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别来沧海事
那以后——是一个很长的以后——世界在我眼里像一张褪色的老照片。这里,离赤道又远了一些。蓝色浅了,天像是远了;阳光虽然一样白得晃眼却少了些霸道;也因此再浸润不出凤凰的红、菠萝的黄、橄榄的绿……;风再起时,已嗅不到妖娆丰厚的甜美气息。一切似乎都被漂白。
父亲一次次调任,我无非是背着书包换乘一辆辆的车去上不同的学校而已。我想,我与哥哥,大概是永远失散在人海中了。
最后一次搬迁,父亲娶回一个细眉细眼的董姓女子,骨骼小巧,皮肤微薄,只是颧骨偏高,长在她脸上,象油滴在水里,有溶不掉的尴尬。
“悦波,这是董阿姨,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我点点头。
爸爸出差了,我放学回家发现她也并不在家。冷锅冷灶的,什么吃食也没有。我想拉开抽屉取饭菜票,却意外地发现上了锁。等到新闻联播的时候,也不见她回来。摸摸兜里爸爸给的钱还剩一些,我出门去吃米线。
离家不远的街角有家小店,门脸不大,倒拾掇的很干净,卖小锅、焖肉、三鲜、鳝鱼和炸酱米线,尤以小锅米线最佳。我算了算爸爸还有几天才能回家,问卖米线的高奶奶,“炸酱米线不加炸酱能不能便宜点?”
“便宜一毛钱。”
米线上来的时候,仍然有红彤彤酽酽的炸酱帽子,配着绿油油的韭菜和生脆爽口的酸腌菜。
我狐疑地打量着。
“吃吧,不加钱。”
回家路上各处早已上灯,政府大院的围墙,似乎连自行车的铃铛声也隔绝了。收发室的老李头见我,道,“这么晚了,赶紧回家。”
我的双腿却自己认路去了凤栖园。很奇怪,虽然叫凤栖园,却一棵梧桐也没有,全是樱花。石椅有些凉了,再坐会儿,慢慢就上了水汽,手碰到湿湿的。
你会不会在某些时候,觉得自己处在一个遥远的星系之中,星体的碰撞与合并,炙热与冷却,离远与靠近,全都与你无关。我从那时就习惯了在凤栖园中独坐痛惜玩味这样的时刻。
进家门的时候,她在看电视,看见我,不动声色地说了句:“我从今天起开始加班。”
档案室的工作毕竟繁忙。
父亲回来,她的加班就结束了。
我的心脏手术如期进行,董阿姨为了做手术的钱和父亲大吵一架之后回了娘家。几天之后她回来时带回一个消息:她怀孕了。
父亲笑得很开心,“悦波,你要添弟弟妹妹咯。”
“爸,我也有事想跟你说,下学期我想去寄宿学校。”
“什么?!”
“老肖,孩子大了也拦不住,锻练下独立生活的能力也好。”
我注视着她的颧骨,不自禁嘴角溢开了笑容。有的人,从生下来就注定了流离失所,永客他乡,家一字之于他们,既是理想也是嘲讽。
董阿姨顺利产子,父亲接他们回家的那天,也特意去学校接了我。
弟弟裹在襁褓中,虽算不上粉妆玉琢,倒也白净可爱。他噙着手指,眉头舒展,睡得分外香甜。他比我晚来这尘世十四年,我们的身体里,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液,一念及此,我就忍不住想和他相亲近。
家里新来的小保姆姓荣,来自滇贵交界的黄泥河,是楼上刀叔叔家的保姆辗转介绍来的。小荣没比我大几岁,个儿不及我高,胖乎乎的脸蛋总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她叫我小妹时,方言的尾音总扬得高高的,带出一种不自觉的娇憨。
周末我回家,她一得空就拉着我说话。
“小妹,你信不信,我弟可聪明了,成绩特别好。可他就爱犯混,非说初中毕业要考什么中专,好早点挣钱养家。我们村,可从来没出过大学生,我弟说不定就是第一个呢。”她掐豆角的手停在那儿,脸颊上涌起激动的潮红。
“小荣姐,我这儿有学习资料,你弟弟要不要?我可以给他寄过去。”
“真的?太好了,邮寄费我出。”
董阿姨奶水不足,小荣就熬些浓浓的米粥和骨头汤之类的,再做些蔬菜泥、水果泥喂弟弟。她喂弟弟时,嘴里总含混不清地哼着些什么,弟弟也咿咿呀呀吃得高兴。我离他们很近的时候,总会闻到一股子婴儿身上特有的味道,象奶香,又不象。
