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踪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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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塚 (图)

(2008-07-09 19:06:54) 下一个

爷爷在跟猪贩子讨价还价。猪贩子把手伸进爷爷的袖筒,去捏他的手指头,爷爷摇摇头,伸手到猪贩子袖口里。猪贩子先是摇头,后来点了头,爷爷就把独轮车上的粮食取下来,交给猪贩子,然后提起小猪,放到独轮车的一侧,再把我抱起来,放到另一侧。爷爷推着我和小猪,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和五花八门的摊位,卖粮食的,卖牲畜的,卖鸡鸭的,卖鱼虾的,卖菜刀案板的,卖锅饼煎饼的,卖鸭梨苹果的……。我左顾右盼,目不暇接。爷爷问我吃什么,我抬起头,发现他的脸突然消瘦得如骷髅一般,口里吐着涎液,痛苦不堪地说:“不行了,俺不行了!”小车剧烈地摇动,眼看就要翻了。我睁开眼,大姑正在使劲地摇我,喊着我的小名:“快醒醒,快醒醒,你爷爷走了!”

我从蚊帐里钻出来,光着脚往爷爷屋里跑,地上一团灰踢起来,扬得到处都是,那是大姑为我点燃用来驱蚊的艾蒿。

爷爷的草房在大姑家前面,小小的堂屋,四壁被常年烟火熏得黝黑,堂屋正中摆一口黑棺,边上有盏煤油灯,灯光如豆,暗淡昏黄。小姑坐在棺材旁幽幽地哭泣,我扑过去,见爷爷躺在棺材里,穿一身黑粗布棉袄棉裤,头戴黑色瓜皮帽,脸色苍白,两颊深陷,眼窝塌凹,双目紧闭,全无生气,只有灰白的山羊胡子仍然倔强地朝天翘着。我对自己说,爷爷死了,我应该难过,跟小姑一起哭。可是我没有泪,心里乱糟糟的,只有一个念头不断地钻出来:天这么热,爷爷穿棉衣,一定很难受。

爷爷被诊断为食道癌好几年了,他拒绝在城里接受治疗,说死也要埋在祖坟里,不能把老骨头烧成灰。后来病情越来越重,自知时日不多,天天哭着说想孙子。大姑托人给父亲报信,无奈当时文化革命方兴未艾,父亲和母亲都在接受审查,于是我一个人由火车转轮船再转汽车回到老家,那时我是个小学生,一路全凭陌生人照顾,倒也平顺。

我满身汗水找到爷爷的茅草房,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爷爷赤身露体蜷缩在炕上,瘦成了名副其实的皮包骨,大腿还没有我的胳膊粗,皮肤上堆满了树皮般的皱纹。土炕上,褥子沾满了唾迹,满屋是刺鼻的骚臭气。他看到我,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用无神的眼睛看着我,把大姑喂进的水一口一口呕出来。

我陪着爷爷坐了一下午,一句话也没说。这不是我所知道的爷爷,我不知该对老人家说什么。第二天,大姑告诉我,爷爷说我长骠(傻)了。我听了很内疚,却仍然找不出话来,一连三天,祖孙俩就那么呆呆地对望着。现在,爷爷死了。我骂自己:你真笨,连话都不会说!

我随着两位姑姑步行十二里山路来到本家的祖茔。这是一片土坡地,坡顶坟头密集,石碑林立。有些碑很高大,还雕刻着龙头和怪兽。山坡南侧,离祖茔一百多米处,是祖母的孤坟。爷爷家穷,当年不得不卖掉祖先留下的四间草房,搬到姓徐的外村去,靠卖草药和木炭糊口。人心冷暖,世态炎凉,一来二去,本家的亲戚们都疏远了。前几年祖母去世,多亏一位好心的亲戚在祖茔边上选了块地,孤零零地埋在那里,一付没人待见的样子,甚是凄凉。现在坟头被挖开,露出祖母半朽的木棺来。紧挨着木棺旁边已挖了一个深坑,七八个大汉抬着胳膊粗的木杠,把爷爷的棺木放进去。泥土和碎石落到棺木上,噼叭作响,两个姑姑和姑父跪在坟前大声哭嚎起来。他们的背后,几个亲戚也跪下去。

我站在一边不知所措。爷爷活着的时候,最喜爱我这个独孙。有几次,爷爷带我回老家,路上天晚,寻找澡堂歇脚。那年头,澡堂在晚上把床位廉价提供给过客,一夜两毛钱左右。爷爷安排我睡下,他自己却不知到哪里去了,直到天亮才在床头出现,手里拿着我喜欢吃的包子。我给他吃,他笑着说:“好孩儿,你吃,你吃,爷爷吃过了。”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从没有吃过一口包子。他也舍不得花钱睡澡堂,整夜地独自蹲在澡堂外抽旱烟,看星星,在晨露中发抖。我望着远处,墓地后面的鹰嘴石山仿佛在仰天哭泣。

那是一九六八年六月,全国都在破四旧,人心惶惶。葬礼属于四旧,草草就收场了。

从那以后,整整四十年没有踏上过这片土地,也很少想到过这片土地。直到两千零八年六月的一天,我来到祖父坟前,身边有老父老母,还有十六岁的儿子。一下子,被时间冲洗得模糊的往事又变得清晰起来。

