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池[散文]
(2004-12-31 20:16:23)
下一个
大前年回国过春节, 好东西没少吃,澡也没少泡。更验证了朋友的一句话,说家乡现在是“十步一酒楼,五步一洗浴!”又说,“[眼下是]请人吃顿饭,不如请人出身汗!”“出身汗”即泡澡,桑拿。吃火锅儿,麻啦烫,只是前戏。
时代变了。
“出汗”在从前是工人阶级的代名词:工作一天,出身臭汗,洗个澡,睡宿觉,转天接着臭汗淋漓,大干革命。
现在嘛时候了?二十世纪了,想“出汗”也大容易了,成“讲究”了!
记得以前洗澡可不容易,普通浴馆人多,还得花钱 (最早好像是两毛伍,大人五毛),所以我们平时就到父母单位的澡堂子,不要钱,只要跟看门儿的大爷说句好话就得。
上中学时,还与同学结队[自行车队]去别的哥们儿的父母单位洗澡,颇具冒险性。半大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尤其在冬天,礼拜五放学时,天就擦黑儿了,几个人约好后,片腿上车,向天边那陌生的澡堂子飞去。
有时骑着车子风风火火硬往大门儿里闯,看门儿的大爷急了也就骂几句了事,“小兔崽子,站住!哪儿来的?往哪儿跑?…”
现在,洗澡容易了,讲究也多了。
家乡一度停水停电,我曾天真地问自己,如果水这么稀罕,那成千上万吨的洗澡水哪来的呀?家住六楼的表姐家经常没水,“水压太低,大伙儿都用水做饭,打不上来,楼下没人用了我们才能用”!
可近几年开张的“洗浴中心”则不同凡响了。
那天吃完饭,朋友“打的”领我去开开眼,目的地是“目前最牛逼的洗浴中心”,朋友上车时说。夜幕下,我辨认出这里以前曾经是一家国营糕点厂。“早倒闭了,现在做蛋糕的全是他妈中外合资的了”!朋友解释道。
这是一处前脸儿像茶楼的洗浴中心,连名字也像,“碧什么什么池”。
朋友抢着给出租车司机钱,下车时,我扫了一眼停车场,几辆私家车靠着公家车,墙根儿斜了几辆摩托,没有自行车。
进去以后,手续十分正规,小姐鞠躬问候,买牌儿,换鞋。一个看上去像老板娘的女人在银台数着钱。小姐的礼貌和南方口音使我怀疑我是否回到了土生土长的家乡。
几个操外地口音的少年早在里间儿侯着了,也用普通话问好,递浴巾,浴衣,衣柜钥匙,外带替朋友点烟。
令我难忘的是那完全用大理石铺砌的浴室,大小高低三个圆形浴池,水温不一。正中还立了一座颇具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汉白玉维纳丝,与真人同高,如半裸的自由女神。
洗浴中心的服务是一条龙的,由足疗到针灸,按摩,拔火罐儿。楼下洗澡,楼上休息。大厅里暗暗的,几只香烟头儿忽隐忽现。靠墙是一吧台,有茶有酒,标致的小姐脉脉含情。电视吊在天花板上,放着MTV或卫视凤凰台的那一套。我暗想,“没救了,回了家,还逃不掉MTV这样的垃圾!”
. . . .
假期结束前,我终于打听到记忆中的澡堂子的下落。我要听那亲切的口音,熟悉的幽默,滑稽的抬扛,戗火,打赌,吹牛,聊天儿。最有意思的是老戏迷泡完澡,满头大汗,呷一口浓茶,让老几位吹着捧着,光溜溜地站起来,一只手扶着茶几,另一只手挡着胯间的命根子,轻咳两声,算是清嗓子,待池子里外的人都上眼了,老戏迷便双睛一闭,高吼几嗓子“秦琼卖马”,“铡美案”之类的老段子,我们小孩儿就愣愣地绻在凳上看着,听着,笑着,然后也跟着叫几声“好”!
