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者的客旅——奥古斯丁的政教观 作者: 刘同苏 总24
奥古斯丁虽然并未专门阐述信仰与政治的关系,但他关于上帝之城与属地之城的学説,却勾画出基督徒理解政教关系的基本框架。奥古斯丁把基督徒定位为“朝圣者( pilgrim )”,这个定位成为理解其政教关系学説的枢纽。 1
朝圣者的定位
在犹太人和阿拉伯人中,朝圣者的意义是不言自明的。朝圣者是尚未住进圣城的圣城居民;尽管身在客地,却属于圣城;他最终要居住在圣城中;圣城是他生命的终极归宿。朝圣者具有身在此岸却超越此岸的张力,显示了未达彼岸却已属彼岸的反合性质。奥古斯丁用“朝圣者”比喻基督徒,揭示了基督徒生命中的这种反合张力。
“朝圣”就是从不圣之地“朝”向圣地。区别“圣”与“不圣”是朝圣者存在的前提。奥古斯丁撰写《上帝之城》的目的,就是指出圣地(上帝之城)与不圣之地(属地之地)的区别 2 。属地之城是“邪恶天使与邪恶之人的共同体”;“属地之城为自己製造伪神,它随己意任拣对象(甚至凡人)指派为神,以便在祭祀时崇拜这些伪神” 3 。“上帝之城是上帝之家和上帝的圣殿”;上帝之城“不製造伪神”,“她自己就是真神的创造,她自己就是真神的真正祭品”。 4 如果上帝之城与属地之城的关系仅止于此,那些以为“信主就是不动脑筋”的人会因此省去许多烦恼,奥古斯丁也不会落下那麽多骂名。
不过,如此一来,朝圣者的反合张力也就消失了。为“反”而反,是没有生命活力的死概念;只有在“合”中反,才能在复杂综合的生活里活出真实的生命。对奥古斯丁而言,区别“圣”与“不圣”,仅仅是考察反合综合体的第一步。若不能经由所肯定的“圣”之一面而表达自己,区别不过是无实际生命意义的空洞观念。
两者混杂的对立局面
朝圣者面对的真正困难,还不是上帝之城与属地之城的对立,而是此种对立乃处于彼此混杂的局面之中。“在此世,上帝之城与属地之城从始至终彼此交织”;“这两个城市在今世相互交织和彼此混淆,直待到最后审判才将两城分开”。 5 在对立中守住对立,或在统一里执著统一,都算容易。真正艰难的事情,就是在对立中却不失统一,在统一里却保留对立。已经分别为圣的上帝之城,在今世却与不圣的属地之城分不开,这就是基督徒在世界上的命运。
如果把上帝之城与属地之城的关系看作概念般的黑白分明,那么,属地之城一定被视为全然邪恶,毫无可取之处。与这样一个全无善处的属地之城,上帝之城就不会有任何统一之处,从而,基督徒就像油与水硬被灌在同一个罐子里,与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内在的联系,只是无奈地被硬按在这个与己不相干的不圣之地;这个世界变成了基督徒的炼狱,今世的旅途成为全然痛苦的煎熬,活在这世界就无异是一种外在强制下的被动和无奈的忍受。然而,奥古斯丁所说的“彼此交织”,并不是你死我活战线上的犬牙交错,而是有内在关系的共处;基督徒不是镶嵌在这个世界里,而是活在这个世界的成员。
“属世之城不会永存;到了最后审判对它惩罚的时候,它将归于无有。不过,属世之城在这个世界上仍然有它的善,并以此世所能达到的程度享用它的善。” 6 罪的世界里依然有善,奥古斯丁的这一论点直接源于其存在论。“所有的自然存在都是善的。(因为)没有一个存在不是出自至高至善的上帝。……就自然地存在而言,没有任何自然是恶的。恶只不过是对善的毁坏。如果善被完全毁坏以至到没有善的地步,那麽,存在也就不存在了。” 7 换言之,奥古斯丁认为,善是存在的本质;没有善,就没有存在。恶不是一种实存,而是对善的毁坏;恶不具有肯定的要素,是一种纯粹的否定。只要恶没有完全毁灭善,存在就尚存;反过来,只要存在还存在,就意味著其中的善尚未被恶毁坏殆尽。同理,尽管这个世界的根基已经被恶毁坏了,但并不意味在较低的层次上没有善存在。只要上帝还允许这个世界存在,其中就有善存在。“不能说属世之城所要的善不是善,因为以现世的条件,有此善总强于无此善。” 8
