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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碑

(2007-06-25 04:46:03) 下一个

从将军到囚徒:台儿庄英雄仵德厚的悲喜人生

2007年06月14日南方新闻网-南方周末 
从将军到囚徒:台儿庄英雄仵德厚的悲喜人生
少将仵德厚

从将军到囚徒:台儿庄英雄仵德厚的悲喜人生
  “台儿庄是我再生的故乡,我永远不会忘记她。”仟德厚给从台儿庄来的拜访者留下这样一句话。孙振军/图

  无论是“将军碑”上对他显赫战功充满激情的表述,还是父老乡亲对他一生的怅然叹惋,等着他的,只有那在悲苦中死去的妻子。在2005年以前,没有人知道这位干瘦的老头在60年前干过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黄土路上,烟尘弥漫,纸钱飞舞。

  这是6月11日清晨6时许,陕西省咸阳市泾阳县雒仵村,97岁“老兵”仵德厚的葬礼。前一天,在仵家的小院里,泾阳县委统战部为他举行了遗体告别仪式。花圈摆满了房前屋后。

  自6月6日下午老人辞世,前后有数百位民间人士从省内外赶来吊唁,仵家人大都不认识。

  在乡民的眼中,仵德厚的墓地是简陋的。狭窄的墓穴中只贴着白瓷片,甚至不如一些家道好的普通老农。“一辈子干了那么大的事,这葬礼也算寒碜了!”有村妇在人群中议论。

  但仵德厚已听不到这些,无论是“将军碑”上对他显赫战功充满激情的表述,还是父老乡亲对他一生的怅然叹惋,等着他的,只有那在悲苦中死去的妻子。

  转折1949

  1949年早春的太原城,乍暖还寒。20岁的杨凤鸣是国民党30军27师的一名传令兵。他生性活泼,整天跑来跑去。一天,副师长仵德厚叫住他:“别乱跑了,这形势,要防着冷枪!”不久后的一天,他的背上就挨了一枪,两层新棉衣穿了个洞,还好,人安然无恙。

  他看得出副师长眉心的焦虑。他尊敬他,觉得自己了解他,他是他的救命恩人。那是在1946年,部队驻守临汾期间,贪玩的小兵杨凤鸣忘了送一份军情电报,参谋长让人把他带走枪毙。黄河边,枪决在即,他遇见了陪着师长黄樵松视察的仵德厚。仵德厚怜悯他这个小同乡,下令刀下留人,救了他一命。此后,他一直追随着仵德厚,直至太原战败被俘。

  1948年夏天,解放军兵临太原城下,仵德厚所在的整编30师被从西安空运到太原,助阎锡山防守。阎锡山将该部恢复为原来的番号——30军,黄樵松为军长,戴炳南为27师师长,仵德厚为副师长。

  太原战役事关全局。经过权衡,黄樵松派人与华北野战军第一兵团8纵接洽,决定献城起义。

  当黄樵松把起义计划告诉自己的结拜兄弟、最为信任的27师师长戴炳南后,顾虑重重的戴炳南勉强同意。据戴炳南被俘后的供述,他不愿背叛“党国”,曾找到副师长仵德厚商议,仵德厚也不愿参与起义。后戴炳南向阎锡山告密,黄樵松被诱捕,后押至南京被杀,同时遇害的还有临时替代胡耀邦进城与黄樵松接洽的8纵参谋处长晋夫。

  黄樵松起义失败后,戴炳南被升为军长,仵德厚由副师长升任师长。而这次起义的失败,也使持续二百多天的太原战役,成为解放战争中伤亡最为惨烈、最为艰苦的战争之一。

  1949年4月24日,解放军发起总攻,太原城被攻克。杨凤鸣清楚地记得破城后的那天下午,他和被俘虏的军士走过另一队俘虏旁,他看见仵德厚坐在地上。那一刻,他们默默对视,只是点了点头。此地一别,再见已是相隔42年。

  仵德厚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10年之后,是无期限的劳动改造。直到1975年,毛泽东发出特赦令:“凡国民党县团级以上军警宪特一律释放,与家人团聚。”他才得以获得自由,返回故里。

  1991年,杨凤鸣终于找到了仵德厚。 两人见了面,拉着手,流着泪,说了三天三夜。晚上,也挤在一张床上。

1949年,于仵德厚,至此一生辉煌谢幕。

  在山西太原第一监狱,他开始了10年的监牢生涯。从将军到囚犯,种种屈辱,他曾想过投井自杀。但最终,他坚持活下去,并很快成为监狱里表现最好的犯人之一。做鞋子、纳鞋底,干得一手好活。

