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缘起
2005年初夏,我在滇北大研古城写作期间,结识了一位来自北京的冯姓大婶,投缘之际,交往就多了起来。大婶举手投足,有豪门气象,却心怀慈悲,关注民间疾苦。之后我晓得,其父是退役将军,曾为红色政权的诞生而浴血奋战,却因红军第四方面军红小鬼之出身,多年饱受党内派系排挤之累。
红四方面军先后被改制为左路军和西路军,它的司令员和总政委分别是犯了“分裂主义”和“右倾逃跑主义”罪过的张国焘和陈昌浩,虽曾兵败祈连山,几乎全军覆灭,却为新政权贡献了若干叱咤风云的军政权贵——国家主席李先念,元帅徐向前,著名将军徐海东、许世友、陈再道、洪学智等百余人;还包括邓小平时代中国军方的大腕——国防部长秦基伟,中央军委副主席张震和刘华清等。显赫如此的众多人物,昔日只是张陈麾下的不起眼的连排长而已。
“在中共党史中有数不清的谜团和禁区。”大婶曾对我感叹道,“而西路军的覆灭则是最大的谜团和禁区之一,因为张陈这支强敌不灭,毛泽东就不能一统天下。”
由于年代太久远,我等鼠辈自然听之任之,四川有一句俗话叫“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可突然有个下午,大婶告诉我,陈昌浩还活着,并且就在咫尺之内的古城西南角!
我瞠目结舌。
大婶又说:“老头90岁出头,身子骨硬朗,每天都在农贸市场的门口摆摊卖字。你大哥(大婶的丈夫,也是将军之后——老威注)已经见了他好多次。老头喜欢吃本地黑鱼,我们就替他买,因此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他还想收你大哥为徒呢。”
“为徒?学什么?”
“学写字。老头的书法还是有一定功力。”
古城农贸市场占地约有两千平方米,有五六个出入口,分蔬菜、水果、粮食、饲料、鸡鸭鱼、猪牛羊狗肉、禽蛋、熟食、花鸟盆栽、日用百货、坛坛罐罐、废旧书刊、廉价工艺品等若干摊区,其间,污水沟纵横交错,小吃铺星罗棋布。同众多不知不觉就客居下来的外地人一样,我也经常为一日两餐而出没于此。其中印象最深的,数一家伪劣毛线店面通过一高音喇叭播放的女声广告词:“羊毛衫大减价!羊毛衫清仓大甩卖!国内顶级的大草原羊毛衫,通过几级质量认证……”
高音喇叭有脸盆大,表皮锈蚀,声音却字正腔圆,令人想起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里的邢质斌大妈,每时每刻都在向人民重复灌输正确的思想。这是2005年5月18日的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和冯姓大嫂在丰衣足食的人堆里穿插,第一百多次迎向减价广告词,表情麻木不仁。我们在一浪接一浪的喧哗中七拐八拐,到底从一个入口抵达另一个出口。两条分岔的污水沟,一边是地摊,摆满《周公解梦》《伏羲八卦》《算命不求人》《毛主席语录》《发财秘笈》之类,一着油腻西装的中年汉子正犬蹲于地,冲我们呲牙微笑。我习惯性地捡起一本《毛主席语录》,翻开扉页,就见到林彪副统帅的“万岁”题词。“多少钱?”我问,汉子咕哝了一句纳西话,我不懂,他就双手比出八根腊肠般的指头。
