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

纵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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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一九七五(39)

(2007-07-26 12:41:50) 下一个

三十九 骨冷清秋梦

时间没有份量,青春最易虚度。幼稚的白日梦、青春的杀人事件、徒劳无功的拯救……这些毒素来自我与范然自幼就抱持的自以为浪漫的英雄牺牲情结。可惜他的梦想还来不及飞到天空就已经断了翅膀;而我的青春从此成为往事,以后的我只是假惺惺地站在生活的某个角落里,以为自己仍然四肢健全、感情充沛。

事实上我很快就被送回了和顺。我幻听兼失语。我不知道这如同生理上的不举,还是纯粹心理上的规避。我听见范然用孩童的腔调和我谈话,乌玛在旁边天真地笑。我开口要回应他们,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周围挤了一些看起来好像很熟悉的人,象父亲鱼缸里的鱼,他们嘴唇翕动,脸上写着想要分担分享的急迫。人生中有多少事情是可以分享的?吃饱你的肚子饿的还是我。你的眼睛里也流不出我的泪。你们一堆人挤在这里很吵知不知道?你们闭嘴让我听清楚方才哥哥说什么好笑的了乌玛那么开心。

我又恢复了我从小养成的睡姿,侧卧蜷曲、双手护胸。范然说这是人类最早的姿势,形成于光明之前,是缺乏安全感的人最苍白的自我保护。我象是做梦一样,想起北京重逢的第一个冬天范然逼着我吃我从来不吃的胡萝卜和芹菜,还有放在冰箱上面他用洋葱头刻的两张笑脸,还有他送我的那盏企鹅台灯,还有我们学校门口375车站前来回踱步苦等我和小葳的他的身影……时间骤然混乱,你辨不清哪里才是起点,你错以为自己是长在狗尾巴花和蒲公英之间的一株杂草。

好像妈妈爸爸姐姐甚至小弟弟悦寒也来了,妈妈抱着我哭,跟儿时那次分别没什么两样;范叔叔段阿姨——你看,我还是没法叫他们爸妈——范韬也在。他们的眼泪让我觉得羞耻,仿佛时时刻刻在提醒我的凉薄,因为我眼眶里干涸如沙漠。我总是无限靠近欢乐又加倍珍惜痛苦的爱抚,我认识了很多土地,品尝过众多的词语,我爱过一个高傲的女人和一个高傲的男人,我深信我此后的人生再做不出也不会发生什么新的事情了。

然后那天,我睁眼的时候,看见范然的爷爷静静坐在我床前的藤椅上,还是一身玄色的麻质衣裳。他竟如此衰老了!他的五官都在向下生长,他的脸象犁过的田,他的眼睛象黄昏的大理石,忧伤在他守夜人一般的身躯上如此古老。我象是先被雷霆之火燃尽了躯体,再被喜马拉雅的雪水抚过了全身,求生的信念毫无征兆地从残留的灰烬里复活。我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他似乎吓了一跳,浑浊地看着我,我握住他的手,仿佛他其实就是我那疼我入骨髓的早逝的奶奶,然后我说:“爷爷,我得离开这儿!”这是我两个月来第一次开口说话,那时我一米六五的身高,体重只剩下不到四十公斤。

家人很快又都聚到了和顺。爷爷给了我两个选择,一个是去印尼马尼拉的叔公家,一个是去叔公在洛杉矶的大女儿家。我选择了后者,但我的父母坚决不同意,他们认为我身体虚弱不堪远行,执意要接我回昆明修养。我只是固执地坚持着。

这时听见范韬说:“我陪她去美国,我照顾她。”旁边的段阿姨尖锐地喊出一声“不行。”范韬平静地说:“妈,我非去不可。”段阿姨一连串的“不行”,上手紧紧抓住范韬。

范叔叔背着手踱步出门之前,甩下一句“随他去吧。”段阿姨委顿在椅子上,迭声地说着“造孽啊!”

