给你,你也对付不了的。”
阿宙摇摇头,他好像累了。他焦躁地把我的丝巾夺过去,放在自己的衣襟里。惠童牵着玉飞龙,在门口一闪。我叫住了他,对阿宙提议道:“我明天就要走了,现在也睡不着,我们带着白马去寺庙后溜达溜达。惠童,你跟在后边,我说不定有事要吩咐你。”
马蹄踢踏,打在汉朝留下的石板路上。松涛阵阵。虽然洛阳大火的时候烧毁了好些树,但这片松林因为寺庙的神灵庇护,居然安然无恙。
阿宙穿着草鞋布衣,但在石板上的影子高贵秀逸,就像天寰。我说:“你的身影就像天寰。他在这段日子瘦了,你们更像了。”
阿宙用草鞋挑着草木里的虫儿,情绪开朗起来,“我们俩的样子都像父皇。”
我吹了一下哨,“其实天寰对你就像对儿子一样,罗夫人给我讲了好多你小时候的故事。圣旨上用你父皇的印章,是因为天寰对文成帝十分追念,常常把这枚印章随着带着。用这印章是‘父子不相忘,帝系不变更’的意思。我是外姓,请你这元家男子再仔细想想,对不对?”
阿宙默不作声,脸上泛出一层红晕,映着松月,特别好看。
他问我:“喂,在林子里,你怎么会吹骊歌呢?大家都听去了。”
“让他们去听吧。骊歌,是我最喜欢的北朝曲调了。这永远不会变。”我微笑道。
阿宙突然止步,“松林后面是什么?是一个石窟?”
“嗯,是一个……跟我来吧。”
我带着阿宙来到松林后的一个石洞,里面有尊古人凿的罗汉。因为是百姓自发供养的,因此罗汉雕得不出众,就像个大腹便便的庄稼汉。下面还放有一盏祈愿用的小莲花灯,微弱的火苗在内跳动。阿宙端详了一会儿,“这罗汉好。”
“好?”
“嗯,这罗汉像真人。”阿宙的嗓音悦耳,“……山东决堤是我考虑欠周。我用沈谧,会注意节制他。沈谧才高自负,有不谙世事人情的地方。我也不喜欢他这点。等到打下南朝,我会叫沈谧归山。这样,你也不用烦恼了。”
“烦恼总是有的。”我的声音在石窟里回旋,像个小女孩儿,“做人,即使有幸福也是暂得,知足常乐。没有烦恼,我就不是人啦。罗汉不是人,人是不能永远笑的。怪了……”我蹲下身子,瞅着莲花灯上的字,“这灯是赵显大将军送来的。”
“他?”阿宙好笑,“别是跟猴子同名同姓的吧。”他也蹲身。
那灯的花瓣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八个字:“少死弟兄,巴人赵显。”弟字还少了一点。
阿宙摸了摸下巴,“真是他……这猴子居然也来这一套,他不是说什么都不信?”
我望着灯,面前浮现出赵显总是快乐的面庞。谁没有烦恼?赵显对战争,并非那么热爱。
我不禁脱口而出:“罗汉面前,不打诳语,我但愿你不死,但愿你看不到我死。”
阿宙开玩笑道:“我不篡位,也不自杀。所以,大概死不了。”他想了想,看似随意地说,“猴子都献上莲花灯,我也要献点儿礼物加把火。”
他在衣带里面摸着,拉出一卷东西,胡乱塞给我,“小虾,替我烧了吧。罗汉面前,不打诳语,我但愿自己永不变心,但愿小虾能平安返回。”
我低头,竟然是……一张完整的敦煌星图。我“啊”了一声,连忙回头。玉飞龙在石窟外吃草,我命令跟着我随时侍候的惠童转悠得足够远。除非我扯破喉咙,他才会听见。
我没有再问阿宙,他的眼里赤诚,凤眼上翘。我重重点头,把星图丢在莲花灯里,那火一下子蹿起来。我用匕首划开手臂,忍痛把几滴鲜血滴入火中,默念有词。阿宙急忙捉住我的手臂,用衣襟擦去血迹,“亏你是金枝玉叶,就那么不爱惜。人家赵猴子献莲花灯,我献上星图,你倒好,没有东西献,你就献血?你这不是虔诚,你明明是个邪教主。”
我开怀大笑。阿宙也笑,他不再有亲密的举止,只盘腿坐望着罗汉的面庞。好像和我原本就是无涉男女之情,却青梅竹马的朋友。
不知过了多久,惠童的声音在洞口回旋:“皇后,殿下,有人来了。”
我和阿宙双双走出石窟。这时候,一个红衫女子扑向阿宙,搂住他,“元君宙!你没有死,你活着!”她哇哇哭起来,那身衣服有点儿破了,肩膀上还露出一个大洞,可见玉雪肌肤。
是李茯苓。我记不清多久没有见过她了,她不如以前那么圆润,倒更见漂亮了。
阿宙慌忙推开她,动作并不粗暴,像把她当做妹妹,“你怎么能来?”
李茯苓应该与她的小哥哥一起在山东沈谧军中。能一路到洛阳不被抓住,也算是有福气有胆子的丫头了。李茯苓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嘟哝了半天,我和阿宙才听清她的话。她说:“我是送信来的。我就不相信你死了……能亲眼看到你,我……我……沈先生让我带信给你,他要率先过江。王绍和薛坚已到九江,沈谧不能等萧植南下灭掉他,才去与他们会合。”
我和阿宙互相瞧了眼,阿宙沉吟着。建康确实是虚城,皇帝和萧植,甚至文武重臣,都在北朝境内。我拉了拉下摆,完全没有再注意李茯苓接下去的话。
阿宙快步向房屋走去,我与他并肩,“没想到那么迅速。”
“没有想到的事,恐怕还会发生。”上官先生翩然出现,还有七王跟在后面。七王的脸色特别难看。而上官先生虽然一贯沉着,眉目间却还是难释重负。
阿宙直截了当地问:“先生你指什么?”
上官先生回顾七王,并不做声。只待我、阿宙与他一起走进了议事的厅堂,他才说:“我担心王绍出尔反尔,会有意外之举。”
“他会反?”阿宙几乎是跳起来。
琅琊王绍,他本来就是南朝人,倒也无所谓反不反的。
“方才七王告诉我,他岳父写信请求让王菡回家去看望生病的母亲。当时七王留守洛阳,凡事可以做主。虽然七王妃说为了避嫌不要答应,但他还是不忍心,打发王菡用别人的名义回家去了。现在他才想起来对我说。”
阿宙咬了咬银牙,“小七真是,现在才说……若王绍有异动,我们来不及对南方的薛将军、沈谧提醒了。”
“莫担心,天寰未必不知道。他曾说王绍是阴险反复的人……”我说。
上官先生证实我的想法。风穿过他的薄衫,屋子里似乎有株夜樱静悄悄地开着。他对我和阿宙安慰道:“我们只能尽好各自的职责了。人有天命,国有国运。天道酬勤,王道在君。”
我微笑,“是啊,从睡足精神开始吧。上官先生,五殿下,皇后旨意:你们请各自安歇吧。”
月明深处,我梦见了剑水星纹。风波起,如李茯苓那破碎的红衫,化作故国的乱红一片。
我醒了,无以解忧,只能望向天边孤单的苍狼星。
第二十三章 取舍
千山万岭,苍紫一片。岚翠时分,绿絮如雪。本该荒芜的废都郊外,也在盛夏里颜色鲜明。冉冉斜阳,照在连城的白骨之上,美得诡绝人寰。邺城的风沙,并没有来欢迎久仰其名的我。倒是邺城的野花还残存着才子佳人时代的风韵,灿烂明媚。
我们在十里外安营。夜幕降临,四野死寂。这个战场毫无洛阳城攻守的激烈,倒像是诗人们梦游时所见的模糊城郭,有一种夹杂着绝望的苍凉。城内的天寰一定通过瞭望者知道了大军的踪迹。但对我来,他会怎么想?他好吗?他对于错综的战局又有什么看法呢?他像我期盼他一样期盼我吗?他对于南北战争还是继续自信?他正在邺城的哪个角落?他能听见我的心声吗?