我放下红宝书,却闻大嫂隔着土路同人打招呼:“您好啊,陈伯伯。”我急忙循声望去,但见一竹竿般的瘦老头正在一摊车后冲这厢微笑。我们让过一辆手扶式拖拉机,两辆摩托和一大群过客,来到老头跟前;由于心怀目的,大嫂异常热情地为彼此作了介绍。我握住他鹰爪一样的手,感到冰凉而有力。“陈伯伯,我和老威慕名而来,可惜晚了点,黑鱼没买到。”大嫂笑道,却随手把一大包饮料搁在他的摊车上。
老头不忙迭地收拾字幅及饮料,前突的眉骨下透出笑意。他的身后有半人深的明沟,阳光穿过他花白的头发,斜射下去,使沟里弥漫起隐隐的臭气。而一左一右,则分坐着一老一少,老的戴墨镜,面如枯树皮;少的呈菜色,此时欠身点头,一吱声,却是北方口音。
老头点着墨镜老者,轻描淡写地介绍:“这是我部队的机枪手。”不料墨镜闻此言,竟愤然而起,手斜指着地下,转脸冲我们说:“他还是我的兵呢。”我一愣,急忙与他搭话:“这位老人家……”墨镜却自顾自地往下说:“打国民党,打小日本,我受了七处伤,差点就没活过来。我97岁了,他才90……”墨镜激动得口齿不清,接下来就不知在讲些什么。大嫂还在与陈昌浩寒暄,加上右边的北方口音不断捧场,墨镜大概不堪忍受如此冷落,终于拂袖而去。
我紧追几步,遗憾的是97岁的墨镜腿脚极灵便,他背着双手,像个进城赶集的乡下老头,东瞅西瞅地消失在各种摊位之间。我咂咂嘴,转回身,见陈昌浩正迎着夕阳收摊,很仔细,很节俭,连二指宽的纸条都不放过。我打量北方口音,约40多岁,有机关干部的派头,此刻正在高声鼓吹:“古城这地方,藏龙卧虎呵,我旅游了大半个中国,没想到会在这儿,菜市场的门口撞上陈昌浩!张国焘的政委!老爷子可算国宝!”
四周已聚了七、八人,看来都是陈昌浩的仰慕者,大家在翘大拇指的同时,一片唏嘘叹息。陈昌浩见状更添了精神,竟当众吐出一大串谁也不懂的德语,还向我反复推出北方口音:“他是唐山人,一来到这儿就不走了,每天陪我早出晚归,看我写字,听我讲革命历史。”
“你是记者吗?”我问。
“他不是记者。”陈昌浩抢着回答,“如今的记者都坏了良心,比苍蝇还讨厌,我从来不理。”
北方口音也频频点头:“如果记者知道这儿有国宝,不来抢吗?老爷子大难不死,大隐于市,还想过几天闲云野鹤的日子。”
四周又爆出七嘴八舌的吹捧:“我在这儿陪了20多天,天天听老故事,太惊险了!”“能让毛泽东下跪的是何等人物?!”“老爷子胆子大,命更大!”
置身如此场景,我和大嫂只好告退。
接下来我回了一趟成都,与朋友李亚东、王怡、张心武等见面。谈到相遇陈昌浩,都觉得恍如隔世。李亚东还替我上网查询,下载了大量有关陈昌浩的正反资料,其中有《陈昌浩和四万将士:中国红军最大冤狱》《红军西路军统帅陈昌浩曲折坎坷的后半生》《西路军失败的教训》《胡乔木关于西路军的一封检讨信》《功过是非——陈昌浩》等。
众多资料显示,西路军政委陈昌浩和总指挥徐向前由于害怕重犯张国焘分裂主义的路线错误,盲目执行了毛泽东、周恩来等人组成的中央军委的19封互相矛盾的密电,在率四万红军主力渡过黄河之后,突而“东进”,突而“西进”,突而“原地待命”,结果在祁连山与大漠之间的数千狭长地带,遭到以回民为主体的马步芳、马鸿逵等骑兵部队的围剿,经数月激战,除两三千残兵败将侥幸逃脱,几乎就全军覆灭,成为红军战史上最惨重的失败。
过去,所有的中共党史都指张国焘为兵败罪魁,而主要的替罪羊则是含冤忍辱几十年的陈昌浩。只有在暴君毛泽东死去和邓小平执政前后的近些年,逐渐身居要职的原西路军幸存将士,如李先念、徐向前等才敢出面讲出真话,引发了又一历史地震。连元老陈云也公开说:“西路军是根据中央打通国际路线的决定而组织的。”可事关毛泽东“借刀杀人,根除异己”,有意让西路军覆灭的19封密电,却在邓小平的直接干预下,“全部存档”。
