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和阿世（小说）

事后想，这一切都该怪我。

我不能忍受即将到来的封闭在家的孤独，那是可以一眼望穿的漫长逼仄的牢狱生活，阳光在玻璃之外尽情招摇，你却无法伸出手去染指那美好，再没有比这更绝望的事了。而我不可能像肖申克里的安迪那样，在墙壁里挖出一条通向希望的隧道——此时此刻，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片土地是自由的。

我赶在城市封闭之前买回来九条孔雀鱼。每天看到孔雀鱼们活泼泼游来游去就仿佛我也在密闭的房间空气的水里游来游去，活着就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我已经有两条孔雀鱼阿生和阿世。那个万物有时的时限把它们同来的伙伴们一一杀死了，只剩它们在偌大的鱼缸里相依为命，岁月静好地相爱着。

其实我本来可以不再买新的鱼回来。是阿世的一句话让我在大脑里模模糊糊生出这个邪恶的主意，渐渐清晰、放大，后来到了假如我不在封闭之前买些新的孔雀鱼回来的话，我一定会在接下来的封闭时段里生不如死。

不得不承认，现在看，这的确是一个邪恶的主意。

在我跟前男友分开之后，阿世显然注意到我的形只影单。

“你真不幸。”有一天她对我说，克制的语气里都是张扬的说教，“你看男人的眼光太糟糕了。你看我的阿生。”

说罢阿世悠闲地摇着尾巴，把头转向她的阿生，美丽的眼睛一眨不眨，“阿生就对我不离不弃。”

没有人告诉一条孔雀鱼不要向她失意的女主人炫耀幸福。

我就在那一刻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在封城之前买几条孔雀鱼回来。我只想告诉阿世，她的岁月静好是我给她的。这世界上有无数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孔雀鱼，甚至比她更年轻更美丽。

这些，都是我事后仔细回想起来的。

当时我的潜意识里一定有我自己都不曾看到的邪恶：等你知道世界有多大之后再来教训我吧。我应当是这样想的。这不是报复。这只是给她的一个教训。幸福并没有给她对着身处痛苦里的人趾高气扬的权利。

只几天，新买的鱼就开始不适应新的生活环境，自然都是些娇贵的女鱼。它们是那么不适宜搬迁，留恋故地。

我一点不觉得我的鱼缸比宠物店里的鱼缸差劲，甚至比那里的更好，我布置了花草林木流水瀑布，还有珊瑚岛长城寺庙宫殿，应有尽有，足够它们快活地过完游手好闲的一生。

但是即使这样它们仍不满足。死亡的阴影开始降临到鱼缸里。

万物有时。我一边念叨着这句咒语一边把它们僵硬的小身体捞出来，她们曾经多么美丽。生有时，死有时。我这样念叨是为了减轻自己的内疚。不是我杀死它们的，是那个万恶的时限，它早在冥冥中注定了这些孔雀鱼命中的时间：被我买走的时间，死去在陌生的鱼缸里的时间。

所幸再怎么艰难，总有活下来的。生与死的差异如此巨大，谁都无法解释这其中的奥妙。

一个月之后，我的鱼缸里的鱼固定在五条。死神好像彻底离开了这个鱼世界。现在它们安宁地生活在一起，一派安然恬适的气象。

只有阿世看上去郁郁寡欢。常常我喂食很久之后，她才姗姗从寝宫里游出来，吃相越来越慵懒矜持，一点也不像那几条新来的小鱼那么狼吞虎咽。

不得不说，阿世有被阿生热爱的资本，她浑身都透露出一种优雅华贵的气质，在一群青涩的小孔雀鱼里她显得十分鹤立鸡群。

有一天，我喂食的时候忽然发现一条新来的孔雀鱼肚子好像鼓起来了。我仔细观察阿生，虽然阿生神态冷淡，但是不妨碍那条怀孕的鱼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成双成对。

阿世呢？我这才想起来，一直都没有看到阿世。

找遍了花丛树林，青山后面，长城寺庙和它们的宫殿，到处都没有阿世的身影。她不会凭空消失吧？我正想着，在一个倒立在鱼缸下面很久一直没有来得及清理走的滤水纱网里看到一条轻轻摇摆的尾巴。