我盼望着黑鸽子能到我的营帐前来安慰我的相思。但连它也不见踪影,我空等到深夜。邺城被围,我的使者进不去,他的使者出不来。我还是不甘心,又派了一名斥候,企图让他利用黑暗作掩护,穿越南军的封锁。
刁斗之声,好像敲击在人们的心房。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兵戈之斗,提早结束。梅树生的军队,没得到萧植送上的粮草。而邺城里的人,同样平静,并无反击的意图。
梅树生成为孤军。是因为萧大将军在洛阳受挫,照顾不到。更有可能是我的离间计,隔绝萧梅通信的办法奏效了。反正,那些自认为清醒的人,定会嘲笑这支孤军深入的白衣军。他们似乎铁了心要留在邺城,将它围得死死的。活像一条垂死的巨蟒缠住猎物,宁愿同归于尽。
嘲笑别人的人,往往才是真正的傻子。我怀着痛惜的心情,目睹了白衣军最艰难的时刻。战争犹如双刃之剑,人们用它互相折磨。南军为饥饿和疾病困扰,北朝御军们也不会好受。元天寰南征北战,多是先发制人,攻势凌厉,极少有这般死守的窝囊。我到邺城之前,被热烈的感情所激动,但今夜恢复了理智。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邺城好像并没有皇帝的存在,是静止的死气沉沉的堡垒。直到现在,天寰没有给我们任何指示,太不寻常了。
上官先生撩开帐篷,坐在我的面前,“夏初,你认为何时进攻好?” 我被他问得一震,恢复了振奋,捏着拳头,“什么时候都能进攻。但是先生你真以为把南军消灭干净是好主意?”
上官先生摇头,“不,我认为倒可以给他们一条生路。”他目光灼灼,直视前方,“邺城里面有三万左右我军人马。邺城外的南军,还有五万之多。你我带了七万人,若里应外合,我们蚕食病饿的南军,并不特别费事。邺城会成为一座大的墓坑。今年开始的南北之战,如果必须以一个王朝的覆灭为代价,那梅树生的人是一个都不可放过。”
他用羽扇轻轻拨开准备扑向油灯的飞蛾。我仔细听他说下去。他幽幽地看我一眼,神色淡极如烟,“不过,我有句不当讲的话。流年不利。今年的战争不宜继续。若按照你的想法——南北朝暂时停战,这数万人马就不能屠灭于河北之地。不然,你将完全失去在南朝人心中的地位。明白了吗?”
我当然懂。我探身问他:“先生为何此刻才重提不宜继续战争呢?”
上官先生道:“因为在此刻之前,我还没能看清形势。王绍一定会倒戈的。此人是我的族舅,我在四川山居时专门琢磨他。他的性格骄傲反复,同萧植一般多疑,这也是他二人多年互相憎恨的原因。进攻他的故乡建康,他这个琅王氏子弟,完全可以用两湖之地主人的身份徐徐前进,观望局势。薛坚对北朝死忠又勇猛,若他能攻下建康,王绍在他之后进入建康安抚人心,不仅得到好名声,而且也不背负太大的罪名。可王绍偏偏充当急先锋,比薛坚更积极地进军,这就是反常。天寰也是多疑的人。王绍借皇帝在邺城亲征的机会,用搪塞孩子的理由将儿子王菡骗回自己身边。即使他没有企图,将来天寰腾出手来,何能忘记此事?七王妃明礼,她必定是有预感,所以才劝说七王不要放她哥哥走。为人女儿,她总不能直接说:我父亲打算背叛。是不是?”
“先生令我茅塞顿开。”我嗟叹一声,“王绍是希望阿宙击溃萧植并杀死我的叔父,而他自己辅佐襁褓中的云夫人之子登上皇位。北朝杀戮太凶,丧尽人心。那么,所有的南朝人都会奋力投到望族王氏麾下,众志成城,抵御北军。他只要伪装一些年份,挟天子而令诸侯,励精图治,便可建立一个新的南北割据局面。王绍野心勃勃,竟至于此。”
上官先生薄唇一翘,笑道:“夏初,你把我这军师的话都说完了。”
“呸,我不信我把你的心思全说完了。”我笑起来,愁绪尽散。
上官先生摇头,“我还有些啰唆的。梅树生此人,观察他的布阵,总觉得他是个偏执的聪明人。我到邺城后,辅佐天寰与他打过不少次,胜负互有,觉得他过于信赖意志。好像给士兵灌输信念,不给他们吃饭穿衣,也能让他们投身于复仇的伟大功勋里。他打仗,用人之奢侈,不惜生命,超过少年就为天子的天寰。可是,南朝人总是南朝人。如果他们在南朝的土地上保家卫国,如果他们不打邺城不捉北帝,就必须死,那他们会无怨无悔地长久战争下去。而情况是:这些人是在江南的水土里滋润出来的,他们的家乡、亲人都在千里之外。他们关心的是从军能带来多少好处,而没有梅将军那种高远的志向。白衣复仇,最为可笑。你的父皇去世那么多年,而你在北朝为女性第一贵人。复仇的理由,能说服谁呢?”
“按照先生所说,梅树生是不切实际的人。我有一策略……”我话还没说完,远方鼓声澎湃,有人来报:“报皇后、军师,南军俘虏我军斥候,已经遣返。”
被捉住了!这梅树生够敏锐。我直起身来,等候那个斥候回来。
他毫发无损,到了我的帐子口,下跪道:“皇后恕罪,小的有辱使命。”
“见到梅将军了吗?”我问。
“见了,他……他说:回去,向公主问好,向上官青凤致意。两军对垒,纵然要奉薄酒一杯,也是捉襟见肘。送上南朝制作的杏干一碟,给二位品尝。”
惠童捧过小碟,经过上官先生身边,他冷不防摘了一片,噙在嘴中,慢慢咀嚼。他的脸变得柔和,像昭阳殿前的春雨绵绵。惠童道:“小心有毒。”
上官先生只是笑。我飞快地从惠童那里抢来一片,酸甜适中,就是太干了。我道:“先生,不如你做得好吃。”
上官先生眼睛一亮,到书案前提笔飞书,束好信札,对那跪着的斥候说:“辛苦你再回去一趟,把我这制作杏脯的好法子告诉梅将军,说我和皇后都尝过了,谢谢他的厚意。”
那斥候惊魂未定,听军师又要他去奈何桥一游,脸色煞白,只得咬牙而去。
我望着上官先生,和他心有灵犀。我膝行挨近他的身边,沉吟片刻。上官先生侧脸问:“夏初,你想要劝梅树生投降?”
我点点头,“此事极难。但我下定决心,打算一个人去见梅树生。他了解我,我也开始了解他。若能保存我军和南军数万人的性命,及时阻止错误的攻势,我就知足。”
上官先生凝视我,“我陪你去。”
“不……你是军师……”
上官先生清雅的脸上掠过激烈的感情,他好像在和自己搏斗,血色涌上他的耳朵,“我要陪着你一起去。我不让你一个人去。你忘了……十年未到,我的生命还是由你支配着的吗?”
我一愣,他已跑到帐门口去了。我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不是儿女的娇羞,而是惭愧我的推辞。我走到他背后,“好吧。有你陪我,如虎添翼。轶,你本该是凤,因为你名字中就有翅膀……”
斥候不到半个时辰便回来了,满面红光,“皇后,军师,梅将军说笑纳了,还赏小的一段杭缎。”他跪着不动,似等着我们再下命令。我令惠童赏赐他一锭黄金。
上官先生与我商量妥当,对斥候道:“你再去一次,带去这封信。还有,送上五箱药材。”
我见那斥候紧张兴奋,不禁道:“快去快回,我特别指派你去,留下药材,别丢了命。”
我知道梅树生不会杀他。但我对小人物有了喜爱之情。小人物缺乏伪装,喜怒哀乐都生动,因此能感染人。
黎明前最黑的时候,斥候不辱使命回来了。梅树生表示答应我们的建议。他这般爽快,我倒是有点儿惊奇。上官先生带有一种怜悯解释道:“弹尽粮绝,人的心思,总会比平日更会走捷径。”
他抖搂青衫,上面原就不染灰尘。我则养精蓄锐。我们相对沉默的时候,听见了漳水流动之声。粗听是隐约缥缈的,但渐渐响起来,就像阿宙他们追赶萧植军队的千万铁骑行进,就像王绍的无数战船冲破迷雾。我什么都听得见,就是听不见天寰的动静。我睁开眼睛,“先生,我想到天寰……他的病……”
上官先生动了动唇,他瞧了瞧我,什么都不说。
我们与梅树生选择见面的地方是在两军之间,在离邺城五里的地方由双方各搭建一个帐篷。兵贵神速,茶才凉透,最简陋的“行宫”便修好了。我与上官先生上马,只带着一队精锐。上官先生的骑术比昔日精进了,他在马背上的身影,勾起了我的回忆。走到半路,忽然起了雾。因为是夏天的北方,所以这样的浓雾罕见。上官先生的马匹和我的马匹几乎同步,步伐都不曾加快或者减慢。对这次会面,我有诸多揣测,心情像迷雾一样。走了许久,有悠扬的琴声传来,在雾中引路,橘黄色的灯火若隐若现。琴声宛若低吟,压抑辛酸,在丝丝缠绵里保有一种雪松般的高洁。上官先生聚精会神道:“此曲乃履霜。忧国之人才能弹好履霜调。可惜,他生不逢时。”
“皇后、上官先生到。”
琴声戛然而止。橘黄的光圈里,梅树生出现了。他比我印象中更黑瘦,目光炯炯,经历了那么多场苦战,依然斗志昂扬。他唤我:“公主。”
数月不见,我和他都是在刀尖上磨了一回。虽然和此人从未亲近,但我对这个深入北境,困住蛟龙的人,平添了一份敬意,“梅将军。”
彼一时,此一时。当日太子尚在,南师正健,而今日死者成灰,犬牙交错。我不敢看轻他。他的话,曾让我迷惘于过去的恩怨。此刻,他的每一句话,关系到的不只我一个人,而是无数的生命。
“公主比以前憔悴,想是劳心过甚。”
“将军何尝不是?”我笑答。上官先生对他点头,神情如玉。
“我只尽臣子本分。北帝神出鬼没,我的手下一天天减少。洛阳风雨之前,北帝竟然钻入我的圈套,把自己关在邺城内,丢给了我一大诱饵。我本有必胜的把握,可邺城久攻不下,而南朝的接应断绝。我走了,前功尽弃;但我守……明日就该和你们交手了吧?上官先生加上赵显,平日我是不会怕的,现在我仍旧无所畏惧。但是士兵们疲乏了,他们唱着江南的茉莉乡歌,口里咀嚼的是草根。虽然酷暑快结束了,但是每天都有成百的年轻人倒下去,口吐白沫,毫无尊严……”
上官先生叹息一声,眼光亲切,好像梅树生是他的一个兄弟,“将军不闻河边无定骨,春闺梦里人?”