  “在看守所,他给人感觉很自卑,说话很少。”曾经与他一起劳动改造过的冯玉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但他不愧是当过兵的人,干活干得非常好,没有人能挑出他的毛病来。”

  1959年,服刑结束,他被获准回家探亲。在大儿子仵秀的记忆中,父子初见就是在这一次。他眼前的父亲,与母亲的描述不同,分明就是个极普通的工人,穿着灰色的衣服,如同那个年代灰色的记忆。父亲在家中也就不过一周时间就匆匆而别,去山西砖厂接受劳动改造。

  “劳动”的16年,因为大大小小的各种“运动”,原本一年一度的探亲假无法实现,仵德厚回家仅有三四次。当他终于回到故里时,父亲已逝,女儿已死,妻子已亡。两个儿子均成年,他却是65岁的花甲老者。

  “他啥都能干,饭也做得好!媳妇生娃时,他伺候着,包饺子,熬稀饭……”他的邻居回忆。而回到家的仵德厚,终于发现,一生无论战功显赫,还是囚禁监牢,最能温暖他的,还是得之不易的亲情。他格外地珍惜这个家,负疚地希望为这个家做一点点贡献。

  仵德厚有两次婚姻生活。第一任妻子与他只见过两次面,结婚6年,因骨病死去。

  第二任妻子苏志敬是当时的第二集团军司令孙连仲撮合的。苏志敬的父亲苏伯言是孙连仲的莫逆之交。苏家是河北望族,苏志敬的爷爷曾是清宫翰林。结婚时,他32岁,她27岁。1943年,他们有了大女儿。随后,妻子为他生下两个儿子。

  仵德厚入狱后,苏志敬用羸弱的身子担当着一个“反动军人”留下的家,带着3个孩子,寄居于河北雄县的娘家,日子过得非常艰难。大女儿在二十出头、刚出嫁时死去。

  1961年,无米下锅,饥饿的仵秀从厕所找来一把灰条菜,煮着吃,结果中毒,昏迷多日,才被救活。这次,苏志敬下了决心,孩子如被饿死,自己在娘家,如何向仵家交代?遂带着孩子,背了两床被子,一路辗转,搭乘闷罐车,到达泾阳故里。亲戚们接济了六条木椽,搭起一间泥棚,母子才有安身之所。

  “那一家人,实在太可怜了。孩子们饿得受不了,就偷吃人家晒的豆角。”81岁的郭彩霞老人曾经无私地接济过这一家。她记得那时节,苏志敬年年盼着丈夫回来,望眼欲穿。1969年,患子宫癌的她,终于撑不下去了。“临死,她想吃煮角子(类似饺子),我包了送去,她一气儿吃了六个……”仵德厚的灵堂上摆着苏志敬当年的照片,看着那张清秀而忧郁的脸,郭彩霞忍不住又哭了。

  妻子死后3个月,仵德厚才回来。

  接站时,儿子脚上的白布告诉他,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妻子了。
昔日英雄

  “十五离家六五还,在外流落五十年。儿女养育全未管,父逝妻亡未得见。” 1975年,65岁的仵德厚回到了家乡。从此,他可以做一个清清白白的农民了。

  为了生计,他去了村里的砖瓦窑干活。因为劳改时学到的技术,他成了厂里的技术员。刚开始工资只有10元钱, 后来慢慢涨到了38元。在砖厂,他如同过去在战场上一样,干活不要命,一般的年轻人竟也赶不上。

  “他饭量大,口糙,再难吃的东西,他都能下咽。”给他当过徒弟的雷金林回忆。

  在砖窑干了将近10年,日子依然艰难。无论仵德厚怎样地努力,怎样地节俭,这个家,还是全村最穷的一户。

  “那时侯,俺爸连两毛钱的理发钱都没有,就一直剃着个光头。”二儿媳李艳萍对本报记者说。

  孙子们多,一度连吃饭都成问题。“家里的土房又破又窄,连麦子都没有放的地方,只能露天。雨打下来,麦子在水中漂着,房子眼看着都要塌了……”李艳萍说。

  直到1990年代后期,和中国众多的村庄一样,外出打工的人多了起来。只有在麦子收了,娶媳妇了,要“埋人”了,年轻人们才回来,然后又都陆续“飞”走。

  人们的日子向好,但仵德厚一直没有“翻身”的迹象。因为穷,几个孙子都是早早辍学。今年已经三十多岁的大孙子,一直到前年才娶上媳妇,二孙子因为娶不起媳妇,招赘到了邻乡,三孙子去了深圳打工。