身旁的父亲,想回老家祭拜祖坟,想了远不止四十年。他心中的往事,不知比我要多出多少倍。

自从十四岁离家投军,父亲回乡的次数屈指可数。革命既已成功,祭祖的想法便成了封建残余,虽屡有提起,只能说说而已。九十年代中,我带着欢蹦乱跳的女儿和牙牙学语的儿子回国探亲。有孙子孙女绕身,父亲仿佛骤然年轻了十岁,背一个抱一个,享尽天伦之乐。快分手时,他搂着两个孩子说:“下次回来,孩子们大一点儿了,咱们一块回老家,给爷爷坟上添点土。” 

可是不久我换了工作,脱不开身,父亲的计划只好延期。再以后回国总是出公差,或工作或开会,剩下一点时间,在家里陪陪父母,找中学大学同学吃顿饭聊一晚上,就没有了。一晃又是十几年过去,难到父亲的愿望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搁浅不成?此事不了,我心中不安。

今年夏天又要赴中国开会,便与父亲商量,会后陪他老人家回乡。上高中的儿子本来已做好了暑假义工和见习的安排,听说要到爷爷的老家去,也愿意挤出十几天来同往。老爷子大喜,不顾八十多岁的高龄,拉着母亲,一家三代人专程一千多公里,辗转回到故乡。

人是物非。早先的几十亩祖茔已变成一片梯田,前后左右都是玉米地,夹杂着花生和地瓜,无法辨认,只有远处的鹰嘴石山仍然高昂着头。两阶梯田之间,半人高的玉米背后,有一片小小山坡,座落着祖父祖母的共葬。正面砌了堵半圆形的墙,坟头上长了些青草,几个牛蹄印清晰可见。冢前有座四五尺高的石碑,我拨开杂草,见到石碑上繁体字的镌刻:故显考某公讳某某之墓。与祖父的名字并列,还有祖母的名字。碑上刻有立碑的时间:一九九一年古历九月九日。祖父去世二十多年后,父亲选在重阳为祖父母立碑,当有深意,可惜我当时不在场。

同行的亲戚们递上铁锹,父亲为坟头添些土,把锹递给我。我接过来,也添了些土,把牛蹄印铲平,又递给儿子。之后把两大束鲜花摆到碑前,父亲拉着母亲、我和儿子,面朝墓碑站成一排,对我和儿子说:“来,照着我的样子做。”言罢双手合十,用苍老颤抖的声音说:“爹,娘,儿子带孙子、重孙来看您们了。看看您们的后代吧,他们是有出息的孩子,您们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说毕艰难缓慢地双膝跪倒,两手伏地,叩下头去。母亲拉着我和儿子也跪下去,学着父亲的样子,对祖父母三叩首。

父亲又带着儿子拿些金黄的冥纸压在墓碑的顶端和坟头上。我弯下腰,拔去碑前的杂草。二十几位亲戚按辈份走到坟前磕头,先是叔叔们,然后是兄弟,最后是侄子们。记得树碑以后,父亲曾在电话里对我说过,祖父母的坟茔仍是茕茕孑立,寂寞孤独。可是现在七八座坟挤在祖父母坟茔的左右,把小山坡塞得满满的。

午饭期间,父亲向远房叔伯兄弟侄儿们举酒致谢,感谢他们多年来照顾祖父的坟茔。我的这些叔叔兄弟们均已不再种地,都跑到县城和周围的城市打工,只在歇工时到自留地为自己种些粮蔬。他们讲起自己的生活,漠然淡然,似乎天经地义,而我听了,却有如雷击。他们艰苦地劳作,只赚少得可怜的钱,并随时准备被老板炒鱿鱼。有人得了严重的关节炎,有人丢掉了手指,几乎人人都患高血压,看病又没有医疗保险,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他们都相信,祖父母的坟风水极好,不然儿子怎能到京城“做官”,孙子又怎能留洋呢?于是,他们把自己去世的亲人也挤到那一小片山坡地上,“为了沾点光”,他们嘿嘿笑着说。

其实,哪有什么风水可言,哪有什么风光可沾?胶东民间的坟茔在文革中全部夷为平地,种上了庄稼。破坏得如此彻底,以至于父亲立碑的时候,没人能确切指出祖父遗骨的位置。无奈,父亲只好选一块空地立碑。又不能占用农田,于是便在离故祖茔不远处梯田旁的荒地上撮起一抔土,堆出一座空

难道祖父竟没有留下一丝生命的痕迹吗?我来到十二里以外的徐姓村庄,寻找祖父居住过的茅草房。我曾经在那里度过半载的童年时光,在那里见到祖父的遗容。可是村子在祖父去世后不久即因建水库而搬迁,旧村址已在水下了。堂弟自告奋勇,说他兴许还能找到祖父故居的地点。我们走过高低起伏,种了玉米、花生和西瓜的梯田,来到一处状似港湾的所在,有几株老树枯死在汪洋之中。堂弟估计了一下方位,朝东北方向跨出四五十步,“大概就在这里了。”

这是一片苹果林,果实都套在黄纸袋里,在绿叶的衬托下十分耀眼。祖父那座风吹日晒呈暗黑色的茅草屋早已不见,连地基的痕迹都找不到了。老屋前不远处,原有一方池塘,祖母常拿了棒槌在池边的石头上洗衣。如今池塘干涸了,只剩一片苇丛,细长的叶子在晨风中摇曳。

祖先的遗迹都不见了。离家近七十年,父亲携三代四口人千里迢迢赶来,所能祭拜的,不过自己堆砌的空而已。

(两千零八年七月一日记于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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