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死亡裏回溯人生
袁君的人生,被一場突如其來的葬禮劈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那場葬禮之前,袁君是大連一名電視台記者,過著有選題忙死,沒有選題死忙的高壓鍋生活。70後的人大都活得像一棵樹,袁君機械地忙碌著,周而複始地為前途和錢途煩惱。
2004年,特別報道組的一個戰友因過勞猝死,台裏委托袁君為其做一個悼念的片子。袁君懷著巨大的悲傷整理了同事職業生涯裏所有的新聞報道,製作得很用心,想通過這種方式為同事加兄弟的人生完美收官。片子的解說辭後來被同事的家人看到,他們希望能夠作為同事葬禮上的悼詞。而袁君成了葬禮上當仁不讓的主持人。
葬禮簡樸厚重,在哀樂聲中袁君讀著為同事寫的悼辭:“他總是在每一條新聞播出之後賣力地回味,看看整個事件是否還有繼續跟進的可能,看看自己在每一個細節的處理上是否還有缺陷。他說,這既是一種職業要求,也是一種人生態度——成功有時就是一種為難。”
“或許,直到驟然離去,他依然沒有實現他想要的成功。可是,一個人,在他活著的每一天都努力超越自己,這種堅持本身就已是了不起的成就。盡管他沒有來得及問自己是否令自己滿意,可是,我們可以替他回答,他來過,很優秀……”
仿佛聽到了自己內心的聲音。從另一個人倏忽而逝的一生中,袁君看到了自己。葬禮結束時,同事的爸爸緊緊地握住袁君的手說:“謝謝你,你比我們更懂他。”那天回到家裏,袁君沒有像平常一樣上網看片子、找選題,而是破天荒地下了廚房,做好了飯之後,在樓下等老公和女兒回家。
袁君沒有跟他們提及同事的葬禮,隻是這場葬禮在祭奠一個生命逝去的同時,也讓袁君對自己的人生獲得了重新的認識。還好,她還有時間,她還有健康,她還能好好地善待每一個重要的人。
袁君說自己如靈魂開竅般明白了,一輩子沒多長,下輩子不一定能遇上,我們能在一起的時光原來這麽短暫,趁還來得及,一定要不留遺憾地愛。之後,袁君很快因為朋友之托主持了第二場葬禮。逝者是一位書畫界的名人,袁君時常在電視上看到這位老先生的身影。然而,老先生的身後事並不利落,小三兒在他去世後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老先生屍骨未寒,財產紛爭令這個曾經風光的家亂成了一鍋粥。袁君想對老先生的生前親朋進行一番采訪,很少有人配合。大家關心的,是那些巨額財產如何分配以及自己能夠分到多少。
盡管如此,袁君還是通過一些資料給老先生寫了一篇悼詞。葬禮上沒有人在意袁君說什麽,遺體告別時,小三兒們與原配的家人打作一團。從死亡的角度回溯人生,過去所執著的一切,該有多麽荒謬和可笑。
如果你懂得向一個人的死因致敬
袁君主持葬禮的名氣漸漸在大連傳開。2010年底,一位億萬富豪的妻子找到她,希望她能給她老公主持葬禮。與生前的風光相比,那位億萬富豪的死很倉促,抑鬱症在他45歲時奪去了他的生命。
富豪的妻子給袁君看了大量逝者生前的日記,深深震撼了袁君。財富對這位逝者來說早已成了數字,他的使命是管理這堆數量龐大的數字還有數百員工的命運。很多事務已經與個人喜好和利益沒有多少關係。他完全可以選擇停下來,換一個職業。袁君覺得,如果他真的這樣做了,一定會成為非常優秀的作家。但他並沒有。他依然每天隻睡三四個小時,一邊處理集團內部的爭鬥,一邊應付來自市場的壓力。
袁君讀著這位億萬富豪的生前日記,想著如同這位富豪一樣匆匆的趕路人,敬意有之,歎惋有之,悲涼亦有之……逝者已矣,但袁君決定做點什麽來改變還活著的人。
在這個富豪的葬禮上,袁君公布了他一天的開銷,這個數字甚至還不及一個中產之家小孩子一天的花費。因為沒有時間,他拚命賺錢,卻絲毫享受不到金錢帶來的愉悅。在日記中他寫到,他的快樂竟然來自於一次汽車在路上拋錨,他讓司機等拖車來,自己則一個人步行去公司。他驚奇地發現,路邊有那麽多有趣的店麵,他甚至看到了迎春花。他說:“如果沒記錯的話,我最後一次見它應該是在大學畢業那一年,同學們看到迎春花開了,一起去踏青。” 這震驚了在場所有的人。袁君在悼辭裏寫到:“他不是在車上,就是在飛機上,也有可能是在會議室裏。他的生命自從承擔起百人的企業之後,就再也沒有了四季。他最美麗的記憶不是賺得第一桶金的激動,也不是公司十周年慶典上的高朋滿座,而是那個步行的午後,那一路驚奇的發現。我想,最後的時光裏,他一定為自己鋪設了一條芬芳的小路,芳草鮮美、落英繽紛。他應該是笑著走過那條通往天堂的小路,甚至還哼起了兒歌……所以,在此,讓我們一起向一個人的死因致敬。”
