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出生
张小白出生的地方虽说地处偏远但有山有水倒也不能算夹皮沟,是滇中一个不见经传的小县城,名字乏善可陈,叫普舍。生她的时候,她的母亲刘林芬既没有梦见长庚星飞过,也无任何祥瑞之兆光顾她家房舍,那不过只是同样乏善可陈的一九七九年。小白这个名字,与齐桓公无任何关联,来自她脖子左侧的一块白色胎记。当然,这两个字就是安在猫猫狗狗身上也恰如其分,比如蜡笔小新那只著名的多才多艺的狗。
做为头胎,张小白的到来并没有给她母亲制造太多的麻烦。据说,刘林芬进产房不到一刻钟就诞下张小白。事后她靠在床头吃着她妈刘高氏半是真心半是应景送来的糖水煮鸡蛋,洋洋得意地跟病房里的产妇们说:生娃娃算什么呀?稀松平常,跟上回大号一样。一旁的刘高氏嘴角向下耷拉着没吭声,等刘林芬吃完了鸡蛋,麻溜地收拾起那个已经脱了瓷有些年头的白色搪瓷缸出了病房,甚至没顾得上去看一眼张小白。刘高氏的背影,对一个裹了小脚的女人来说,略嫌过于挺拔僵硬。刘林芬看着她妈的身影发了一小会儿愣,忽然意识到自己牛吹大了,刘高氏可是生过八个孩子的人。
张小白的人生,就是这么个象上大号一样稀松平常的开始。
刘高氏出病房时,迎头撞上了拎着保温桶正欲进门的张岐沅。张岐沅一打眼看见的是他岳母嘴角两边不大对称的法令纹,不自觉就缩脖子矮了半头,喊了声:妈。刘高氏哼了下算应承过,迈开小脚就走了。
那天,大中午的,夏蝉叫的正欢,路旁的香樟树荫又浓又厚,白色的女贞密匝匝一树树花期正好芳香扑鼻。张岐沅一大早去了医院,预产期已经过了,老婆仍然没有生产的动静,他又折回来上班。此刻他正在县城文化馆阅览室里擦那些闲来无事总要擦几遍的锈迹斑斑坑坑洼洼的铁架子,马路对过纳拐子家的小三咣啷一声推开阅览室的破木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妈说你老婆生了,让你快去医院。张岐沅手里的抹布扑通掉进了水桶,溅出的水花打在他穿着褐色塑料拖鞋裸露的脚背上,温温的。他往外跑的时候,不小心带翻了放《参考消息》的架子,头也没回地招呼:小三,快点儿扶起来。声音传过来人已经远了。
纳家小三赤着脚,裤腿卷着,一边高一边低地吊在他瘦骨伶仃的腿上。他迟疑地扶起报纸架子,心头暗自琢磨:儿子?姑娘?最好是儿子,可以做我的虾兵,顺便让他给我折烟盒拣玻璃珠。姑娘太烦,象那个潘燕,动不动就哭,还冒鼻涕泡,丑死了。他这么想着,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可这决心顷刻就动摇了,因为他忽然想到刘孃孃唱花灯时又红又白的脸花花的衣裳还挺好看的,生个姑娘怎样也比潘燕强。他出屋时,天空和大地被日头照得惨白,晃得人睁不开眼,文化馆院子里的水泥地直烫脚。四岁的纳家小三,大名纳强,眯眼望着这白花花的一片天与地,人生里头一次觉得了惆怅:儿子还是姑娘,这是一个难题。
纳小三搔首踟蹰的时候,张岐沅已经跑到自家厨房里,把炖了一上午的老母鸡盛进了保温桶,着急忙慌往医院赶。
他在病房门口让过岳母,进去就看见自己的老婆躺在床上正侃侃而谈。逼仄的病房里再杵上个张岐沅,愈发地闷燥了。他在一堆产妇的注视下,手脚找不到地方搁,紫涨着脸,埋头把鸡汤盛出来放在床头柜上,跟刘林芬说:你先吃,我去看看娃娃。他出门的时候,听到女人们在他身后嗤笑。
护士领了他去看孩子。把那个红乎乎肉突突的小动物抱在怀里的时候,张岐沅的心脏象被锤子狠狠砸了一下,有一种痛过之后畅快淋漓的喜悦,连带着眼眶就湿了。护士心里哂笑,这对夫妻倒有趣,女的跟没事人似的,男的偏这样。开口道:是个姑娘,七斤二两。张岐沅眼睛哪舍得离开孩子,只一个劲儿说:姑娘好,姑娘好。说着眼泪已经落在襁褓上,遮掩着偏过头想在自己肩膀上蹭一蹭,又怕不小心碰了孩子,动作就僵在了半中。年轻的护士善解人意地接过孩子。护士抱着的时候,张岐沅看见孩子脖子左侧有一块贰分硬币大小树叶形状的皮肤与周围肤色不同,略发白。护士一看:是胎记。张岐沅舒口气,笑说:以后不怕她丢。
三天后张岐沅接刘林芬母女出院,刘高氏也来了,象征性地交代了几句坐月子的注意事项,人就没了踪影。刘林芬一想到自己身为亲生女儿奈何却比不上儿子媳妇,不由恨恨地骂了几句。
文化馆是个两进的院落,颇混合了当地传统“一颗印”和北地四合院的建筑风格。它本来是张岐沅家的祖房,土改时充了公,被县政府改造成文化馆。老馆长不是别人正是张岐沅的父亲,文革时在前院正厅暨文化馆的藏书室自缢而死。张岐沅身为独子,少年丧母,青年丧父,难得并不孤蹇狷介,虽说寡言少语,却胜在气质温厚。三十岁的时候经人介绍与花灯团的刘林芬结为夫妻,当过几年小学教师,之后工作调动又阴差阳错回到了祖宅。
前院除了藏书室,东厢房被改做阅览室,而西厢房辟为文化馆的办公室,南边挨着街道的倒座房则成为了文化馆的会客厅。整个文化馆现下只得张岐沅一个工作人员,办公室未免显得有点大而不当。从前院正厅西侧穿垂花门沿廊即到后院,张岐沅一家住了后院的北房,是三间两耳,砖木结构。后院的东西厢房这几年陆陆续续换了许多住户,总是来了又走,没个长性。
此刻张岐沅家已经挤满了街坊,随身都带着礼物。红糖用玫瑰色的纸包着,再用麻线十字交叉捆好;鸡蛋都编在成串的稻草里;还有荞面粑粑、豆末糖、芝麻片之类的点心。张岐沅把煮好的白水蛋外壳染成红色,喜滋滋地给众人派送。纳小三从人群中钻进来,鸡蛋都没来得及伸手接,就挤到床前问:刘孃孃,姑娘还是儿子?
刘林芬还没搭话,旁边的徐大嬷已经一把掀开张小白的尿布:你说是姑娘还是儿子?人群哄一声笑起来,纳小三有点狼狈,想从众人林立的腿缝中再钻出去。同一时刻,张小白因为下身一凉,已经哇哇大声嚎哭起来。纳小三挤出门外的时候,想起自己忘了拿红鸡蛋,不禁懊恼。他当然也听到了张小白的哭声,心里有一些失望,意外地,也有一些欢喜。
因为张岐沅还没到嵇康那个层次。
很喜欢那一句:心脏象被锤子狠狠砸了一下,有一种痛过之后畅快淋漓的喜悦。
文字一如既往的耐看,富有质感和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