在《陈昌浩和四万将士:中国红军最大冤狱》一文里,还详细叙述了中共党内扑溯迷离的“密电事件”——1935年9月9日,张国焘与毛泽东的权力争斗白热化,毛命令张所属部队“北上”,张则要“挥师南下”,是日,张发了一封密电给心腹大将陈昌浩,指示陈劝毛一同南下,“如他们不听劝告,应监视其行动,若坚持北进,则应开展党内斗争,彻底解决之。”
这份杀机毕露的密电被参谋长叶剑英截获,他立即策马夜奔,前往毛住地告密。毛大惊,当夜即率一万多人的红三军和党中央秘密转移,逃离了险境。但是这一关系革命前途的“密电”,在事发后却不翼而飞,此案当事人亦先后作古。虽然“救驾有功”的叶帅生前一直言之凿凿,但陈昌浩本人却满含冤屈,表示从没见过这份所谓的密电。近年来,原红四方面军幸存将领和一些党史研究者都公开发表文章,指出“密电”可疑,为之翻案的呼声日趋高涨。
我反复咀嚼着被改来改去的历史,犹如目睹因遭多次强奸而神经错乱的妓女。我还了解到,陈昌浩生于1906年,1935年5月,29岁即参加长征,曾兼任红军前敌总指挥部政委。“解放”后,他结束了漂泊苏联10余年的凄苦日子回国,曾任中央编译局副局长。1966年文革开始,埋头著述、不问政治的他被造反派无休止地揪斗,要他交代“谋害毛主席”的罪行;俄籍妻子被迫与他离婚,但还是被投进秦城监狱;3个儿子也流离失所。
1967年7月30日夜,恐惧与绝望之极的陈昌浩在自己家中吞服大量安眠药自杀,终年61岁。
既然真陈昌浩已确死无疑,那我要面对的这个流落民间的“陈昌浩”就是假的。骗子?可他要骗什么?一个90岁的老头,有啥必要无事生非,冒充一个彻底的失败者?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神经是否出了毛病?我曾对李亚东和张心武说,我将要去采集一个弥天大谎,并且是漏洞百出的弥天大谎,我想不透它的价值在哪里?
张心武说,我也想不透,但它肯定有价值。
李亚东提醒,要把采访录音和照片都保存好,以应对有关研究者的质疑。
民间陈昌浩的家距他摆摊处只有百把米,2005年6月8日的下午,天色忽明忽暗,我约上冯姓大嫂,一行四人,再次穿过农贸市场,并在一条土路上寻了十几分钟,一眼就瞅见了神采奕奕的说谎者。“陈伯伯,您老好啊?怎么换地方啦?”大嫂高声打招呼。陈昌浩捋着花白胡子笑道:“这两天老下偏东雨,写字不方便,就在家门口摆摊了。”
我却在与他搭话之前,又暗中端详了他两分钟,眼神、口齿、举动均正常,无丝毫精神病症状。于是,就顺势进到小杂院里,在好几堆杂物和破烂之间,应邀坐下。我偷偷打开上衣口袋里的老式录音机,老头的湖北土话顿时荡漾开来。同前次一样,门里又进来几个仰慕者,一个70多岁的纳西族老头犹为热情,又比又划,说有个在美国念完博士的年青人刚来过。我连连点头,一脸坏笑。
四川话说,龙门阵开场了。不知于九泉之下蒙冤含垢的陈昌浩听了会咋样?
老威:老人家您,真是陈昌浩?
陈昌浩: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就是陈昌浩。
老威: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政委?张国焘的搭档?
陈昌浩:没错嘛。
老威:您竟然在这乱哄哄的农贸市场出口卖字为生?
陈昌浩:卖字是实,但我有5400块的离休待遇,用不着以此为生。
老威:一幅字多少钱?
