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出生在一个基督教家庭里，家境殷实，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从上海医学院药学系毕业后，就开始了她的职业生涯。人如其名，我妈妈长得秀丽端庄，是一个待人诚恳热情，事业心很强的职业女性。

作为一个女人和母亲，她几十年来含辛茹苦、无怨无悔地为我们营造了一个温暖、美好的家庭。她操持家务，生儿育女，把我们兄妹抚养成人，教育成才，一直到我们先后从医学院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当我们夫妻同时在美国读研究生的艰苦日子里，她自告奋勇，帮我们抚养女儿，为我们解除后顾之忧，使我们顺利完成了学业，双双取得博士学位。没有她，我们就不会有这样一个幸福美满的家，也不会有我们的今天。

            作为一名学者，她一生奋斗在中国医学科学院药物研究所这个中国医学科学研究的最高殿堂里。她兢兢业业、勤奋治学。几十年来，在多个科研项目中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她对医学科学的贡献，体现在她发表的大量原著论文中，也体现在她参与编写的20余部专业著作中。她的学术成果，不仅有重要的理论意义，还有重要的实用价值，有些已经被转化为产品，每年都创造上亿元的经济价值，直接造福于人民。在几十年的科学生涯中，她指导了博士生和硕士生的研究，培养了很多品学兼优的高级科技人才，目前他们正在国内外的科学事业中发挥着重要的骨干作用。她参与了国家新药评审委员会工作，还积极参与各种学术活动，为生化药理学会的建立和发展做出重要贡献。她的科学生涯中可谓硕果累累，桃李满天下。

我妈妈非常注重对我们的教育。以前我家在医科院药检所的宿舍，居住环境不好，小学条件更差。为了让我能受到更好的教育，我妈妈把我的户口迁到住在宣武区的同事家里，这样，我就可以去条件比较好的小学上学。因为学校离家远，妈妈不仅要为我迁户口，还要给我买月票，让我每天乘公交车去上学。中午没有时间赶回家吃午饭，学校又不给学生准备午饭，我妈妈就安排我到学校附近的饭馆里吃午饭。那时候我很享福，每天中午到了吃饭的时间，随手点一个菜，厨师就会为我单独炒好。到月底的时候，我妈妈才来饭馆结账。在那个年代，很多人一个月都舍不得出去吃一次饭。为了我的教育，我妈妈真是花了不少心思，花了不少钱。 

可惜的是我小时候对学习兴趣不大，学习成绩并不好。而且天不怕，地不怕，非常淘气，会想出各种各样的坏主意，闯祸捣乱，给她增加很多额外的负担。也许她曾经后悔为我浪费了太多的心思，太多的金钱，和太多的感情，因为我小的时候是那么不争气，离他的期望值差得太远了，让她在同事面前丢面子。但我希望她没有后悔，因为也许正是这些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里做的不懈努力，忽然有一天同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而让我从感动到“大彻大悟”，真的就“重新做人”了。这样，我才走了我后来走过的路，才变成了今天的我。没有她坚持不懈的关怀、信任、鼓励，和母爱，我真不敢想象，我今天会是什么样的我了。多年以后，当我在全国生化药理学会天津会议上作大会学术报告的时候，也许我妈妈会感到一点欣慰；当我应谢明智教授的邀请，在医科院药物所向各位看着我长大的前辈们汇报国外新药研发进展的时候，也许我妈妈会认为，我终于为她在同事面前赢回了一分。

            我妈妈的事业心很强，工作异常刻苦努力。她早年从事药物代谢方面的研究，用¹²⁴锑、¹⁴碳、和³氢等同位素标记的方法，研究药物在体内的吸收、分布和代谢过程。从无到有，通过摸索，他们积累了大量数据和经验，开创了国内同位素在药物代谢研究中应用之先河。据文献记载，他们是把同位素方法用于中国医学生物学研究的第一人，她又是中国药物代谢动力学研究领域的奠基人之一。这些工作，不仅有重要的历史意义，也有重要的现实意义。距离他们发表第一篇关于同位素应用的学术文章至今，已经过去了50年，但他们推广的同位素示踪法仍然有现实意义。在液相层析-质谱仪偶连(LC/MS/MS) 法普遍应用的今天，同位素示踪法仍然以其高敏感性、高分辨率和其他优势，在药物代谢研究中占有一席之地，尤其是在研究代谢产物结构不明确的药物代谢过程中。

