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她床前坐了整整四天四夜。
文杏不能吃东西,全靠点滴鼻饲维持生命。一家人围着她,接小便,接大便。第一次看到文杏赤身露体,我跑到病房外,号啕大哭。我和她交往了这么多年,连吻都没接过,顶多也就是拉拉手而已。我心里说,文杏,对不起,没得到你的准许,可我必须帮忙照顾你呀。希望你能原谅我。
连续数月,文杏昏迷不醒。医生冷酷地说,植物人,不可能恢复。让她去吧。文杏的父亲和妹妹坚决不同意,他们倾家荡产,雇了两个人,昼夜倒班看护。
人真是奇怪,这么大的伤痛,居然也渐渐平息下来,我不再想将来,只是每隔两周跑回来一趟,帮着做些事情。
我准备毕业答辩的时候,文杏醒过来了。文杏的妹妹打来电话,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原来,世界上真的有奇迹,昏迷了四、五个月文杏居然醒过来了!
我赶到医院,见文杏在病床上半躺半坐,目光呆滞。“文杏,文杏!”我兴奋地喊着她的名字。她看着我,一点表情都没有。“杏儿,是小左呀,你不记得他吗?”文杏的父亲拉着她的手问。
文杏转过头来,对他说:“爸,我不认识他。”
她一个字也没问到妞妞。
那一年,她二十七岁,正准备在歌剧里担任第一女主角。
她父亲开始写上告信。
原来,建筑部门渎职,崭新的烟道,还没完工呢,就被泥土碎砖堵塞,造成煤气中毒。老父亲的信被推来推去,领导不断找他谈话。老人不发怒,不骂街,只是点起烟卷,在漫长的黑夜里皱着白眉毛久久地思索,然后埋头修改状子,一封封重新寄出去。
我听到这件事,心里翻江倒海。世界上这么多的人,一帆风顺的就别提了,算他们命好。多数人坎坎坷坷,有的是自己不努力不懂事不动脑子;有的努力了,也动脑子了,命不好,一来二去给耽误了。可是像文杏这样的,怨谁呢?怨命吗?怨自己吗?刚建的楼房,崭新的烟道,一边工程收尾一边就把碎砖烂泥扫进烟道里。居民们谁能想到还没搬进人来它就堵了呢?你说,这不是谋杀吗?
小脑严重损伤使她丧失了大部分平衡能力,文杏不得不重新学习走路。她把双臂钩得紧紧的,肩头高耸,弓着背,头垂在胸前,两条腿哆哆嗦嗦迈着小碎步。每只脚落地,她的身子就左右歪斜,好像马上就要摔倒。我看着,心里那个搅得慌啊。嗓子不用说,全完了,根本唱不出声音来,艺术生命一夜之间彻底毁掉。歌舞团可怜她,安排她去看大门,至少还算有个工作。文杏的父母给她买了一辆三轮自行车,她每天哆哆嗦嗦骑着来上班,一瘸一拐地走进传达室,木头人一样坐在窗口,一句话不说。
见到我的时候,她偶尔说话,不过只有五个字。我毕业后回到歌舞团,每天在门口看到她。我走过去,还没张口,她就说:“我不认识你。”于是,我事先想好满肚子的话就无影无踪。
有一天早上,我来到歌舞团门口,见文杏跟往常一样在传达室里枯坐。我低着头,想从她眼皮底下溜过去。
“小左。”我吓了一跳,赶紧抬起头来。文杏两眼红红的,刚哭过的样子。
“我要结婚了。”她说。我一时摸不着头脑,恍恍惚惚地问:“结婚?”
“对。我下月要结婚了。”
“跟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文杏低声说,忍不住抽噎了一下。见了我呆若木鸡的样子,她大声说:“小左,你听见了吗?我下月就结婚。你就死心吧。”
说完,她伏在桌子上大哭起来。
我明白了。这么长时间,她一直说不认识我,就是为了让我死了这份心。她知道自己残了,怕连累我呀。
我把带十字架的银链子摘下来,打算还给文杏,被她拦住了:“你就留着吧。我已经废了,让它保佑你吧。听着:把我忘掉,好好作曲,将来事业有成,再建立一个美满家庭,我就放心了——你听见没有?”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我……
——这酒怎么上得这么慢?服务员!拿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