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的时候，乐乐第一次拿到单位分的 10 斤花生油，兴高采烈地坐着公车，给迟浩拎了来，说他父母的研究所里也发了，吃不完的，送给他家。

从公车站走到迟浩他们医院，要有十几分钟的路程，迟浩看着乐乐微微气喘着，脸红扑扑的，桶把上虽然缠了手绢，手还是磨得通红，心疼极了。连传达室的刘师傅都说，乐乐真是个好姑娘。东西不在多少，仅只这份心意，多么难得，父母怎么就不能领受呢？

迟浩想不明白，为什么父母可以热情地对待自己的朋友，却不能热情地对待乐乐？迟浩家里的条件并不好，可是他从小就喜欢呼朋唤友，家里朋友不断，赶上饭口就在家里一起吃了，象苏岳还经常住下，父母从来没有难为过他，也没有给过他朋友脸色看，所以朋友们都觉得到迟浩家里很随便，很舒服。父母为迟浩挣足了面子，迟浩一直引以为荣。

如果说因为乐乐不是普通朋友，父母态度不同，那么苏岳的地位应该和乐乐相同，父母可以接纳苏岳，却根本无意接纳乐乐，就连只见过乐乐一面，对自己百般宠爱，几乎事事都站在自己一边的奶奶，也明确表示，乐乐不是个过日子的人，找了乐乐，迟浩就得供着她，辛苦一辈子。

所以今年春节，乐乐正在准备托福考试，正好是个借口，迟浩就没让乐乐到家里来。正月十五，乐乐已经考完了托福，约了迟浩去看灯。外面下了好大的雪，晚上到家时，已经是午夜了。

家里只有迟颖在，父母和苏岳，都去了二附院，因为奶奶出门滑了一跤，起来就不能动了。迟浩冒着大雪跑到二附院，奶奶右上臂骨折打了石膏、尾骨骨折，右侧肋骨挫伤。听着奶奶一直在哎哟，迟浩心疼的不得了。

奶奶从医院回来，妈妈把迟浩叫到一边：“迟浩，你那个乐乐，过年也不懂得拜年，你和她到底还好吗？”

“妈，我不是跟您说了吗，乐乐初六参加考试，过年时在忙着复习呢。”

“这么说，她还是你女朋友？现在奶奶这样儿，我们家缺人手，她试也考完了，让她来跟着排班吧！”

“那怎么好意思，乐乐不是还没嫁给我呢吗？”迟浩心里老大的不高兴，妈妈说这话时，俨然是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

“没办法，苏岳也还不是咱家的人，也得排班。你如果认定了要娶乐乐，她将来就接你妈的班。这些年你也不是没有看到，妈妈是怎样持家做媳妇的。”妈妈叹了口气：“唉，在你们迟家老牛破车拉了近三十年，快倒架了，也该交班了。要知道漂亮是不能当饭吃的，也是最没用的。妈妈年轻的时候，跟你妹妹现在长得很象，也漂亮，管什么用？现在不就是这副德行？”

迟浩不由自主地端详了一下妈妈。妈妈在她的那个年代，绝对算是个儿高的，他和小颖都遗传了妈妈的基因。现在的妈妈已经显不出高了，常年发作的哮喘病，让她早早就驼了背。妈妈很瘦，所以她终年都穿长袖衣裤，偶尔天热时在家里露出肩臂，迟浩的脑子里就会出现一个词：瘦骨嶙峋。

迟浩还没上小学时，记得见过爸爸大口大口地吐血，妈妈那时候总是抱着妹妹偷偷地哭。后来爸爸做了手术，左边切掉三根肋骨，左肺切掉 2/3 。医生说爸爸干不了重活了，为此邮局特意安排爸爸坐在邮局卖邮票，而不再做邮递员了。

奶奶、妈妈把医生的话当了圣旨，在家里几乎连手指头都不让爸爸动， 从此家中的体力、非体力劳动都落在妈妈头上。几年以后，妈妈就得了哮喘病，人也越来越瘦了。

妈妈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要老很多，可能是因为太瘦的缘故，皮很松，皱纹很多，头发大部分都是白的了。 妈妈年轻时的照片算是漂亮的，可是迟浩对妈妈漂亮的样子没有多少印象。只记得上小学时，有人背后叫妈妈“豆腐西施”，迟浩最初以为是夸妈妈美丽，后来学了鲁迅那篇文章才知道，那是说妈妈瘦得象两脚规。

因为觉得妈妈持家很不容易，所以迟浩从很小就懂得心疼妈妈，照顾妈妈，总是尽力帮妈妈做家务。迟浩对爸爸的感情并不深，甚至有些疏远，他觉得爸爸特别不像男人。如果不是因为他，妈妈不会这么累，很多的时候就是因为他，妈妈才会挨奶奶的骂。

奶奶是寡母，儿子是她的一切。妈妈是奶奶在针织厂带的徒弟，在厂子里管，在家里骂，妈妈总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迟浩听到过爸爸背着奶奶偷偷哄妈妈，可是当着奶奶的面，他总是低眉顺眼的听着，不敢替妈妈说情。

后来妈妈因为哮喘进不了车间，吃了劳保，奶奶是家里的经济支柱，更是理直气壮地当家作主了。

印象中的妈妈，好像总是象陀螺一样飞速的转着，照顾奶奶，照顾爸爸，照顾迟浩和妹妹，拖着病体，带着阵阵的咳喘声。这么辛劳、懦弱的妈妈，自己怎么可能不孝顺？

妈妈说让乐乐接她的班，令迟浩不寒而栗。乐乐未必担得起，就是担得起，自己又怎么忍心让自己爱的人步妈妈的后尘？看着妈妈没有血色的脸，迟浩忽然觉得好陌生，这还是自己的妈妈吗？迟浩一直很爱妈妈，觉得她善良、宽厚，为了这个家忍辱负重的。难道真像人们说的，千年的媳妇熬成婆，一向慈爱温恭、甚至有些窝囊的妈妈，轮到自己要做婆婆的时候，也要拿出奶奶当年的威风吗？那样的话，别说乐乐受不了，自己都受不了，迟浩不可能成为另一个迟家齐。

“妈，您别说了，我是不会让乐乐跟着咱家排班的，奶奶的事我都不会告诉她。”

“你不敢让她知道？儿子，可这就是咱家的现状呀，以后还会更糟，我和你爸都是药罐子，体格远不如你奶奶，现在生活都还能自理，将来还不都得指望你们？你得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迟浩的心情顿时沉重了，妈妈说得不错，这正是自己未来的生活前景，和林乐平在美国的花园、洋房、汽车的生活有着天壤之别。乐乐原本可以有幸福快乐的生活，自己沉重的家庭负担，会把天真烂漫的乐乐变成妈妈那样，把她拖垮，不是太残忍了吗？迟浩在心里叫着自己的名字：迟浩，你爱她吗？爱她就不能害她，放了她吧！迟浩跟乐乐分手的意志就更坚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