那是袁君第一次在葬禮上聽到掌聲,她知道那不是對逝者的不恭,而是大家情不自禁用這種方式表達內心最真摯的尊敬。
後來,袁君與富豪之子成為很好的朋友。這位富二代並沒有子承父業,而是將公司交給了經理人,他自己則在一個小公司上班,業餘時間開了一間不盈利也不賠錢的書吧。日子過得很平靜,也很快樂。袁君時常去他的書吧,叫上一杯咖啡,捧一本閑書,消遣一段閑適的時光。
袁君還會時不時地想起那位富豪,疲於奔命的時候,忙到快要失去知覺的時候,袁君總會告訴自己,慢一點,再慢一點,時間不用拿著鞭子追趕也會走過,等一等自己的靈魂,在還來得及的時候。
一種活法叫向死而生
葬禮是一種道別,而道別並不意味著絕望。袁君印象最深刻的一次道別,是為一位德高望重的高中校長做葬禮主持。老校長姓肖,享年85歲,這位老頭兒風趣幽默,生前最愛熱鬧,他們家迎來送往,永遠有絡繹不絕的客人,大家都覺得這是一位喜歡被打擾的老人。校長的老伴在商量葬禮儀式時,沒有向袁君提出任何的要求,隻是很細節地講了老校長生前的點點滴滴,包括每次夜裏十一點送走最後一位客人時,老校長經常說的一句話:“真不知道,這個園子還能熱鬧多久!”
在老人家細細碎碎的述說中,袁君知道了老校長其實已經身患四種癌症,生命對他來說已經是沉重的負擔。可每一次瀕臨死亡,他還是會頑強抗爭,他希望這個園子還能熱鬧一段時間。他總是微笑著,幽默著,也樂意於看到來這個園子的人微笑著、幽默著跟他告別。
袁君沒有將老人的告別儀式選在殯儀館裏,她想這不是一個如此特別的老人想要的告別。他喜歡熱鬧,喜歡分一些人生智慧給那些還在趕路的人,最後的告別他也一定希望以一種熱鬧而特別的方式。
冥思苦想過後,袁君決定開一個PARTY,就在老校長的家裏,讓每一位來送行的人都講一件與老校長有關的、最有趣的事——讓大家微笑著給老校長送行,也讓這位老先生帶著微笑上路。這個想法令老校長的夫人落淚,她對袁君說:“你應該算老肖交到的最後一個知己,謝謝你。”
袁君想到那個葬禮會很成功,但沒有想到會如此成功。一共一百七十位來賓,每個人都應要求穿著自己最漂亮的禮服,看上去仿佛是一場盛大的頒獎典禮。沒有哭泣,沒有哀樂,每個來賓講述了一段他們與肖老的往事。
一位鄰居說:“我在肖老的樓上,家裏有個不打不練琴的孩子。每天,讓他練琴之前先打罵一番。後來有一天,肖老上樓來敲門,給我兒子帶來了許多禮物,有書有玩具。肖老對我兒子說:我每天在你樓下,免費聽你彈琴,這點禮物算作是感謝吧,謝謝你讓我每天都可以聽到那麽優美的琴聲。從此,我再沒有為練琴的事打過兒子,他因為樓下有雙欣賞他樂曲的耳朵而變得很努力,這是我兒子剛剛通過鋼琴十級的證書……”肖老多年的老友有一天突然造訪,恰好肖老剛洗完澡,於是,老友看到了肖老稀疏的頭發、胳膊上那因化放療而粗黑的血管,老友頓時淚如雨下。肖老卻笑著對他說:“一會兒讓你見識一下化妝的魅力。”整整一個小時,再出現在老友麵前的肖老,又像往常一樣利落瀟灑。肖老對老友說:“我天天都在做這種化腐朽為神奇的事,我覺得挺快樂的。身體糟粕,但靈魂體麵。替我保密啊。”
一百七十個人,一百七十個故事。整個PARTY,大家一直在微笑著追憶,在一種感而不傷的氛圍裏,分享著那樣一個智慧的老人給每個人的人生帶來的無窮教益。袁君說:“謝謝大家的故事,請相信,這樣一個頭發絲裏都透著智慧的老人會讓天堂從此有了無數的笑聲。讓我們相約,與親愛的肖老天上見。”
很少有人能把葬禮主持人這樣一個職業當成愛好,最開始有人找上袁君時,她也總會想方設法拒絕,而如今袁君卻有求必應。兩年了,她在葬禮和葬禮之間來回,主持了將近百場葬禮,如同在近百人的生命裏穿梭。她說,她就像活了一百輩子,體驗了百味人生。現在的她很感謝這份工作給予她的一切,一場葬禮濃縮了一個生命從出生到死亡的全部,每一段故事對於袁君來說都是養分。
(文:曲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