            除了少数药物是直接从胆汁和尿液排出体外，大部分药物都先以代谢产物的形式失活，然后被排出体外。这一转化过程大部分是在肝脏的细胞色素P450酶的作用下进行的。我妈妈及时抓住机遇，深入研究药物转化的生化过程和分子机制，在国内较早开展药物对P450含量及活性的影响，麝香就是研究对象之一。

            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我妈妈指导博士研究生对白三烯类前列腺素衍生物在炎症过程中的作用进行了比较深入的研究。在他们实研室对多种天然药物以及人工合成药物的抗炎作用和机制进行了系统的观察和研究。基于这一系列的成果，他们获得了北京市科技进步二等奖。在她的指导下，发现麝香多肽具有很强的抗炎作用，其抗炎效价为氢化可的松的36倍（按重量计算）至500倍（按克分子量计算）。并对其抗炎机制进行了一系列深入研究。此外还发现麝香具有一系列药理活性，包括神经系统、心脑血管、抗炎免疫及药酶诱导等。其中绝大部分是文献中未见报道的。这些重大发现使研制麝香代用品成为可能。麝香代用品顺利通过临床试验而进入市场，从根本上解除了天然麝香供不应求的现象，也从根本上杜绝了杀麝取香的极端做法，对保护一级稀有动物麝做出了重大贡献。人工麝香研究获得了中医药管理局科技进步一等奖。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大陆和台湾关系还处于冰冻期，1990年我父母即以“大陆杰出人士”的名义双双应邀访问台湾。作为正式访问台湾的第一对科学家伉俪，他们的破冰之旅在台湾引起巨大反响，他们的研究成果也在台湾科学界引起轰动，媒体对此做了广泛报道。但是一份《联合报》的预报，却把我妈妈当作抗癌研究专家，在标题中还特别提到：“麝香抗癌效果为可的松的五百倍”。看了这篇预告，我是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知道，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大陆和台湾科学 家多年无交流，不仅不了解对方的研究内容，连语言也出现了隔阂。在闽南话中，“炎”和“癌”发音相同。我父母还没有到达台湾，道听途说的记者们就把麝香的抗炎作用理解为抗癌作用了。

            每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生命中能够利用的时间是有限的，我妈妈也不例外。在这个激烈竞争的社会里做科学研究，就像运动员赛跑，必需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比赛中，充分利用时间和精力，才有可能取的比赛的胜利。因为父亲不常回家，她要承担更多的家庭责任，花费更多时间和精力在操持家务，生养、教育子女方面。即使这样，她还能在科学攀登的道路上作领跑人，在多个科研项目中，取得累累硕果。这是她一生刻苦努力，珍惜生命中每一分钟的结果。她办事讲究效率，有很强的计划性，也不允许我们浪费时间。无论晚上或者周末，在安排好我们的生活和学习以后，稍一得空，她就会回到实验室去做试验，或者到图书馆去查资料。无论是多做了一点试验，或者多读了一篇文献，都会给她带来极大的满足感。相反，如果在一段时间内她都未能如愿地去加班加点，得到一些额外的收获，她的情绪会变得焦躁和易于失控。这时候，我们说话办事都要格外小心，避免她发脾气。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从来不会用打牌来消磨时光，不管北京夏日傍晚多么闷热，我们也从来不到院子乘凉、聊天。我们家里每个人好像都有做不完的工作，干不完的事情。我们家有一条规矩：周末也不睡懒觉。早上六点钟，全家都会自动起床，按约定做每人份内的家务事。我每个周末的任务是清洗全家人的衣服和被单，还负责用墩布擦地。衣物要清洗至少三遍，擦地的水要变清为止。 当冬天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把自己分内的事情做完，一家高高兴兴地去颐和园赏雪拍照去了。这个自小养成的不睡懒觉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地融入我的生活中，使我们有更多可供支配的时间。我很幸运能在这样一个朝气蓬勃、蒸蒸日上、互敬互爱的家庭中成长。