  “老汉可怜,这村子里,一辈子就数他过得最西惶!”邻人们慨叹。大部分乡亲,是在2005年以后,通过报纸和电视对抗战胜利60周年的报道,才知道身边有这样一位“抗日老英雄”。在他们的记忆里,他从没有给人讲过那些昔日的辉煌。

  “他这一生,从不求人。困难的时候,谁要叫他去家中吃碗饭,都不可能!”郭彩霞说。

  当了三十多年的农民,仵德厚身上处处还有军人的痕迹,生活有规律,时间观念很强。儿子有时办事拖拉,说明天吧,他训斥:“明天死了咋办?” 多少年来,他每天都坚持“出操”,无论刮风下雨,总是环绕着麦地疾走,仿佛那是他的阵地。

  关中人爱吃面,他却爱吃大米。不爱吃搅团,不爱吃然面。“他一生都在外头哩!”人们这样解释。

  去世前两天,他说要去看看收割后的麦地。儿子推着轮椅上的他,他要儿子帮他把鞋带系好。儿子说,你都在轮椅上了,趿着鞋就行。

  他生气了。说,你爸一辈子啥时候趿过鞋?
“不要叫我将军”

  时任国军30师88旅176团3营营长的仵德厚亲任敢死队队长,带领40名战士冲入城内,与日寇逐屋争夺,取得关键胜利,出城时“敢死队”仅剩三人……

  我担不起那么高尚的称呼,我就是一个老兵

  1910年,仵德厚出生在三原县一个商人家庭。兄妹4人,他排行老大。

  父亲做徒工,供一家6口艰难度日。1926年,冯玉祥部队在陕西招募学生兵,为减轻家庭负担,仵德厚参加了冯玉祥的部队。1930年中原大战,年仅20岁的仵德厚任连长,随部队与蒋介石的中央军刺刀见红。大战之后,西北军解体,仵德厚所在的部队并入国军第30军。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仵德厚率部守卫某高地,激战十余日后,全营600余官兵仅剩100余人,他左手被子弹击穿,险些截掉。由此,仵德厚开始了“一生最难忘的时光”。

  1938年3月28日台儿庄战役,日军占领了西北城区,时任国军30师88旅176团3营营长的仵德厚奉命增援,亲任敢死队队长,带领40名战士冲入城内,与日寇逐屋争夺,取得关键胜利。出城时“敢死队”仅剩三人……

  抗战中,他被授予甲种一等“嘉禾奖章”、“华胄

荣誉勋章”和“宝鼎二等勋章”,并擢升少将副师长。1949年,太原解放后仵德厚被俘,判刑十年。

  风雨50年。1990年前后,在西安侄子的家里,仵德厚和孩子们一起看电视,电视上演的是关于台儿庄战役的电视片。仵德厚说:“那是我打下的。”孩子们都笑了,他们压根儿不相信。

  2005年,抗战胜利60周年,电影《血战台儿庄》在电视上放映,仵秀陪着父亲看。父亲指着电视说:“现场,比这还惨烈。”全家都默默无语。孩子们也开始明白:为什么小时候他们看战争片,会拍手大笑,喊着说:“打的美!”而爷爷,在一旁,会默默流泪。

  不知打了多少仗,战友们都死了,只有他还活着。如果不是在2003年,来了一位北京作家;如果不是因为他高寿,活了足够长的时间,他的一生,或许不会再有记忆的荣光出现。

  2004年,在接受凤凰卫视的采访时,他说:“不要把我叫将军,我担不起那么高尚的称呼,我就是一个老兵。”

  “这一生,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就算一个中国的公民,对得起国家民族。”采访中,这算是他的“豪言壮语”。

  97岁生日那天,家里摆了20桌席,来了不少亲戚邻里。作为寿星,他招呼着大家吃好喝好,却突然哭了。两天以后,他一病不起。

  “他这人的性情啊,就是这样,不会爆发,只会慢慢湮息……”送别仵德厚,杨凤鸣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说到这里,突然呜咽。这一刻,恰有秦腔响起:“金沙滩直杀得山摇地动,好男儿拼一死决不偷生……”粗犷的吼声,混合着阵阵哀乐。(作者 李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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