我坐下。门口两个南朝来的卫兵,都是半大的孩子,有一个飞快地朝我一瞥,羞怯而敬畏。南军营垒虽远,骨笛声凄凉,撩动我的恻隐之心。我道:“梅将军,我的来意,以你的聪慧不会不知道。明日你若不求和,我定要进入邺城不可。既然是没有输赢的悬念,何必如此执著?我见过萧植,他对任何人都没有多少真诚。云夫人被他手下的陈氏杀死了。我的叔父,只剩下行尸走肉。如今,建康有北军逼入。元君宙正压着萧植,驱他出北境。你放下屠刀,我就放你走。我以死去父皇的名义发誓:入秋之前,我会平息这场仓促的战乱。等到和议签订后,你手下的弟兄全都回国与家人团聚。”
他冷笑了几声,“你是皇后,而不是女皇。只要北帝活着,他就会进攻。南朝免不了这场浩劫。”
“在错误的时候进行错误的战争,才叫浩劫。在恰当的时候统一天下,这是幸事。梅将军,记得我对你说过天下吗?一人之天下,一家之天下,于我光华,就只是‘天下’二字。天下不属于元天寰,也不是元家或者炎家的风水宝瓶。天下,是天下人的。我时刻以此为念。他在错误的时候进攻,我会不顾一切地劝阻。而他能在适当的时候结束**的统治,我绝对会辅助他。关于父皇之死,他也许隐瞒了一些。谁没有隐瞒呢?譬如你……将军,妙瑾公主在北朝避难,给了我一卷吴夫人收藏的文书……”
上官先生飘然出去,将那两个卫兵也叫开,略带吴音,询问着他们什么。
梅树生脸色一沉,像被什么东西锥心,他拧起眉头,“我不懂公主指什么。”
“呵呵,将军装糊涂。反正,云夫人死了,萧植虽然怀疑,但他难以置信。那婴儿,还在建康吧?”我大着担子试探。男女私情过于微妙,而梅树生寡欲的外表,和云夫人的妖艳实在是天壤之别。虽然吴夫人留下的文卷,暗指此大将军亲密之人曾被云夫人罗织裙下。但在梅树生变脸色之前,我还不能确定。
我是存心装作有足够的把握来试探他。他在感情上比较单纯,我一旦使诈,聪明的梅将军也上当了。他痛苦地摸了摸眉头,“此事一言难尽。我喝醉了……而云夫人设计于我,并不是喜欢我。她本是想利用我控制大将军,但我死也不肯,她又有孕。我以后一直小心翼翼,不再靠近她……”
这就是他关心太子的原因,因为他觉得有愧。云夫人的情人不止一个,梅树生即使上钩,做了几次错事,也不能说孩子就是他的。不过这男人经历的女人少,所以不像风流男子那样善于为自己开解。其中玄妙,我不想追查。再聪明的男人,有时也会在美人秋波里失守自己的城池。我委婉道:“将军,别说了。阿云自作孽,不得活。她死了,秘密无人纠缠。我离开洛阳之前,早将那卷东西烧掉了。我一辈子都会保守秘密。”我说着,用手指抚他的手背。他因追忆往事而显得麻木,并不拒绝我的手。
“而且,我还要给你一个许诺:如果有可能,我会保证那个男孩子活下去。孩子总是无辜的,他以后能处于青山白水之间,不是少了烦恼?”
梅树生不做声。他双手交叉,脸部表情变得安宁,眸子不停地转动。
我蹲身在他身边,靠近他的耳朵说:“树生,别死心到黄河了。我父皇不喜欢死心的人。你继承他的遗志,而我是他的骨肉、继承人。”我用诱惑的声音描绘着,“你怕什么?元天寰正在城内病着,这是他第二次大病了。我还很年轻,江山必定是我的。我儿子也是我的一部分。我会保护你的名声、你的乡人。除了我,还有谁能做到?元天寰实质上已经下旨让我摄政。我若能辅佐人,我会做个贤妻良母。如无人可以辅佐……你看看这个。”我将一卷图画从匕首鞘中取出,用刀拉开装裱的背面,请他看。
我给他父皇的诏书。我观察他,我没有诱惑他,我正诱惑我自己。君临天下,若没有爱情,哪个女人能抵抗这种诱惑?我不过是个凡人。
梅树生看了许久,站了起来,哈哈大笑,“公主,祝贺你。你开始懂得利用人心,那是多么美妙的事情。精彩如章德太后,她一生都会用别人的心。今后在你的宫廷生涯里,会有比这次河南河北之战更大的风波。”他转为正色,“我不会那么容易服输。虽然你是遗诏里的主君,我只有投降,才能保住其他人的未来。但我是个顽固的石头人。我的防线,不会因为失败、受骗、被算计而崩溃。要让我服从,在这里须先胜过我。”
“你指什么?”我问。
他指了指背后的两台古琴,“打仗,何必非要战场?两琴,便可决一雌雄。上官青凤,能否在这里胜过我?我从未和他正面交手,他是北帝的优美影子罢了。”
“将军叫我吗?”上官先生微笑步入。他的姿态超凡脱俗。梅树生胡说,谁能有那样奢华高贵的影子?他的眼光跟着我们落到古琴上,细细鉴赏,“‘玉雁’、‘玉鹤’都在将军身边?”
“玉雁”、“玉鹤”,传说中的名琴,梅树生兼而有之。而上官先生一眼辨出,英雄正逢敌手。 上官先生手滑“玉鹤”,梅树生抱住“玉雁”,二人早就有默契,他们几乎同时动弦,斗起琴来。
上官先生弦音泠泠,手下有金石之声,高远旷古,犹如东山名士赋闲抚琴。梅树生拨动随意,琴声清美孤绝,咄咄逼人,好像蛟龙出海,又好像云梦泽内的神鬼呼唤,神秘莫测。
我闭起眼睛,仿佛看到水边的白鹤振翅,穿透云霄。突然十面埋伏,平沙落雁。那鹤婉转穿过风雨,催开了满山野花。正在此时,一只黑雁俯冲到花丛中,乌云密布,风雨袭人。鹤临危不乱,悠扬展翅,用高亢的鸣叫喝退了雷公电母,在周旋中,殷勤遮护住初开的花蕊。
琴与鹤,琴与雁,在虚幻的景象里轮番上场。我的心情,不时变动。仙鹤的白羽朱顶,在阴影下化成青色。青色四溢,不久就染上琴、山川、大地,把鹤奇迹般地变成绿凤。
一弦定江山,而另一弦啪的断了。胜负已定,上官青凤,杀人不见血。
“我输了。”梅树生淡淡地道,“先生原来准备用此阵法……我心服口服。”
“风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上官先生眼角湿润,“将军之苦,轶懂了。”
梅树生仰天狂笑,拉了拉自己残破的衣襟,“国君昏聩,大将猜疑,才会有今日的地步。我早就告诉义父,北朝乃一雄狮,不可贸然激怒。我们远道北上,胜利来之不易。最初偷袭得手,就不要大举强攻洛阳,也不要使用和战场无关的心思,先会合我一起歼灭北帝,而后渗透至北国腹地。可是他不听……直到洛阳风雨,兵败如山,他又限令我折返,断绝粮草。我先是怀疑由于云氏的挑拨,他才如此。后来才知道,军中有人诬告我与北朝暗通款曲。先生,公主,何有此事?天地知,日月明,我对南朝一片赤诚之心,日日夜夜死咬北帝。我若有异心,早该放下武器,何必在断魂的古邺城佯装?萧植自有野心,却要我们做忠臣良将。云夫人死,皇帝受惊,还是没有能抓住战略要害……我壮志成虚,此生成空,先帝……看看这一切!”他说不下去了,狂笑噎到了他。
我和上官先生都不是心肠冷硬之人,可我对梅树生,只有一种旁观的怜惜,没有多余的情分。
梅树生抱着琴在雾里告退,临行前,他对我耳语:“公主,莫忘了您的诺言,莫忘了您答应尽快给南北和平,哪怕是暂时的。”我点了点头。
他又用更低的声音告诉我:“明日我就会向你们交割。我们只向公主一个人屈服,而不是对北朝投降。藏好遗诏。北帝有病,而他有几个野心勃勃的兄弟。南朝灭的时候,便是他们预备谋反,或者你收拾他们的时候啦。”
他没有再提那个深宫里可能是他的骨肉的孩子,他的面容显得十分坚毅。那种难堪的往事,终于到被他抛弃的时候了。
我望着橘黄的灯远去,梅树生一行,就像行走于地狱的鬼影。我问上官先生:“他会怎样呢?我曾想要招降他,但高官厚禄,似是对他的侮辱。他不会投降……明日他会去哪里呢?”