局部的善依然是善。譬如,二战时期纳粹的邪恶统治毁坏了社会人权,但不能否认,单就旅行而言,纳粹治下的交通规则仍然对人身安全有益;这一层次仍然是善的。“全然败坏”只是就生命的根基而言,不涉及具体领域。比如,既然人已经全然败坏了,上帝为什麽还要颁布诫命“不许杀人”呢?可见,从整体生命水準上而言,人固然是全然败坏的,但其存在的肉身层次依然是善的,因此上帝不允许人毁坏祂所创造的肉身生命。不论层次地一刀切,是忽略复杂生命的僵化思维方式。 9
共用善的事物
既然这个世界有善,基督徒与之便有共用之处。“与上帝隔离的民族是邪恶的。不过,即便这样的民族也热爱它自己的和平,而这种和平也不容否定;当然,由于该民族不能在此世正确使用这种和平,它在终了时并不能拥有该和平。但是,这样的民族在此世享有这样的和平,对于我们依然是有益的;因为只要两个城市仍旧彼此混杂,我们就应当使用巴比伦的和平,即使上帝的子民按照信仰应当分离于这样的民族,并在该民族中仅仅做朝圣者。由于这样的原因,使徒教导教会要为属地之城的君王和在位者祷告,以‘使我们敬虔端正,平安无事的度日'(提摩太前书二 2 )。当先知耶利米预言古时上帝子民被掳时,因上帝的启示而告诫他们要顺服地前往巴比伦,以耐心等待服事上帝;并劝告他们要为巴比伦祷告,‘因为那城得平安,你们也随著得平安'(耶利米书二十九 7 ),现世的和平是善者与恶者共用的。” 10
“共用”意味著:属地之城使用的东西,上帝之城也可以使用,因为属地之城里有善的事物,这些善的事物对上帝之城有益。如果这个世界依然存在著善的事物,并且这些善不仅对世界有益,对基督徒也有益,那么,基督徒处世的态度就不应当是被动的忍耐,而是积极的参与和建设。基督徒对这世界之罪性的批判与超越,和对这个世界美好事物的使用和建设,两者并不矛盾。比如,性事方面的罪(色情)并没有取消性事本身的美好。在性事领域,基督徒超越世界的方式不是禁慾,而是以婚姻形式正确地享有上帝赐予的性事。禁慾的前设是:只有毁掉善的存在,才有可能毁掉附在善之存在上面的罪。若持该种态度,那么除非抛弃上帝的创造,就不足以消灭罪;如此一来,无异认为罪的效力大过上帝的创造和拯救。这显然是有问题的。
善不是机械的物件,而是活的生命属性。善也有层次,属地之城享有的是“最低层次的善”,“但是,不能说属世之城所要的善不是善,因为以现世的条件,有此善总强于无此善”,毕竟“这些善无疑是上帝的恩赐” 11 。正是由于生命有层次,因此,全然而善的上帝之城与夹杂著善的属地之城,才可能于局部上有共用之处。不过,低层次的事物一定要服从高层次的事务。倘若高层次由善领导,低层次的善便可发挥其效力;若高层次由恶制辖,低层次之善的效力便会被破坏。 12 由此看来,即使在低层次上,上帝之城与属地之城可以同享局部之善,但在各自的生命中这种善却有不同的效力。在上帝之城内,局部之善同时具有永恒的价值;而在属地之城,善则仅仅具有相对的、暂时的效力,整体上依然不能逃脱归入虚无的终极死亡。
对政治法律的原则
上帝之城会“毫不犹豫地服从属地之城的法律,因为这些法律为维持今生生活所必需;既然今生生活为两个城市所共用,那么,在关于今生生活的事务上,他们就可能保持某种和谐” 13 。奥古斯丁关于政教关系的基本原则,可以概述如下。
首先,今生的外部生活条件,是上帝之城与属地之城共用的。上帝并没有为基督徒另外造一种外部生活条件,基督徒依然命定生活在这世界之中。其次,为了维系今生的外部生活条件,属地之城的政治法律制度是必需的。由此推论,基督徒服从属地之城的政治法律制度是必然的。最后,基督徒对属地之城的政治法律制度的服从是有条件的,仅仅限于今生的外部生活条件。
基督徒作为朝圣者活在世界上,表现出反合性的生命:在世界之中而超越世界。只有生活在今生的外部生活条件之下,并且服从维系它所必需的一切规定,才是活在世界之中。(那些在温室﹝非自然环境﹞里任意滋生﹝不服从自然规律﹞的植物能算是活在自然界吗?)而不接受今生外部生活条件、且不服从今世政治法律制度的人,就没有真正活在这个世界中。
超越世界并不意味著不在世界之中。实际上,“超越世界”就是以世界为对象的超越;倘若根本与世界不搭界,还有何超越可言?超越世界不是不享受今生,或者不服从今世的规则。超越世界是在享有今生的同时却不被今生捆绑,在服从今世规则的同时却不受今世规则的束缚。超越世界不在乎是否外部处在今生条件或今世规则之下,而在于终极目的归属何方。