陈昌浩:20元是底价,不过要看写什么,碑文、寿文、喜帖、招牌、对联、楹联、诗词歌赋、匾额等等,东西不一样,价就不一样。但您既是我学生的朋友,要什么尽管开口,不收钱。
老威:老人家真是豪爽。
陈昌浩:人老了,在家里闲着要生病,出来活动活动筋骨,也了解了社会民情。革命的法宝之一就是群众路线嘛。
老威:您是传奇人物,就不怕人找到您?
陈昌浩:除了记者,我都笑纳四方客,您以后也可以常来,坐在我的摊车旁,聊天,看我写字。这位黑脸老头也是红四方面军的,97岁了,还成天背着个手,在鸡鸭鱼摊中间转来转去,一般人看不出来,他浑身有7处枪伤,脖子上还有枪眼,所以一扭脸,整个身板就跟着过去……
老威:看上去跟当地老农差不多。
陈昌浩:红军的基础就是工农嘛,从土里来回土里去。这老头是个机枪手,双手沾满国民党的鲜血,解放后,由于大字不识一箩,就解甲归田了。还有一位唐山人,来这儿旅游,一听说我是陈昌浩,就留下不走了。20多天来,天天陪我讲几十年前的事。
老威:有空我也来陪您。
陈昌浩:惭愧惭愧。
老威:关于您,关于红四方面军和张国焘,现在的年轻人已经逐渐淡忘了。而我这一辈人,也只是从教科书上,了解一点皮毛,什么“分裂红军分裂党”之类。
陈昌浩:成王败寇嘛,悔当初我一时手软,没一枪毙了毛泽东。
老威:这么厉害?
陈昌浩:那时我是西路军政委,手握重兵,干掉老毛就像宰掉一只鸡。
老威:不可思议。
陈昌浩:我是政委,张国焘是司令员,我们率领的西路军包括10个军,共49万人;而毛泽东、贺龙率领的中央红军从江西瑞金出来后,被围追堵截,伤亡惨重,在与我们会师,并被整编成东路军时,只有两万多残兵败将。再等到走完长征,抵达延安时,就剩1万7千人了。
老威:东西两路军的兵力悬殊太大了。
陈昌浩:由于几次反围剿的失败和党内阶级斗争,毛泽东在红军高层里抬不起头,遵义会议之前,他就一般的中央委员,而我和张国焘、周恩来、朱德等人都是政治局委员,共产国际的王明、博古是政治局常委。可是周恩来利用自己的威信,背着大家,硬要把毛泽东给捧上去,让他当中央主席。你想想看,老毛连中央政治局委员都不是,按组织程序,怎么能升主席?所以张国焘和我都不服气。张国焘是粗人,要干他,但主要的兵权在我手里,我不同意,就干不成。因为党指挥枪,不是枪指挥党。
老威:政委的权力大于司令员?
陈昌浩:连周恩来都发话:没有陈政委的命令,谁也不能动一兵一卒。我怎么办?夹在中间,张国焘、徐向前与我同事,掌握着49万人马;而毛泽东、贺龙才1万7千人,若干起来,10个毛泽东也灭了。但是,周恩来和我是南开大学的同学,并且一起投奔革命。周恩来说,毛泽东再不是人,你陈昌浩也不能共产党打共产党,一开火,红军就完蛋了。我思前想后,不能做这个千古罪人,就按兵不动。这一来,张国焘就被动了。
老威:这是哪一年的事儿?
陈昌浩:1935年遵义会议,就因为我的原因,毛泽东才违背组织程序,当了主席,为以后当皇帝铺平了道路。当时我的觉悟不高,周恩来反复劝说,我就心软了。张国焘见大局已定,就拉走了一个军,几万人马,经青海和甘肃,去了新疆。
老威:这就是所谓“分裂红军”?