上官先生苦笑道:“南军交割的时候,他就会自杀。他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你记得当年我们初遇的时候,你和我谈起天下的话题吗?我们那时候太年轻了,而天下的话题,不是人人可谈。有志向,但没有环境,有勇气,但没有后盾,天下真的就是空谈。比起梅树生,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
我恨不得此刻就是天明,但我只能把这几个时辰熬过去。
我们进入邺城,居然没有费上一兵一卒。南军用友善而疏远的眼光观察我,而我命人分配给他们食物和药品,多少拉近了距离。梅树生不见了,他没有遗书,但他却把我父皇赐给他的书用绸带扎系,还送给了我。我摸着那卷书,知道他已不会对人间有所留恋。
天下,是一个人人看得见的池子,人人似乎对它的兴亡有责。可即使有才之士,也往往在命运的倒错和他人的掣肘中被天下淹没。
赵显显然对于和平拿下邺城很高兴,他用诚实的态度管理那些俘虏,既不显得高高在上,又不虚情假意地客套。上官先生和我坐上马车,由御林军的一位将领引入邺城。夏日午后,能清楚地看到昔日繁华的铜雀台的台基,漳河水脉脉流情,今古皆同。
那将军对我毕恭毕敬,行叩首之礼,“皇上在行宫内,请皇后与上官先生去见驾。”
他的神色安详,我急迫地问:“圣驾可安?”
“圣驾安康,每日黄昏都会御车巡视城内。”
御车?夏天的黄昏,凉风初起,还用坐车?真是皇帝本人?我更忧心,不愿再让人窥我心思。
上官先生对行宫熟悉至极,到了一溜儿馆舍之前,百年出现了。我好像有一百年没有见到这少年了。不等他下跪,我就说:“快带我去!”
百年脸色苍白,没有惊喜。他回头,深深望了一眼上官先生,然后乖乖地领着我穿堂拂柳,打开了一扇扇门。我闻到熟悉的气息,虽然微如幻梦,却动人心魄。漳河水穿过堤坝,溢满了我的心房。帷幔撩起,这屋里还有夜的影子,药的苦涩。
我颤抖了,不禁喊道:“天寰?”
他没有回答我。我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一具修长的躯壳。确切来说,无论那身体的线条有多漂亮,但当身体的主人静止不动时,那只是一个皮囊。天寰的俊美,在于躯壳里的魂魄,在于他生动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而此刻,褥子上的褶皱,就像一道道浪花,环绕着传说里的英雄,让我惊恐万状。上官先生说着什么,百年也在说话。但我已置若罔闻。我愣愣地注视着那具躯壳。
天寰在哪里呢?面前这具优美的躯壳,到底是谁呢?
我双腿打战,仿佛要呐喊出自己的灵魂,又叫了一声:“天寰?”
浪花顿时退去,水里浮现星辰。他吃力地转过头,白皙的脸因为病态而发红,眸子的水雾显得比往常脆弱。不再完美的活生生的东西,那就是他隐藏在身体内的光芒。
他瞧了我许久,俊秀的脸贴合枕头,露出一个孩子般舒心的笑。他用含混的语音,亲切地对我说:“夫人,你怎么又来了啊?”
我扑上去抱住他,捏着他滚烫的手,把手放在我的脸上。
天寰似觉得阳光刺眼,他稍稍扭开头,那双带着薄茧的美妙如雕刻的手,在我的脸上变得柔软。他病得很重,持续地发烧,让他的脸颊都消瘦下去,手指上的骨头硌着我的脸。我爬起来,四处寻找水,还是上官先生递给我一个水罐。我俯身,水撒了。我想喂给天寰喝,他摇了摇头,依然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皇上连日高烧,病势危险。先生,快想想法子……”百年恳求道。
上官先生扶着天寰的头,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双唇微动。天寰又摇了摇头,他虽然发烧,但脑子并不糊涂。他隔着上官先生的胳膊,又瞧了我一次。这时,日光在他的黑眸里形成一个状如蝴蝶的光斑,凝固起来,坚定而耀眼。他从喉咙里叫我:“光华。”
这次,他的声音非常清晰。
“我在。”
天寰费力地看看我和上官先生,又笑了一次,带着某种对生命的蔑视,“放心,我不会死。还不是我死的时候。”
“别说话了。在我的面前,不许提那种字。”我命令道。
其实我太高兴他肯说这话了,不管真假,现在他可是救了惊慌的我了。天寰靠着上官先生,昏睡过去。上官先生冥思苦想了半天,对我道:“找我随身的藤箱,那里面有柄镶嵌萨珊宝石的刀,你取来给我。”
我吓了一跳。百年警惕地问:“先生意欲何为?”
上官先生神经质地抽动了下嘴角,“给皇上放血。”
人的每次冒险,当然是为了胜利。可冒险,是勇者的特权。
我现在爱上了冒险,也鼓励起冒险。这次,我不是为了胜利,我是为了自己的所爱。
我亲手把刀交给了上官先生,放下垂幔。把我、他、上官先生围在狭小的锦帐中。
我守护了好几个月,现在,轮到命运来守护我的爱了。
第二十四章 移宫
劫后余生的蟾蜍,在子夜时分咕咕呜咽。天幕上亦是灿灿蟾孤,点点星多。天寰的热度仍旧不见消退。他躺在床上,手指微微抽搐,剑眉不时一拧,脸上潮红,令人触目心惊。
上官先生束手坐在床沿,凝视着天寰,好像恨不得用自己的生命去减少他的痛苦。他不时伸手去探天寰的额头,轻声唤道:“师兄,师兄?”我倒不怕天寰的病容,只怕他那样的呼唤。开始天寰还有所反应,到了后来,他似乎完全失去了神志。我恳求道:“先生,不要叫他了,让他好好睡。他太累了……太累了……”像他那样俊美如神、骄傲自负的男人,这样无助虚弱,听任摆布,简直是人生无常的玩笑。我有一种强烈的怜爱,好像母亲对婴儿的保护欲。天知道他是如何坚持到我们赶来的。因为他信任我和上官先生,就把生命都交给我们。幸好是我们在他的身旁。
“只要今夜能熬过去……他一直不出汗,怎么办呢?这次他病情未愈,遭遇伤寒,才会烧成如此……”上官先生看着天寰干裂的唇。
百年在门口道:“皇后,赵显将军来了。”
我不愿臣子见到皇帝的狼狈样,便拉下帷幕,走了出去。赵显忧心忡忡地朝帷幕内张望,他并没有多嘴,而是把一封信给了我,“皇后,刚到的消息。”
我撕开一看,便冷笑了几声。上官先生在帷幕内问:“如何?是琅琊王绍反了吗?”
“是的,他是朝秦暮楚,已在建康改南朝的旗号,号召众人合力抗击北虏。”我接着看下去,我最关心的,是薛坚的去向。薛坚与王绍应该是齐头并进的,若王不灭薛,怎么能囊括南朝都城?若薛遭难,意味着我们将失去天寰辛苦谋来的四川、湖广。即使我想主持求和,一时间也难办到。王绍绝不会听命于萧植,南方地区,将是一片混战。
我看完后不禁长出一口气。上官先生从帷幕里探出半个身子来。我说:“奇怪,薛坚并不在建康城内,他率领军队退守到京口。现在王薛均按兵不动……是等什么呢?”
