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心可以分成几瓣

直到把尘儿送进大学宿舍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尘儿上大学了。

这是我相隔三十年之后第二次踏入大学宿舍，在异国，在与我们那时完全不同的学生房间里。一切都有在做梦的感觉。谁又说这一生不是梦呢。但即使是梦，也还要兢兢业业把这个梦做好。

尘儿申请大学我几乎没有插手，都是他自己。就像他这些年的学习，除了我辅导他的数学，其他也都是靠他自己。尘儿并不是智力出众的小孩，这一点我从来都知道也一直心有自责，尘儿出生前那三四个小时我吸入的笑气我总是担心会多多少少影响他一点。

让我放心的是，尘儿是一个很自律很努力的小孩儿。前两天尘儿还跟我说，妈妈你知道我那时候（十二年级）有多大压力吗？我怕我分数低了就上不了好大学了。

我说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虽然他整天跟我嬉皮笑脸地说要去最差的大学做第一名的学生。

想想尘儿六七年级的时候，数学考试有一次不及格需要重考，那个时候我就对尘儿没有了要求，只希望我耐心的讲解能够帮他多开一点数学的窍。在我，完全没想到他能够坚持下来，十二年级的数学几乎满分。

我有一次跟尘儿一起散步的时候问他，是不是真的没有女朋友。尘儿一本正经地跟我说，当然没有了妈妈，不然你以为我怎么能拿到这么高的分数，考上这所大学？

分数高吗？我不知道。不过的确考上这所大学的分数都很高。

想起那是尘儿多大的时候呢？——大概十一二岁的时候——尘儿坐在车后座问我，什么时候可以有女朋友。我随口说了一句，上大学以后吧。其实也不能说随口，事实是深思熟虑。那时我也只是希望如此，并不期待他能够做到。

全家人一起把尘儿送到学校，挥挥手我们就回来了。我以为我可以像传说的那样，长长地松一大口气。

显然，我错了。

早在三月底，尘儿拿到录取通知的时候，我还一直有些不太相信，尘儿真的被这所号称学霸集中营的大学录取了，甚至属于早录的一批。

尘儿的高中学校算是老牌传统名校，当然是华人小孩多的缘故。尘儿一个同学对他说，他们都是原来高中的前百分之一的学生，才能考上这所大学。我听着笑，这些小孩儿真会高看自己。

不过我确实并没有指望甚至并不期待尘儿考上这所竞争激烈的大学。我知道在这所大学学习工科会很辛苦，然而并不能想到会这么辛苦。

尘儿刚刚入学还不到两个星期，就开始准备申请实习工作的简历，速度之快令人咂舌。这个时候暗地里自责的人是我，我到底该插一下手帮他了解一下细节就好了，就不至于这么手忙脚乱。大学的节奏还根本摸不着头脑，就要开始找工作了，换作当年闯劲儿十足的我，估计也会走得跌跌撞撞，更不要提没有经过风吹雨打的尘儿……

只是已经没有选择了。

妈妈，我这样怎么能好好学习呢？我想你啊！尘儿在电话那头说。听得我的眼泪都要下来了。长这么大，头一次听他说想我。也是，长这么大，头一次我不在他身边。

然而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人生。

一只小鸟翅膀强壮之后从温暖的窝飞出去，便是永远地飞出去了，从此灿烂是自己，风雨也是自己…….

我想得太美。

尘儿并没有做好成为他自己的准备，我到底是把他们都保护得太好了。

开学以后，尘儿几乎每天都要给我打电话，我的心自然就被掠去了一半。

妈妈，我不喜欢这里，我想转学校，我想转专业，为了以后找个好工作，我真的要牺牲这几年的大学生活吗？我们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学习呢？难道那些不那么好的大学里出来的学生他们的人生就不会快乐吗？难道一定要赚到很多钱的工作才是好工作吗？……

不能说这个开始独立思考的小脑袋里想的问题荒唐，很多问题都戳在这个时代的弱点上。

尘儿说，我觉得我不是我自己了妈妈，我整天学习学习还是学习，我觉得我的灵魂在一点点消失……

尘儿有些思考让我惊讶也让我语结。

想来国外所谓的优质大学教育也不过是生产机器零件的过程。然而我能做什么呢？我不敢冒险。我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让他过随心所欲的生活。他必须完成自己需要跟社会融合的那部分，那一小部分可以保证他未来的生存。

所以我只能一边心疼他一边让他坚持，虽然内心里也开始产生巨大的怀疑，真的有必要这样上大学吗？为什么大家都纷纷把孩子送到了这所大学？生存的压力真的那么紧迫吗以至于要孩子们放弃浪漫的大学生活？

尘儿的课业很重，有几次我催他不要打电话了，专心学习去。尘儿在电话那头说，妈妈，你知道吗？我学得脑子都满了，学得很烦躁，但是我给你打电话，心里就会很平静。他用中文说“平静“这两个字，居然恰到好处。我忽然意识到，也许真的，听到母亲的声音，得到母亲的安慰，会让一个远离母亲的烦躁的小孩儿内心平静。

直到我同意让尘儿每个星期回家，尘儿说，妈妈，你知道吗？这个周五的早晨是我来了大学这么久第一次对着镜子露出了笑脸……

然而我却终于累病倒了。

曾经以为把孩子们一个个送入大学，就是我今生任务圆满完成了。看来还不够，还要坚持到他们都大学毕业。果然，一个大学家长群里的母亲说，要这样提心吊胆到他们毕业……

然后呢？就是谈朋友，结婚，生小孩儿……

会有那么一天，我可以把母亲这个身份卸下来吗？

有。估计那时候我就是奶奶，外婆……

那时候，我遥遥地想了一想，我小小的脆弱的心呀，怕要分成更多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