陈昌浩:我们和毛泽东的矛盾由来已久,在四川甘孜会师时,毛泽东手下的一个军长,把我们西路军的先谴营长骗去,找个借口枪毙了。我勃然大怒,立即指挥手下,包抄上去,把这个军长捉了关起来,要砍他的头示众。周恩来见事情闹大了,就带着毛泽东来见我,我不理,周恩来和毛泽东就给我下跪,半个小时不起来。周恩来说:“老同学,你真要共产党杀共产党?”我说:“他们先开的刀,杀了我最得力的营长,而且还是湖北老乡。”周恩来说:“共产党就要讲纪律,枪毙军长这么大的事,至少要开个会讨论。”毛泽东也一直在磕头求情,徐向前也在一旁拉我的袖子:“陈政委,放开他。”这样,我才收起枪说:“可以嘛,就开个会讨论。”
老威:您比张国焘火气还大。
陈昌浩:当时我才19岁,人年轻正直。
老威:真是战争年代出人才,像我十八九岁时,还屁都不懂,而您,就统领千军万马了。
陈昌浩:李先念、秦基伟是我同乡,还有许世友、徐向前,都是我的部属。所以我虽年少,却一言九鼎。我与周恩来争辩,毛泽东的共产党是不是我们大家的共产党?他想杀谁就杀谁?他妈的,顶破天就一万七千人,我吭一声,一个也逃不脱!
老威:话都到这份上,还不翻脸?
陈昌浩:周恩来是我的介绍人,我心中认可的主席是周不是毛,毛后来做主席,张国焘和我居然都不知道。我没政治野心,就忍了,但张国焘不能忍。毛泽东没他势力大,就调虎离山,以中央的名义电令我们西渡黄河,过祁连山,远征新疆。张国焘率一个军先走,本来他算计不过老毛,还是我开门放雀,给了他一条生路……
老威:最近解密的中共党史表明,张国焘曾给你发了一封密电,暗示你干掉毛泽东,而身为红四方面军参谋长的叶剑英却窃取了这封电报,连夜飞马驰报毛泽东,毛大惊失色,立即率党中央及红三军北上,迅速逃离了险境。
陈昌浩:毛泽东既然当了主席,成为正统,张国焘再要反对,就是叛党叛国了。我不能跟他走,更不能追杀毛泽东。
老威:如果您当时听从张,把毛给“就地解决”,中国革命的历史不就改写了?也不会发生后来的所谓“文化大革命”。
陈昌浩:搞不得,我如果有这个野心,毛泽东经不住我一战。他和周恩来下跪,周恩来我扶起来,老毛我就不扶,我说,他为了免他手下军长的死罪,下跪应该。不管是谁,只要犯了错误,都要在我面前下跪,这是西路军铁的军纪。
老威:张国焘的电报内容是什么?
陈昌浩:大致是:“政委同志,我已经带领一部分人马到了新疆,大部分人马你自己掌握。”他只带了3个师,后来又有一个师跟去了,都是他的心腹。我的态度是,走就走嘛,我不强求你留下,因为30年代生存环境恶劣,天上有飞机轰炸,屁股后有追兵,能活出来算命大。所以愿逃生回家的,我都发给300块路费;愿干革命,就跟我去延安。
老威:哦,张国焘的电报说他已在新疆,那让你干啥呢?
陈昌浩:我不愿跟他走嘛,愿跟老同学周恩来走嘛。
老威:当时您就没去杀毛泽东?
陈昌浩:不能嘛。我读完电报,就回电说:你的想法是错误的,我开门放雀,已给了你天大的人情,如你没走,要按《党章》拉你去处决怎么办?大家都是共产党,为什么要叛变呢?你要我杀毛泽东这个一条战壕的战友,总得有个理由,定了的江山怎么翻得过来呢?
老威:您跟张国焘的交情应该可以吧?
陈昌浩:比不上与周恩来。我私下的想法是,周恩来是军委主席,至少不会亏待我。红军来源于农民,觉悟都不高,我也是。所以我在回电里说,你想干掉毛泽东,我没意见,那是你们之间的事,与我带领的部队没啥相干。
老威:你保持中立?
陈昌浩:我不能背上叛党的罪名嘛。
老威:您觉得张国焘和毛泽东,谁的人品要好些?