我和范韬在洛杉矶入境的那天,机场气氛诡异,原来东海岸那座著名繁华都市里曾经闪耀的双子塔顷刻间已灰飞烟灭。但是,不用担心,残砖断瓦的废墟之上将会有更辉煌壮丽的建筑,人类的健忘与自我修复的能力无以伦比。

范韬的堂姑薇薇安年轻时在马尼拉邂逅一美国大兵,之后嫁到了美国,两人在洛杉矶生儿育女、安居乐业。大女儿朱迪从斯坦福毕业去了纽约工作,小儿子乔伊还在上高中。薇薇安在机场一见到我,就把我紧紧搂在怀里,用英语说“一切都会好的!”她的泪水蹭在我脸颊上,凉凉的并不很舒服,我下意识地觉得出于礼节我应该掉几颗泪,可惜倾我所能泪水仍然毫无动静,我只是瞪大了双眼木木的打量她。她比照片里显老,身材略微走样,但是衣饰很精致,头发也收拾得非常妥帖。她向我们介绍了身边的丈夫理查德,范韬叫了“姑姑”“姑父”,我则嗫嚅着开不了口,理查德让我叫他们名字就好。

薇薇安替我们申请的语言学校已经开学一周了,我和范韬第二天一早就顶着黑眼框去上学。我一直在课堂上走神,脑子里进行着关于金钱的四则运算,渐渐有了清晰的计划。当务之急是找房子搬出去,最好能找份工以免坐吃山空,然后是准备考试、申请学校。

事实证明我的大脑只能单线程工作,因为我片刻之后才意识到范韬怒意暗显的脸已经快贴到我面前,“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随意地“嗯”了一声又掉入自己的黑洞之中。

我收到了眼哥的电子邮件。眼哥年初已经出狱,他的书《生命尽头的春天》正式出版。眼哥在信里问起范然和孩子,以及我们现在的住址,说是要给我们寄书。我回信说范然和乌玛都很好,我们现在正打算搬家,等一切稳妥了,再给他地址。邮件发出去的时候,我的手握着鼠标,开始颤抖。

九月末某个周末的早晨,我买了份报纸,坐在薇薇安家附近公园的椅子上,专心致志地看租房和招聘的广告。等我感觉到某种生物的舌头在舔我的脚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是条金毛犬,脖子上还有项圈、狗链,不远处听到有人在叫“比利!”

狗的主人是个六十岁出头的白发老太太,她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到了我身边的椅子上,拍了拍金毛犬的脑袋,说:“你这个顽皮的孩子。”然后跟我道歉。我说没关系,整理好手中的报纸,打算起身离开。

我站起来的时候,听见她说:“我有一份工作,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我停下来,回身看着她,她接着道:“就是每天帮我遛两次狗,偶尔修剪一下草坪,晚饭后给我读一点书,我为你提供食宿。”

我犹豫了一下,问:“读一点书?”

她笑了,“甜心,难道你以为我会让你给我读《尤利西斯》吗?”

她叫尼娜,一位眼科医生的遗孀,唯一的女儿远嫁法国,她独自一人留在加州。我在报纸的空白处留下了尼娜的电话和住址之后告辞而去。

薇薇安一听我要搬出去,非常不高兴,好在尼娜家离得并不远,我也答应每周六回来吃晚饭,她才作罢。

和尼娜住一起的日子再简单不过。每一天,都可以用重复的词语来定义:上学,遛狗,吃饭,学习,睡觉。收音机总是被尼娜定格在古典音乐电台,她可以不知疲倦地听一整天。晚饭时她总催促我多吃,说我太瘦。天色微暗的时候,她会随意地挑出一本书,让我给她念。那天,她递给我Haruki Murakami的“South of the Border, West of the Sun”,当我念到HajimeShimamoto进了不同的中学,开始各自的成长,又各自为对方保留一块特殊的园地,我的声音开始哽咽。尼娜站起来,找出Nat King Cole的老唱片,然后我听到了“Pretend”。尼娜轻轻地跟唱:

Pretend you're happy when you're blue

It isn't very hard to do

And you'll find happiness without an end

Whenever you pretend

 

Remember anyone can dream

And nothing's bad as it may seem

The little things you haven't got

Could be a lot if you pretend

 

You'll find a love you can share

One you can call all your own

Just close your eyes, she'll be there

You'll never be alone

 

And if you sing this melody

You'll be pretending just like me

The world is mine, it can be yours, my friend

So why don't you pretend

我把所有的空余时间都用在准备托福和GRE上,范韬也一样在准备考试。

从来到美国,范韬的存在,对我,和太阳、星空、树木、花草的存在一样自然。他每天抽空和我一起遛狗,有时帮我剪草,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仿佛一切本该如此。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准备考试,他纵容我的沉默,而自己一直不停聒噪地说,我漫不经心地听,我承认我听见了,可是下一秒我就忘了。我想我没有必要象歌里唱的那样假装,因为我并不感觉悲伤,那些荒草在自由快活地长,哪里还给悲伤留有余地。

