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韶光不堪看
次日一大早,我们祭拜过白爷爷,范然带我游览和顺古镇。百岁坊、文昌宫、魁阁、大月台、洗衣亭、中天寺走一遍之后,我们已是饥肠辘辘。
范然眼珠一转,“走,我带你去一个绝佳的去处。”
他带我去了水碓湖畔一户农家,央人家在屋外为我们支了桌椅,又要了些诸如大救驾、稀豆粉、土锅子之类的吃食。水碓湖四面被沉寂的火山围绕,一泓凝静,偶有白鹭掠过,清风习来,水与火、静与动,奇妙地结合在一起。
“我爸有封信让我交给范叔叔。你看什么时候合适?”
“等过年他们回来的时候吧。三皮,我爸的态度你别介意,有些事情对他来说是不可原谅的。”
“我爸他到底做什么了?”
范然沉默片刻,终于开口。
“这事说来话长,你就当是上历史课吧。”
“蒋介石撤离大陆时,有很多残余部队,尤其是李文焕和段希文的部队,逃到了缅甸。文革开始后,蒋介石认为反攻大陆的时机到了,于是,在滇缅边境经常发生残军派遣特务入境‘突击破坏’的事件。当时整个云南风声鹤唳,四处都在搜查残军特务,你我父亲所在的部队也不能例外。七四年的时候,突然有人写匿名信检举我妈是来自缅甸的特务。”
“啊,段阿姨从缅甸来的吗?”
“不是。是我亲生妈妈。现在的妈妈是我爸爸的第二个妻子,是范韬的亲生母亲。”
我不由一呆。
“我妈以特务的名义被隔离审查,当时她已经有了身孕,就是我。她被关了整整六个月,直到临盆。生下我之后大出血,那些人不让送医院,我妈死在看守所里。”
“不,不可能,我爸不是那个检举人,他不是那种人!”
“三皮,我爸和你爸从前是过命的交情,当时部队上只有你爸一人知道我妈是从缅甸收养的,这就是为什么我爸一直不肯原谅他的原因。其实,我妈怎么可能是特务呢?五十年代初的时候,我爷爷从腾冲去缅甸帕敢赌石[1],返回的途中经过密支那,在那儿见到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带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两人都奄奄一息。我爷爷可怜他们,偷偷把他们带回了腾冲。那个小女孩就是我妈妈,男孩就是我舅舅,他十岁那年又跑回了缅甸,走之前把观音挂件交给我爷爷,说是留着以后认妹妹。挂件就是昨天爷爷给你的那个。我妈后来一直留在爷爷家,和我爸一起长大,然后结婚。她虽然生在缅甸密支那,可是她整个一生,从她踏上云南这片土地开始就从来没有离开过。”
“那人绝不会是我爸。我爸不会做出卖朋友的事!说不定是有人嫉妒你爸,或者说是有人视你爸为强劲的竞争对手,才背后下黑手呢。”
“当时你我父亲正好是对方最大的竞争对手。我爸因为我妈妈一事,很快就转业离开部队,而你父亲,又在部队呆了五年,一路顺风顺水地提拔上去。”
“你……,你……”
“三皮,你别激动。真相只在你爸心里,也许,就在那封信里。”
“还你,这东西我不要!既然是你舅舅的,留给你就好,干吗给我?”我从兜里掏出那块观音吊坠,塞到他手里,起身要走。
“你站住!因为你,我不惜和自己最敬重的父亲争吵,你就这样回报我的苦心吗?”
“那你要我如何感谢你的苦心?你去找他道歉呀,你扔下我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我说完这话,转身跑开,而他,并没有追上来。
当我发现自己在这个不大的小镇上已经迷了路的时候,心底悲哀更甚。又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了,只是风景再不是昨天的风景。倘若父亲当年真的做错了事,而后果必须是我来背负,付出的代价就是永远不能与我爱的人相亲近,那么,命运对我是否公允?我一直把范然对我的保护当作一种信仰,然而这种信仰在血缘面前,不堪一击,这是否公允?每个人都必然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而且,那负责是独自在自己内心进行而无关乎他人的,可他们却又给父亲定了罪名,这是否公允?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我就不遗余力地为他辩护,甚至不惜伤害自己爱的人,这又是否公允?
