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班回来后,高凤娣丢下皮包,就把自己撂倒在沙发上。她疲倦得仿佛不是在外面上了一天班,而是跟世界摔了一天交。
她想给鲁比拨个电话,问他今天开会时为什么态度灰调,在黑白之间游移不定。当陆小丘突然改念、要在公司合并后留下司徒慧时,鲁比的立场模糊暧昧,模棱两可,既不跟着陆表示赞同,也不跟着自己表示反对。她想警告鲁比说,这是在中国做生意,不是在南美跳探戈,——无论跟哪个人做舞伴,都可以蟹腿猫步地进进退退。
可是她随后又想,自己还没有彻底离开化工公司、正式进入新集团的董事会。在人事安排和股权分配白纸黑字签字画押之前,还是不要树敌太多,以免坏了大事。
想到那里,她把电话往桌子上烦躁地一扔,对着手机上被人咬了一口的金苹果怄气,仿佛那一口不是咬在了“苹果”上,而是咬在了自己的心头上。
手机却在这时嘟嘟地响了起来。
她慌忙拾起来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会不会来自交警大队?还是公安局、检查署?——那些吓得她一周没上班的念头,又毛森森地鼓涌上来。
可她同时又觉得蹊跷:如果是来自公检法部门的电话,该在上班的时间打给她。啥年头了,还有半夜加班的公务员?再说了,即便真遇上了个不分昼夜犯破案瘾的“福尔摩斯”,也不见得一定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高副市长虽已经退位多年,但时值今日,政府部门还不是有很多人买他账?也说不定这个打电话过来的大侦探,在过去某个“楞头青”的日子里,还被和蔼可亲的高市长称过“小鬼”、拍过肩呢。——该来的“小鬼”,你总得让他来。
想到这里高凤娣咬了咬唇,一抬手打开手机,说嗳,请问哪一位?
“我是远溟山。”对方答道。
她心里一提,原来是十来年没互相通过电话的前夫。想必他一定是耐不住性子了,要抢在公安局之前来跟自己对质。
“凤娣,有些话想跟你聊聊,不知道会不会打扰。”他平静地说。
“不是想跟我聊聊,是想对我质问,质问那天开车撞雨囡的人,是不是我对吧?!”是曾经的亲密所使,还是眼下的惊慌所致,她在他面前端不成个架子。
“开人撞她的人真的是你?”他声音低沉。
“那么,那天开车撞我的人,也真的是你喽 ?!”她凛然回问。
他说是。
“你果然从美国回来了,你果然给她回来当保镖了!你果然不顾我、不顾你自己,不顾一切地救了她!”她不断地提高音节,把手机当成了控告的大喇叭。
“是的,是我救了她,”他沉静地打断了她:“不但救了她,也救了你,——把你从犯罪边缘救了下来,不是吗?”
“所以呢?”她用鼻子冷哼着:“你这会儿打电话来,是想让我感谢你这个仁慈的‘救主’,还是这几天里已跟她合谋好,双双来当债主,联手向我讨还血债呢?!”
“债主?合谋?”远溟山顿了顿,叹了口气,说凤娣,你用想像力虚夸了别人的本事,也平添了自己的烦恼。不瞒你说,这次我回来雨囡并不知道。而前几天她回了美,我也是昨天才听说的。事实上,事发那天,如果不是想趁司徒慧上班时,找个机会与他单独见面、好好谈谈,我也不会从小光那里要来他公司的地址后,一个人匆匆过去;也不会在楼侧方恰巧看见你的车,烘着油门追赶雨囡;也就更不会从楼旁的消防道上斜插过去,迎头拦住你……
“够了远溟山!”她愤怒地打断了他:“你那是拦?你分明是想撞死我!我不需要你在此跟我做这种无聊的解释!不管你是怎么无意地碰上她,你都是有意地让我死。多亏我车好,多亏我命大,不然早合你意、死在你手中了!——我恨你,也不需要你可怜我。有种的,就去告我吧,你们合起来把我送进监狱好了!
他不讲话,由着她吵。这是多年前在日本时他被她折磨出来的涵养;是她无论怎么无理、却都可以在他面前使用的特权。如今在离婚近二十年的今天,他再一次让她行使了这个特权,以作为别世之前他可以帮给她的最后一个忙。
待她吵闹够了,他心平气和地告诉她说,他是不会去告她的,并相信雨囡日后得知了真相后,也不会那么做。他说他今天之所以打这通电话给她,就是想劝劝她,让这次撞车撞开过往人生中的所有仇结,日后不要再难为雨囡,难为她自己。
“日后?”十年才一通电话,她怎么甘心就这么结束。她冷嘲热讽地说:“有你陪在她身边,时刻英雄救美,日后我怎么敢?!”
他听了就淡然一哂:“日后,我想日后我和雨囡不会再见面了。我要出趟远门,不再是香港,也不再是美国……一半会儿回不来的……于是也想在离别之前,专门跟你道声谢:那天撞车后,我倒下去晕在了车里……如果没猜错的话,后来让那个瘦瘦的保安把我送到医院的人,应该是你吧?”