上官先生眸子一转,若有所思地瞧了瞧病人。
我沉吟片刻,对赵显道:“将军今夜还是出城去。三天之内,我们就必须回到洛阳。”
赵显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指着帷幕,“皇上的病情能行吗?”
邺城离战线太远,不便指挥。天寰的病情,三天之内也该明了了。刹那的工夫,我飞快地做好了几种安排。我摇头,“皇上不过是等闲风寒,回銮时就会好啦。我不许人议论皇上的病情,蛊惑人心者,定斩不饶。梅树生军的俘虏数目不小,现在就要防患于未然。首先,不许他们留在邺城。你回去,把他们以小队分割开来。从现在开始,每过一个时辰,就派出一队武装士卒,分批将他们送到沿路各州县的监狱关押。嘴上就说是预备要送他们回去,切记莫给他们吃饱,但也千万别饿死了人。”
赵显使劲儿点头,道:“皇后,臣有句话要跟您讲。”
我跟他走到门廊下。赵显跪下,伸出手掌,刀光一闪,他手臂上现出一道血口。
我惊讶,“将军这是干什么?”
赵显的蓝眼睛泪光闪闪,他仰面对我一字一句道:“臣跟着皇上从四川来,并没有立下过大功,无法报答皇上皇后的恩情。臣手下的人马,永远效忠于皇上皇后。臣不知道对错,只是皇上皇后的一把刀。皇上不在,皇后还有皇子。皇后……臣以血发誓,哪怕天塌下来,赵显也会万死不辞的。”
我不知自己是感动,还是惆怅,安慰他说:“谢谢你,赵显。你不仅是臣子,也是我的朋友,皇上的徒弟。我就知道皇上他不会看错人。不过,皇上真的是偶感风寒,你可别乱了阵脚。”我的尾句,含有告诫意味。赵显不敢再耽误,立刻告辞,快步出门。
我回头,上官先生星眸闪烁,他与我对立于门口的屏风处。灯影闪动,他嘴唇动了数次,才说成话,“夏初,万一……我是说万一师兄不能熬过今夜,你也要坚强地活下去。这是他的希望,何况你们有太一。不仅赵显,还有我,都会坚决支持你的选择。如果天寰不在,你有两条路:你可以当太后摄政,也可以暂继位女皇。我明白,让你称帝,绝非天寰的意思。但为你考虑,因为太一过于年幼,且先天残疾,你当女皇,更不容易受到牵制。一旦你公布遗诏,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南北朝主人。南朝再对你北伐,就是师出无名。而元君宙……以他目前的实力,还是会接受的。”
我双手攀住他的肘部。他的脸,从前的晓风残月尚存,兼有战场上磨炼出的男子气概。我本来尚有茫然,他的话,好像一盏灯,让我对自己的前路更清楚了。“先生,只要太一在,我就不会称帝。你对我推心置腹,我最知道。可我还是女人……没有了他,我等于死去一次,但我还能活过来,我会坚强。可若连太一都失去了,就是我看破红尘之时。天寰孜孜不倦于江山统一,我为他心神交瘁。萧植、王绍等辈,无不为权力折腰。但对于他们周围的亲人,却是一种深切的痛苦。江山,权力,不等于幸福。如果天寰能熬过去,我还是会努力把今年的战乱了局。等待最佳的时刻,再次进攻南朝。如果天寰不能……我们必须封锁消息,一直到洛阳才能发丧。元君宙呢……若我不称帝,他是不会要杀掉我的。可我记得你当年说的话,如果他要害我,我就先发制人。男女之间,是可以有情。但‘责任’二字,远高于情。”
上官先生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耳根,柔声道:“夏初,你真的长大了。”
我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命运不知要把我逼到哪里去,我爱的人,危在旦夕;爱我的人,我不得不防。只有这样一个知己,能在此刻陪着我。可是,人只有一生,我只有一身,又叫我如何去报偿他呢?
我回神,用袖子擦干了泪。这种时候,哭泣是最忌讳的。我对静默的上官先生说:“先生,让我一个人来守着他,好吗?不管是生是死,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天明的时候,你来敲门。让百年守在门口,不要再惊动别人。你去给洛阳、长安写信,说我们和皇上会合,御驾即将返回。”
上官先生迟疑地望着帷幕。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毫不犹豫地转身,帮我合上了门。
我将门闩扣死。天寰还是昏睡。他“嗯”了一声,好像在拼命压抑自己的痛苦。我解开衣带,灯光灼灼,帷幕上出现了瘦长的人影。我将盘发松开,青丝逶迤到赤裸的身躯上。我上了床,掀开被子,把他紧紧抱在我的怀里。这是最原始的暖和的办法了。这个人,总是让我依靠。在少女最美好的年华里,有好多次,他有力地拥抱着我,在黑暗里把我带到癫狂极乐的边缘。回忆越是甜蜜,当面临失去的时候,就会变得越苦涩。继父皇之后,我依赖着一个男人给我的美好记忆。如果再没有了他,我算是重蹈覆辙。
我闭上眼睛,他是我的,只属于我。对我来说,没有过去的男人是可怕的,他们不会懂得珍惜。当我爱上他,他和我就是个新的开始,他的过去对我毫无意义。天寰滚烫的身体乖乖贴着我。我就像抱住了一棵燃烧着的大树。只要我心里还有清凉的泉水,我一定能把它里面的火熄灭。我摸着他的脸,不断亲吻他的额头。他的气息同样是火热的。他微微呻吟,好像并不安心。他是一个十二岁开始,就时刻面临黑暗,对抗死亡的男孩子。当人们在金銮殿朝拜那个没有笑容、目光孤绝的少年的时候,谁知道他在黑暗里的痛楚,阳光下的眼泪?
我那样地爱着他,他那样地爱着我。但之前的几年,我们何尝像今夜这样毫无保留地亲近?
他要是死,我不甘心。我对怀里的男子说:“你睡吧,我不许他们靠近你。现在的你,我才看得见。但我不要你睡太久。你答应给我天下,你答应带着我们母子走下去,你答应给我全新的宫,我相信了你。我等你兑现诺言。发烧怕什么呢?这回会把从前的阴影都烧掉。你是无敌的君王,一定能成就霸业。”
我更紧地拥抱他,灯油化成湿热的芳馨。帷幕内的我们,处于明暗交织的光线里。他无法带我去仙境,我不准他离开尘世。我的心有力地跳动,身上满是汗珠。我咬着牙,死死缠绕着那棵树。即便我自己的清凉越来越少,我宁愿把自己也烧毁。
好久好久,我昏昏欲睡,精疲力竭。我伸手,他身上的薄袍竟湿透了。摸到他的衣襟里、胸膛上都是汗珠。我高兴极了,匆忙爬起来找水。夏夜,人身无寸缕都不觉得冷。我像个孩子一样抱起他的头,用嘴把甘甜的清水灌入他的唇。
“天寰,天寰。”
他微微睁眼,长长睫毛下的眸子中有层浓雾。他好像不认识我,也不再记得我。但他的身体却不抗拒,靠在我的臂弯里。我俯身,用被子把他裹起来,说:“睡吧,可你一定要恢复清醒。若你不能思考,你就不是你。我宁愿你死去,也不要一个让我摆弄的皇帝。”
我靠着他,又怕他喘不过气,不时地端详他。他继续出汗,呼吸不再急促了。
我终于睡了一会儿,梦里半池暖绿鸳鸯睡,满径残红燕子飞,子规鸣叫,催促归期。
我睁开眼睛,黎明到来了。谢天谢地,他还活着,高烧退了。我在晨光里穿起衣服,这时候我才感到腼腆。还好他不知道,还好他一直睡着。我瞥了他一眼,在打开门前,忍不住又小心地吻了他的面庞一下。
天寰病势稳定。因为虚弱,他根本不能理事。按照我的命令,大军如期离开邺城。我和天寰同处于御车内。他常常在睡。我则处理着从洛阳送来的各种折子,写累了就眺望下窗外。
铜雀台暮云空锁,镌刻在我的印象深处。千古兴亡,几度春秋,断肠虽不是我辈,亦足以伤怀。
上官先生常来探望,他与我商议对策。他谋划,我决断,配合默契。天寰迷迷糊糊的时候,我们定了诸多计策。至于我们的对策是否让皇帝满意,并不在我的考虑之内。既然现在他病着,由我全权处分军国事。我若是犹豫顾忌,怕担责任,才是对他的不忠。
阿宙一直追着萧植打。萧的力量能还手,还不时有小胜。但他分身乏术,无法对付处于建康附近的势力。使我吃惊的是,我们才到洛阳,阿宙的军报已到,里面说沈谧势如破竹,已经用薛坚接应他的船渡过长江。
我亲笔写信给阿宙,上面有一句用朱笔圈出,这是我的意思,也是上官先生的意思。我写了“无论如何,不惜代价,先除掉王绍。本宫令你与沈谧便宜行事”。
将在外,不由君,只能随他们去自由决策。沈谧好像是有股子狠劲的人物,我虽不喜他,但不能因人废将。是战是和,怎么战,怎么和,就看他们的下一步了。
御车才到洛阳,天寰由上官先生送入行宫休息。上官先生唯恐旅程伤了天寰,所以要与留在城内的神医子翼先生一起诊治。我孤身出外,面见众人。张季鹰老先生不告而别,只留下一张画——激流中有人坐一艇子,往大山深处而去。还写有一行字:“上官先生,寄语吾外甥,此画甚好”。
他的外甥,不是古稀之人。虽然张先生乃一代高士,此画是好,但是并不能因地制宜。
我心里想着,却没有在留守大臣内找到七王。我问杜昭维:“七殿下呢?”