华清池也早搬了家。据说, 以前卖海货的“瘸老七”把它承包了下来,老人们不至于没地方去泡澡,会友。华清池是由倒闭的运输公司的大仓库改建而成,比以前豁亮多了,足有一个标准篮球场那么大。还是三个池子,十个喷头儿,但也新添了个简易桑拿,只要能“出汗”就行!大厅里设置了上百张的单人床,如火车上的硬座相,能躺能坐。
腊月廿九,姐夫知道我爱“念旧儿”,就约我去华清池泡澡儿,重温往日的记忆。
华清池三个大字是用红油柒涂抹在砖墙上的,倒也醒目。门口儿百十来辆自行车横七竖八地放着,马路对面是数不清的摊贩,有卖炮竹的,卖春联吊钱儿的,卖挂历的,烤肉串儿的,卖麻化儿的,卖水果的,卖干货的,卖花生烤红薯的,卖糖炒栗子的,卖花儿的,卖糖的,卖纱巾皮鞋皮带的… 那天刮的是西北风,深吸了几口经常飘在梦里的火药味,油烟味儿,我随姐夫进了华清池。
二.
“探亲”假期结束前,我终于打听到记忆中那个澡堂子的下落。我要听那亲切的夹杂着海的气息的乡音,那熟悉的幽默,滑稽的抬扛,戗火,打赌,吹牛,甚至平淡的聊天儿也突然有了语言艺术的魔力。记忆中最有意思的是老戏迷泡完澡,满头大汗,呷一口浓茶,让老几位吹着捧着,光溜溜地站起来,一只迸着青筋的老手扶着茶几,另一只手挡着胯间的命根子,已表示严肃。然后就轻咳两声,算是清嗓子,待池子里外的人都上眼了,老戏迷便双睛一闭,额头上挂的水珠儿折射着窗外的阳光,深吸一口气,运至丹田,高吼几嗓子“秦琼卖马”,“铡美案”之类的老段子,我们小孩儿就愣愣地绻在凳上看着,听着,笑着,然后也跟着乱叫几声“好”!
华清池也早搬了家。据说, 以前卖海货的“瘸老七”把它承包了下来,为的是退休在家的老人们不至于没地方去泡澡,会友。华清池由倒闭的运输公司的大仓库改建而成,比以前豁亮多了,足有一个标准篮球场那么大。还是三个池子,十几个喷头儿,但也新添了个简易桑拿,只要能“出汗”就行!长方形的大厅里设置了上百张单人床,如火车上的硬座箱,能躺能坐。
腊月廿九,姐夫知道我爱“念旧儿”,就约我去华清池泡澡儿,重温往日的记忆。
华清池三个大字是用红油柒涂抹在砖墙上的,倒也醒目。门口儿百十来辆自行车横七竖八地放着,马路对面是数不清的摊贩,有卖炮竹的,卖春联吊钱儿的,卖挂历的,烤肉串儿的,卖麻化儿的,卖水果的,卖干货的,卖花生烤红薯的,卖糖炒栗子的,卖花儿的,卖糖的,卖手套的,卖纱巾皮鞋皮带的… 那天刮的是西北风,深吸了几口经常飘在梦里的火药味,油烟味儿,我随姐夫进了华清池。
华清池和我印象里的那个“大戏台”没多少变化。上年纪的人多,都是熟人常客,但说笑声似乎少了,也不见了老戏迷们。人们泡身汗打池子里爬出来,喝茶吸烟,让一身的乏气慢慢消散。哪有下棋的哪就有三三两两观众,一边观棋一边支嘴儿,斗棋有时会变成逗嘴儿。也有的叼着颗自燃的香烟坐在那儿发愣,像尊泥佛,空空的眼神里透出无限的怅惘。尽管是年根儿了,从上年纪的人的脸上你是看不出要过年的迹象的。
以前浴馆里只供茶水,五分钱一纸包花茶,能沏两大茶壶。现在搞活了,新添了家常炒菜,水饺。收费室后面就是厨房,里里外外雇的也全是有内地口音的年轻人。有点菜的,就隔着门吼给厨子听,“八两水饺儿四瓶啤酒一盘儿京酱肉---丝---儿!”在澡堂子里听到那故意拉长的菜名儿让我感到不知所措和一种莫名的兴奋。去国数年,却晃如隔世!