高凤娣想了想就冷冷一笑,说的确是我,不过不必谢我了。你的心意我明白,说到底,你是为了戚雨囡才打这通电话“规劝”我的。说谢我,不过也是打个巴掌后,给我个甜枣吃,我会信?!——不过呢,我想我不说,你心里也明白,如果当时我不找人及时救你,你一旦死在车里了,日后警察调查起来,我也是麻烦。所以,要感谢,就感谢你自己命硬,没被我的保险杠撞瘪吧!
她说完就关机扔了电话,扔了“命硬”的他这辈子打给她的最后一通电话。
门吱扭一声被推开了,也把高凤娣岔了道的思绪给推了回来。她从进来的可裘手里接过杯,一边喝着热茶,一边拢着心思,想着当下究竟该怎么办。
眼前的局势扑朔迷离。不过远溟山之所以到现在还没回美,一定是陆小丘屈从于自己的压力,从美国挪回了这座山。也或许远在这个公司干不下去了,不然为什么近来她借开会之机、跟陆小丘私下打听他时,陆小丘都说远只在家里休假,没来公司上班。这是不是他要辞退他之前给自己的一种暗示?那远的铁哥们陆小光呢,他怎么也不上来给远争口袋?——不过无论如何,在美国失去了“靠山”的戚雨囡,现在只有司徒慧了这个空架子了。不管陆小丘出于什么目的,要在公司合并后留下这个“纳米人才”,只要他能跟戚雨囡离婚,自己就算没白折腾这一场。可如今,隋可裘肚子里的孩子突然没了,自己的下一步棋到底怎么走?
隋可裘回来后,也不大讲话,只是塌着腰站在床前,继续整理着她的床。她的身子从背面看上上去更瘦了,不是以前苗条的瘦,而是眼下单调的瘦。高凤娣望着她就想,如果司徒慧的眼球此刻就长在自己的眼窝里,恐怕这会儿,只在她身上上上下下地骨碌两趟,就因为“摩擦力”不够而自由落体了。想到这儿,她心中为她不争气的身子叹了口气。
就在高凤娣用近于猥亵却又猥亵不起来的目光打量着她的“助理”时,抻着两个细胳膊使劲儿抖落着褥单的隋可裘,把裹在里面的月经垫甩在了地上。某种刺眼的信号随着垫子落在了高的脚前,她迫不及待地伸手捡起它。
她双手扽着它,中魔一样地看着,让同时回过身来拾捡的可裘顿时红了脸:“高总,我自己来,自己来……那是我的小垫子,来那个时用的。这会儿上面沾上血了,别弄脏你的手……”
她说到这里便感觉到,她的难为情完全是自作多情,高凤娣看上去根本没听见。此时此刻,高的脸被垫角处的那幅刺绣刺激得走了样。嘴巴在脸上,开了个隋可裘从未见过的“藏惊洞”。
“你,你还会这种老式的手工刺绣?”她收敛着自己的失态,抬头对着她,——对着一个令人发抖的谜。
“怎么,是不是手艺太好了,吓到了高总?——唉,可惜生错了时代,要不就凭我这一双纤纤细细的手,当绣女不成问题。”隋可裘打起精神应付着。
“那么,这幅‘丹凤朝阳’呢,出自你家里长辈的手?” 高凤娣拨笋一般地揭着谜底。
可裘就耷拉了头,说我哪有那个福气。——我成人那年,奶奶忙着唱戏,妈妈早都改嫁,有谁为我缝垫绣花?我记得我第一次来那个的时候,正跟同学看电影。刚看完一个男女接吻的爱情镜头,我就感到底下“哗啦”一下湿了。用手摸了摸看看,这才发现是血,就赶紧一个人溜出电影院,跑到附近的姥姥家里,哭了。姥姥查看了我的裤子后,挺高兴,说不碍事的,可可你长大成人了。后来她给我煮了甜甜的红枣枸杞汤,我走前她又送给我这个绣花小褥子。她说它搁着也是搁着,这褥子从布料到刺绣都是纯棉的,又是红色,来了月经也抗染,用它当月经垫再好不过了……
高凤娣按奈不住地打断她:“你是说,这幅图是你姥姥帮你绣的?”
可裘却摇了摇头:“我原来也是这么想,可直到姥姥去世之前,告诉我说我同我姐姐可玉一样,也是从那家医院里抱回来的弃婴时,我才从她的嘴里得知了它的来历。姥姥当时气息微弱,却使劲儿抓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挣扎着讲话。她说那小垫子是我养母把我从医院抱回来时,从我生母那里带回来的月窠被,是她死前能够留给我的、我生母的唯一信物……”
一个令人发抖的谜底就要揭开了。高凤娣死盯着那幅“丹凤朝阳”,仿佛看到了背后的那个令人颤栗的答案。
昨儿红妹吃了什么月饼? 比比看哈
高凤娣真是疯狂啊!这种女人真是不可理喻!!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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