杜昭维面色尴尬,指了指西边的茅屋,“长安宗寺已将七王妃押解到洛阳,七王自觉有罪,所以自求和王妃一起被圈禁。现在,只等候皇上皇后发落。”
我叹息一声,原来如此。南北朝的夹缝里,南北男女,正如天寰所说——互认为异域之人。破冰虽然需要时日,但悲剧总不该在我眼皮下上演。我提起裙裾,不要人跟随,往茅屋走去。
我推开竹门,“七弟,七弟妹?我是大嫂,我回来啦。”
七王闻声而来。七王妃蓬头垢面,脸色萎黄。他们双双下跪在我的面前。
元旭宗恳求道:“皇后,臣弟有罪,自求降为庶民,永生圈禁。但王妃……她确不知晓其父背信弃义的阴谋。求皇后饶她一命。臣弟考虑再三,夫妻同患难,不愿和她离绝。”
王萤珠泪双垂,半晌才拉着我的下摆,“皇后,我……您给七王另择良配吧。我与父兄同罪,对于任何发落都无怨尤。”
我拉他们两个起来,问:“七弟,你心里能有别的姑娘吗?七弟妹,你会为你父报仇吗?”
他们摇头。我笑了一声,“弟妹你让我另外给你夫君择偶,那也要看当夫君的愿意不愿意。譬如我……”我想起不久前的事情,“我要给皇上再纳妃,但皇上不乐意,也是枉然。至于处罚,王萤本乃南朝姑娘,既然事先没有与父合谋,有什么大罪?北朝有连坐法,但七王乃皇上爱弟,王妃又是出了名的贤德。要是皇上连坐你们,这家还成家,国还成国吗?”
我收起笑容,正色道:“我宽免你们的罪过。不过……”我话锋一转,“七王你待罪之身,如今不要参议军政。王妃你也要隐居一段日子,暂不要抛头露面。”
他们都是明白人,一点便通。不被拆散,便是喜出望外,哪能不奉命行事?
天寰在洛阳又卧病数日。他错过的这几日,便是史上精彩的数章。阿宙在山东与萧植互设奇阵,龙争虎斗。虽然我不能亲眼目睹,但我明白萧植非等闲之辈,老当益壮。而阿宙了得,初生牛犊不怕虎。要帝王业,家邦宁,何止这千百场龙虎战?虽然阿宙不能渡江,但数战扬威,可雪前耻。建康城内,更是一场好戏。沈谧雨夜带着数百勇士突击建康外大营,将不可一世的琅琊王绍斩首,除掉了我们的心头大患。虽然王氏残军在此后死守建康,但两湖、徽州稳落在薛坚将军的手中。
南朝军民如我所料,虽然没朝廷统帅,但各地民兵纷纷自发战斗,抵御北军。薛坚虽然强力,但有了王绍分裂联军,他以不到十万人马,在如此蜿蜒曲折的长江沿线,逐渐显出力不从心。
天寰在床上躺着时,我在他身边慢慢诉说。我故意隐瞒了一些,他也几乎没有回答,但眼神认真,显然听进去了。我本不想他分心,但他在病中,若不能得知战况,更会心焦。
我想要求和,又不失去来年进攻的有利地势。数年后,我们能更稳妥、更充分地取下江南。但形势微妙,北军似占有上风。我先求和,会被看成保守,错失良机。南朝不是傻瓜,他们不会不知道我的缓兵之计,所以未必接受求和。事关重大,我不敢贸然。
这一日,天寰竟然能坐起来了。我从无家可归的百姓们居住的帐篷回来,便见他一个人静静地靠着隐囊歪着。百年立在边上给皇帝梳头擦脸,见了我,欠身退出。
夏日里最后的晴光洒在天寰的脸上,他的皮肤因为病中不晒太阳,呈现出空灵的白皙。他的眼睛稍微凹陷下去,鼻子更显挺秀。他只瞥了我一眼,足以令人自惭形秽。
“光华。”他叫我。
我答应着走到床边,帮他绾起发髻,用玉簪别好。他对我笑,酒窝倒是变深了,眸子波光潋滟,荡人神魄。大病初愈,他似乎是一个与世无争,与兵火无涉的画中人。
他精神好多了。我们总那么四目相对,怪不好意思的。我几乎忘了要说什么。他忽然拉了我的袖子一下,我顺势就挨到他的身旁。天寰说:“让我看看你。”
我温存地抱住他的腰,闭起眼睛,仰头给他看。他说:“睁开眼睛啊,让我好好看看。”
我睁开眼睛,鼻子发酸,觉得这些日子全是委屈、疲倦、烦。还是此刻,比什么都好。
他的手指抚着我的鼻尖,“辛苦你了。”
“我什么苦都能受,只要不失去你。”
“你怎么可能失去我呢?我去地府,阎王就要换人了,他不会让我去的。”他笑盈盈地调侃,话音格外好听。
我还没有回答,上官先生匆匆来了。他见我们相依偎,不禁后退回避,但他大概想起自己为何事而来,只能垂首站立。天寰松开了我,面上坦白无邪。我要站起来,他又拉住我,让我与他并肩坐在床头。不问政事那么多天,他居然能以惊人的速度重新投入纷繁的国务中去。军国大事,是他本能的一部分。他对上官先生道:“唔,南朝那边有何不妙吗?”
上官先生掂量着军报,大约在衡量是不是该让才恢复的天寰知道。我对他点点头。
天寰笑了一声,“凤兮凤兮,经历那么多,我还怕晴天霹雳?”
上官先生一言不发,把军报递给天寰。我跟在边上才看一眼,不禁失声。
天寰手指一抖,他抓住军报,又瞅了一遍,才把军报放到我手上。
天寰仰面躺下,没有说一句话。我一阵心疼。
现在本不是好时光,这个消息倒算是阴天炸雷。在九江的北军将士泣告朝廷:大将军薛坚因夏季连续作战,英年病死于大营内。之前他退出建康,就是因为染疾,但薛将军不许走漏消息。将星陨落,今年当真不吉,天不助我军。
天寰长叹一声,幽幽地道:“薛坚啊薛坚……现在就死,你对朕言而无信,实乃你的不忠。”
他的眼角涌出一滴泪,语调凄切,黯然神伤。薛坚是天寰最信赖的大将,失去了他,好比折断了天寰的数根手指,怎能不痛彻肺腑?我劝慰道:“天寰……”
天寰看着我和上官先生,恢复了镇静,说:“罢了。你们不是想息兵吗?这是你们的天赐良机。王绍有变,我想过,因为蓝羽军的经历和那幅仕女图,我始终看轻此人。但我没有料到他不顾利害,不等时机成熟就动手。当初我并不赞成七弟和王氏联姻,原因就在于我无法太信任他。不过,若王绍这次不反,一旦我统一天下后,就准备暗中赐死他,而后给他风光的葬礼,保持他家族第一流的地位。尔虞我诈,不能说他有什么对不起我。光华既然赦免七王妃,我不反对。但七弟不选择和此女离绝,他与七弟妇必须由王府官随时监视,不得随意出入宫廷。化干戈为玉帛,有那么容易?仇恨是难以消除的。我不愿看到有杀父之仇的妇人在我的妻儿左右。此事已定,不准再议。”
他说到这里,有些累了,只得停下,目光如冰山融雪,清澈寒冷。
“师兄这话说得不对。谁是我们?”上官先生说,“不是我们要求和,事到如今,不得不停战。若不惜屠戮百万妇孺,荒芜千里农田,不惜士卒虎将前仆后继,不惜北国用尽国库。那今年我们是还能坚持斗下去的。但师兄所要的,并不是如此强扭的瓜,而该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统一。秦始皇不可谓不强,但秦国之兴亡,师兄当引以为戒。王绍反,因为他知道了师兄兔死狗烹的算计。薛坚死在他的忠,因为他知道师兄的一贯作风,不愿违背圣意……”
“先生……”我打断上官先生的话。先生说的是事实,但天寰正痛心之时,我不忍心。
上官先生摇头,口气缓和了,“师兄,我言辞直率激烈,请别怪我。我先告退。”
上官先生径直而去。我摸了摸天寰的额头。天寰注视他的背影。
“天寰,我和你,才是我们啊。我求和,可有一分私心?你知道我没有。薛坚猝死,没有可代替他的人。当务之急是拉短战线,保有从四川到湖北的土地。只要君宙再逼紧萧植一些,我保证他们会来求和的。我们顺水推舟,先休养数年也不迟。我们并没有白白失去。”
天寰盯着我,“我没有责怪你们,方才只是至亲至交之间的实话。我不会把责任推给别人,我是皇帝,我有主责。薛坚之死,让我的既定战术破局……”他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低声说,“我不是万能的,我也有不得不低头的时候……”
我陪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我预备授命薛坚的副将代他职务,只是那个人未必能独胜大任。其实以目前的局势,还有一个人选……可我不敢用……”
天寰薄唇一扬,冷笑道:“沈谧?”
