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一生中吃过的最好, 最美味的食物, 往往并不是在最豪华的餐厅, 也不是在最高贵的宴会, 而很可能是在是在一个小道旁简陋的乡间小饭馆里,甚至于是在一个偏僻的被人遗忘的原野上, 在他非常渴, 非常饿的时候, 最普通的食物也会超过山珍海味, 美味佳肴。
但是并不是很多人知道, 不但人的身体会饥渴, 人的精神也会饥渴。
1970年左右, 文化革命如火如荼, 街道上, 礼堂里, 食堂中到处贴满了打倒xxx, 油炸xxx的大字报,剃成鬼头的牛鬼蛇神,被戴著高帽子, 牵著到处游街,电影, 戏剧, 只剩下了平原游击队,地道战,能唱的歌曲也只剩下了大海航行靠舵手之类的颂扬毛泽东的歌了, 整个中国硝烟弥漫, 杀声一片。
当时我正跟著车启轲师傅管理场院。 到了秋收最忙碌的时候, 每天夜晚 场院都是灯火通明, 直到半夜人才走空,这时诺大的一个场院空空荡荡的, 只剩下我一个阶级敌人来看守粮食, 以防止阶级敌人破坏, 为了壮胆, 我将场院所有的探照灯都打开,然后钻到用小杨木围起来的四面漏风的工具房中睡觉,北大荒的夜又冷, 风声又凄戾, 我将很多麻袋盖在身上, 重得喘不过气来, 还是冻得发抖,但是因为太累了,所以过不久, 劳累战胜了寒冷, 我也就幸运地被裹在麻袋中, 暂时离开了这个苦难荒唐的世界。
场院秋收时的劳力主要靠大庆的支援队, 来的工人支援队一般都对我很客气,个别好奇的人还会走过来和我说几句安慰和鼓励的话。来的知识分子支援队却大都对我避之三舍, 敬而远之, 但也从不给我麻烦。唯有一次一个设计院的中年女工程师走到我面前大声说,“反动学生,从来没有听说过, 那一定是反动权威的徒子徒孙吧!” 听的人都哄笑起来。
那一年来的是大庆供应指挥部的支援队。正当烈日当空的中午, 场院正在紧张的扬场,陡然狂风四起, 转眼就来了暴雨,大家飞快地将晾晒的麦子盖好了, 就挤到我睡觉的工具房中躲雨。 雨好像没有停的意思, 虽然是夏天, 但是北大荒即刻就会变得非常冷。车启轲师傅在炉子中扔了几根木头, 生起火来, 房子中马上就暖和起来, 一屋子的人三三二二地摆著龙门阵, 很是热闹。
坐在我对面的一个近三十岁的年青工人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带著上海口音的工人正津津有味地谈著外国音乐和歌曲, 这在当时是很不寻常的,后来话题又转到了广东音乐。 谈到“ 雨打芭蕉” 时, 那个年青工人情不自禁地用口哨轻轻地吹起那个曲子, 当这个充溢中国诗情美,温柔和雅致的旋律在这个破烂,挤满人的小屋中轻轻升起的时候, 它与当时大家天天唱和听的充满杀气, 充满仇恨, 充满刀光剑影的歌曲是那么不同,它就像初春的微风吹向覆盖著冬雪的大地, 先是有些胆怯和犹疑, 但是愈来愈清澈, 愈自信, 它吹到那里, 那里的雪就融化,屋子中热闹的谈话正在渐渐平息, 最后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只留下炉子中柴火爆裂的劈拍声, 和那美妙,柔软的口哨声,所有的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著。这时那个年青工人已经在用全力吹了,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起, 那个上海工人开始用轻微的口哨为他打起和声。
就在这个阴雨的下午, 在地球的被遗忘的一偶, 在杀声斗争声响彻天空的九百六十万平方的土地上的北方一个遥远的角落的小小的木屋中,竟然升起了一个和悦, 平祥的乐声, 曼妙的口哨声在这个小屋子中飘荡著, 用它的温柔, 用它的美丽,用它的高贵征服著这些有著完全不同出身背景,在今天的阶级斗争冲锋嘶杀战场上扮演不同角色的人。
对于我来说, 这些优美的旋律正在一声声唤醒我心中那些已经死去的童年, 少年和大学的生活, 父母慈祥的笑容, 弟妹在草地上嘻戏的姿影,朋友一声带著乡音的问候, 都躲在那些音符中, 不时跳出来将我诱惑, 哦,那些可爱和亲切的时光, 真的曾经属于过我吗?它们离我太远了,远得就像几千年以前。
对于这一群没有念过很多书, 甚至于对音乐没有多少知识的年青工人来说, 这个令他们耳目一新的乐声中, 是什么东西正在吸引他们呢?
对于车启轲师傅这个曾经驰骋疆场, 从中国的北方, 杀到大海茫茫的海南, 又转战高山连绵的朝鲜, 血刃了多少中国农家子弟和美国少年, 而没有眨眼的老军人, 这个乐声又在用什么力量在征服他呢?
我想起了沙漠中的清泉, 如果一匹在沙漠中走了很长的路, 又饥又渴的骆驼, 突然看到了清泉,它会怎样呢?这是一群已经在斗争,仇恨和谎言的沙漠中跋涉了太久,太累的骆驼, 当他们 听到这温柔, 文静和清澈的乐声时,那不正是精神沙漠中一淘清凉,平和和碧绿的泉水吗? 他们怎可又怎能拒绝这充满自然力量的纯洁的诱惑呢? 他们生之俱来的紧张, 饥渴, 焦灼,恐惧和猜疑会在这片奇异的清泉中得到舒解和洗涤。
曲子吹完的时候, 一片静寂, 没有一个人站起来以当时流行的方式对这种公然在公共场合宣传封资修毒素的反革命行动进行讨伐。外面的雨似乎早就停了,车启轲师傅说“可以干了”, 说着就走到门外去了, 大家也跟著他从刚才的乐声的平祥世界回到这个充满斗争的现实世界。
在那个恐怖的年代, 我曾被标志成一个中国式的坏人在苦难中生活了很多年,那时我被剥夺了自我的保卫能力,任何一个人,甚至于一条狗都可以欺侮和侮辱我。 当我在社会最底层用乞求的眼光反复向这个社会的高峰仰望时, 我彷徨过, 痛苦过, 但是苦难和生活终于慢慢让我领悟,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好人坏人, 上帝(或大自然) 在每个人的心深处同时埋下了善和恶, 美和丑的种子, 是不同的处境,不同的追求, 不同的信仰在以不同的方式引发和引诱每一个人心深处的善和恶。 历经了八年的彻心痛苦后, 我看到了在厚厚冬雪和寒冰下,仍然埋藏著美和善的绿芽, 人们心中埋藏的美和善的绿芽总是在等待著春风将它唤醒。
我将带著这把钥匙去找寻中国苦难的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