接着,小伙计用与他年龄不相配的粗大的手指在点菜单上胡乱画了几笔,他看上去不过十六,七的光景,幼稚的脸上透出一丝未老先衰的倦容。
我还没习惯光着身子吃饭,见姐夫要点菜,就拦他说喝瓶啤酒就可以了,洗完了出去吃。“没事,这儿的饺子不错,味儿正!我总来。你在美国绝对吃不着这样的饺子!”说着,姐夫不知打哪儿拎出一包五香果仁儿,剃平头的小伙计正好提来冰镇啤酒,“来,回趟国不易,喝酒!”我将浴巾在腰间围了一道,抹了一把头发上的水,颇有相扑运动员上阵前的准备动作。然后,我俩盘腿上“炕”,面对面开喝。
我心里忍不住自言自语,也许,只有离开过家乡的人才能更深有体会地享受这极平凡而熟悉的气氛。
伙计端上两盘儿热气腾腾的饺子,随手摆好碟子,筷子,和一瓶浓黑的陈醋。一支烟的工夫,我便习惯了这种裸体进食的方式,也立刻确定了,这,真的是我土生土长的家乡。没有人会在乎我的“吃相”,也没有人会多看我一眼。我心里在笑,笑我自己也曾假惺惺地舞刀弄叉西服领带地在烛光和玫瑰丛中吃难以消化的牛排。我由衷地笑我自己当时的那副模样:一丝不挂却遐意似仙,没有“包装”却不感到丝毫的“不安全感”。
一边吃,我一边思忖着有关美国的话题和姐夫聊,可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题目。此时此刻,言语显得如此多余。这几年在美国是读了一车洋书,可待几个海鲜韭菜水饺下肚之后,读过的洋书竟被抛在了九霄云外。
高高的大厅里飘着蒸气,蒸气在十几米高的水泥天花板上聚集成珠,天窗也被蒸气盖了,将外面寒冷的腊月隔离。
姐夫不时和熟人打着招呼,打外面进来的人会带进一股冷气,风吹的脸被热气一熏,眼泪会流出来,打招呼时真成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了。
好吃不如饺子,舒服不如倒着!我再一次体验到了其中的真理。我乜眼观察着每一位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竖起耳朵攀听着每一句家乡的方言俚语。大概是水饺和啤酒的缘故,我斜躺在床上,如一只懒兽,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平静和满足。
雾气中,晃晃悠悠走过一位老者。秃亮的脑门儿上渗着汗,一双耷拉的单眼皮儿下两只小眼睛烁烁有神,老者胸部的肌肉已开始萎缩,老年斑点缀着他的皮肤,如一张古老的地图。但老人腰不弯,手不抖,脚底木鞋趿拉有节奏地敲着。老人左臂上伏着一条龙的刺青,由于皮肤的老化,那云中飞龙也失去了昔日的雄风,灿亮的鳞甲斑剥褪落了。
“张大爷!”姐夫招呼着老者。
“哎哟,泡一个?没忙年呢?”老人不紧不慢道。
“忙嘛?有嘛可忙的?我们家天天过年!”姐夫笑着,顺手掏出盒“三五”。
“来,张大爷,坐会儿您嘞,您尝尝这个!”说着,姐夫从烟盒里抽出一只,向张大爷晃着。
“欸,我身上带烟了,那个洋烟儿劲儿忒大,呛嗓子眼儿!我还真抽不惯它。”
“没事儿,我这是温--柔--型!带嘴儿的!”姐夫学着电视上的广告台词。
“不了,不了!这个一样,一样!”,张大爷嘴里说着“不”,身子却向姐夫移过来,把自己掐灭没抽完的烟夹在右耳朵上,接过了姐夫递上的三五。
张大爷缓缓地把烟送至紫得发红的双唇之间,一只手好像要顺浴巾往下去摸火儿,姐夫早已准备好火机,张大爷举起一只手,既示谢意,又算挡风。烟点着了,张大爷深吸了一口,将一股蓝雾慢慢地,不无回味地,吐到半空。
“您嘞年货都备齐啦?”姐夫搭上一句。
“就算差不多了吧。信着老娘们儿呀,没完!”张大爷一本正经,面无表情,可我却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已经好几年没听到如此纯正的家乡话了。
听姐夫后来介绍,张大爷生平不无传奇色彩。以前曾是有名的“浑浑儿”,现在称“亡命徒”。兵慌马乱,和后来黑白不分的年代里,张大爷算是个蒸不熟煮不烂的主儿,为了生存,流血玩儿命是家常便饭。一辈子打了大半辈子,也不易。
