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

纵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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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一九七五(37)

(2007-07-26 12:39:21) 下一个

三十七 未老莫还乡

目瑙纵歌之后,劭离舅舅仍然没有回来的动静。

密支那做为克钦邦的首府,与仰光、曼德勒大不相同,其北部更是军事禁区,鲜有人能进入,而城区内缅甸政府军的身影随处可见。我们出门四处闲逛的时候,身后总跟着一个不到十六岁的克钦少年,却已是一个三年的老兵。他从我们到密支那的第二天就一直跟着,只要我们出门。我和范然向劭离舅舅婉转表达了谢绝之意,却毫无效果。

这个便装年轻士兵的存在,催生了我的焦虑。我把这焦虑统统归于等待!我等着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前来亲吻我孩子的额头,只是因为我和范然都固执地崇拜血缘关系。密支那的气味、声音、色彩在我的焦虑中全部变质。低矮的楼房、嘈杂的集市、布满尘埃的街道、颜色复杂的衣饰、阳光勾勒出的沧桑面容、菩提树后的月亮剪影,它们全都不约而同挤在我的五脏六腑里,不留一丝余地。然而焦虑在缅甸,是一种多么不合时宜的情绪,因为这里,遍地是菩提和拈花微笑的佛像。

只要范然在身边,我就像一个孤单的齿轮,终于找到自己的完美匹配,只想从分秒到恒久,永永远远与之啮合。他觉察出我不同以往的情绪,“三皮,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哥哥,我真的不知道。从来到密支那我就开始没来由地害怕。”我几乎快哭出声来,“密支那离腾冲不到两百公里,要不我们从这里回家吧?”

范然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别瞎想了,什么事情都有我呢。你要是想回腾冲,等见过舅舅之后再说好不好?”

“我们来缅甸也快一年了,这次又从曼德勒赶过来,等了这么久,还是见不到他。我们回腾冲,他一样也能来看我们呀,九八年那回不就是吗?”

“三皮,我怕你担心,一直没告诉你,那年舅舅在回缅甸的路上差点丧命。他们从盈江出境,快到巴交寨的时候遭人伏击,你还记得咱们见到的那四个保镖吗?死了三个,舅舅也受了重伤。”

我“啊”一声。

他接着道,“舅舅曾经做过克钦独立军第二团指挥官,后来又进入KIO中央委员会,之后去泰国做了一段时间的克钦族代表,直到九一年才成为NDF副主席。这些年NDFKIO领导决策层里被政敌暗杀的数不胜数,舅舅他行动受限,也是身不由己。他快六十岁的人了,一直独身,没有子女,他想见乌玛,咱们做晚辈的,怎么着也得遂了他的心愿。”

一月下旬,劭离舅舅最终电话告知他近期不可能回密支那了,但是他决意在巴交寨为我们举行一场传统的克钦族婚礼,就等我们俩现身。

范然和我进退惟谷。父亲的话言犹在耳,“除了密支那外绝不能去克钦邦任何地方”,离开昆明时,我们都点头答应过的。艰难商议之后,我们答应前往巴交寨,并决计之后从巴交寨出境返回云南,结束整个缅甸之行。

出密支那的重要铁路、公路、水路都被政府军控制了,沿途无数“隔”(关卡),做为外国人如欲出入必须返回仰光的旅游办公室申请特殊旅游许可证。劭离舅舅的一句“一切自有安排”并没有消减我和范然的不安。

在忐忑中我们等到了一位来密支那公干的克钦军上尉,中国人,姓谭,三十左右的样子。谭连长此行将以旅行社导游的身份带我们出密支那前往巴交寨,出发前嘱咐我们沿途万万不可冒失,轻易不要开口,凡事必须听他安排,这里杀人可比杀鸡容易。事实上,我们只是在第一个“隔”花了两百人民币买了五张政府军地区的通行证,此后一路畅通无阻。

进入克钦军控制区域,气氛更加和缓。谭连长很是开朗,有问必答。他告诉我们克钦军的工作语言是英语和克钦语,大部分士兵和村民懂少量云南话,交流应该不是问题。我问他劭离既是NDF的副主席,怎么会在巴交寨工作。他解释道,KIONDF的重要成员组织,而且劭离大人还负责KIO外交部和情报局的工作。我又追问他是不是克钦军很血腥。他笑笑说,克钦人性格比较直接,有恩必报、有仇必复;一面是善良亲切、友好相待,另一面残忍无情、刀枪相见;无事时风平浪静,有事时血雨腥风。我小心翼翼地看了范然一眼,他低头在乌玛脸上亲了一口,“乌玛,快告诉你妈,以后可小心点儿别惹了我。”说罢看着我哈哈大笑。

临近巴交寨,关卡又多了起来,甚至还布置有雷区。一听雷区,我浑身紧张,谭连长呵呵一笑说,啥地雷呀,就是牛皮包着炸药和石头。

巴交寨四面环山,地势险峻,距离云南省盈江县直线距离不到十公里,缅甸政府军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国际纠纷,完全放弃了对巴交寨使用飞机大炮的可能,正是因此,克钦独立组织曾经将总部设于此,现在其核心部门国防部还有保卫局等迁到了几公里之外的莱辛,留下外交部、情报局、新兵训练基地和军事工事在此。