陈昌浩:张国焘的良心蛮好,背地里不害人;而毛泽东太阴了,手很辣。1936年,我们这些经历过长征的残兵败将,终于到达延安,人家刘志丹率领陕北红军,热情欢迎。可毛泽东站稳脚跟不久,刘志丹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手下的人马也被收编。我与周恩来私下议论,肯定是老毛派刺客杀了刘志丹。
老威:有可能,心黑当不了皇帝嘛。
陈昌浩:他暗地里搞,不像张国焘和我,炮筒子,干啥都明目张胆。比如在1959年的庐山会议上,我一听毛泽东在大会上宣布,要把彭德怀关起来,就将桌子一拍,指着毛泽东说,你要敢把彭德怀关起来,我就从我管辖的500架飞机中,抽调300架,把庐山和你住的中南海都炸平了!我还派我的8个警卫去打探,看彭德怀是否已失去自由。怕他个鸟,全国的军事重地我都控制着,核弹啦,氢弹啦,都由我调遣,整个空军不到900架飞机,我就管500架,还有无数的重型大炮,你毛泽东要再上井冈山,我一样将你轰下来……
老威:毛泽东怎么回答你的?
陈昌浩:毛泽东没吭气,周恩来就拉住我说:“政委,你咋个发这么大的脾气?”我说:“朝鲜战场上,彭德怀是我的总指挥,一军区是杨成武,二军区是陈昌浩,三军区是秦基伟。当时你毛泽东的儿子毛岸英要上前线,我不同意,但彭老总批准的,我只能服从。后来毛岸英阵亡,是因为美国晓得了,就出动飞机开炸,这笔帐咋能算在彭德怀头上?我陈昌浩的名声比你儿子还大些吧?可人家就要专炸你儿子,向全世界公布,好给志愿军脸上抹黑。”
这一席话驳得毛泽东哑口无言,双方正僵持,周恩来又拍着毛泽东的肩说:“主席啊,陈昌浩可不是说大话,他耿直得很!当初我派他去西路军当政委,也是瞄准他说干就干的性格。你要整老彭,他可肯定派飞机炸庐山和中南海,一发动兵变,你搞得过他吗?
老威:兵变这么容易?
陈昌浩:毛泽东的官大,不比我权大,你调兵还得通过各军区司令员和政委!我说干,那60个军300万战士可以把你中南海、紫禁城给围个几十圈。
老威:您这脾气跟张国焘倒很像。
陈昌浩:老兵出身嘛,在部队的威望和资本还不是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红四方面军也是我和张国焘一手创建的。我们早期在四川境内活动,还得到过慈善家刘文彩的军饷,刘文彩、刘文辉这些西康省的军阀对共产党有恩,可一解放,就被毛泽东当作恶霸地主杀了,庄园也没收了。
老威:你在庐山会议上那么闹,毛泽东也没秋后算帐?
陈昌浩:在密电事件中,我放了他一马,他后来也一直没找麻烦。文化大革命初期,50万红卫兵冲击沈阳军区,要抓陈昌浩出去批斗,我就亲自布置了8道岗哨,只要你敢越过警戒线,就开枪。
老威: 我读过一篇文章,说陈昌浩在文革中被受到秘密指使的红卫兵残酷批斗和毒打,情知自己摆脱不了“密谋杀害毛主席”的历史罪名,万念俱灰,终于在北京的红霞公寓内吞服大量安眠药自杀。尔后,连尸体也神秘失踪了。
陈昌浩:这是造谣,我还站在你面前嘛,也不见发讣告,也不见有人为我补开追悼会。
老威:难怪北京八宝山公墓里,陈昌浩的骨灰盒是空的。
陈昌浩:关于我的谣言很多,我有九条命,就任他们把活人说成死人吧。
老威:提到你和西路军,不能不提到兵败河西走廊,那几乎是你的人生转折点。能给我这种无知的后辈讲讲吗?