当地人爱斗嘴,张大爷能侃会损,说话逗乐,话粗理不粗。上了岁数以后,泡澡成了习惯,为的是和老哥儿几个聊天儿,打发平安无事的光阴。张大爷说话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喜怒不形于色那种。
据说,“商业一条街”开工前,张大爷所在的那片老居民区被列入拆迁之内。上百户的老街坊就要销声匿迹了,而政府给老百姓提供的缮后安置条件不符合人们的心意。以张大爷为首的几户老邻居曾多次向街道,区委有关部门反映下面的意见。小干部会应付,大领导会托付,拖来拖去,老百姓的意见如石沉海底。临近拆迁的一天,张大爷气不过,带领几十位老邻居上街静坐抗议,把一条交通干线堵个水泄不通。这是张大爷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非暴力”抗议,引来了成千上万的支持者和看热闹的。区里派人来劝说老人们,用谈判的口吻唐塞游说,可这群老人听够了一辈子的口号,受了大半辈子的骗,说嘛也劝不动,非要区长亲自出来,白纸黑字答应人们的要求。
“静坐”僵持了几个小时之后,半个城的交通陷于瘫痪状态,区长始终不敢露面。下午时分,突然警笛声四起,看热闹的人群被驱散了,警车与荷枪实弹的武警将几十位倔强的老人团团围住,张大爷眼皮没抬一下,静静地坐在那里,两眼守望着那片老房子,如遥遥眺望一片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
一部分老人被真枪真炮吓住了,顺区里派来的谈判人士的游说下了台阶,而以张大爷为首的几个“亡命徒”死活不动,直到武警将一位位老人架上警车拉到了公安局。
那天,张大爷等十几位老人被公安局款待了一顿饭后,又逐个将老人们送回了家。
三.
一年后,“步行街”建成了。闪光的大理石人行道反射着市场经济的繁荣。夜里的霓虹灯犹如陌生的微笑向人们推销一种新的语言。
据说,步行街“开业典礼”那天,一条几百米长的街道被人的洪水淹没。几家地方电视台的记者们扛着摄像机在洪水里扑捉预先策划好的“新”闻。张大爷爱凑热闹,也出于那复杂的对老街坊的留恋,手里提着随身带的“马扎儿”早早儿地来观看这条耗资上亿的商业街。抵不过洪水的力量,张大爷在一棵人造的椰子树下坐下来歇脚儿,看热闹。
北方是没有椰子树的,张大爷活了七十多年第一次见到这热带植物。尽管树是人造的,假的,可是它栩栩如生,几只“椰子”高高悬在半空,似风铃在摇晃。不少好奇者仰着头,好像在努力分辨那果物的真伪。椰子树的另一边是一座金色的蛮牛雕塑,一人多高,牛眼犀利逼人,好像是华尔街口那头牛的翻版,也是那样挑战的姿态,一对锋利的角像是要挑开一个并不存在的对手。年轻人在金牛前排队,轮流与金牛合影留念。
张大爷瞧着来往的人群,脸上的冷静与周围顶沸的噪音形成鲜明的对照,好像老人丝毫没有被眼前的“繁荣”所打动。
两个汗流浃背的记者朝张大爷走来。年轻的女记者跳到摄像机与张大爷之间,她右手握着一只无线话筒,左手里纂着几页类似稿纸的东西。女记者用手轻轻捋了一下蓬松,染得发黄的“锈”发,在与张大爷的目光相遇时,记者姑娘突然很专业地微笑着,用普通话和张大爷打讪。摄影师闭着一只眼,将张大爷拉入镜头。
“大爷,您好!我们是电视台的,您能和我们聊几句吗?”姑娘专业地试探道。
“电视台的?采访我?我算老几啊!你们应该去拍领导啊!”张大爷装着受宠若惊的口气。
“您老亲眼目睹咱们城市的变化,您最有发言权,最能代表广大消费者和市民!今天,商业街开业大吉,您有什么感想吗?”姑娘边说,边朝镜头的方向划了个半圆形,覆盖了整个街道,好像示意张大爷一个新世界。
张大爷不加思索地说,“好啊!多好啊!听说花了一个亿,可是。。。”张大爷慢慢转向金牛的位置,一只手拍了两下身后的椰子树,“可是啊,都是假的!您甭说,这树还真能以假乱真,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到了海南岛了!”
