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生活最底层挣扎的人们是痛苦的- 为了身上衣裳口中食,他们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而住在我家石库门房子底楼的住户,同样值得同情,因为它肮脏,阴暗,潮湿,和白色恐怖时期,关押共产党员的大牢有得一拼;如果再发生什么意外,我们只能感叹生活的不公平,为什么厄运总要降临到本来已经灾难深重的人们头上。
时间让往事沉寂,他年的河水,今夜己遥远得听不到喧响,不过一闭上眼睛,记忆中隐隐作痛的往事和细节就会迎面而来,虽然整整三十一年了,却依旧隐约弥漫着不去的阴影- 让我们回到一九七六年,一个多事之秋的年份,一个与死紧紧相连的年头,一个令人不堪回首的昨天。
才刚过元旦,噩耗传来,周总理逝世了,举国哀恸,山河动容,“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是对他恰如其分的评价。墙头草郭沫若的诗我一向不爱看,尤其解放后,大多是娇情,拍马,应景之作,但我不以人废言,他有一句悼念总理的诗写得很有气派:“ 天不死来地不埋 ”。清明节前夕,广播里传来不详的声音,说天安门发生了反革命暴乱,是假借悼念周总理之名而行夺权之实,害得我们这帮小学生提心吊胆地去扫墓,也生怕有反革命分子跳出来暴乱,这就是所谓的第一次天安门事件,之后彻底平反,反革命一夜之间都变成英雄,大量纪念周总理的诗抄得以发表,最有名一首至今还记得“ 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
七月刚过,要放暑假了。我们一家四口正准备回上海探亲,却传来了朱老总逝世的消息。那是一个“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的年代,在去上海的火车上,只见我母亲双眉紧锁,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还在那里唉声叹气:不到半年工夫,两个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都过世了,我们的国家何去何从啊!我父亲也面无笑容,在一边规劝:是啊,太突然了,不过我们的接班人王洪文面相不错,人又年轻,将来由他领导应该不成问题,再说毛主席身体还健康着呢!那时的平民百姓个个都是“ 位卑未敢忘忧国 ”。只可惜我父亲的声音还没落多久,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杰出的革命家,思想家,政治家,军事家,书法家,诗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久经考验的共产主义战士。。。。。太多头衔,写得我手酸,毛泽东同志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看来终究没有能够万岁,提早去见了马克思。当时我父母正在逛淮海路为他们的同事买皮鞋,一听到广播,泪飞顿作倾盆雨,哭成了泪人,天下一直是帝王的,苦难却总是大家的。
中国人民苦难的日子似乎还没走到头,在毛主席逝世前的七月二十八日,又发生了唐山大地震,一夜之间,二十四万人丢了性命,十六万人重伤,我堂姐所在的上海第六人民医院组成的医疗队开赴灾地,据她回忆,到处是断垣残壁,哀鸿遍野,令人惨不忍睹!不管怎样, 噩耗一个接一个,但毕竟离我们很远,即便揪着心,也不会有感同身受,不过到了十月,在我们准备回贵阳之前,住在底楼的范家却飞来横祸,不禁令人唏嘘感叹。
印象中住底楼是一对小夫妻,膝下有一女儿还小,男的姓范,长得矮小结实,是厂里搬运工人,可能继承范家“ 先天下人之忧而忧,后天下人之乐而乐 ”的美德,也有可能是苦瓜吃太多,他老婆一脸的苦相,中国五千年的苦难史在她脸上得到充分的体现,再加上这一年噩耗频传,本来就不苟言笑的脸更是阴云密布,相由心生,估计她的心情也好不到那里去,她是纺织厂的挡车女工,繁重的体力劳动大概已经耗去了她大半的力气,回家后还要“ 买,汏,烧 ”并兼顾她幼小的女儿,而居住环境的“ 脏,乱,差 ”无形中又增添了她心中的烦恼。夫妻俩的工资又很低,而他们的父母又住在乡下,每月还要补贴他们家用,如今顺口溜满天飞,其实当时也有顺口溜是关于找对象和工资之间的关系:三十六块看爹娘,四十六块看卖相,五十六块大家抢!这对小夫妻工资低,又靠不到父母,还要倒贴,经济肯定拮据,但为了补贴哪一方父母的钱用得更多而每天吵架就有点得不偿失了。我记得每次到楼下用水,就听见这对小夫妻在争吵,女的无非在埋怨男方没出息,挣得不多,补贴家用却比她多,而男的也反驳意思是说他除了有一份死工资,拜天还借人家的黄鱼车拉拉私活挣点外快等等,唉,贫贱夫妻百事哀。
十月周末的一个夜晚,小夫妻俩又吵到半夜三更,第二天是星期日,男的又骑着黄鱼车替别人拉家具,不想和迎面而来的大卡车相撞,当场毙命,留下了孤苦伶仃的母女俩,在我回贵阳的前一夜,又看到了这位女主人,才几天的工夫,在全国人民都沉浸在以华国锋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了“ 王,张,江,姚 ”四人帮的喜悦中,而她却哀毁骨立,哀思如潮,一张本来就苦命的脸,更不忍卒读了,让我联想起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Happy Ea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