基督徒不是为了享受今生而享受,不是为了服从今世规则而服从。基督徒是为了永生而享受今生,为了上帝而服从今世规则。基督徒显明自己的超越性,不是从现存的外部状态,而是从终极归属上。世人为了享有今生而享有,从而,其意义随著享有今生的外在过程的完结而终止。基督徒为了永生而享有今生,由此,其在享有今生的过程里却获得了永生的价值。朝圣者不是因为身在圣城而圣,而是因为心在圣城而圣。 14
跨越门槛的瞬间
天才永远是天启的结果。奥古斯丁之所以清晰地把握了政教之间的反合关系,是上帝藉著历史条件启示的结果。由于世俗社会及其执政当权者的抵制与迫害,教会在进入罗马帝国腹地以后的数百年里,一直处于社会的边缘地带。基督徒一方面基于道成肉身的原则,而认同世人文化,另一方面则基于十字架上的原则,而不向世俗妥协。在这种反合性的运动下,教会不断前进,最终来到了罗马帝国主流文化的门槛。就是在那个将过未过的边缘顶点,反合性的双向运动最清晰地显示出自己的本质。拘泥于边缘地位,就难以把握整个文化;稳居主流的核心,又失去了边缘造成的张力。只有在跨越门槛的瞬间,主流文化整体与边缘冲击的对撞,才把遮盖反合性关系的迷雾完全驱散。数百年伟大的历史运动造就了那张力激荡的伟大瞬间,而奥古斯丁──上帝塑造的那个伟大生命──恰在那稍纵即逝的伟大瞬间,窥到了伟大历史关系的深层本质。
今天,历史又来到一个伟大的时代。经过一千多年来,中国教会从浮沉到浮现,终于从边缘来到了主流文化的门槛。最伟大的信仰与东方原创文化中心的对撞,将产生无与伦比的历史冲击,将裂变出前所未有的信仰与文化的奇葩。这是启示的时刻,真正属灵的眼睛必将见到人的智慧无法企及的奥秘。经历过唯一同类时刻的奥古斯丁,可以给我们许多有借鉴意义的眼界。
作者为宣道会牧师,目前从事写作与研究。
註释:
1. 王晓朝先生在翻译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时,沿用了一般的译法,将该词译为“客旅”。由于中国文化中没有朝圣的现象,译为“客旅”的确更便于中文读者理解。不过,“客旅”可以是暂居客地而终归故乡的客居者,也可以是不能回家而客死他乡的浪子。“客旅”一词没有译出“朝圣者”对终点的强烈归属感。
2. “…the City of God is on pilgrimage in this world, … My task, as far as I shall receive divine assistance, will be to say what I think necessary in explanation of the origin, development, and appointed end of those two cities.” St Augustine, CITY OF GOD, the Penguin Group, 1984, p45-46.
3. 同上书, 782 页, 842 页。
4. 同上书, 829 页, 842 页。
5. 同上书, 842 页, 46 页。
6. 同上书, 599 页。
7. The Nature of the Good, AUGUSTINE: EARLY WRINTINGS, Edited by J.H.S. Burlergh, The Westminster Press, p326, p330-331.
8. CITY OF GOD, 599 页。
9. “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即是一例。按该论的逻辑,凡社会主义的都好,即使田里的野草,只要是社会主义的,就是好;凡资本主义的都坏,就算出产粮食的禾苗,只要是资本主义的,就是坏。
10. 同上书, 892 页。
11. 见上书, 599-600 页。
12. 参见上书, 600 页。
13. 同上书, 877 页。
14. 若是身心都在圣城之中,也就没有反合的混杂,也就没有辩证的生命,也就无所谓“朝”而直接“圣”了。
恩福杂誌 Vol.7 No.3 07/2007 第七卷 第三期 { 总24 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