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林芬好不容易出了月子,头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找出刘高氏给的靛蓝色旧手绣婴儿背衫,把张小白捆在背上就出了门。这天是八月六号星期六,花灯团晚上照例有演出,刘林芬一想到好久没唱《春催杜鹃》,嗓子开始痒痒,竟是有几分归心似箭,脚下不由就加快了。还没走出西陵巷,就碰上了拎着酱油瓶的纳拐子媳妇:小刘,娃娃还小,太软,不能用背衫背。张小白这时配合地发出呜呜两声。刘林芬置若罔闻,步子并没有迈得慢半分。
纳家媳妇站在西陵巷路旁某棵香樟树下,出神地望了会儿刘林芬的背影,直到有人拽住她拿着酱油瓶的手晃了晃:妈,你干嘛呢?满身都是土的纳小三亮晶晶的眼睛正盯着她。又死哪儿玩去了?纳家媳妇另一只手已经招呼上了纳小三的脑袋。纳小三机灵地一躲,立马窜了出去,剩下纳家媳妇徒劳地在那儿喊:回来,妈给你做凉米线。纳小三已不见了踪影。
刘林芬走到朱槿路时,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衣已经汗湿,紧紧贴在背上。张小白似乎也并不舒服,趴在背上动来动去,刘林芬心底莫名地烦躁。花灯团所在的普舍剧场就在前面,她三步并作两步就到了卖票的窗口处。一尺见方的窗口用铁条封了,中间露出个巴掌大的开口,后面的木板是合着的,想必还没上班。窗口边的黑板上用白色的粉笔写着晚上的剧目《莫愁女》。刘林芬脑子嗡地一声,再一看到主要演员名字周美琼,竟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下意识地想伸手去解胸前交叉捆着的背衫带子,恍恍惚惚又慢下手中动作,轻轻咬了咬下唇,决定去会会团长老严。
下午还没开始上班,办公室所在的二楼走廊里静悄悄的。刘林芬在老严办公室门口自我安慰似地砸了两分钟的门也没见动静,不由沮丧地往墙上靠。张小白吃痛,哇一声哭了出来。刘林芬才想起还背着个孩子,左手绕到背后,安抚性地拍了两下。张小白多半也是饿了,丝毫不买账,哭声愈发嘹亮。刘林芬此刻也正双乳发涨,心里却比井水还凉,想到自己半年前和沐师傅一句一句改《莫愁女》的唱词,到头来却成全了别人,一念及此,哪里还有心思喂孩子。
张小白哭累了歇下来的时候,老严来了。哟,小刘,大热天的,怎么来了?孩子还好?
严团长操心了。我这再不来,只怕以后想来也没个立身之地了。
瞧你这话说的,谁不知道你小刘的唱腔功底。来来来,快进屋坐。
刘林芬也不客气,进门就单刀直入地问:周美琼怎么去唱《莫愁女》了?当初和沐师傅一起改剧本的时候就说好了这个剧等我生完孩子回来再排的。她周美琼可一直都是我的B角。
小刘你别激动。你看,今年年底我们团有进京演出的任务,全团上下都指着《莫愁女》呢。你现在情况特殊,产假还没休满,身段也需要恢复,时间不等人呀。说着老实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刘林芬一番,目光落在了刘林芬胸前。背衫的背带在刘林芬两乳间打了个交叉,越发衬得她胸前伟岸,因为涨奶,衬衣前胸处打湿了两片。刘林芬脸一阵红一阵白,忽然失了争斗的力气,没打招呼就掉头出了老严的办公室。
刘林芬从剧场出来,心下凄惶,回头望了一眼黑板上周美琼白色的名字,被剧场门口油绿油绿的天竺桂衬得好比三颗亮闪闪的星子,她失魂落魄往家走去。
卜一进文化馆的前院,见张长林正虾子似的拿着笤帚弯腰扫院子。刘林芬鼓胀得仿佛气球一般的内心哧溜一声被针扎破了眼,所有的烦闷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她疾步上前,右手在腰上的活结处一拉,反手一勾,连张小白带背衫全塞到张长林手中:张长林,你莫想我再给你生娃娃。
张长林反应过来时,刘林芬的背影已经过了垂花门沿游廊往后院家去了,只剩下背上濡湿的一片在张小白的哭声中一漾一漾,象从前院里种过的白芍药。他低头看见张小白憋得通红的脸湿漉漉的,也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汗水。张长林抱着孩子,环顾四周,院落朽了,再不是童年的那一个,恍惚看见连着西厢房和正厅的抄手游廊里,他手里握着一个白色的纸风车,他早逝的娘正追着他跑,有脆脆的笑声悠过屋檐,砸在青色的瓦片上,惊飞了几只觅食的麻雀。
傍晚,刘林芬捏捏肚皮上颤巍巍的肥肉,转个念头,翻出从前扯的几尺白布,往腰上仔仔细细地箍好了,又在两个乳头上涂了紫药水,张小白脑袋刚凑上去一咂就放声大哭。正洗尿布的张长林听见哭声进来问怎么了,一看这架势:她才一个月,你至于吗?刘林芬冷着脸:我得唱花灯,我不能让别人把我的角色抢了去。
这一天是农历的廿二,下弦月瘦瘦地挂在枝头,风过来的时候,既携着晚香玉的馥郁之气,也捎带着划碎了贴在屋瓦上清冷的月光。张长林正在灶头给饥肠辘辘的张小白熬米粥,刘林芬坐在正屋里的高脚椅上,抱着许久没碰的月琴,调弦定调,张嘴唱了起来,是【五里塘】的调。街对面的纳小三晚饭后刚被纳拐子揍了一顿,上床睡觉的时候,脸蛋上还挂着泪,他以为在睡梦中听到了刘孃孃唱花灯,眼泪还没有干,嘴角就悄悄地翘了起来,跟窗外的那轮下弦月似的。张小白躺在她的小木床上,饿得直在那轮番砸吧自己的指头,她哪里知道饥饿其实并非她人生最难满足的欲望。
夜了,城市与人一同睡去。
还说普舍乏善可陈哩,西陵巷,朱槿路比淮海中路,中山西路,解放南路漂亮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