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长发的男孩

尘儿的长发留了大半年了。

大约他们小时候我们买的便宜剃头推子不好用（我们也都是生手，不太懂这些），夹住过头发，让尘儿觉得疼痛和恐惧，所以他从小就护头发。不过他一直都是非常懂事的孩子，即便不喜欢，也愿意顺从我的心意理发。

有一段时间为了安抚他，我特地用剪刀给他一点一点剪。那时刚生下爱儿不久，总是累得我腰酸背痛，忍不住龇牙咧嘴给他看我的惨相。那个小小的孩子也会心疼。于是下一次就忍受着自己的恐惧主动让推子在自己的头上行走，提心吊胆地理完后，他立即跟我骄傲地说，“这才是爱妈妈！”——我告诉他爱不是嘴上说的，是用行动说，比如不让妈妈太劳累辛苦。

至今还记得那一刻他说这句话时小脸上的神情，那么圣洁纯真。那时尘儿五岁左右，我想他已经懂得了，我们对心爱的人的爱里一定包含着自我的牺牲和忍耐。

所以从小到大这么多年都是我给尘儿理发，三下五除二就可以理好，很简单的板寸，无所谓发型式样，但在我眼里男孩子清清爽爽干净整齐就是帅了。

对于留长发，我们很是争执过一番。

那是爱儿跟我疫情期间剪发捐发后的事。尘儿说他也想留长了捐出去给癌症病人做假发用，他看到我跟妹妹捐了好几次长发觉得羡慕，他应当也要捐一次。

我不同意。捐头发是女孩子们的事。尘儿就说我有性别歧视。

我有么？

不过现在他是个大孩子了。快一米八，即使难掩稚气，却终究扬着一张男性的棱角分明的脸。我自然知道假如我说不，尘儿会听我的。但是我说好吧。是时候了，他总要成为他自己。何况是捐头发这么有爱心的事，我应当支持。

我的同意是尘儿绝没有想到的，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试探我的底线。

在孩子们眼里，我是个传统的妈妈。传统不好么？我总是为自己争辩。那些新潮的未必好，甚至有些新潮的非常不好。时间的水会轻轻荡涤走它们。传统的很大程度上也是经典的，是时间经久考验后保留下来的精华。

然而我怎么可能要孩子们跟我一样坚定。他们需要去见识自己的世界，属于他们的时代，他们需要在生活的磕碰中产生自己的智慧和思想。我不能要求他们坚持我的做法，我只需要他们知道我的想法，就像我知道自己的父母会怎样要求我做人做事一样。也许我走的是自己的路，然而不同的路都指向同一的灵魂——所谓沧桑正道。

不同不过都是形式。

于是我开始天天对着一个面孔英俊头发乱蓬蓬像鸟窝的男孩子（直到最近他才肯好好梳理头发，扎起了一个小辫子）。如此大半年了。

第一次发现，我竟然这么能忍耐，真是应了那句话，只有自己的孩子能把一个人的脾气磨好。只要看到我盯着他皱眉，尘儿就会回我一个狡黠的笑——他完全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如今尘儿正式满了十八岁。

前些天他公历生日的时候，我告诉他，按照中国的月历，你还不到十八岁呢。我只是希望把这个日子迟一点再迟一点到来。

爱儿有一天摇着她的小脑袋叹息，“真是难以想象，我竟然有一个已经成年的哥哥了！”

我更是难以想象。即使他们小时候都是艰难的日子，各种辛苦，却也是百般甜蜜。那个刚刚出生，蜷缩在从死亡线回来的我的臂弯里，因为吃不到奶愤怒地挥舞着皱皱巴巴的小拳头，哭声震天的小东西，一转眼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大人了……

我不能在面对着孩子们的笑脸的时候想这些，不能想，一想就会万千感慨，就会忍不住流泪。过去的点点滴滴，回头看，那么多瞬间都在我脑海里储存着，是幸福的源泉，也是对于生命的理解。

尘儿十八岁那天，我特地开了一瓶冰酒，给尘儿倒上一点。我十八岁那年，父亲给我斟酒，全家陪我喝了个痛快。平生我还没有喝醉过，不过那一次接近醉的边缘了——成年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尘儿调皮地对我说，“妈妈，我十八岁了，你不能再管我的头发长短了。”

我这就不能管他了，就丧失了对他的权威了吗？

其实我能。假如我坚持，尘儿一定会听我的。

但是我却不想对着尘儿再坚持自己的想法了。他是一个大人了，将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人生，爱一个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女孩，组织自己的家庭，将享受自己有权和有福享受的一切甜蜜和欢乐，也将会面对自己必须面对的挫折，痛苦甚至困境……无论我多么爱他，这些都要他自己去面对，就像他第一次被送去幼儿园放声大哭而我不得不掉头就走的那一刻……

于是我对尘儿说，去吧，去做你自己吧。我已经完满地做了我自己。你不需要成为第二个我。去成为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你自己。孩子，那是你的命运，去微笑着从这里开始，去决定和承受属于你的一切吧。

尘儿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深情与绝情可以是并存的，尘儿还不懂这些。

不过他会懂的。

当我放下自己的执念，再看尘儿的长发，忽然觉得，长发其实有一种别样的风度……

我的尘儿已经是一名帅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