陈昌浩:我们奉中央的命令,渡过黄河,还打了几仗,就受到青海军阀马步芳,宁夏军阀马鸿逵等回民骑兵的伏击。又是祁连山,又是戈壁滩,我们虽然人多,却不熟悉地形,而人家的骑兵灵活,步枪都装着两条铁叉子,架在马头上瞄准,老远就打得我军落花流水。而一旦短兵相接,马匪都耍大刀片子,一猫腰,嗖地一声,我方战士的脑袋就飞了。惨哪,张国焘领着先头部队,腿快,好赖还去了新疆;可我带着主力部队,与敌人激战几天几夜,死伤大半,伤员都来不及抬走,全被马匪屠杀了。连我的9匹战马也叫砍翻了8匹……
老威:西进新疆,打通去苏联的国际通道的策略是谁制定的?
陈昌浩:中央开会研究定的,张国焘和我也同意,但是后来兵败,中央叫他回头,他就
不听了。不听命令,就是叛党叛国,张国焘就这么完蛋。我不开门放雀,他性命都不保。
老威:老人家您到底是什么人?
陈昌浩:我是陈昌浩嘛。
老威:陈昌浩在文革中早死了。
陈昌浩:你说得对,我如果不在部队里掌权,早就被害死了——那样就对不起冤死在祁连山的几万红军将士。几十年来,我觉都睡不安稳,都怪我手软,没杀毛泽东,结果害死了更多的人。对于共产党来说,毛泽东建国有功,但1957年以后,一直在犯错误。我总结他一辈子,犯的三条最大的错误是:第一,放弃了对日赔款。我们是二战的战胜国,为啥不要小鬼子的钱?他们侵略领土,杀害同胞,强奸妇女,坏透了。多少热血男儿奔赴疆场,为国捐躯,结果你毛泽东和周恩来一句话,就不赔偿了!你们有啥资格说这个话?你共产党躲在后方,扩充自己的势力,8年抗战,把1万多残兵败将“抗”成了100多万,根据地也大了几十倍,为抗日之后的内战作好了充分准备,如果共产党是全国人民的大救星,那日本人就是共产党的大救星。
老威:这可不像老红军说的话。
陈昌浩:对待历史不能吹牛皮,国民党、蒋介石肯定比共产党、毛泽东更抗日,人家是正规军,挡在主要的战场。台儿庄战役就是李宗仁和张自忠指挥的,死人堆成了山,这些冤魂才更有资格索赔!毛泽东的第二条错误嘛,是卖国,在苏联的压力下,把外蒙割让出去了,桑叶形状的中国就变成了一只公鸡;第三条,就是发动文化大革命,整死了许多老干部,差点把革命成果毁了。特别是1967年,把部队都弄瘫痪了。
老威:老人家的觉悟很高,不过,在本地的老红军中,有你这种觉悟的还剩多少?
陈昌浩:我埋名隐姓,与战友们多年不联系了。
老威:没回过湖北老家吗?
陈昌浩:我把母亲接到部队,养老送终后,就再也没回去过。
老威:你母亲活了多大年纪?
陈昌浩:76岁。老人家太苦,自从我父亲26岁去世,就一直守寡。
老威:而你却如此高寿?真不简单。
陈昌浩:这受益于早年的童子功。
老威:童子功?
陈昌浩:我4岁的时候,由于丧父,家境衰落,就被母亲送进庙里当了和尚。
老威:哪一年?
陈昌浩:1919年。
老威:哪个庙?
陈昌浩:武当山。
老威:武当山是道教盛地吧?
陈昌浩:也有佛庙。我师父是参加过辛亥革命的将军,后来看破红尘出家,当了长老。我一皈依,师父就说,你父母给你取的小名字叫陈观月吗?我点头;他又说,陈观月这名字太阴太硬,所以克死了你父亲,我替你取一个大名字吧。从此,我就叫“陈昌浩”。
老威:既然出家,怎么没法号?
陈昌浩:师父会看相,他觉得我早晚得出世干一番大事业,所以就暂时以“昌浩”代替法号。我在山上修炼了近10年,每天除了念经事佛,还习武功,学文化,物理、化学、代数、几何、天文、地理都涉猎了。由于根基打得深厚,我13岁就考取了天津南开大学。
老威:从庙里考的世间大学?