圣诞前我和他都考完了试,申请材料也基本准备妥当。尼娜要去法国和女儿一起过圣诞,留我一人在家。圣诞前夜,我去薇薇安家吃晚餐,饭后范韬送我回住处。

我站在门口正要和范韬告别时,他突然吻住了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清清脆脆结结实实地打了他一耳光。他左手摸了下脸颊,指指我身后的门,“Kissing under the mistletoe.”我回头一看,门上是尼娜走之前挂上的槲寄生。

我恼怒,伸手想去扯槲寄生,范韬的脸已经又欺上前来,我的手顺势再打过去,却被他紧紧握住手腕,他说:“我不会给同一个女人两次打我的机会!”

我手掌一翻,反而抓住他的腕子,拽他进了屋。我象狂风暴雨一样把他拉到二楼我的卧室,进去之后,用脚把房门踹上,然后松开范韬的手,开始解自己身上的衣物。等我赤身裸体的时候,我冷漠地看着范韬说:“你不就想和我上床吗?你来呀。”

范韬站在不远处,好整以暇,“你以为我不敢?但你可别后悔,过了今天,我绝不放手!”

早晨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范韬怀里,睡了一个很久很久没有的香甜的觉。等我意识到我真的和自己丈夫的弟弟上床了之后,我开始反胃,跑到卫生间吐了个痛快。

我再进屋时,范韬已经醒了,他躺在床上看着我,我们两人一时沉默。

他先开口说:“这可是我的初夜,你以后得对我负责。”

我“切”了一声,“初夜?N夜吧。”

范韬叹口气,“唉,男人进入女人身体,女人进入男人灵魂。你看,吃亏的总是男人。”

“我有自知之明,从来不跟律师逞口舌之快,你的辩才留着给你的客户吧。昨天晚上只是个玩笑,咱们俩互不相欠,现在请你马上走人。”

范韬哗啦一声掀了被子跳下床来,赤裸着站在我面前,“肖悦波你听好了,你少在我面前装酷。我昨晚就说了,这回我绝不放手。你真以为我俩互不相欠吗?你欠我的多着呢。我喜欢你这么多年,你却偏偏也是我哥喜欢的人,你们多少次在我面前秀恩爱折磨我,我忍痛忍出内伤,逼着自己叫你姐姐,每次喊出姐姐两个字却又恨不得抽自己耳刮子。你要是一辈子做我嫂子,那我也认了,谁让我不是第一个遇到你的人呢。但既然老天给我一次机会,我就绝不会再坐在一边看。你别以为我喜欢你,就盼着我哥死,我没那么卑鄙无耻。是你们俩的幼稚、无知、鲁莽、自以为是的理想主义才会害死我哥、害死乌玛。”

“你混蛋!”我大叫一声扑上前去,对他拳打脚踢。这一次范韬食言了,因为他只是站在那儿任由我打并没有还手。直到我精疲力尽,他把我抱回床上,什么也没说,只是搂着我。我开始流泪,象是天空中有一道门突然打开了,所有的水汽从那道门里涌出来,怜悯我干涸已久的眼睛,我把失去哥哥失去乌玛之后的所有眼泪流了个够。范韬也在哭,他的眼泪走得那样艰辛,终于和我的汇合。原来,能够安慰悲伤的,只有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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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Scarborough 回复 悄悄话 三皮不是不痛,是痛木了吧。

“Pretend”好像唱出了人生的要义。
achie 回复 悄悄话 那是什么样的一种痛啊。。。
achie 回复 悄悄话 刚开始读完今天的更新的时候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一下子读4章,而且每一章都值得慢慢体味。范然和乌玛的离开能把人心都掏空了。所以也觉得范韬和三皮有点突然。。。

再读一遍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落泪,突然理解为什么范韬能被三皮接受了,尽管还不是完全被接受。除了小时候的情谊以外,还有这一句:“原来,原来,能够安慰悲伤的,只有悲伤!”三皮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她终于活过来了!!!

谢谢你的殚精竭虑。。。。//hugs
红焖羊肉 回复 悄悄话 但是我觉得失去孩子的痛苦是不敢想象的,很难相信三皮在这么短时间里可以和范韬在一起。不知道,也许是生存的需要?需要疗伤,忘记,然后活下去。

这个写得太苦了,心情肯定很长时间恢复不了。你是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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