            自从我妹妹进入医学院以后，在医学生物学方面，我们一家四口人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即使在饭桌上也经常会深入讨论一些学术问题。我妈妈鼓励并参与这些讨论。我清楚地记得，我们曾经就药物代谢动力学（pharmacokinetics) 和药物效应动力学(pharmacodynamics) 的定义和内容进行过激烈争论。也曾就一些统计学问题的概念争论的面红耳赤，互不相让。当我们实在不能说服对方达成一致意见的时候，最后总是由身为科学院院士的父亲出面作仲裁。这些讨论刺激了我们学习的欲望，开阔了我们的视野，使我们的知识更加扎实深入，也让我们有机会直接从父母那里继承到他们多年积累下来知识的精华部分。无论讨论的内容和结论现在是否还能记得，这些讨论本身就让我们终生受益。了解内情的人可能知道，我们这一家两代人中有4人毕业于医学院的医学系（包括嫁进来的人），但只有我妈妈一个人毕业于药学系。有意思的是，这4个毕业于医学系的人都跟随我妈妈“坂依药门”，选择药理学作为自己的专业：有的人是以药理学方法为手段来研究生理和病理的过程，有的人是以研发新药为目的，最终无一例外的全部成为名副其实的药理学家。

            就在我准备给这篇文章收尾的时候，看到华尔街日报一篇文章，在显著位置于4月5日详细报道了岳阳高纯与中国药监局打官司的新闻，以及药监局官员受贿渎职的丑闻。据报道，原中国药品监督管理局局长郑筱萸因受贿枉法等原因在2006年底被审查，继而在2007年3月1日被开除党籍。随后，一批药监局高官也因为同样原因而纷纷落马。身居要职、大权在握的时候，有多少人经不住考验，为了钱而出卖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他们都是药政、药检圈子里面的人物，有很多是我们直接或间接认识的，所以对我的震动特别强烈。这让我想起一件往事。我妈妈曾担任卫生部新药评审委员，负责国内及外国公司的新药评审工作。我那时已经在美国工作，看到国内很多药厂不熟悉新药开发程序，临床试验设计不符合要求的现状，以及国外药厂不熟悉国内审批新药手续和市场情况，我曾经建议与我妈妈一起成立一家新药开发咨询公司，为国内厂家设计安排临床前药理研究方案，并且为国外药厂在中国进行临床研究提供咨询服务。但是这个提议遭到了我妈妈的拒绝。她认为，国内外专家联手合作成立公司推动新药研发是一个不错的设想，有市场需要，可能帮助很多国内外药厂解决难题，这个公司也很可能在事业和经济上取得成功。但是，鉴于他的工作性质，她不适宜参与此事。如果她参与了公司的运作，就很难保持她在评审新药过程中的合理性和公正性。因为办咨询公司和参加新药评审工作有直接的利益冲突，他决定不与我合作办公司。在那个“十亿人民九亿商”的年代里，每人都想着办公司、做老总，放着这样容易到手的钱不赚，我当时很不理解她在此事的立场和所作的决定。现在看来，我妈妈也许是对的。“无欲则刚”，只有洁身自好，不贪钱、不爱财的人，才有可能担当此重任，为人民的健康和安全把好关。

居里夫人为研究同位素的物理化学性质而牺牲了生命，她献身科学的精神永远值得大家尊敬。但是我认为，不一定非要为科学牺牲生命才是为科学献身。像我妈妈这样把全部精力和时间都用于科学研究上，致力于同位素在医学生物学中的应用和推广，使她这样一个平凡的人做出了一番不平凡的事业。这种精神就是为科学事业献身的精神，同样得到了大家的尊重。

            对于我来说，我的母亲有双重身份：她既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又是一个卓越的科学家。在母亲节即将到来之际献上此文，以感谢生身母亲的养育之恩，并感谢科学家母亲将我引入科学的殿堂。
                                                                                                                                                               2007年5月
                                                                                                                                                                   

2005年7月慑于新泽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