陈昌浩:10年后我就下山了。本来我也没想到还俗,可有个早晨,师父叫我去,说他夜梦北斗入镜,一解,正好应验在我身上:“昌浩,你尘缘未尽,要当大官,经历一番杀伐。那就趁此良辰,回家去吧。”
老威:出家人还算命吗?莫不是武侠电影看得太多。
陈昌浩:当然算。毛泽东的83寿数,41年江山也是我师父算的,后来他进京称帝,改中华民国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就用“8341”做了自己警卫部队的番号。
老威:您师父是谁?
陈昌浩:不能泄露。
老威:出世的学问和入世的学问不一样吧?
陈昌浩:相通的。所以我回家没多久,就考取了南开,这在当地很轰动,家家户户都放鞭炮,还有士绅出钱,替我们家大摆宴席。四邻都齐声称贺:陈家寡妇养的孩子有出息,耀祖光宗了。
老威:就在当今,13岁的孩子考上名牌大学也属稀罕事。
陈昌浩:大学4年,我秘密加入了中共地下党,与周恩来同班,还一道兼任国内十几个省的地下党总队长。直到后来受组织安排,入四川和陕西,创建根据地,任红军第四方面军政委,与张国焘成为朝夕相处的战友。
老威:老人家的这席话,讲得我云里雾里。
陈昌浩:你太年轻了。
老威:云南这地方养人,高寿者不少啊。
陈昌浩:93年离休,我才带着全家,从沈阳军区迁过来。所以我的高寿不在养,而在童子功。当初我在庙里,每天都扎大半天马桩;若练字,师父盯在旁边,经常冷不防地抽我手中的毛笔杆,若抽掉了,就挨罚。如今时过境迁,我已90岁,回顾儿时,还恍如几个钟头以前。
老威:老人家眼不花,气不喘,身板直,写字手不抖,可谓功夫深嘛。我在这儿冒昧地问一句,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陈昌浩:有老婆,还有3个儿子,都成了家,生有3个孙儿3个孙女。
老威:您老伴儿做啥工作?
陈昌浩:她在古城四方街开铺子。大儿子陈京生、二儿子陈干生都在部队,是和我前妻生的;小儿子陈松,现年37岁,守在家中,喜欢骑摩托车大街小巷窜。
老威:听说您有个俄罗斯籍的太太,在文革中受您连累,与共产党前总书记李立三的夫人,前国家主席刘少奇的夫人一道,被关在秦城监狱达8年之久?
陈昌浩:我没去过苏联,哪来的俄罗斯太太?我倒是去过德国,但那时党纪严,不允许有外遇。长征时,连女红军的胎儿都要拿掉,革命的累赘嘛。邓颖超还结扎了,无后代。
我第一个老婆是个少将,打双枪,还做过军长,我都惹不起,谁敢把她关起来?
后记
2005年6月11日下午,我又进行了补充采访,并在临近尾声时,与“陈昌浩”合影留念,还掏了100元润格,以“老威恳请红四方面军政委题赠墨宝”的名义,让其摘书了《三国演义》卷头诗中的四句——
江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毕竟是九旬老人,运笔之际,额间汗气熏蒸。怜悯之情油然而生,我想,这要是放在毛时代,谁敢如此造谣惑众?即使免了死罪,也得判个反革命煽动,坐牢一二十年。可如今,专制虽在延续,而民心却涣散得不可救药,连市井老叟都异想天开,冒充沉冤未雪者,重造历史,做起翻案文章来,还博得周遭愚众的追随与喝彩。
在想当然的民间演义里,历史时空扩展得没有了边界。民主精英和当权者交替笼罩的主流意识话语被边缘化,官方或权威的评价,美国之音与中央电视台都没有了地位——这是否透露出一种野生的自由气象?
社会还是进步了,没有人再像20多年前那样,去告发“陈昌浩”。精英们老嫌社会进步得不够快,可真到了某一个早晨,你突然醒来,会发觉从来就没了解过脚下的土地和过分随心所欲的人民。
然而,“陈昌浩”到底是谁?如果我追究,会有一种什么结果?
算了吧,我想,得饶人处且饶人,民间自有它的潜规则。
(《民主中国》200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