是阿世。

我把她从纱网里面轻轻拖出来。她还活着。

“你找死啊！怎么钻进这里面了？幸好发现得早，不然你就没命了！那样阿生会很伤心知道不知道？”

我不说最后这句还好，一说这句阿世就游出去离开我远远的。

“发生了什么事？”我对着阿世游去的水的深处喊。那一霎那，我想起了那只怀孕的新鱼。我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别傻了。你真以为世上有一生一世？这世上有很多阿世，但也有很多阿生。大不了等封城结束之后，我再去买些阿生回来给你。”

阿世游回来，大眼睛盯着我，若有所思地听着，一言不发地又游开去了。

再游到我跟前时，她好像经过了深思熟虑。“你不会懂得的。你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爱情。看看你那些走马灯似的男友就知道了。我跟你不一样。”

我瞬间愣在那里。

那些男友……我叹口气。阿世不会懂得，我的男友里有很多是被我主动踢走的。谁不想要爱情呢？但是一个人的坚持无法构成爱情。

那些来到我身边的，又都沿着既定的时限的路离开了。寻找一份真正的爱情并不是容易的事，尤其在这个世界上，有无数面目相近的男人，也有无数面目相近的女人。分辨是一门艺术。

我没有再跟阿世解释什么。阿世已经得到了她的教训：她的所谓眼光好，不过是侥幸而已。

我不忍看阿世憔悴的样子，她是那么一条骄傲的鱼。她会想开的。这世上还有无数阿生。我暗自打定主意，封城一结束，我就去买一些阿生回来，阿世一定会重现欢颜。

然而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第二天早上喂食的时候，我再次发现阿世不知道哪里去了。

寻遍了她常去的那些地方都没有。最终我的目光掠过滤水器的滤芯时，蓦然撞见横在上面的阿世。她的身体顺着水流方向僵硬地弯曲着，已经死去很久了。

除非主动，以阿世现在的身量绝不会死于这个滤水器的。

这个傻瓜。我的鼻子一酸，忍不住大叫：“阿生！看看你做的好事！”

阿生大概早就看到了，他只是漠然地瞟了一眼阿世的尸体，片刻之后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游走了。那条怀孕的鱼紧跟在他身后。

过一会儿她忽然折回来，第一次开口对我说话：“你知道，阿生其实还爱着阿世。可惜阿世不能生育。但是阿世无法容下我。其实有什么大不了呢？我们一起相爱不好吗？”

我呆住了。她看上去那么天真无邪。“你知道什么是爱情？”

“爱情就是……”她低头看看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就是这个喽。”说完她悠悠地就追赶阿生去了。

我一直为阿世惋惜。她是那么美丽的一条鱼。她该听我的劝阻。封城马上就要结束了，马上就可以有一批阿生加入到她们的世界，那时候她会知道，现在的这个阿生根本无足轻重。

可惜她没有耐心等到那个时辰。

我看着鱼缸里逍遥快活着的阿生和他的新情人。他早就忘记了阿世。他的脸上身上，我猜想，即便他的灵魂里，都不会有阿世存在过的一丝痕迹了。

现在这是一个看上去多么美好的鱼的世界，宁静甜美，被死神忘却，新的生命也即将降临，想想这个宽大的鱼缸被一群小米粒儿一样的婴儿鱼占据，我就依稀看到了那一天：幸福会覆盖悲伤，遗忘的时限会降临到我，我将会忘记阿世。

“你知道，我们男生就是这样。”有一天阿生忽然游到我面前，没头没脑地说了这句话。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见另一条孔雀鱼微微隆起的腹部，然后我便品出他这句话里洋洋得意的轻狂意味。

大概他也以为我是被男友抛弃的吧。这些男生，真就是这样，他们真以为他们是谁？

一个潜意识在我完全不知觉的状态下升起。

但是彼时我悲伤地想到的是，封城结束之后，我该去再买些阿生回来。我答应过阿世。