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化
人民和革命,是两个意识形态概念。凡是意识形态概念,不同于科学概念,都可以被人任意拉长缩短,随意定型。人民本身带有正面意义,神圣不可亵渎。但人民是人的集合体,而人并不一定是政治正确的化身,何以凡是被划入人民范围的人,都立刻成了正确的化身?革命也是如此。对革命可以有无穷解释,但如果不确指哪个朝代哪个社会哪种背景,谁都不知道这个革命是什么东西。革命可以是政变,可以是造反,也可以是一种改革。可惜这两个概念百年来在中国被应用得太频繁太广泛,几乎人人都避不开。为了说明某种观点,这里也不得不再沿用一次。
现在中国有两种人,由于太害怕人民革命和太希望人民革命,势同水火,互相极端抵触。对立的结果是,许多本来应该在正常情况下解决的问题矛盾,比如对在意识形态上和体制制度上的弊端进行改革,都变得异常复杂化敏感化,弊病越拖越严重,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成绝症。而我的观察是,人民不会自发革命,害怕由于暴露问题解决问题而造成执政危机,其实是杞人忧天。
假设人民是指广大受压迫的劳动者,革命是指用激烈手段改换政权的名称性质人员组成,那么,几乎所有在中国受教育的人,包括中国现任领导者都坚信,当压迫到了某种程度,人民会自动起来造反革命。是这样的吗?请先看看事实。
近百年前最轰动的辛亥革命,的确是军人自发的。可是发动革命的军人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革命,立刻把指挥权交给革命对象黎元鸿。显然这不是革命,只是一次意外的兵变或哗乱。只不过各派政治势力利用个契机,进行了博奕和重组,才出现了人口相传的辛亥革命。后来的共产革命也不是人民自发的,这毫无疑义。如果没有共产国际的背后极力操纵和资助,参加第一次党代会的代表,根本不会想到后来推翻全国政权的前景。
既然中国革命不是,那么最为显赫的英国革命和美国革命呢?也不是。只要正视历史,就知道被视为革命样板的这两次革命的发起,和被压迫人民没有什么直接关系。革命的策划组织者,自己都没有深受压迫。相反,他们受到过很好的教育,拥有充足的资产。美国革命前夕显然也不是劳苦人民受压迫最深的时候,你看,革命胜利后,南方黑奴们受的压迫一点也没有减轻。
“压迫越深,反抗越重”,这句话并不真实。宣传这样一种观念,目的是鼓动人民起来,为建立一个新王朝抛头颅洒热血。现在人们都知道,被压迫最深的无过于山西黑窑的奴工。奴工们被骗拐绑架,失去人生自由,没有任何工资福利,一天十几小时地干苦工。他们知道反抗吗?不知道。他们只是在慢慢地被榨干死去。
人民是一个广大的集合体,人民中间的每一个人对所受压迫的感受都不相同,对压迫的承受力更是千差万别。有人试图通过民意测验,检测出人民的幸福感和满意度,但是永远不会有准确的数据。相对而言,失业率和通货膨胀率的测定要准确得多。
想说的是,如果谁打算找到一个人民受压迫最严重时刻的来发动革命,他一定无功而返,根本不存在这种时刻。职业革命家想发动革命,每一刻都可以发动。没有他们的领导组织,任何革命都不会出现。但是有一个时刻相当确定:当一个政权自我腐败糜烂,到了丧失基本功能的时候,就一定崩溃。触发崩溃的因素也许根本不是革命,而是任何小小意外。前苏联和东欧的崩溃,严格讲都不是人民革命,而只是必然中的意外。
人民不会革命,首先对现在的执政者是一颗定心丸。这个政权目前正在遭遇前所未有的管制危机。从中央来看,政令不出中南海。从地方来看,民心日见不满,群体事件层出不穷。尽管采用了大量行政命令和政治思想动员,腐败松懈的地方政府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点也不给中央面子,只给中央麻烦。中央则高度戒备紧张,风声鹤唳。不敢大胆推出任何有力措举,生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引起全局动荡。
由于亲历过革命的恐惧,不论是土地革命革人家的命还是文化革命革自己的命,生怕再次出现万劫不复的革命场面,中共高层始终绷紧过度的免疫张力。凡是出现不同的意见,不同的声音,一律当作敌对势力打压下去,把一切潜在的不测消灭在萌芽中。殊不知,拒绝一切有利于肌体的微生物生存,死亡进程恰恰更快。
其次,对社会良心而言,人民不革命打破一种无谓的幻想。由于相信人民的革命力量,许多本来可以积极动作,抗衡社会黑暗的人,都变得裹足观望,静待革命时机。在他们看来,社会的腐烂越严重,革命的时机就越成熟。有的甚至还故意参与作恶,从另一个方面推动改朝换代。国内的许多黑暗现象揭露,大量的维权抗争,实际上都不是民主人士所为,也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革命。
清醒的人都知道,目前如果不改变一些根本机制,这个社会照这样下去难以为继。但一方面这些人被捆死手脚,另一方面也有意等着看好戏。这样便出现积极的力量不作为,消极的力量放手干的局面,良性循环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不是说人民的力量是决定性的吗?不妨让社会烂下去,最终人民来一次革命就解决了。
事实上,人民是不革命的。革命需要大量财政支持,需要深度密室策划,需要广泛严密的动员和组织,普通老百姓生来就不是被训练干这种事的。这种事职业革命家干,但现在这样的国际国内大背景,标准的职业革命家已经不再生存。被称为光杆司令的民主革命家王希哲先生,簇拥者越来越少,也是一个证明。
一边是神经过敏,一边是翘首观望;一者在害怕革命,一者在等待革命,都不能齐心合力来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从根本上解决现存问题,这都是相信了必然到来的“人民革命”而惹的祸。要知道,退一万步讲,即便真的来一次“人民革命”,也不能取代目前迫在眉睫的观念转型和体制转型。也就是说,这个转型任何时候都要做,永远一直要做。人们为何不打掉对革命的恐惧和幻想,现在就一起来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