小荣要腾手去找干净的尿布,让我把弟弟抱过去。我刚伸出手,就听得董阿姨喊了一声:“小荣你做什么?我找你来就是看孩子的,用不着别人搭手。”
说着上前来,接过孩子,冲我说:“你离小宝远点儿。”
小荣一声不言语,我出了房间。
我想,再没有比这更污浊的了,象凤栖园落了一地的樱花。我跟自己说将来回忆起这些的时候一定要笑,这样就没人知道我那时在哭。
爸爸没日没夜地开会、出差,周末也碰不到他。有时他差人给我宿舍里送一些水果,我总忘了吃,又不记得招呼别人,烂在桌子上,屋里弥漫着发酵的味道。
董阿姨在家里搭起牌桌,一时倒也热闹。星期六的晚上牌局总是到很晚,小荣要照顾孩子,又多了些端茶倒水的活,还得陪着熬夜,自是牢骚满腹。
我进厨房喝水时,正好听见她一个人在那儿叽叽咕咕,满脸愤懑。
我不由好笑,“这壶水我替你送过去吧。”
公寓房带了个不大的院子,搬家时父亲正是看上了院子才要下这套房。院子里有盆栽的腊梅、石榴、葡萄,后来又陆续添了鸡冠、绣球、君子兰。楼上的住户偶尔会有晾晒的衣物落下,有时有水珠溅落,却又并不是雨,于是父亲干脆找人用玻璃瓦把院子顶棚封了起来。
董阿姨的麻将桌支在小院里,桌子上方吊了只白炽灯,隔着窗户望出去,光线象陈旧的油渍,有一点肮脏,有一点暧昧,沉沉地往下坠,连带着话语都变得不甚明亮。在那不明亮中,却听到了我的名字。
“我听人说经常见悦波跟些不三不四的孩子泡录像厅,打游戏。上回我还见她和一个小男生坐一起吃冰激淋呢。”
“是吗?我女儿说悦波在学校成绩挺好的。”
“咳,成绩好有什么用,天生是个病秧子,又有人生没人教的。你没见她和我们家那小保姆,好着呢,连打酱油都一起去。物以类聚,将来肯定也没什么出息。”
“小董啊,你听说没有,悦波她妈也调上来了,说还是老肖给弄的呢。”
“哼,那女人还真是不识好歹,我就不信老肖他能不要这儿子。”
原来妈妈也在这个城市,可为什么从不来看我?
我愣怔在那儿的当口,却听得一人喝道,“杵那儿干吗呢?偷听别人说话有意思吗?真是什么样的妈养什么样的儿。”
我把暖壶往地上重重一放,要走。
她滕一下站起来,“你这什么态度?”
“以前什么态度,现在什么态度”
她欲将握在手里的麻将牌砸过来,被旁边一人伸手拦道,“算了,算了,小董,她这不是来送水吗?”又拉她坐下。
我接着道:“还有,你记好了,我妈怎么养我与你无关,你先操心一下怎么教你自己儿子吧。”说罢掉头就走。
她似乎是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嘴里也并不干净。隐约听得另一人道:“行了,快摸牌吧,我这儿正上听呢。”
一滴眼泪从酝酿到来不及流出就蒸发需要多长时间?我没掐过表,只是在那短暂的过程中,你很是来得及思考一些所谓人生的谜题。比如,要使一个人变得可以忍受,唯一的方法就是狠狠地爱他;而我,要使我的生活变得可以忍受,唯一的方法却是离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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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at's part of Sanpi's (or Bo's) life and that's how her character has been shaped...:)
Without knowing the feeling of hate, somehow, the real taste of love would be blank and empty. Do you think so?
I thank you for reading and giving comment. Please keep going. I'm waiting for more. :-))
这周还会上第十和十一章。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