进得巴交寨,才发现这是一个“H”型的普通寨子,竹楼掩映在高大优美的热带树木中,有小孩四处嬉笑打闹,是我和范然自幼再熟悉不过的风景,我们一路绷得紧紧的神经至此方才完全放松下来。

前面聚了一干人等,车行不了,谭连长下车去看,我和范然尾随其后,村民给我们让出一条通道。一棵高大的菠萝蜜树上吊了一个半裸的女人,脑袋耷拉着,看不清面容,上身衣不蔽体,露出结实的乳房和隆起的腹部,下身只剩一条辨不清颜色的内裤,肌肤上血迹斑斑,鞭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我忍不住一阵恶心,低头干呕。范然伸手过来捂住我眼睛,把我拉出了人群。

我扶着车门大口喘气的时候,谭连长回来了。他说吊着的女人是度宰大人的秘书,怀疑是政府军的奸细,已经吊那儿打了两三天,估计快没命了。

范然问:“奸细?”

谭连长叹口气,“十有八九是被弄大了肚子,交代不过去,就找个借口处理了。”

我听罢,开始呕吐。范然焦急地喊:“采采快拿水来!”车里传来乌玛的哭声。

我们后来弃车而行,终于到了为我们安排好的住处,是村寨里再普通不过的竹楼,迎出来的是在密支那就已相熟的依波,说劭离大人散了会就回来。

见到劭离舅舅时,已经是晚饭时分。自第一次见他,三年已经过去了,他除了身上穿着军装,容貌身形变化并不大,而范然与我,已经为人父母。

劭离舅舅抱过乌玛又逗又亲,喜不自禁,而小家伙居然不惧生,还一个劲儿咯咯直乐,劭离愈发高兴。看着这一幕,我和范然才觉得一路辛苦终算不虚此行。等劭离发现乌玛颈上的玉佛时,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他抱着乌玛挨近门窗,借着天光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回头问我们,“哪里来的坠子?”

我忙答道,“是一个朋友送的。”

他“咦”一声,说:“范然,你那个观音坠呢?”

范然摘下坠子。

劭离说:“你们俩看那观音的眼睛是不是紫色。”

说实话,我和范然都是对玉一窍不通之人,当年爷爷说两个坠子水色相同,象一块石头上出来的,我们俩都没往心里去。天下那么多玉石,颜色相同相近的多了去了,把“颜”字改成“水”字,对我们这些门外汉来说,也忒有点虚头巴脑不着边际了,因此到底怎么个水色相同,其实我俩根本没上过心。

这是一块透明玻璃种飘绿花的坠子,雕工说不上多么精致,此刻听舅舅一说,不得不仔细打量,观音似睁未睁的眼睛瞳仁处竟然是似有似无两点紫色。我们诧异地向舅舅点头。

他示意让我们去看乌玛的坠子。原来弥勒笑佛的眼睛处,也是两点紫色。

劭离说:“这倒是奇了。听我父母说,1940年他们结婚时,特意挑了块玉石,请工匠刻了两个坠子,一个观音一个佛,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唯一特别点的就是工匠依了玉石的纹理色泽,在紫色处刻了眼睛。我一出生,父亲的观音坠就给了我,而母亲的玉佛后来送给了把她从日本兵手底救下来的一个中国士兵。”

我心潮起伏,嘴唇颤抖着几乎要喊出“小葳”两个字。1993年我刚上大一的时候,小葳赖在我窄小的单人床上,逼着我给她读顾城的《英儿》。小葳最喜欢的一句是“命运不是风,来回吹;命运是大地,走到哪,你都在命运中。”

是的,命运是大地,无论我们走到何处,都无可逃离。

劭离舅舅说婚礼基本安排好了,定在二月十六日,白天是传统的克钦族仪式,晚上则会举行一个酒会,我和范然只要等着出席就成了。

“舅舅,婚礼之后我们想回云南了。来缅甸快一年,再不回去,家里老人该不放心了。”

“没问题,婚礼结束之后,我送你们出境。这两年政局飘摇,我出行多有不便,只怕以后再见面的机会也不多。我在瑞丽、打洛和腾冲的店面,范然你去照应照应,将来也只能留给你。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跟腾冲店里的老马说就行,他知道怎么找到我。上回我去腾冲,放在你爷爷院子里那块石头,需要的时候就开了吧,里面至少是两公斤的翡翠。老人家未必稀罕,却是我一片心意。1951年我父母死在政府军手里,如果没有老人家,我兄妹二人哪里活得下来,又怎么会有我的今天。”

劭离舅舅并不和我们住在一起,而是住在原国防部的地下工事里。他离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巴交寨实行宵禁,夜里老百姓不让用电灯,此刻整个寨子是死气沉沉、暗无边际的黑,偶有几声狗吠传来,提醒你:这里,并不是坟场。

劭离看看屋里套了厚厚罩子的马灯,皱皱眉头,转身和几个军人消失在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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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城 回复 悄悄话 紧张紧张!怎么一下子就出清存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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