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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卡拉OK谈起

(2005-01-21 10:52:42) 下一个
  入冬以后,昼短夜长,室外活动时间大大减少。住在“乡下”的人,娱乐活动只好围着四大节日转悠。四大节日者,感恩、圣诞、新年、春节是也。所谓的娱乐活动,主要是Party。一群朋友,还有朋友的朋友,你邀我,我邀他,一家家地Party下去,连绵不断。

  开Party除了吃喝聊以外,总少不了卡拉OK。歌唱需要全身各部分的积极运动,荡气回肠对消化大有益处。常常是刚开始有人还有点儿不大好意思,不过“坚冰”一旦打开,再往下就是争先恐后了。如果有人音色饱满,又居然没跑调,听众自然大声叫好;既使歌者声如破锣,也可以有“动唇有曲,发口成音”的感觉,大快于心。因为人在歌唱时对自己的声音听不真切,容易产生满足的快感。还有人对卡拉OK有瘾,连饭都没心思吃,直奔卡拉OK机。这种人最幸福,在四大节日期间是不会长胖的。

  日文里跟“卡拉”(KARA)相应的汉字是“空”,即“空手”之空。OKE则是英文“管弦乐队”(orchestra)的日文简写(Okesutora),而非美语的okay。“空”也许是指歌词空,也许是乐队人空。不管什么空,卡拉OK的好处人所共知:有了它,人们不再是在自家厕所或浴室里做无伴奏清唱,而是像舞台上的歌星一样,将自己的声音和美妙的音乐相结合,甚至能够堂而皇之地站在舞台上向别人展示歌喉。   实际上,这种“梦想”在中国早就实现了。

  清道光年前后,一些八旗贵胄子弟闲得不耐烦,以自编自演大鼓、单弦等“子弟书”为消遣。当时演唱要报请清廷内务府批准发予执照,上印两条金龙,写明“发给某某票房“,俗称“龙票”。所以这种演唱自娱的班子就叫作票房,而在票房一块儿唱戏为乐的人则互称“票友”。同治、光绪之交,京戏崛起,票房内容也转以唱戏为主了。初时演唱以清唱为主,无演员、观众之分,全是互相切磋,当然也不卖票,形式酷似今天的卡拉OK。不过后来越玩越大,以至唱念作打,兵器行头,无所不备,而且要跟专业演员同台比式。“玩票”遂成时尚,由于玩票而倾家荡产的大有人在。民国时人易宗夔所著《新世说》中有这样一个故事:“晚清王公贵人嗜戏成癖。肃亲王雅好明达,亦不能免。尝与名伶杨小朵合演《翠屏山》,肃去石秀,杨去潘巧云。当巧云峻词斥逐石秀之时,石秀抗辩不屈。巧云厉声呵曰:‘即令汝是王爷,也非逐汝出去不可!’四座观看,相顾失色,杨伶谈笑自若,而肃邸乃更乐不可支也。”当然,这种卡拉OK只有贵族们才有能力享受。

  比起乾隆的爱将福康安来,肃亲王的玩票实在算不得什么。《新世说:风度》里说:“福瑶林(康安字)用兵时,大军所过,地方官供给,动逾数万。福既至,则笙歌一片,彻旦通宵。福喜御紫色衣,人争效之,谓之福色。善歌昆曲,每驻节(即驻扎),辄手操鼓板,引吭高唱。虽前敌交绥,血肉横飞,而余音袅袅未绝也。”这是连打仗杀人也离不开卡拉OK了。   其实,中国历代都有或达官贵人混迹梨园,过卡拉OK瘾,只不过是清末最为普遍,那是风气使然。那时候京戏比如今的流行歌曲还要流行,京城里上至慈禧太后,下到洋包车夫,人人能唱,个个入迷。老百姓没有能力到戏班里子去玩票,于是便呼朋唤友,几个人提一只京胡,找个湖边树下方便之地,你拉我唱,以过其瘾。这是穷人的卡拉OK。

  初中时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唱“革命样板戏”,并因此跟一个同学的父亲成了忘年交。这位“叔叔”文革前酷爱玩票。他害怕“散毒”的罪名,不敢教我老戏,却讲了许多京戏前辈大师的故事,使我十分向往。到了文革后期,票友们又开始颤颤惊惊地钻到公园的僻静处,重操琴弓,再展歌喉,引得我时不时起个大早到什刹海公园去转悠,寻找这种中式卡拉OK,去学老戏。

  老远就能听到京胡单皮和唱戏的声音。沿着声音寻去,准能看到一群老头儿老太太在京胡的伴奏下摇头晃脑地唱。刚开始只是唱样板戏,不过把唱腔改回到老戏的调儿,听起来十分新鲜有味儿。慢慢地,就唱出老戏来了。不过那时候,人们似乎对“红卫兵小将”的威风记忆犹新,所以疑心很大。看到一个半大小子往他们那儿凑合,往往渐生疑惑,于是便停下来改为东拉西扯,如打鸡血,喝海宝,凉水疗法之类。不得已,只好躲在远处偷偷地听他们唱。

  还有一个能听到老戏的地方,那就是澡堂子。北京的澡堂子,有温、热、烫三种温度的池子,供人们在里边泡澡搓泥儿聊天儿。泡够了搓够了聊够了再到旁边的莲蓬头下去冲洗。常常有人泡到心旷神怡之际引吭高歌。澡堂里蒸汽弥漫,回声悠长,确有跟现代卡拉OK的剧场和回声类似的效果。记得有一回,我跟几个小哥儿们去泡澡,模仿大人用搓脚石搓脚。那是一种椭球型,灰白色,大小不一,表面坑坑洼洼的石头。我们各自在弥蒙的雾汽里寻找搓脚石,突然一个高亢苍凉的声音在池子的另一端响了起来:

  “一马离了——西凉界——”

  那是我头一次听到这么震撼人心的曲调,觉得比样板戏不知好听多少倍。可是池子另一头的那几个小子却笑作一团。后来他们告诉我,唱戏的是个秃头,不光没头发,连眉毛也没有,而且满脸麻子。他全身泡在池子里,只有头露在水外边,靠在池子沿儿上。如果不是突然开口唱戏,差点儿把他的头当成搓脚石了。

  插队的时候,远离双亲,前途渺茫,更离不开戏和歌。尤其是冬天,因为缺粮,全村改成每天吃两顿饭。下午两点钟左右收工之后,来一顿小米饭就咸菜,既是午餐又是晚宴。天寒夜永,加上腹内空空,实是难捱。于是以唱歌唱戏来抒发心中的苦闷,也算是一种卡拉(空腹之“空”)OK吧。有时候天黑之前唤几个哥儿们同攀大山之顶,远望那斜阳之下,连天枯草,一片秃林,只觉胸中郁气奔涌而出。那时候,没有什么现成的曲调、词句能够表达心境,只想大叫。

  古人早就用类似的办法进行感情宣泄,叫作啸。《诗经•国风》里有一首《召南•江有汜》:“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看来啸作为一种类似于音乐的表现形式,其来已久。到了一千七、八百年前的魏晋时期,啸吟成了名士不可或缺的技能;竹林中名士嵇康、阮籍都以啸著称。

  很难给啸下一个明确的定义。以发出声音的方式来抒发感情似乎就可以称为啸。啸可以有旋律如歌,也可以没有旋律如吼,还可以加以词句如咏,甚至可以发于舌端如哨。晋人成公遂在《啸赋》中说,啸能“舒蓄思之悱愤,奋久结之缠绵,心涤荡而无累,志离俗而飘然”。换句话说,有利于心理健康。

  晋朝有个谢安,他喜欢啸是众所周知的。冬夜闲读《世说新语》,看到这样一个故事:“谢太傅(安)盘桓山东时,与孙兴公诸人泛海戏。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便唱使还。太傅神情方王,吟啸不言。舟人以公貌闲意说(悦),犹去不止。既风转急,浪猛,诸人皆喧动不坐。公徐云:‘如此将无归?’众人即承响而回。”

  谢安是清谈名士之首,年轻时纵情于山水之间,四十多岁才入仕。而入世之后,仍能保持清心旷远的本色,跟他善于保持心理平衡不无关系。

  《世说新语:雅量》记载了另一个故事,足见谢安超人的镇静。清谈皇帝简文帝驾崩后,大将军桓温专权,想除去当朝名士谢安、王坦之。“桓公(温)伏甲(兵)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王甚遽,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意不变,谓文度(坦之字)曰:‘晋祚存亡,在此一行。’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界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

  谢安为时人所重,如当今超级巨星一般。刀光剑影之中,悠然一曲《洛生咏》,居然可以退兵,何其潇洒!

  《洛生咏》似乎是谢安的代表作。《晋书:谢安列传》说,“安本能为《洛下书生咏》,有鼻疾,故其音浊,名流爱其咏而弗能及,或手掩鼻以学之。”在下才疏学浅,不知这《洛生咏》仅仅是一首“流行歌曲”呢,还是跟京戏里的“西皮”、“二黄”一样可以填词的?无论如何,这种歌似乎要鼻音重浊才好听。谢安的鼻疾加重了他的鼻音,以至人们需要用手捂住鼻子来效仿。这跟现在唱卡拉OK的人拼命去模仿某歌星的口音唱法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时过境迁,谢安的河南口音如今略嫌“侉”了些;时髦的似乎是广东话。

  《世说新语》记述了魏晋时代名人的言行,让后人从中看到当时文人骚客那种我行我素的风彩,语不惊人死不休,甚至“行”不惊人死不休的劲头儿。这些品质,如今是越来越少见了。卡拉OK这玩意儿,跟中国传统文化有类似之处,那就是鼓励模仿,扼杀创新,难怪被有识之士深恶痛绝。

  不过,恨也好,骂也好,卡拉OK仍然大行其道。其根本原因在于卡拉OK为人们提供了一种感情宣泄的娱乐方式。东方人在精神上所受到的束缚和压抑实在太多。从小就被告知,自身当内敛含蓄,还要压制内心的种种欲望。人的感情活动很像锅内的水,常常被生活之火烧得沸沸扬扬。东方人的锅是高压锅,盖子关得严严实实。这时候,没有排汽阀可不得了。卡拉OK也好,长啸也好,大叫也好,只要能给高压锅降压就不妨一试,甭管别人怎么想。长啸、大叫如今只能一个人躲在小屋里,或是自己的汽车里才行,不然有可能招来警察。而卡拉OK,如果运用得度,也可以达到《啸赋》所描述的那种舒悱愤、奋缠绵的效果。像我们这种远离故乡的落叶浮萍,终日为身所累,节日期间既然不能在父母膝前尽孝,又何妨呼朋唤友,细斟浅酌,长歌短吟,像李白那样痛快淋漓一番:

    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2002 华夏文摘 cm02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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