张大爷头一次上电视,说话是故意放慢了半拍,也放开了声带,二三十米外的都听得一清二楚。一边说,张大爷还模仿列宁的手示,好似一位设计师不无讽刺地介绍刚刚竣工的工程。
张大爷的话逗乐了围观的人们,更如一股热风吹红了记者姑娘的粉颊。摄影师原来闭着的眼如报时的猫头鹰,啪地睁开了,又像是被张大爷的话所惊醒。记者姑娘登时哑口无言,瓜子儿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定住了。来不及对张大爷的“采访”做结尾就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尴尬地退走了,消失在正午的洪水里。
. . . . . .
澡堂里人越来越多, 张大爷一边品着烟,一边向问候的老少爷们儿点头回礼。旮旯里有人在下棋,“长白山”的棋子儿摔在三层板儿的棋盘上,啪啪作响。小伙计报菜名儿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勤。
“炒干尖儿拌海蛰八两米饭喽!”
“一碗馄饨两个茶鸡蛋!”
“青酱墨斗儿醋溜儿白菜外带四瓶五星啤酒!”
“澡堂子里报菜名儿”我是头一回见识! 家乡好多本来司空见惯的东西突然变得新鲜起来。语言是其中之一。沉浸在母语之中,我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亲切和轻松,就像一条被捞住的鱼,在鱼缸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重新放入了大海。
记得以前我也曾把普通话,或“北京话”,当做“标准”的汉语,甚至对家乡的一些方言产生了偏见。那时,值得自己骄傲的东西不多。可能是被那种复杂的自卑心理无形地影响了。天真的年代,哪里会找到什么“历史”上的根源!
到了国外,才发现一个人的口音里蕴藏了丰富的内涵,似乎成了与家乡连接的一条看不见剪不断的脐带。慢慢地,我对“标准”这样的词汇产生了怀疑。谁来给谁制定“标准”呢?那些人为的“标准”不正是使那些“不标准”的人产生自卑心理的根源吗?在国外,还没见有口音的美国人由于自己的英文不“标准”而自卑的。相反,人们把口音视为自身的组成部分,如四肢,也将性格,风格,智慧融入自己的语言之中,为之骄傲。
尽管小伙计扯着嗓子喊,可大厅内的秩序丝毫不受影响。泡澡的人老老少少,来来往往,脱衣穿衣,下棋聊天,喝酒吸烟,品茶叙旧,各自享受着澡堂子里那份懒散逍遥,甚至是“与世隔绝”的气氛。我目不暇接地饱览着眼前的“浮世绘”,奢侈地享用着杂乱声中的那片“平静”。
有节奏的敲背声极其自然地融于棋子落地的脆响,一位穿白大褂儿的老中医在给一个满身刺青的中年人拔火罐儿。中年人的背上露出两排紫红的圆印儿,如烙迹,而脸上却是一幅参又快感的痛苦。
张大爷不时扭头看着上菜的小伙计,老人家似乎能“看”出菜的质量。“量给的还算足!”张大爷冲姐夫点了下头。
“嗯,还行!不就图个方便嘛,您说呢?这也是一大享受,要不满头大汗地出去吃,冷冷呵呵的,又得一口凉气!来来,您尝几个!伙计,再给添双筷子!”姐夫让着张大爷。
“嗨,你甭客气,跟我你还客气!我吃完来的,我哪敢空着肚子泡澡儿啊!”张大爷回绝着,又冲小伙计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筷子。
烟吸到半截儿,张大爷开口了。双眼又落到了姐夫脸上:
“你提年货了,我打上礼拜就开死[始]往家里倒腾,花钱呗!我昨天忙了一天,昨天那个脏[张]力昌,原来那个寺[市]长,丧[上]电寺[视]了。你看了吧?”
