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如果说,诗人文士们在曲水集会上“酒酣耳热,仰而赋诗”,还是一种兴之所致的自然抒发的话,那么后来流衍而成的“ 三月三日 曲水赋诗”现象,便成了一种官方发起的、人为的创作活动,因而带有“应制”色彩。颜延年《应诏燕曲水作诗》注引《水经注》云:“旧乐游苑,宋元嘉十一年,以其地为曲水,武帝引流转酌赋诗。”裴子野《宋略》记载此事说:“文帝元嘉十一年三月丙申,禊饮于乐游苑,且祖道江夏王义恭、衡阳王义季,有诏,会者咸作诗,诏太子中庶子颜延年作序。”(《文选》卷二十) 帝王将相大摆曲水宴,诗人名士争写曲水诗,这种应诏赋诗的情况在整个南朝都很普遍,以致形成了“曲水诗”、“上巳诗”或“三日诗”这样一种独特的诗题。今查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所辑录的“曲水诗”,约有一百余首,而实际的数目应该远不止这些。
由于带有某种例行公事的成分,“曲水赋诗”活动的游戏性质和程序化痕迹均较明显。《世说新语·排调篇》载:“郝隆为桓公南蛮参军,三月三日 会,作诗。不能者罚酒三升。”而“不能者罚酒”在兰亭集会上早已出现。王羲之《临河序》称:“……右将军司马太原孙丞公等二十六人赋诗如左,前余姚令会稽谢胜等十五人不能赋诗,罚酒各三斗。”(《世说新语·企羡》刘注引)在作诗过程中,大家分行而坐,很像今天学校的考试。如果作弊,甚至有免官乃至坐牢的危险。沈约《俗说》里就有这么一则故事:
陶夔为王孝伯参军,三日曲水集,陶在前行坐,有一参军督护在坐。陶于坐作诗,随得三五句,后坐参军督护随写取。诗成,陶犹更思补缀,后坐写其诗者先呈,陶诗经日方呈。王怪,收陶参军,乃复写人诗?陶愧愕不知所以。 王后知陶非滥,遂弹去写诗者。(《太平御览》二百四十九引)
不仅写作的外部情况如此,就是诗作的题材、意象、词藻和主题等,也都带有程式化因素,读来难免千篇一律,鲜有新意。比如,诗歌多有“兰觞”、“蕙肴”、“绛枣”、“素卵”、“玄醪”、“醉鱼”等意象,一看就知道是曲水诗。但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作为一种“公宴诗”,大部分曲水诗题材雷同,为文造情,有的甚至沦为歌功颂德的陈词滥调(如《文选》归入“公宴”类的颜延之四言诗《应诏燕曲水作诗》等)。但这类诗又与一般公宴诗不同,因为特定的时令(春三月)和特定的环境(曲水边),曲水诗在模山范水、写景状物方面,确有可取之处。如西晋张华《上巳篇》诗:“密云荫朝日,零雨洒微尘;飞轩游九野,置酒会众宾。”荀勖《三月三日从华林园诗》:“清节中季春,姑洗通滞塞。玉辂扶渌池,临川荡苛慝。”潘尼《三日洛水诗》:“朱轩荫兰皋,翠幕映洛湄;沉钩出比目,举弋落双飞。羽觞乘波进,素卵随流归。”这些写景的诗句,读来颇有几分山水诗的味道。被钟嵘称为“巧构形似之言”的张协,他的《洛禊赋》更是笔触繁复,情景交融。而张协的诗歌,则为后来的山水诗人谢灵运所取法。(参见钟嵘《诗品·上品》评谢灵运语) 而且,谢灵运也写过《三月三日侍宴西池诗》等曲水诗,与他齐名的颜延之更是此类应制诗的行家里手,他写的曲水诗约在十首以上。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说:“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这句话历来被作为山水诗摆脱玄言诗而自立的明证。作为对时代风气和文学发展的整体把握,这种看法基本上符合事实。但是,也应该看到,玄言诗和山水诗严格说来只是一种诗歌创作的题材,而不是一种诗体或诗型。既是题材,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能截然分开。再则,老庄思想和自然山水本就是一个事物的内外两面,是主(意识)、客观(存在)意义上的有机整体,更不能强分轩轾。从某种意义上说,玄言诗本来就是诗人文士“固以玄对山水”(《世说新语·容止》注引孙绰《庾亮碑文》) 的产物。这也就是为什么谢灵运的山水诗往往拖着一个“玄言的尾巴”的原因。通过对曲水诗的考察,我们发现,在玄风独振的两晋诗坛,以反映岁时景物为主的曲水诗,反而成了摆脱玄言束缚的一个隐蔽信道,尽管受时代风气的影响,有些曲水诗往往也会带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的玄言面孔。
东晋王羲之在永和九年三月三日发起的著名的“兰亭集会”,请来的 41位名流雅士,不少就是所谓玄言诗人,可以说是一次玄言诗会。王羲之的两首《兰亭诗》说“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声。虽无啸与歌,咏言有余馨”,本身就是玄言诗。这说明,曲水赋诗活动原本就与玄言诗的创作有直接关系。耐人寻味的是,最著名的玄言诗人如孙绰,他所作的《兰亭诗》二首,竟然是纯粹的写景诗而较少玄言味。其中一首五言诗如下:
流风拂枉渚,停云荫九皋。莺语吟修竹,游鳞戏澜涛。
携笔落云藻,微言剖纤毫,时珍岂不甘,忘味在闻韶。
他的另一首《三月三日诗》(四言),也是如此。所以,尽管“曲水诗”大部分是公宴时所创作,但有的却可以当作山水诗来读。如颜延之《车驾幸京口三月三日侍游曲阿后湖作》诗就被《文选》归入“游览”一类。而同样被《文选》收录的沈约《三月三日率而成篇》诗,已经是一首成熟的山水诗了。
当然,我们无意抬高曲水诗的诗学价值,但对曲水诗这样一种诗歌题材,也的确需要从民俗学之外的角度加以审视。 从文学史和诗歌史的角度看,由于“登高”和“临水”都是创作主体亲近自然、观照自然、融入自然的有意识的艺术活动,所以它们对后来的山水诗的影响,不容低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