我点头。天寰合上眼,手指轻抚被褥,说:“光华听好了,既然天下的博弈还有数年才见分晓,我就一定要康复。在回长安之前,我会专心养病。关于代替薛坚的人选,若三日之内,五弟写信来推荐沈谧担任这个职务,你就把信退还给他,直接下令让薛坚副将代司其职。等战争结束沈谧回到长安,我会立刻借机杀掉他。若三日之内,阿宙没有推荐他,那么你就任命沈谧代替薛坚,以他是文人为由,授权薛坚副将节制他。等我到长安,再派人去监视。”
我很快领悟了皇帝的旨意。阿宙如果飞快推荐沈谧,那么他确实有借机坐大的嫌疑。但因此杀掉沈谧,难免兄弟不和。七王暂时禁锢,五王再有隙……唉,天下的事,何其难也。
我等待天寰睡熟,悄然退出。上官先生正立在蔷薇花下,抱着袖子对我道:“适才得知,五王又大胜一场,萧植军被推到长江北岸。如果我猜得不错,数日之内,南朝使者将来洛阳求和。因为谢家与你的关系,他们大概会派谢弘光来……关于薛坚的继任人,他怎么交代?”
“沈谧如何呢?”我问。
上官先生重复着“沈谧”二字,“五王已经快成了当世的霍去病。用他的手下沈谧控制两湖和四川,乃锦上添花。只不过,从此就成了大家的心病。可现在不用沈,还真是没有人。”
“那么就用他,心病不是不能化解的。沈谧有才,又建新功,不用他,不仅可能丧失土地,而且会显出北朝内的猜忌。萧植和梅树生的合作,就毁在猜忌上。古云:用人不疑。最近几天,前方的来信你一个人过目就可以。我即刻下旨用沈谧和薛坚副将共同领军。”
我转身要离开,上官先生叫:“夏初。”
蔷薇的花影罩在他的面容上,让人看不清。他问:“你就不怕背负恶名?”
我肩膀一耸。头顶碧空如洗,我心坦荡。我轻蔑地一笑,“先生,人生在世,不能为了‘名’活。只要我觉得值得,我什么都愿意做。文烈皇后美名绝代,章德皇后恶名万年,她们俩到底谁开心一点儿呢?我不学任何一个榜样。天寰独一无二,我也要配得上他。”
上官先生没有告诉我阿宙的来信说了什么,天寰也没有再问我。我按天寰的办法,任命了沈谧。他不辱使命。因为他的能力,阿宙的功勋,南朝使者在秋天伊始的时候来了,正是谢弘光。
北朝不想再打,南朝无法再打。为了求和而来,正中我的下怀。点破一层纸,双方达成了和议。北帝得到南朝赔偿的一大笔军费,阿宙驻军山东,沈谧驻军湘州,而南朝也得以保留了他们大部分的领土,收回所有的战俘。天寰基本没有参与商议求和的细节,他好像打定主意保重龙体,经常手拿一卷经史细细翻看。
回长安的途中,我处理完琐事,他正在看《论语》。我哑然失笑,“皇上如此渊博,怎么去看启蒙之《论语》?”
他笑了,“我以前看过、背过,但总觉得漏了什么。”
我没有说话。秋风起,想长安的宫中月花、桂香随风飘荡,该是多么美好。还有那最可贵的——我的儿子。
这次回到太极宫,总觉得宛若梦里。我冲入殿堂,谢夫人把太一放到我的怀里。孩子瘦了些,大大的黑眼睛瞪着我。我端详他,“我是谁?太一,你不认得我了。”
“家家,家家。”太一忽然说。他搂住我的脖颈,不哭也不笑,就那么用带着清香的光脸蛋蹭我的肩膀。我心里酸楚,那么小的孩子,就已经懂得离愁了。
天寰走过来,把他抱了过去。太一这回声音震天:“爹爹!抱抱,抱抱。”
天寰对我一笑,柔声对太一道:“我不是正在抱着你吗?”他抱着孩子,举到头上,慢慢地摇晃。太一咯咯笑起来。
谢夫人擦着眼泪,对我道:“崔小姐在帝后入宫之前就返回私邸了。皇子因为她走哭鼻子了。崔小姐也哭,舍不得这孩子。但她说大臣之女,世受皇恩,不能冒功,所以早早回去了。”
我嗟叹良久。谢夫人又偷偷告诉我:“如雅这几个月常来宫内,同崔小姐倒也合得来了。他二人虽然不论婚嫁,但我看是有戏……”她喜上眉梢。
我说:“那可好了。话说此次洛阳和议,是谢家弘光来定的。”
“我知道。关于和议,城里议论纷纷,不提也罢……”
我没有追问,直到数日之后,天寰亲自到薛坚家吊祭之时,我才召见谢如雅问清楚了。
天寰回宫后,我照旧不动声色,他也沉浸于对薛坚的追忆里,说了许多往事给我听。
“……他本来是我打算自己百年之后,留给后继之人用的。”他说到这里,我也感到遗憾。我趁机便说:“关于你的那份诏书,我极明白。即使你垂危的那个夜晚,我也从不曾想称帝。不过,我劝降梅树生的时候,用了我称帝的话,来迷惑他的心智。在此向你告罪。”
他拉着我的手,低头吻了一次。天寰道:“从此我再也不提、不想你称帝的事了。对我来说,那道槛儿,算是跨过了。虽然这次大战损失了那么多……但也有许多收获。我,你,都在改变……”
他话还未完,百年传道:“万岁,崔大人到偏殿觐见。”
天寰抚摸我的鬓发,“在这里等我,哪儿也别去。”
他步伐优美绝伦,只是这一次病后,宛若浮云。
我抄写佛经,预备送给寺院为亡灵超度,写着写着却想到谢如雅告诉我的情况:虽然和平了,但这次战争让百姓怨声载道。北朝各级官员,有不少人把矛头指向我。说是皇后偏袒南朝,贻误大好机会。又趁皇帝重病期间一意孤行,给南朝媾和的绣球。他们担心我从此会走向共治北朝的道路,害怕我用艳容颜来窃取元氏权柄。
我早就知道如此。虽然事实存在,但我不可能让每个人去了解事实,那才叫不近人情。如果我是北朝远离战场的一员,对于付出重大代价的一次休战也会滋生不满。我思索间,见方才给皇帝奉茶的惠童站在我背后,脸涨红了,我问:“你听到什么?”
他靠近我诉说。我一愣,“……皇上他要发罪己诏?”
天寰说过,他不会让我们来承担责任。但他因此发罪己之诏。他是皇帝,足够勤勉。胜负乃兵家常事,战和更是权宜之计。他为何偏要发平生第一道罪己诏?为了给我平息物议?