我和姐夫摇头不语。
“昨天早晨吃完早点,我奏[就]去了‘新村’集寺[市],听说有新鲜肉来,现宰的!赶早儿吧,我奏去了。你[唆]说,过年了,儿子孙子们一大帮孩子一来,不炖锅肉行吗?欸,你别唆,肉还真好,五花三层儿的,我幺了十八斤,买了两挂鞭,一把儿韭菜,五斤苹果. . . .中午吃饭,我还喝了盅酒儿。吃完饭吶,我奏把那锅肉炖了,弄完了奏省心了!这锅肉忙了我整整一个下午,别的嘛也没干. . . .晚上,老伴儿奏饭,吃完喽,我还看了个电寺 . . . . 播的嘛呢, 寺[市]长访问孤老户烈军属! 每年不都这一套嘛!”张大爷说到这,猫腰将烟灰儿仔细地弹进了痰盂,脸上若有所思。
“有个镜头啊,拍了一个老太太给孤老户捐款,欸,说是老太太捐了五百块!电寺台的到老太太家里拍的。”张大爷的声调往上提了提,擦了把脸颈上冒出的汗水。
我和姐夫默默地吃,缓缓地喝。我完全被张大爷的话吸引了,一字不漏地品味着那久违的乡音。我脸上忍不住的微笑和精力集中的眼神大概鼓舞了老人,好像难得碰到个喜欢听他白话的年轻人。老人不知道我刚回国“探亲”,更不晓得我内心的思绪。
“这年头儿,五百块钱算嘛?”姐夫放下酒杯,搭了一句。
“说的是呢,咱也不知道老太太姓嘛叫嘛,在哪住。也不知老太太有几个儿女,就知道一个‘五百块’。嘛意思呢,咱知道老太太家里还有几个‘五百块’?你不知道啊。老太太可能还有五个‘五百块’,十个‘五百块’,五十个‘五百块’!对吗,咱不知道啊!咱退休不才拿三百多吗!你别说,掏五百块上回电寺也值!”张大爷的话吸引了周围的几个老人,一双双被蒸熏的眼睛盯着张大爷,没人搭话,一副副松软的肢体不想再做更多的思考。张大爷意识到“听众”的存在,又点上一颗烟,然后,喝了一大口浓茶,接着道:
“一个寺[市]长,更人家老太太要钱,这叫嘛事啊?丢不丢人呢?假设老太太有钱,假设老太太的儿子是局长,厅长,部长,可你个寺长是干嘛吃的?这个项目那个项目,张嘴奏他妈上亿,你连扶持孤老户烈军属的钱都没有?这不他妈的唬小孩子吗?哪个当头儿的现在不坐着进口车?这些钱都打哪儿来的?羊毛能出在狗身上?噢,过年了,假么惺惺在电寺上说几句拜年话儿,为民造福呀,为老百姓办事呀,不知打哪儿找个老太太出来,别他妈的骗人啦!每年都这一套!”
张大爷越说越激动,夹香烟的手抖着,眼睛扫着周围的“听众”。外面的天逐渐暗了,一些常客在穿衣裳,准备回家过年了。零星地能听到迫不及待的孩子们放的炮竹声。
姐夫和我点头赞同着老人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姐夫由桌下摸出一副象棋,冲张大爷说,“来,大爷,咱杀一盘儿?”
“我呀,我不跟你们闲掰了,赶紧冲一个[淋浴]回家喽!”说着,张大爷一跃,好似年轻了十岁,迈着小碎步儿,嘴里哼着曲儿,消失在洗浴间的蒸气里。
---LTG 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