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流民图》的流民,其实就是逃荒的农民。郑侠不过是一个小官,他敢于又绘图又上疏,指名道姓胡说八道诬告宰相,很可能是受到了保守派大臣的唆使。整个的事件策划得非常巧妙:攻讦者事先知道了神宗的犹豫心理,这至关紧要。把逃荒的农民绘成《流民图》是富于巧思的,图片宣传总是比文字宣传来得有力。让身处深宫广殿之中看惯了锦上添花的皇帝和太后们,猛地一下子看看从未见过的老百姓的颠沛流离之状,“少见多怪”就可能引起轰动效应。果然,这个精巧的设计奏效,两位太后流泪了,神宗的疑心也更大了,你王安石这个宰相还能当得下去吗?
北宋《流民图》的故事,使我们很自然地联想起西晋惠帝司马衷的故事来。《晋书·惠帝纪》载:经过“八王之乱”的大破坏以后,“天下荒馑,百姓多饿死。帝曰:‘何不食肉糜?’”史称司马衷生来就是个白痴,也许是的,但是光凭这一条还不能断定他是白痴,只能说他不谙世事。1789年法国大革命时的皇后玛丽安东尼也说过:“没有面包为何不吃糕饼?”(见黄仁宇《中国大历史》87页)这也只是隔膜的缘故。同样,北宋两位太后看了《流民图》哭了,并由此断言“安石乱天下”,也只能说她们和群众隔得太远,不表明她们仁慈,更不显得她们聪明。水旱灾害和农民逃荒是年年都有的,只不过您老人家没见过而已,见多了您也许就不伤心了。“水旱常数,尧、汤所不免。”王安石说的才是大实话。在王安石推行新政之前有天灾和逃荒,在新政实施之时也有,在新政被废以后同样有。
“乐岁(好年景)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这是孟子对战国时期农民生活水平的总估计。叫人吃惊的是,这个总估计直到二千多年后的近现代还是准确的。
“凶年不免于死亡”,怎么办呢?只有逃荒。
实事求是地说,上自先秦,下至晚近,我国农民一直是把逃荒当成一种常规的求生手段的。而且在不需要逃荒的地区的农民也有尽力周济逃荒者的习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不定哪年也要逃荒。这种格局是在我国特有的条件下形成的。首先是小农经济的脆弱性:农业生产力低下,农田水利不修,靠天吃饭,抗灾能力极低。其次是农民的绝对贫困,收入低微,租赋沉重,家无半年储备,一遇灾荒,生存就受到威胁。其三是我国幅员辽阔,“东方不亮西方亮”,这边水旱频仍,也许距离千儿数百里的地方却风调雨顺,存在着移民就食的可能性。逃荒当然不是一种好事,但和不逃荒躺在家等着饿死相比又是一件大好事。逃荒也不一定不死人,孟子所描绘的逃荒的惨状:“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老者弱者熬不住死在路旁,全家骨肉离散)确是实情。但无论如何,逃荒总比不逃荒好得多,死亡的人数也会少得多。所以,我们翻遍中国史册,可以看到无尽的灾荒,无数的饿殍,但是无论在哪个朝代哪个地区,还没有看到过“不准逃荒”的政策。如果说有的话,那就是“大跃进”失败以后1959年的广西环江县和河南信阳地区。前者由县委书记洪华授意:“外逃人员经动员还不回来的,打死算了!”(见今年第3期《杂文选刊》袁诹文)后者在省委第一书记吴芝圃操纵下,“各县市在路口设岗拦堵群众,不准外逃!”(见1998年12月17日《报刊文摘》张树藩文)结果,这两个地方成了当时饿死人最多的地方。
在历史上有灾荒又有“流民图”,情况还不算太坏;有灾荒而无“流民图”,那也许才是最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