天寰打算在中秋节发诏,而我不能听之任之。对这个人,一味地劝说并无用处。所以我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一个月后,我主持完中秋宴席,便把我的一道奏表送给了尚书省。
我要求自降为昭仪,暂时移居到桂宫。我当然知道我这道奏表的效力,一石必定激起千层浪花。
降为昭仪,是我自愿的。他们总以为我是皇后,对自己的地位无比珍视。但那不过是名分,就像头上的花冠,华而不实。我在乎的,是我总是皇帝的妻子,他只有我一个女人。
北朝国法:非皇后不得居于正宫殿堂。我也不能违例。
群臣似乎被我的先发制人吓住了。他们对此不可理解。同情,理解,居然都向皇后涌来。我庆幸自己没有让天寰率先发罪己诏。我只对为此而不快的天寰道:“你的罪己诏,没有必要。”
“难道你请求自降,就有必要?”他微微而笑。把我当孩子,最令人着恼。
“有。我自降为昭仪,比你从神自降为有爱妻的寻常丈夫要好。”我说。
他愣着瞧了我许久,喉咙沙哑了,“那么,既然你喜欢,从今夜起你就回到桂宫去吧。”
我惊讶于他的话,但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当即迁居到桂宫。桂宫的夜里,比当年冷,简直就是一座广寒宫。虽然生了火,但我因为双脚寒冷,难以入睡。我只在桂宫住了两夜,皇帝给我的赏赐,就足够宦官们折腾了。从膳食到衣服,从被褥到纸笔,全被搬来。我不禁对圆荷道:“早知道那么费事,我就不该到这里来。”
“那说明皇上念着皇后,不出几天,群臣们就会懂得收敛,皇上会来请皇后回去。”她自信满满。我扑哧一声笑了,这丫头把国家大事当成儿戏。不过历史的长河中,有多少事情,倒也就和儿戏一般不能当真。
桂树落花满地,我踩上金色花絮,茜纱灯里,裙影飘飘若仙。
掌灯时分,御前会议结束,圣旨下达,诏不准皇后炎氏自降之请,即日回原宫居住云云。
此事不能皇帝亲口对我说,必须过尚书省,由内宫总管传达。帝后虽为夫妻,但有的事情,必须做给臣子们看。看来我让一步,男人们倒是没辙。我对张老宦官道:“时候晚了,我回去会影响万岁休息。桂宫本是我的故地,让我在此再歇息一夜,便返回太极宫。”
那天的夜,香醇如米酒。我因为手脚凉,没有睡沉。迷糊中,听见窗户轻摇。我起身,大黑鸽子蹲在窗台。我摸了摸它的翅膀。半夜三更来,什么消息都不带,是戏弄我不成?还是皇帝想念我呢?我嗔怪着披起绸披风,抱着黑鸽子在黑夜里徘徊。玉纱灯旁,宫女们酣睡,有一个张开嘴。我摇摇头,让她别出声。我步行到桂宫那座废弃的旧殿门前,还未推动门扉,门自动开了。天寰站在里面,俊朗面庞,含有意蕴深长的诗意,他穿了一身淡色龙袍。
我一愣,笑了,抚摸着黑鸽羽翼,“我就晓得是老男人来了。”
天寰拉着我进殿,放走黑鸽,又锁上殿门。废旧的殿堂里,燃起灯光。他发如黑漆,目如秋水,雪白肌肤,比丝质的衣袍更显光滑。他侧过脸,说:“明儿就是中秋呢。”
“所以我明日就要回去。和你、太一,一起过团圆的夜晚。我在桂宫回想这几年的时光,夜里一会儿苦,一会儿甜。我是怕翻来覆去扰了你,才留在此处。”
天寰目光明亮,坐在我的身边道:“月圆的时候团聚,没有新意啊。倒不如在月缺的最后一夜,与你相守。”他声音缥缈,“那夜在邺城,我梦到了铜雀台上的洛神。怎么今夜,我只有你这一片光华了?”
我脸一热,举头望着他。此人美如斯,胜于月光。金戈铁马,是隐蔽在端雅后的星辉。
“你该知足。能有这片光华,是你的幸运。”我踮脚,亲亲他的笑涡,“你本来可是万年孤独的人。”
他点了点头,道:“光华,我想告诉你,你父皇的事。”
“我不想知道。”我回眸,“我知道你没有杀他。”
“我是没有杀他,但我见过他。我之所以隐瞒,因为怕告诉你,让你动摇了心志。现在想,我是可笑的。你坚强,什么也不能动摇你的决心。我不该把那些藏在心里。老朱,本来是章德皇后手下一位武艺超群的侍从,受她信任,教你父皇武功。但章德皇后当年为了权力,血洗宫廷,用了年轻的‘惊鸿’,就是后来的萧植。冤假错案,使老朱的亲人全都被杀死。老朱辗转逃亡到北方,反变成了我的师傅。我知道了这件往事,对你父亲极感兴趣。所以在南北开战之前,故意让老朱去敌营,邀请你父亲与传说中的名士东方琪见面,交谈数句。记得雨水如酥,青山翠谷。他来了,骑着白马,戴着斗笠。远远望去,神采如阳光。我没有出门,与他隔着茅屋交谈。我摆出南北朝的局势,劝他不要与北朝为敌。他只说,天下一统,可能会给百姓带来更大的伤害……他不赞成。也许他知道我就是北帝……他反而劝了我不少人生哲理。从那天起,我就记住了这个人。战争开始,他被皇叔所害。背后的人,应该是南朝的既得利益者,而不是我。我有机会杀他,但我不会对一个那么光明的人,做不光明的事……”
他说得并不仔细,我也不愿意听到更详细的,就如我父亲对我母亲所说:“过去的,都过去了。你是我的,我不让你再受一点儿伤害。”
天寰抱住我,“明天开始,就该是全新的宫了吧?”
我望了望天,“再过两个时辰,就是新的一天了。我不知道你怎么变出全新的宫来。”
天寰微笑,水墨画一般的美,在灯下,鲜灵起来。也许本来的他,该是活泼而开朗的。
他的舌尖触到我的耳垂,“傻孩子,我怎么不能?两个时辰,足够了。”
他抱起我来。他带我穿过那遥远时空里修建的秘道。黑暗中我微微喘息,怕自己跌下去,离开他的怀抱。等我看到大殿里的炉火宝帐时,我的眼睛已适应了黑暗。我在火光里呻吟:“天寰……”
这应该是太极宫,却不是我们常常做梦的正殿。殿堂虽不大,却金碧辉煌。朱红色垂幔上绣满了盛开的海棠,不知道多少铜镜倒映着画中的巫山。龙涎香在青铜鼎里燃烧,一缕翠影在珠帘内萦回,染到他的瞳子里。他慢慢地亲吻着我,好像边品尝香酒,边与花神蹁跹。情丝缠绵,把心神都关在唇齿厮磨里。
我在他投入的爱抚里,就像只春日活蹦乱跳的小鹿,只想撒开腿,踩过芳草,踏过野花,饮那从高山上流淌下来的初化的雪溪。摇晃中,我发丝散乱,浑身都跟着龙涎香飘浮起来。脚不再冷了,血气在狂暴中,涌满了全身。
我自己也成了一汪春溪。不是冰的,而是温泉般,流淌在逶迤的春光里。
他解开我的衣扣,好像这是仪式。我也拉开他身上的桎梏,把赤裸的全身贴在他和田玉般的皮肤上。在令人眩晕的火光里,他的手触过我,打开那些我自己都从不敢正视的半青涩半成熟的秘密。我不住地颤抖,蜷缩在他的膝盖上,求救般地搂住他的肩,轻咬着他的喉咙。
他把我放到一块白狐皮的地毡上,脱去了自己剩余的遮蔽。我不愿在这美好的火光里闭眼。一切都是自然的,温暖的,美丽的。他将浅色龙袍扬手抛开。夜光杯在火旁,闪烁着浅浅的充盈着热血的光泽。在光明里,他还是像神,每个分寸都让人惊叹。但他又是个人。神褪去外壳,大腿上不会有那么明显的一道伤疤。神即使再俊美,也不肯引领普通的女人分享他的秘密。
他全神贯注地俯身,曲起修长的腿,腿上阳刚的肌理顶住我的膝窝,却让我的心软了。我羞赧而快乐,勇敢地仰视他。他撩着我的长发,忽然问我:“知道我以前为什么不在灯下这样抱着你吗?”
我迷惘。他弯腰亲了我一次,舌尖带着酥麻的诱惑。红火映在他的脸颊上,笑涡就像海棠花蕊。他轻轻答道:“对别的女人,我是不愿意。对你,我是不敢。光华,你长得太艳丽了。即使没有光,我都无法……”他用手摸我的睫毛,迫使我不得不闭起眼睛来,“男人,迷途而不知返,就是‘惑溺’。我是皇帝,从小就知道,我不能也不该被任何人惑溺的。哪怕我好久之前就爱慕你。”
我用舌头咬啮他的指尖,自己的足尖也在战栗里舞蹈。我将身体打开,问:“现在我们怎么办呢?”
我已迷路了……天寰在蓬莱般的香雾里,不再回答我。他揽住我的腰,开始了一个深吻。
三十六宫,起了银白的风。桂花在风里婉转成歌。我冲出冷宫,跑出迷宫,赤足在花的原野里旋转。眼前的光束色彩繁多,引我欢畅,引我啜泣,引我狂歌,引我疯狂。
从黑夜到黎明,我和他,迷途而不知返。神魂授予,成就了爱的契约。
全新的宫,从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