我坐在刘氏宗祠前纠缠於“公允”和“不公允”,几乎陷入疯狂状态的时候,天色暗了,渐渐上了灯,远处偶尔传来辨不清的糯软的腔调,是这个小镇特有的品质。夜晚象海绵吸水一般膨胀了起来,窗棂的雕花、涂鸦的痕迹、河上的卧柳、悠长的暗巷,突然发出了光,象摊开手掌上清晰的掌纹,诉说着小镇沧海桑田的变迁,它们,与我,隔着太远的时空距离。
“娃娃,回家!”
“爷爷,我爸不是那样的人!”我终于在爷爷面前哭出了一天的委屈。
我跟爷爷回到家的时候,范然似乎并不在,我不好意思问,就趴在爷爷桌前看他雕玉石图章。
“爷爷,您能不能帮我刻一个‘葳’字的图章?”
爷爷点头应了。
说话间,范然进了家门,看见我,像是松了口气,在旁边拣了把椅子坐下,不说话。屋里光线并非十分明亮,此刻空气更是沉重得直往下坠。
过一会儿,他突然走过来,拉起我进了他的房间。
“三皮,我们不闹了,好不好?无论我爸说什么,无论我妈是因为什么而过世的,这世上,我只想要你一人一直在我身边。过完年,我们就回北京,忘了上一辈的事,象从前一样开心,好不好?”
我一直相信,我是近乎完美一般爱着范然和小葳的,因为他们是我梦寐以求的、深深欲望的、心心结合的。我再无能力如此完美地去与他人相爱,在我自己的内心里,始终抗拒着失去他们的可能。一旦探悉到那样的可能,哪怕是一丁点儿,也足以摧毁我所有因为爱而具备的自信和因为爱而释放的巨大能量。
他的一句话轻易粉碎了我整个下午那些混乱的猜疑和恐惧,我比任何时候都更能体会他照料我、聆听我、包容我、给予我的独特方式与禀赋。无论我与他之间发生多么抹杀一切爱与信任的事,我们都终将以我们自己的方式,进行一场完美的和解。第一次,我如此渴望和他身心交融,这种渴望在我骨头里扯起闪电,疼得淹没一切理智。
我双手搂紧他,嘴唇贴了上去,象要用尽毕生的气力。一会儿,范然艰难地推开我,“三皮,我对你有多少欲望,就有多少耐心,你现在,最好别……”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我堵住了嘴。
那个夜晚,以一种奇妙的方式结束。我们像是第一次认识彼此,对对方的骨骼、肌肉、纹理、毛发疯狂着迷,被对方身上所焕发的生命力热烈吸引而渴望对方到要死,那种象要撕毁对方一般的狂热持续地燃烧着。当他庞大的自由与力量穿越我身体的时候,我们彼此的喉咙里都发出了仿佛求救一样的呼喊,我那因为生命热情暴烈骚动而显现的每一个缝隙都被他填满,那样的疼痛不至于使我掉眼泪,让我眼泪迸飞的是爱与欲最完美的互动。仿佛在仰泳,乳房和腰肢是碧波万顷上划水的桨,有巨大的浮力托举我飞翔。当我喊出最终喜悦的时候,我在自己的泪水中,看见了世上最美的一朵莲花。莲花之上,欲望在向我冷笑,它宣判:你,终于背叛了小葳。
[1]不开门子,从外皮来判断玉石内部好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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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玉坠一个约定俗成的讲究:男戴观音女戴佛。
你提出的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按照我目前写的章节来看,似乎三皮对范然和小葳的爱是不具有排他性的。其实,三皮和小葳之间除了感情上的共鸣,绝对有性的吸引(出于本人胆量问题,前述章节里碰了皮毛,可不敢往下写,想留待第二稿再来修改),但是三皮懦弱,提前逃跑,又舍不得完完全全放弃,于是一味地与小葳暧昧。
而一旦范然与小葳都对她有生理上的吸引,感情就完全突破了纯粹精神的范畴。但是三皮的道德底线又提醒她,只有与异性的身体接触才是合乎常伦的,可内心又不甘对小葳的放弃,所以当她与范然有了亲密接触后,才会存了背叛的愧疚。
唉,我也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其实就是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